(文中B為林奕含生前的丈夫。)
每天,我都走去地鐵站,地鐵上聽泰妍的新專輯,再地鐵站走到咖啡廳。從第一首聽起,像沒有書簽的小說只會背開篇第一句,永遠不能得知結局。水洗AA耶加雪啡一壺。水洗是什么?日曬是什么?流連在字面上,已經得到滿足,不需要答案。一切一如我的人生。先細讀兩百頁小說,兩百頁整。再聽王德威二零一五年客座臺大,近代中國文學抒情傳統的課。兩個小時的課要聽上四五小時,聽的碎屑,句讀遲鈍的,幾乎逐字抄寫,非常虔誠。回家洗澡,下身沐浴乳按一下,上身也按一下,瓶身鴨嘴也聽話的樣子。每個星期三復診,兩排紫紅色杜鵑花挾持著醫院盛放,有嘔吐之勢。只有在咖啡廳連綴的座位,穿著連身小超人衣服的小兒獸行到身旁,而年輕母親向我抱歉的時候,我才會想起:是我該抱歉,他差點沾到我的神經病。或是等地鐵的時候,包包裝著書、筆記本與電腦,我緊緊握著軟香的提把,像抓住鐵石心腸的欄桿,才沒有跳下去。
美美今年大五,掙扎著把最后兩個學分念完。那天她極貶抑地說了,她明明詢問多次,學校竟又說“因為申請一次提前畢業又休學兩次所以少兩個注冊章需要再讀一學年”——我說“操。”我們說這好像之前看的電影,失業老人在申請福利的過程中,被制度活整死了。我好難過,她與我不同,她對人類還有信心,她不似我干脆逃學。每次約會分開,我都緊緊抱她,她矮小的,細軟短發積蓄在我的乳間,她我的發一時匯流,分不清誰誰。我擁攬著她,其實是她從里面把我撐起來。每次美美約見面我一定答應,如饑似渴要見她。也是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被抓去精神病房,一住又不知道多久。二十歲第二次住精神病房,帶了一米的書,看完了竟還不能出院,只好從頭再看一次。又或者我哪一天就自殺死了。
崩潰那天,借宿美美。慌忙中沒有帶藥,盯著她的藥籃子看。“雖然我吃憶夢返,可是你可以借我兩顆思諾思嗎?”因為知道我是認真的,所以我們笑得如此大聲、快活。沒有藥效蓋在身上,癲癇流淚一夜,我可以聽見美美合在薄被里,煎來煎去,睡得極不均勻,極淺,極碎。眼睛適應黑暗之后,可以看見她的房間如此熱鬧,有楊德昌、伊莎貝爾·于佩爾、朱麗葉·比諾什、伊格言、拉爾斯·馮·特里厄、羅伊·安德森、歐容,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人。突然非常傷痛,她迷信了,就像我躲在書后面。而且我更多的是物理地躲在書后面。一時間,整個關于“藝術是否可以含有花言巧語/藝術是否從來就是花言巧語”的命題,猛地抓住我,如一只太緊的馬尾,我的五官被往后拉扯、拉平,進而整個消失了。
我們說到解離,我們的意思是:別人的人生是實線,我們的人生是虛線。意思是:我們沒有完整經歷自己的人生。
我以前總說媽媽若是可以給我戴貞操帶她肯定戴的。而B若可以給我戴副項圈或脖子埋個小晶片他也肯定埋的。第一次接受訪問,他說陪我去。又帶有余地地說:但你覺得不方便我就不去。這樣一說,我就不便說不方便了。受訪的時候他坐在咖啡廳后面幾個位子。出咖啡廳,他清淡說一句:你剛剛笑得很開心。那是我心中真有一種恨意的。我實在很恨我全身心愛他而他竟然對我或自己或這關系沒有信心。
拿掉婚戒之后,又開始有人搭訕。好像在路人的眼睛里重又發現、發明了自己的容貌。然這容貌無論如何是經過了。路人的口齒再怎么清白,眼睛也像兩顆陳皮梅。發明也是把十年前前人的發明在發明一次,搬上期刊給人笑話的。聽完課,咖啡廳到地鐵站,地鐵站到家,那兩段夜路,走進一個路燈,便投出一個影子,走出路燈,身體便被夜色消化。每走進一個路燈都是一個嶄新的影子,高跟鞋也清亮。和白日亦步亦趨的影子截然不同,這城市的夜晚如此多情。然多情也是落花流水的多情。是我身為一個漂亮天真的女生,在身為一個殘廢之前,那種多情。
每一次你敲門,指節隔著鋼門敲擊我的心。我要套上拖鞋,絨布撓癢我的腳,卻怎么也套不進去。開了門,我像一只滿面通紅的橘子,落下來,打中你,讓你暈眩。你第一次喊我名字,我回家寫下,“一、托馬斯·曼,‘像一枚金戒指掉在銀瓶中。’二、張愛玲,‘房間里有金粉金沙埋的寧靜,外面風雨琳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當我痛苦得厲害,你總叫我不要再讀張愛玲了,把《茉莉香片》喝掉吧。事實是,能傷害我的,絕不是張愛玲,而是你。那些年里,我時常想“邯鄲學步”這個成語不是這樣來的嗎?到邯鄲學走路,未能得到約略的模樣,又忘記他原本的步伐,只好爬著回去了。我覺得之于張愛玲或你都是如此。我忘記在張愛玲之前文章是怎么寫的,也忘記在你之前是怎么活的,只好爬著回去了。
用楚楚醫生的說法,我是“經過核爆”的人,早已喪失愛人的能力。在B之前盡管交男友,但并未戀愛,我與B有許多暗語,“蘋果”是路上有美女快看的意思,“漢堡”是這家餐廳太貴趕快開溜的意思,“薯條”是講隔壁桌壞話小聲一點的意思,“酥皮濃湯”是現在頭痛發作想休息的意思,“蝦餅”是有男生在看我好不舒服的意思。無數默契,現在想來,每每要下淚,與B確實是我人生第一次戀愛。近來我第一次明白“食之無味”四字,專挑咸酸嗆辣吃,嘴里卻只有軟硬,但不,沒有味道。婚姻是——胡蘭成給汪精衛寫的社論集子——戰難,和亦不易。
崩潰那天,去美美家的計程車上,司機大哥不可思議地開話。他說他六十多歲了,但是“厲害得很”,老婆中風十幾年,他“只好出去找越南妹”,“**啊,旅館A片一看就會”,世人說沒有感情嗎,他覺得越南妹很有感情,當初初戀十九歲,初戀情人的兩個小弟弟晚上脫光光爬上床睡覺,所以他“當然也脫光光爬上床跟她睡覺”,“哈哈哈”,“小姐你為什么一直哭”,他說女人哭無非是為了男人,男人有什么難的,“越南妹在床上都叫我哥哥”,他一聽就開心了,男人女人之間,不就是這樣嗎?
我當然有腳,我與B的家也絕非300平米,但我總說:“幫我倒杯水水。”不是白開水,是水水,噘嘴飛吻似的疊字。B的駝背拉弓,大腳兩步。倒太滿是要我學狗舔水,倒太淺是小氣。那兩步,是我生命最壯麗的時光。
這才想起起初初動筆寫那小說,才寫了一小段,只拿給美美和B看。美美贊好。B看了說了一句,“我的奕含,要變成大家的奕含了。”精神病患的定義是:無論與誰在一起,都無法真正幸福。做什么美人、千金、天才,我只想健健康康地愛人,健健康康地被愛。也許我從來有自毀的傾向。小學二年級時在作文簿寫了;“媽媽每次打我,好像有一顆大石頭壓在心上,我想自殺。”“石頭”兩個字的“口”部分寫得極飽、極深、極刻,幾乎要撐破綠紋格子,象形那幼小、卻如此巨大的悲傷。(2017.4.26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