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當青從看守所走出來,遠遠地他看到了父母蒼老的身影,蹣跚著朝他走了過來。他感覺鼻子有點酸,已經(jīng)第四次從這扇緊閉的鐵門里面走出來,出門時,看守所那位倆鬢斑白的獄警語重心長的對他說,十多年里,看他進進出出這扇藍色的鐵大門,人生短暫,別再折騰了,明年自己也要退休了,希望這是最后一次看見他,再別相見了。
早晨的陽光有點晃眼,快到中秋節(jié)了吧!一年的時光似乎過了一個世紀之久。當青走到父母身邊,他看到七十多歲的父親鐵青的臉,母親紅腫著雙眼。母親手中依舊拿了一件新外套,他看到了衣袖里飄出的一抹紅,知道母親來時有去那里給他算命了,每一次從里面出來母親都會讓他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脫了扔到垃圾桶,除除晦氣。
路邊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青以為會是舅舅前來接他。那一次都饒不了他的幾個舅舅,這次少了胖乎乎的大舅,他前年得糖尿病去世了!青默默的跟在父母身后,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田野里的莊稼已剩了大片的玉米,有空閑的地早已被農(nóng)民耕的平平的,田埂旁的白楊樹葉,在秋風吹拂下嘩嘩的做響,有幾片極不情愿的飄了下來,落在旁邊的玉米地里。
青有點失望,他更渴望那個嬌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這一年里,她是不是又瘦了。她總是吃得很少,單薄的小身板老讓他擔心會不會被風吹走。他喜歡她安靜的坐在他身邊看書,盡管他不喜歡看書,這時候他會偷偷的拉過她的手,把她的指甲剪得禿禿的,到她發(fā)現(xiàn)時,已被他打磨的平平的,她驚叫著說自己留了一個多月的長指甲,在他身上恨恨地給上一拳,就埋頭鉆進她的書中去了。青聞著她衣服上薰衣草的香味,看著她發(fā)呆。
車門在青走到車前時猛地打開了,他不由探了下身子,他以為他牽掛的那個人兒會從里面撲出來,先是恨恨的打他幾捶,然后撲進他懷里大哭一場,每一次他都心疼的摟她入懷,可每一次他都辜負她,扔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受苦。
車門打開了,一個高大的黑影迅速一閃,撲到青面前,猝不及防的伸手打了青倆個耳光。青瞬間有點耳聾眼花,一個趔趄差點就撲倒在地。他的母親哭著撲了過來,擋住了那個男人,青這才看清,原來是妻子的哥哥。妻子是家中的老小,三個姐姐,就這一個哥哥,在鄉(xiāng)村中學當老師。這個哥哥似乎早就不滿意他這個妹夫,要妻子和自己離婚,可妻子每次都會站在他這邊……
青站穩(wěn)腳跟,抬頭看見大舅哥被母親擋在中間。那個一米八的英俊男人此刻雙眼紅腫著,像一頭發(fā)瘋的豹子叫著,像是要撲過來吃了他,于以往的溫溫爾雅叛若倆人。青自知理虧,站在車前,準備第二次被打。卻見大舅哥沖進車內,“嘭”地一聲關上車門,車子咆哮著,迅速消失的無影無蹤。
02
青和父母坐上回城的公交車,這條通往家門口的公交車,十幾年來一直是99路車,多么吉利的數(shù)字啊!他又想起妻子的手機尾號就是兩個9,她總說要和他長長久久在一起,她膽小的可憐,老說可千萬別丟下她一個人。他有點破切的想見到她,打個電話也行啊!他想著妻子也許要給孩子做飯,所以沒來接她,其實她更應該是恨他。這一次又讓她傷透心了吧!那個喜歡哭的女人,青摸了摸褲兜,才想起手機出事時已經(jīng)被沒收了。
他默默的看著車窗外,看遠處祁連山上的雪峰隱約可見,那里的冰雪融化后一路像北奔騰,養(yǎng)育了這里的人們。曾經(jīng)這里是歷史上那個神密的王國西夏統(tǒng)制過的地方,河西的地理位置在歷史上有著重要的意義。妻子曾開玩笑說他是野蠻民族的后人,血液中天生流淌著一種不安份的因素。當他如果幾天不刮胡子,他那又黑又硬的胡子可真有點嚇人。再加上他那獨特的眉毛,還真有點不怒自威。他想到妻子臉上癢時,老愛湊到他跟前,用他的胡子撓癢癢,然后咯咯的笑個不停。
半小時后,車已經(jīng)進了城,車速明顯的開慢了。他看著倆旁那些新起的高樓,幾年間,這座小城迅速地發(fā)生著變化,高樓如一只饑餓的蟬不斷吞噬著周邊的村莊和田地,而且那樓越修越高了。周邊的縣市的人們也跑到這里來買房,因為小城的氣候在河西相對宜人,小城做為農(nóng)業(yè)城市,吃喝也比較偏宜,又是絲路重鎮(zhèn)比較繁華,都說適合養(yǎng)老。周邊的農(nóng)民本就守著每人幾分地,也不能維持生計,他們巴不得征了地說不定還能多分點錢,給套房子,然后再外出打工。
車子一路走走停停,不斷變換著乘客,他突然看見離他不遠有一位六十幾歲的老人站在中間,一只手緊緊的扶著旁邊的椅子。他下意識的站了起來,上前用手輕輕的拉了拉老人衣角,老人擠過來坐到座位上,輕聲向他道謝,他心里竟第一次感受到助人為樂的快樂。他想起妻子,每次和他坐公交車,總要跑到最后面,看見老人小孩都要讓座,甚至是大她一點點的女人,他老是罵她是個傻女人。
他看到了“三零九”醫(yī)院的門診大樓,眼里又浮現(xiàn)出十六年前的那個冬天的早晨,他和父母把羊水已經(jīng)破了的妻子送到醫(yī)院。前幾天她就肚子疼,那晚臨睡前,他看到她在臥室地上來回走動,問她說不要緊,后來他迷迷糊糊睡著了。誰知道這個傻女人整晚上就在床和地下不停的折騰了一宿,直到天麻糊亮,她發(fā)現(xiàn)下身有液體流出來,才緊張的叫醒了他。母親過來說羊水已經(jīng)破了,他趕緊下樓叫了車和母親把她送進醫(yī)院。在產(chǎn)房門外,他聽到妻子一陣一陣的大喊大叫,他在門外聽得有點心慌。里面有護士在大聲的數(shù)落妻子太嬌情了,他有點恨恨的想罵那個護士。倆個小時的漫長等待,妻子一直在那叫。九點四十二分,產(chǎn)房的門開了,護士抱著一個包裹嚴嚴實實的小人兒從里面出來,他激動的迎了上去,手有點哆嗦。三十歲的他,也終于做爸爸了。妻子的大姐接過手中的孩子,護士推著疲憊不堪的妻子從里面出來,他看著眼前這個小他八歲的女人,面色蒼白的躺在那,他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好好愛她,疼她,寵她。
他們的孩子長得多可愛,一個漂亮的女兒,粉嘟嘟的小臉蛋。初做人父的他每天回家都忍不住湊到女兒的臉上親一口,卻每次都被妻子的手擋在中間,她說孩子皮嫩受不了他硬硬的胡須。他說那咋辦呀,說著猛的在妻子臉上親了一下,妻子笑著用腳踹他。想著當初妻子不顧全家反對,義無反顧的嫁給他,相信他能肩負起養(yǎng)家的重擔,但這些年里他都做了什么?
03
車子突然間一個緊急剎車,車箱里的人驚叫一聲,旁邊的一個男孩沒站穩(wěn)一下子向青撞了過來,他忙騰出右手,一把抓住了男孩的胳膊。“找死呢?”他聽見前面司機的罵聲,一輛摩托車從旁邊的小巷子里沖出來,不管不顧過馬路,差點和行駛的公交車相撞。再過一個站臺,就離家不遠了,他想著要不要到附近的澡堂里先洗個澡,這樣灰頭土臉的進去,讓愛干凈的妻子看見了嫌棄。
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妻子見面,那一年二十九歲的他因為五年前不知情而坐到朋友偷的一輛車上,而被叛了倆年刑滿釋放后,找對象似乎成了問題,盡管他長得一表人才,但今非昔比了,他曾經(jīng)的戀人也已他嫁。他在別人的介紹的下和幾個結過婚的女子見面后,對婚姻有點失望,他希望找個沒結婚的姑娘,他不想他的婚姻也有瑕疵。直到那天,他家對門的嫂子說她妹妹有一個遠方親戚的女兒呆在家,托人問問。沒想到幾天后,對方竟說要見面,讓他欣喜若狂。
青記得那天下午他到了嫂子的妹妹家,深秋的日子短,天很快就黑了,剛巧那晚村子里停電。他坐了一會兒,厚厚的門簾一掀進來倆個姑娘,他聽見主人的問候聲,知道一定是來相親的。后來他知道陪同進來的一個是她大姐,他只記得在昏暗的燭光下,那個扎著馬尾,身形單薄,穿一件黑色長毛昵大衣的姑娘在眼前一閃就坐在角落處,倒是年長的姑娘不斷的瞅了青幾眼。就那么十幾分鐘,青未曾看清楚姑娘的面孔,他只是送她們出門時,他感覺那個可憐的背影讓他產(chǎn)生了照顧她,保護她的欲望。
后來,他們獨自出來約會,她似乎對男人有很大的警惕性,不知為什么?他從她眼里經(jīng)常看到一絲的憂郁。她長得很清秀,烏黑的秀發(fā),文靜的如同書本中走出的人兒,說話的聲如一股清泉般瞬間沁人心脾,他是多么喜歡她。
他們談了一年,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們不可能結婚,妻子一家人沒一個人支持他們,但妻子后來卻義無反顧的嫁給了他。結婚后他一次次的問妻子,為什么選擇他。終于在半年后,妻子告訴他,原來上高中時,一天晚自習后她去上廁所,當她從土廁的水泥石板上走下來時,突然發(fā)現(xiàn)昏暗的燈光下另一個石板下面竟然有一個男子的影子閃了一下,她和廁所的另一個女生尖叫著一路跑回宿舍。當然這樣的事情她一直壓在心底,連同母親都沒有說過。后來別人也曾介紹過幾個男朋友,談著談著不知為什么就散了,她怕和他們牽手,甚至于更親密的行為,她都覺得有點惡心。至于選擇青,也許更多是他年長八歲,在身形高大的青面前,她找到了安全感。婚后,她一直親昵的喊他是哥,比起青那個火爆脾氣的妹妹,她一聲哥讓他發(fā)誓此生一定好好愛她,不讓她再受到一點委屈。
04
“到站了,”青感覺有人拉他的衣服,原來是母親。他扶著母親下車,站臺在小區(qū)大門十幾米的地方。一年多的時間,這里似乎沒有發(fā)生多大的變化,只是去年離開的時候樓院里那幾棵桃花開得正艷。青被帶走時,他看見了妻子躲在桃樹后面的身影,母親過去攙住了妻子,像她那般善感的女人,看悲情電視落淚,看書也會落淚。最讓她傷心的莫過于她第二次懷孕不久,因為他的浪鐺如獄,半年后愛妻生下兒子不出月就夭折,那件事似乎成了妻子此生的痛。青想著春節(jié)過后就再也沒見過妻子的面,那次去探監(jiān),她拉著他的手哭的稀里嘩啦,惹的那個獄警投來異樣的目光。
此后到了探監(jiān)的日子,總是母親帶著一大包好吃來看她,他也不好意思問母親。以前他總會到外面澡堂里洗個澡,把內衣也換洗一下再回家,可母親說先回去吧!他跟在父母身后,這個院子里的鄰居們都不太熟悉,父母親住在父親單位分的幾十平米的房子里,青在八年前買了這套三室兩廳的房子。這個時候的樓院里幾乎看不到一個閑人,住在這的大都是年青人,這會兒上著班呢。也好,免得碰見人難堪。
母親打開門,父親跟在后面一路不曾說過一句話。青走進這個和妻子生活了七年的家,客廳里的茶幾,電視擦拭得一塵不染,那組布衣沙發(fā)是他們倆跑遍了市里大大小小的家俱店掏來的,妻子喜歡躺在那看書,有時候他回來晚了,見她已躺在那睡著了,手中還拿著那本她喜歡的《簡.愛》。
青感覺空氣中仿佛少了什么味兒,他迅速來到陽臺,他看到陽臺上的花并沒有感知秋的到來,依舊是一派綠意盎然。晾衣架上掛著幾件他的衣服,奇怪,以前妻子老愛用薰衣草味的洗衣液,陽臺上總是有著淡淡的清香,今天那股熟悉的味兒卻消失了。青轉過身,來到臥室,秋風吹起窗簾的輕紗,他想著以前回家,妻子還會偷偷的把自己裹在厚厚的窗簾中,等他找半天才笑著跑出來,但今天他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兒子,”母親倒了一杯水給他,然后坐到沙發(fā)上。他看到父親低下了頭,母親奪眶而出的眼淚。
“殷兒,她不在了。”不在了,是離開他了嗎?青想著,也許她恨他,所以藏起來了。他要去把她找回來,她是他后半生的希望和動力,他痛下決心以后再也不和他那些狐朋狗友們在一起,他要安份的和她做點小買賣,共度余生。
“她火葬了,半年前,”母親補充了一句。青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他猛的撲過去,跪在母親身邊,大聲的質問母親,不可能,幾個月前她還曾來看他。
05
在城郊的公墓,青看到了妻子的墓。碑上刻著“愛妻殷兒之墓,”青捧著一大把白色的菊花,放到墓碑前,她喜歡白色。
“哥,將來我如果不在了,把我也火化了,我也怕蟲子,怕一個人孤單。”那時電視中正在熱播《步步驚心》,若曦說死后要十三阿哥把她火化了,妻子看到那段時傷心的哭了起來,他當時還笑著罵她是個小傻瓜。
“怎么那么傻呢?”青跪在愛妻墳前,放聲痛苦。“要死的人也該是我啊!”青喃喃著。母親告訴青,從春天開始,殷兒就變得懶懶的,很少說話。她常常發(fā)現(xiàn)她紅腫著雙眼,也曾想搬過來陪殷兒一起住,可她拒絕了,理由是怕打擾女兒學習。可后來母親的一個老姐妹告訴她,說殷兒常常坐車去看守所門外徘徊,好多次在公交車碰見殷兒。
似乎已經(jīng)成了習慣,每周一,三,五殷兒都會坐99路車去看守所,站在那冰冷的高墻外哭上一陣才回來,誰受的了。母親找來了她姐姐們,也無濟于事。她的性格本就懦弱,又有點內向,加上她時常對失去幼子的事郁郁寡歡,很快就病倒了,到后來的日子都神志不清。但臨走前的一天,她卻奇跡般的醒了過來,叮囑哥哥一定要把她火化了……
“哥,”青仿佛聽見妻子在叫他,他抬頭看著墓碑上妻子的照片,她微笑著默默的注視著他,滿臉的信任和依戀。
青坐在99路車上,躲在最后面妻子喜歡坐的那個位置,一個上午,公交車來回不知跑了多少趟。青戴上耳機,聽妻子生前喜歡聽的那首古風味很濃的歌曲《愛殤》,他感覺自己現(xiàn)在才漸漸走進了妻子的世界,去真正的了解她。那悲傷的歌詞和唯美的旋律一邊一邊在他的耳邊不停縈繞著……
暮色起看天邊斜陽
恍惚想起你的臉龐
畢竟回想
難免徒增感傷
輕嘆息 我們那些好時光
夜未央繁星落眼眶
拾一段柔軟的光芒
清風過 曳燭光 獨舞無人欣賞
流花瓣隨風飄蕩
我要將過往都儲藏
編一段美好的夢想
也許幻想 到最后會更傷
假歡暢又何妨 無人共享
你曾經(jīng)是我的邊疆
抵抗我所有的悲傷
西風殘 故人往
如今被愛流放
困在了眼淚中央
暮色起看天邊斜陽
夜未央星河獨流淌
天晴朗 好風光
若你不在身旁
能上蒼穹又怎樣
船過空港 將寂寞豢養(yǎng)
曠野霜降 低垂了淚光
揚帆遠航 抵不過彷徨
奈何流放 抵不過蒼涼
唯有你是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