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世界上流行了起“恐機癥”,不敢乘機的人們尋找飛行伴侶,以便在萬米高空中相互陪伴,順利抵達目的地。這種生命對飛行的本能反應,竟能溯源至宇宙大爆炸與恒星誕生。
大年初一,韓松老師這篇小說與時下熱點和個人生活緊密結合,延續他在《乘客與創造者》《軌道三部曲》等作品中的一以貫之的思考:直面恐懼,才有生的欲望和決心。文字深處透露的光明底色,為我們注入一支新年強心劑。
人死時是需要陪伴的
作者 | 韓松
韓松,科幻作家,多次獲中國科幻銀河獎、華語星云獎。代表作品有《地鐵》《醫院》《紅色海洋》《火星照耀美國》《宇宙墓碑》《再生磚》等。作品被譯為英語、意大利語、日語等多種語言。
全文約12700字,預計閱讀時間25分鐘
疫情宣告結束或正式開始后的第一個春節。我在深圳寶安機場登上達美航空。抵達巴黎后轉機,換乘阿爾策特因航空。飛機起飛后,向大西洋方向飛去。氣流變得不穩定。我邊上的男性乘客,長得像梅西,雙手僵直地焊住座椅扶手,額上汗珠密織。我從他身上看到自己。隨著飛機顛簸,我們一起發出呻吟。“下回再不坐飛機了!”恢復平穩后,他臉色煞白著說。“每次都這樣說吧?但您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我也用西班牙語應道。這時他也看出來了,我們互為飛行伴侶。“倒是。去卡塔爾看世界杯,不坐飛機,坐什么呢?”我們從牙縫擠出會心的笑,恐機感隨之減輕。
恐機癥是一種全球流行病,乘機者中發病率為六分之一。我七年前加入了恐機者組織天河聯盟。“梅西”也是吧,阿爾策特因航空是其成員。按照組織的程式,我與“梅西”交流起那個話題:空難中人是怎么死的。不同國家和民族的人對此的感受大抵相似。比如都有起降十三分鐘恐懼。說到幾天前發生的尼泊爾空難,最難忘的是那位在降落階段用手機在臉書直播的印度乘客,拍下了墜毀、慘叫和大火,直到所有人無聲無息,手機還繼續拍攝直播了幾十秒鐘。我們向這場災難的不幸者表示哀掉。說到九年前的馬航事件,難以想象兩百多名乘客經歷了什么樣的暗黑時刻,據說他們家屬中的不少人仍相信他們活著,在等待他們的歸來。我和“梅西”都認為飛機已沉入印度洋,只是他相信墜機那一刻人已皆亡,而我覺得飛機粉碎之前還有人在上面俯瞰。空中解體又如何?這常常由炸彈爆炸、導彈射擊、兩機相撞、機艙火災等造成。此時唯愿馬上失去知覺。我和“梅西”都覺得可以做到。一萬一千米高空,機艙外氣溫零下五十攝氏度。乘客甩出去,由于寒冷和缺氧,幾秒鐘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如果沒有解體,大家在密閉機艙中排排坐著墜向大地,又是怎樣的恐懼?“梅西”大概想到十四年前法航在大西洋上空的失速下墜,我心目中則是十個月前東航在廣西山間的垂直俯沖,我每月二十一號都會焚香祭奠,因為我的一位朋友也在那架飛機上面。“梅西”認為,由于重力加速度產生過載,也會很快讓人失去意識。我則相信直到墜地時還有人活著。每場空難中都會有人活到最后。幸存者是努力保持知覺的人。要緊的是做到在墜機過程中不要昏迷。這需要強大體力和意志力,無論如何也要逼迫自己清醒。“梅西”認為這是辦不到的。他講到死亡的最后細節,觸地瞬間從尾椎開始,沖擊力使整條脊柱由下往上斷裂成粉末,大腦震蕩成均質漿糊。對此我不敢茍同,卻無法反駁。俯沖的情況則不一樣,血肉泥土化為一體。有的死亡不是由墜毀直接導致,而是在絕望的等待中發生。“梅西”講到一九七二年的安第斯山空難,飛機墜落在海拔三千九百米的雪峰,四十五名乘員中,二十一人當場死亡,由于未能得到及時救援,余存者在嚴寒和雪崩中相繼喪生,剩下十六人靠吃同伴尸體堅持七十二天才活下來。
都說出來了,就好過一些。機艙里面還有不少人在交談,大家也都找到了自己的飛行伴侶。阿航乘務員在艙內掛起歡度兔年春節的七彩張貼,歡迎中國客人回來。這個航班上曾經有三分之一的乘客是中國人,疫情前阿爾策特因是中國人在南美的最大旅行目的地。我看到此次也有十余人,是浙江來的一個團隊。阿航是該國最大航空公司,機隊現役飛機五十架,僅是我國東航的十四分之一,卻保持著良好飛行安全記錄。但即便最安全的航班上也有恐機癥患者。
聯盟認為,人之所以要飛到天上,是因為地面的事情難辦。歷經飛行的恐懼,便能抵消地面活著的恐懼。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進行大氣層旅行并在萬米高空結為飛行伴侶。飛機是大眾交通工具中最奢侈的一種。我去看過波義埃斯的貧民窟,那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輩子沒有坐過飛機。但阿爾策特因國家銀行和石油聯合體的某些人一周會坐好幾次。某種程度上講,墜機死代表著機構形象。這正如疫情期間沒死人的公司肯定不正常,今后很難有人愿意跟它做生意。因此空難死亡幾乎成了一種榮耀。在我工作的H公司,百分之八十的同事經常飛行。有段時間世界上只要一出空難,死者中就有H公司的員工。公司因此頻上熱搜并備受贊揚,一度被網民認為是在為國家長臉。
聯盟的統計表明,飛機仍然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飛行每十億公里的死亡率為零點零五,每百萬飛行小時死亡人數也只有零點零零五九七。人一生中死于飛機失事的概率是萬分之一,而死于病毒或細菌感染的概率是千分之一,死于交通事故的概率是百分之一,死于心臟病的概率是十分之一。但為什么還會恐機呢?一種解釋是空難的生還率太低,并且它通常具有集體性,也叫“共死性”。但這并不是現成的全部答案。海難一次死亡的數字有時也很大。因此另一種解釋認為是從高空墜落的這一特有現象造成的,其余各種死亡都不能與之相提并論。在飛機上死呈現出確定的可能性,艙門關閉的那一瞬間已是向死,并且乘客本人無法控制它在時間中的發生,那個最后時刻一直在無阻無礙不折不扣向你接近,每一次氣流顛簸只是作出提醒。因此聯盟成員都很清楚,安全感是安全感,恐懼感是恐懼感,它們根本不是一回事。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值得關注,即一位乘機者的死亡意味著更大損失,這跟里約街頭一個乞丐餓昏失足掉入下水道不同。像這樣的國際航班上,不少乘客是有身份的。我雖坐經濟艙,但手上拿著價值六千億比索的合同,涉及兩個電站和幾十萬人。因此理論上講我更是戰戰兢兢,生怕自己死掉。我一年到頭都在飛行,平均每周三次,奔波于國內外各地。我別無選擇,只能面對恐懼,或言向死而生。我是時代驕子。加入H公司的無不是國家精英。公司業務遍及各大洲,并承擔著開拓“一帶一路”的重任。疫情之前,每年春節本該是闔家團圓之時,我都要離家萬里,飛到正值炎夏的南美大陸,H公司的程控交換機給南美貧困民眾帶來了新希望。前方頭等艙一位老先生我也見過,他的社會價值更大,是我國著名的大學教授,人生哲學家,戰略思想家,經常上電視講解國際形勢,雖說最近陷入丑聞,涉嫌剽竊他的英國導師對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所做整理而用十年時間寫成的著作,并騙取國家研究出版資助,但這對他好像全無影響,機上那個團隊也是他帶的,據說是要向拉丁美洲人民傳播最新哲學思想,他身邊還有兩個秘書或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一路上悉心照顧他。在聯盟看來這樣的人是最怕死的,具有經典的航空學意義。
于是需要有飛行伴侶。雖然死只能是自己的死,別人不能將之從你身上取走分毫,但兩人一起面對恐懼,比一人單獨承受要好太多。人死時是需要陪伴的。飛行伴侶也被稱作“向死伴侶”。這便是聯盟創立的初衷。但組織是低調的。當主流社會的人們越來越熱衷為死亡高唱贊歌時,聯盟只是說,我們需要陪伴。這畢竟是一個苦難煉獄。是誰讓我們集體承受的?恐機族追溯到萊特兄弟。對這惡魔我們既愛又恨,就如同對他們生活的國度。這兩人在一九零三年發明飛機,到今年整整一百二十周年。各航空公司大搞慶祝活動,發布乘機優惠政策,把因疫情丟失的客源拉回來。這很奇怪,也是一個不解之謎。地球擁有生命的歷史是四十億年,從南方古猿到智人走過了五百萬年,卻僅僅在這區區一百二十年里,出現了飛機這種封神榜山海經似的航空器,跟所有鳥兒昆蟲獸類的飛行方式都不同。我恰好出生在這個極其短暫的時間夾縫中,對此難有合理解釋。
這時新一輪顛簸發生。教授驚擾而厭煩地擺著頭。那兩個隨從直接化身為飛行伴侶,取下教授的眼鏡,把他緊緊抱住,輕輕哄逗。還好我有“梅西”。這次我們互相拉緊手。我經歷過多次險情,如飛機在狂風中無法降落,結冰,鳥擊,遭遇氣旋,及風切變,但因為有飛行伴侶,都有驚無險度過。因此當身后傳來一聲“飛機快出事了”的驚呼時,我也不特別慌亂,只與“梅西”交換一個眼色,轉頭看去,見是一個非洲裔男子從后排站起,大叫:“死神來了,趕快停機!”他邊喊邊離座跑至前艙。安全員和乘務員追上去。非裔人已沖進頭等艙。大家都低頭不敢看。只有教授緩緩把腦袋從隨從手中轉動出來,面無表情直視來人,像觀察一張世界地圖。“我三十五歲了,活到這個年紀,為什么大家不相信我說的?快給家人留遺書吧。”非裔人鄭重萬分地對中國人說。“剛一降生,就老得足以死去,我怕什么?我何所懼!”教授老辣而世故地說。非裔人立即癱軟了。安全員和乘務員便上來把他捉住拖往后艙。他邊走邊喊:“這是第七個循環!”
顛簸告一段落。我說:“他一定沒能找到飛行伴侶,真可憐。”“梅西”說:“在這條航線上我見過他多次。是個亞馬夾人。”“七個循環,什么意思?”他窘迫地搖搖頭。我有不祥預感。雖然空難概率較低,但不也正像拿著一把左輪手槍,對準自己太陽穴轉動后,斷然扣下扳機嗎?就算槍膛里只裝一發子彈,按概率平均一萬天才擊中你一次,但你每天都扣一下,受得了嗎?你不知道這事什么時候發生。也許在你剛出生時就打死了你,也許在你十八歲時射殺你,但也許是在你四十歲、六十歲或八十歲時才要你的命。死的可能性像槍口一樣始終在暗處對準你。哪怕平安飛行一萬次,直到自然老死,卻也時刻活在恐懼中。而這次那發命定的子彈似乎真要射出。
事情果然沒有就此結束。當飛機飛越內布利納峰時,發生了劫機。四五個戴白頭巾的乘客從不同座位站起來,從隨身行李里抽出一些器件并組裝成槍支。這些膚色黝黑的年輕人迅速制服了安全員和乘務員,后者還沒有從剛才的“七個循環”中回過神來。劫機者又沖向駕駛艙。我腦海里浮現出歷史上那些因劫機而導致的慘烈空難畫面,與“梅西”同時抬手拭了拭對方臉上的冷汗,卻聽見教授用中文不滿地呵叱:“要做什么?要做什么?”他的秘書或學生試圖阻擋劫機者,卻被推回座位。
劫機者的頭頭是個嘴唇上方留著小胡子的青年,他舉著一個擴音器對乘客說:“本航班已被劫持,沒人能解救你們,除了你們自己。”這人有一張高貴而生動的臉,甚至帶幾分頑皮,看上去像個王子。是個經常飛行的人吧,甚至可能擁有自己的公務機。但我能看出他有恐機癥,因此他大概也頻繁為尋找飛行伴侶而乘坐民航。
“不要這么看我。我也是普通乘客。”他用近乎標準的倫敦腔英語說,“為什么劫機?沒別的。我只是煩透了乘客須知,再不能忍了。乘客須知總在提醒注意這注意那——證件須帶齊,提前到機場,行李不超重,托運要打包,不攜違禁品,系好安全帶,關閉通訊器……千篇一律的廢話,卻從來不說飛行伴侶最關心的問題——空難中人是怎么死的!為什么要如此虛偽地活著?我從小忍到現在,再不能忍了。”這證實了我的猜想,劫機者也是恐機癥患者。瞬間我對他和他的伙伴有了親切感。
接下來,劫機者掏出一疊表格,交給乘務員,讓她們分發給乘客,要求大家填寫。我也拿到一張。哦,是加入星云聯盟的申請。星云聯盟是另一個恐機者組織,跟天河聯盟有著競爭關系。小胡子說:“乘客須知不寫空難中人是怎么死的,這侵犯了人權。恐機權是一項基本人權。星云聯盟解決了這個問題,從今年開始,只要乘坐星云聯盟的航班,乘客須知都會公布人是怎么死的。所以請諸位一定認真填寫。”
我懷疑這是疫情后各大航司爭奪客源的一個舉措,但它表現得過于積極乃至極端。不過從三年前開始,這個世界在制造、利用和爭奪恐懼方面,已經變得非同凡響。我和“梅西”決定盡量處之泰然。但大多數乘客還在發愣,不愿簽字。劫機者顯然清楚人之軟肋,小胡子對同伴做個手勢。飛機又搖晃起來。看來他們已經控制了駕駛室,逼迫飛行員模仿飛機在氣流中的行為。滿艙共同叫苦聲和互相安慰聲。隱藏在人群中的飛行伴侶一個接一個暴露出來。顛簸幅度加大至幾乎成為俯沖。乘客海嘯般呼救并嘔吐。終于又有一個人受不了了,又一位潛在的飛行伴侶現身綻放。
“該死。我一直忍著,也不能再忍了!”他是個肥胖的紅頭發白人,操著帶斯拉夫語調的英語,沖劫機者喊。
“啊,您終于有話要說了。我們一路跟著您,就是為了此刻。”劫機者的態度卻立馬變得客氣,仿佛這人才是他們最想找的飛行伴侶。
“梅西”忍住干嘔對我耳語,他曾在東歐及遠東航線上見過此人,他是一家航空雜志的編輯部主任。那雜志名叫《火箭與飛機評論》。雖然小眾,卻有影響。許多乘客都希望能與該雜志的編輯結為飛行伴侶。
“星云聯盟的會員都是貴刊的忠實讀者和粉絲喲。”劫機者說,“但您剛過新年便忽然銷聲匿跡,我們急壞了才出此下策。”
“雜志已經停刊,我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了!”編輯部主任表現得比較應激,大概以為劫機者是來追殺他的,“十年前,我們創辦它時,發誓以‘現代化’和‘說真話’作為辦刊宗旨。倘不能堅持這個宗旨,世界上多一份航空雜志其實沒有多少意義。十年來,我們一直不滿意于自己的工作,一直感覺到力不從心,一直期盼著未來某一天我們或許能夠做得更好一些。唯有一點我們對自己還算滿意,那就是,守住了‘現代化’的原則和‘說真話’的底線。因此我們雖也恐機,卻堅持不加入任何聯盟。但我們現在對這個所謂的宗旨,產生了深刻的困惑,失去了曾有的信心,需要停下腳步去再學習和再思考。于是主動向國家航空委員會提出停刊。雜志不存在了,你們找我沒有任何意義!”
我凝神傾聽,覺得事情越來越奇詭迷離,搞不好這次真要墜機。其他乘客的表情也很古怪神異,但只有那個來自浙江的團隊好像釋然了,嘔吐也停止了,都在手機上看電影和玩游戲,教授則跟秘書或者學生討論歐洲天然氣問題,發出爽快的咯咯笑聲。
“怎么會沒有意義呢,”小胡子劫機者說,“說說飛行員的事吧。”
“還有什么好說,還有什么好說。”編輯部主任使勁翻著白眼。
“其實我們做過一點調查,否則也不會找來。”劫機者胸有成竹地說,“《火箭與飛機評論》有個常年作者,是位飛行員,名叫阿列克謝耶維奇吧,飛民航的,去年春應征入伍,轉飛攻擊機。貴編輯部失去了與他的聯系,直到十一月他從戰場投來新稿。他講了什么?”
編輯部主任臉色大變,他瞥了瞥劫機者的槍口,遲疑片刻后說:“講了什么?還能講什么?他講了如何轟炸機場、坦克、大炮和掩體,也轟炸民宅和超市。這些對于他來說只是一個空氣動力學問題。”
“是驗證某個猜測的必要步驟吧。十多年了,阿列克謝耶維奇一直在用一種他獨創的公式或算法推演一個假想:在每一起公開的空難后面,有多少起是不被披露的。他的答案是什么?現在可以講了吧。反正這架飛機上的人可能很快都會死。死人是不會說出去的。”小胡子晃了晃手中槍,笑容像琳娜貝爾一樣可愛。
“確實,他有了初步結論。”編輯部主任艱難而自矜地說,“他在死前一個月向編輯部寄來了這篇論文。每飛行一次他都會重新計算一遍。他是駕駛單人攻擊機的,沒有飛行伴侶。我們不知道他的恐懼程度有多深。但戰場的慘烈環境無疑使他的靈感空前爆發,才有了這個結論。記得維特根斯坦也是在一戰戰場上寫下他那劃時代的思想的。后來知道,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飛機被毒刺導彈擊落,他跳傘被俘,卻沒能活著回來。國防部沒有公布這起墜機,誰也不知道他死了。像他文章里寫的一樣,很多消失的飛機和乘員都沒有算在賬上。每一起已知空難后面,有十一起不曾公布。他發明的公式,就叫做阿列克謝耶維奇公式。編輯們看到后非常震驚,但表示認同,因為這與大家的感受一致。航空公司發布會上公布的數字,跟我們的感覺格格不入。但是否只有十一起呢?無論如何,它比以前的更接近真實并逼近真相。之前我們已經對真相失去信心。這是重大突破。但編輯部隨即收到國家航空委員會的來函,上面寫著不得發表這篇論文的命令。”
“這便是您決定停刊的具體原因吧。您也開始逃亡。以您的身份,至少您更愿意死在飛機上。”小胡子說。
“你們到底想干什么?”編輯部主任警惕地把他那巨鼠般的身軀往回縮。
“謝謝您。”劫機者熱情地握了握他的手,“我們請求恢復這個刊物,并希望它能成為星云聯盟的會刊,擴大它的讀者面。為此讓天河聯盟的人都轉了會。我們將為刊物注入充足的資金。為了您的安全,還要為您找一位飛行伴侶。”
“啊,荒唐,荒唐……”編輯部主任驚詫地瞧著自己被握出味道的手,笑出聲來。我又想到近年經歷的一些事情。我也有過同樣的疑問。“梅西”夢囈般喃喃:“是的。在拉丁美洲的恐機族中也有類似猜測,有多少空難是不記錄在案的呢?死了多少人,怎么死的,拉美各國有自己的統計方式,國際民航組織也不得說三道四。聽說情報部門會不定期搞掉一些讓他們頭痛的人,往異議分子坐的飛機上放炸彈。那些死人都不寫入新聞和歷史,因為不算航空事故。只有明確判定為航空事故的才算數,但也要分門別類。比如乘坐英航、法航和漢莎航死的,可以算死,但坐本國航空的不算。阿爾策特因航空一度受到英美封鎖,買不到新飛機,但作為國營航空企業必須飛。哪怕從報廢飛機上拆零件拼湊起來也得飛。阿爾策特因不是航空大國,不能像布拉吉爾那樣自主造飛機,但因此更是死要面子。然而坐拼湊飛機死了也不算。用老掉牙的飛機去參加范堡羅航展,還要違反安全規章從事飛行表演,明知道會送命,但還要去做,這樣死了也忽略不計,除非你能證明遭到英國人的暗算。”
“別擔心,今年,我們的大飛機就會賣給你們。”作為飛行伴侶,我真誠地寬慰他。
“都是這樣的。”劫機者說,“二十二年前紐約世貿雙塔那次,聽老爸講,不止兩架,也不止四架。是編了一個機隊共十二架。但其余的哪去了呢?白宮沒有公布。但有人記錄到了當時現場的恐懼曲線。”
“這很難,”編輯部主任像婦女一樣嘟囔,“因為牽涉一個問題:誰來背負這些人命?旅客全體受到的折磨和苦難,有什么意義?誰有良知,誰有罪責?都推給萊特兄弟嗎?今年是發明飛機一百二十周年。誰能查清楚有多少超額死亡?算了吧,你們做不到。”
“我們不是在努力么,”小胡子雙目閃閃發光,“而且貴刊已經接近真相。我知道,有些事情說出來難以置信。請您繼續講吧。”
編輯部主任如小孩一般咬緊嘴唇。人們期待地看著他,好像他決定著全機人的生死。只有教授皺起眉頭,一臉不忿,好像這些無聊的人在耽誤他思考戰略問題的寶貴時間。又一次顛簸開始。飛機急墜并失重。我和“梅西”又互相抓住。教授把頭埋入秘書與學生的大腿之間。
編輯部主任嘆口氣:“反正要死了,就再說說吧。最核心的部分是,用阿列克謝耶維奇公式算出很多乘客的身份可疑。怎么回事呢?他們是用死人的細胞復制出來的。原體是空難中身亡的乘客。體細胞立即被提取拿走,送到世界上最大的基因工廠克隆,把死了的人再造出來。哦,那兒還在復活猛犸象和劍齒虎呢。現在有很多死人在飛,變成了恐機族,像他,”他要求“七個循環”從座位上站起來,面對其他乘客,“經歷了六次空難,就快要進入第七次了。不要問他愿不愿意。他沒有辦法不愿意。他無法決定這事。所以有過墜機經歷的人都會拼命尋找飛行伴侶。”
“其實早有線索提示。”小胡子點點頭,“想想噩夢中的高墜吧。據說那是遠古猿猴祖先擔心從樹上掉下的集體潛意識。但聯盟分析大數據后認為,高墜夢是一九零三年后才有的。”
“還有兩點可以佐證。”編輯部主任賣弄似的說,“如果待會兒沒有墜毀,大家下機后在朝接機廳出口走時,不妨回頭看看有沒有乘客跟上來。再就是檢查一下銀卡金卡白金卡,正常卡上什么也沒有,但死人的上面有個云紋。”
大家沒有動。我想掏,也忍住了。劫機者逐一搜走會員卡。“梅西”只好拿出來。我看到上面的確有道云紋。他如釋重負:“我一直在想,一九七二年那起空難中,那十六人怎么可能幸存!我每天晚上都夢到墜落在雪山上。”
但劫機者沒有要求我和其他中國人出示會員卡。我又瞅瞅機艙里的春節裝飾,它們正發出真正強勁而蒼茫的紅光,卷云似的布滿每個角落。我覺得小胡子有些像春晚節目組發布的一組受邀嘉賓照片上的人物,他甚至更像電影《流浪地球2》和電視劇《三體》里的某個角色,這兩部影視片講的都是中國人率領或陪伴世界各國人民戰勝恐懼從而在災難中活下去的故事。這個春節全球最重要的事件就是它們的上映;其次便是國產大飛機為春季商業運營而進行的驗證飛行,以及為之配映的電視劇《向風而行》。顧南亭和程霄成長為飛行伴侶的歷程卻使我心痛。
我忽然意識到了罪責。“梅西”隱瞞了他在雪山墜機中死去,我隱瞞了什么呢?聯盟守則要求伴侶們開誠布公。我對“梅西”說:“有件事,不好意思,現在必須告訴您。我雖然找到您并與您并肩而坐,但心中還想著另一個人。乘機旅行時,我都要想象,是與女朋友坐在一起。我和她才是真正的飛行伴侶。我相信,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不會死。愛可以改變一切,能打敗空中亂流、下擊雷暴和機械故障,也能擊潰恐怖劫機。要死也是一道死。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這也符合組織守則給出的定義——飛行伴侶都不是獨自現成地存在,而是互為他人而存在。我們是共同存在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飛機直墜的三分鐘里,我們會緊緊擁抱,在眾人眼皮下狂吻,直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到來。這樣就不會恐懼。”
說到這里我淚目了。往事浮現出來。我們相識的那時,還沒有人戴口罩。酒吧里燈光昏暗,我沒有看清她的長相,卻立即被她身上的某種東西打動,覺得她是我死時唯一能陪伴的人,或至少唯一能默念名字的人。很巧那天她真的給了我名片,這不應該是公事公辦,她也一定那么想來著。
“您跟我坐在一起,心里想的卻是另一人?您不會恐懼?”“梅西”像是受騙一般,欠身離開我幾公分。“他們也是這樣的嗎?”他用下巴指了指其他中國人。
“您有愛的人嗎?或者,您有妻子孩子嗎?”說了我就后悔了,他惦記的人在一九七二年已經陰陽兩別。在伴侶問題上,聯盟實行無差別化原則。
“不過,我也有事沒告訴您。”他有些羞慚地說,“以前我一直認為,中國人在死時是不需要陪伴的。”
“不,也不是那樣,我想坦白的是,就算有機會陪她飛,我也沒有去做。有次她來深圳看我,在一起什么都好得不得了,臨走前我們卻為一件事情爭吵,說好的飯也沒有吃。我們一路冷戰到寶安機場,然后她飛回上海,我飛往烏魯木齊。我們從此再無聯系。我常常想向她道歉,但拉不下臉,總想她先開口。后來才知道她在去年四五月的疫情期間去世了。現在我只好隨便挑選飛行伴侶,來打發難熬的航行時間。”
“你這是懺悔嗎?感覺好虛偽。”“梅西”難過地說,“不過,這是意外,是別的東西奪去了她的生命,而不是飛機。她死時一定很孤獨。但您不應該自責。”“梅西”最終又安慰起伴侶來,這時他并不像個死過的人。
我無言以對。她是跳樓自殺的。也是高墜,但與墜機有質的不同。我不知道她經歷了哪樣一種掙脫不了的恐懼,也不能責怪她為什么沒有把死留給我,更不敢去想她死時有沒有默念我的名字。這時“七個循環”嚶嚶哭起來,表示要對機組、乘客和伴侶致歉。他說這一切是因他而起,不是伴侶的責任。他剛才驚嚇了大家,才給了劫機者機會。沒必要搞得那么矯情。在亞馬夾,一個人活著,實際上就是死了。那兒是販毒、搶劫、強奸、毆打和謀殺的天堂,恐懼到沒有人覺得恐懼。他是一名歌手,用雷鬼音樂來表達憤怒,是少數還能感到恐懼的人。政府雇了黑社會來殺他,他不得不逃往美國,卻途中飛機失事。他沒想到自己會被克隆,在時間中回返和循環,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這是命運使然的重演。多番復活的人才能做最佳飛行伴侶,因為恐懼的記憶被提取上傳,像考古地層一樣疊積在大腦海馬體中,同時當事人又想不起自己死過,這便在生死間形成類似勇氣的東西。經歷了最可怖的三分鐘墜亡,命運在剎那間毫無預兆地徹底改變,便明白活著是一件無所謂或無所畏的事情,對一切不如意都不再抱怨和抗議,能做到逆來順受,也有了赴死的心理準備,并且可以去死更多。但近年發生的一些變故讓夢一般的記憶浮出水面,令他感到害怕,覺得不配擁有時間和生命。而且第七次后可能不會再死——這比活著還要可怕,也就永遠無人來陪伴了。
“最近地面涌現的超額死亡正在跟飛機爭奪恐懼,把一些異常東西甩了出來。病毒、戰爭、洪水、火災,還有別的什么,殺死了很多本該死于墜機的無辜之人,也減縮了飛行伴侶的隊伍。死的空間越來越大,卻越來越逼仄和狹隘。只要與更多的悲劇加以對照,便能記起自己是不在新聞發布會名單上的那個死鬼。阿列克謝耶維奇死前一定想到了這個。”編輯部主任大驚小怪地感嘆。
“這正是我們提前采取行動的原因,”小胡子昂然說,“《火箭與飛機研究》的復刊將發出明確信號:誓死捍衛空難,保護飛行伴侶。”
“要這樣做,”編輯部主任也激動起來,“得頂住國家航空委員會的任性。說到異常,難道不是還有可控核聚變和韋伯望遠鏡嗎?本來也不該在這時出現。它們也提前了。因為再不出場,人類就會因為滅絕而無法使用它們。”
“這又是什么真相?”小胡子疑惑地問,這好像是他未能掌握的情報。
“簡單來講,可控核聚變是為了給航空器提供不絕動力。而韋伯是為了找到有大氣的地外行星。投資主要來自頂級飛機制造商,波音、空客,都屬于北約。它們像探針一樣,碰觸到了物理世界的深層,刺激了宇宙早期的記憶蘇醒。”編輯部主任似乎急得要哭出聲,“韋伯要驗證一個猜想:被大氣包裹的類地行星在宇宙中是普遍存在的。這與以前的理論預測并不一致。同時發生的還有,標準模型由于輕子味普適性測量的意外結果而遭到質疑,四維之外的額外維度也忽然出現了。”
“為什么要有大氣?”
“是為了產生生物。”
“為什么要有生物?”
“是為了造出飛機。”
“為什么要造飛機?”
“是為了要有大氣。”
這是一個咬尾蛇的環,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想象宇宙中一派忙碌的景象。我也聽說,韋伯即將公布的新照片中,有更多有大氣層的類地行星。我仿佛看到,通過光譜分析,每顆行星稠密或稀薄的大氣層中,布滿蝌蚪般游來游去的人造航空器,此情此景令人震撼而迷戀。那才是波音和空客的未來市場,它們的目標是稱霸宇宙。飛行伴侶們一次次死亡并復活,在不知不覺中承擔了搜集恐懼數據的任務,這些數據反饋到飛機制造商那里,用來改進運營飛機的性能并進行下一代飛機的預研。因此很多星球的條件雖然還不如地球,但那兒也有了大氣,也有當地的萊特兄弟在造飛機。哪怕生物的身體只是用來在地上四腳跑路的、在水里用雙鰭游泳的,都必須告別習慣和熟悉的生活,到陌生的天空中去感受恐懼。生物進化的目的便是成為循環中的常旅客,活著即恐懼。聯盟對此的闡述是,宇宙的現代化是一個普世不可逆的進程,也是一個深不可測充滿恐懼的過程,飛機是現代化的標志器物,它在與其他交通工具的斗爭中脫穎而出,挑戰了大地的可怕引力,進入自由的時間和空間。在天上經歷了恐懼,就不僅能戰勝地面的恐懼,還進而可以領會世界、解釋世界并把握世界,構建新的美好生活。這不正是此刻發生在這架航班上的一幕嗎?它也在宇宙中的億萬架航班上進行著,給無數乘客帶來生命的懼樂。這也是恒星誕生的初心和意義吧。我看著機窗外的陽光像火焰一樣在海洋般的云層間起伏潺動,讓大氣從無到有并生機勃勃,每次飛行中這個景象都會讓我感到神秘無比,覺得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在支配著整個世界。這種體悟大概源始于我在宇宙爆炸拋射那一刻殘留下來的記憶,后來又在無數星辰的燃滅崩解中疊加累積。
“阿列克謝耶維奇最后想說的一個意思是,按照這個邏輯推測,宇宙也是基于恐懼而被創造出來的。”編輯部主任說,“據此才能對暗能量和暗物質給予合理解釋。”
我和“梅西”聽得惶恐而癡迷,覺得應該盡快給他找到一位飛行伴侶。誰合適呢?我和“梅西”夠格嗎?哦,我們或許也沒有下次了。我們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前排的教授。他正在張嘴接受秘書或學生喂他在機場貴賓廳順出來的涼茶王老吉。
“聽說很多人正在通過行賄加入恐機者聯盟,”編輯部主任滿臉通紅喘著粗氣說,“他們不愿在地面死。他們怕死時沒人陪伴,也無法復活。埋在戰場雪野的小伙,躺在隔離病房的老人,摔在濕冷街頭的女孩……這樣的死越來越多。但是來不及了。阿列克謝耶維奇看到天空在坍塌,他無能為力。”
“那您現在還反對加入聯盟嗎?”小胡子問。編輯部主任低頭不置可否。“誰是這一切的主使?”劫機者又問。
“阿列克謝耶維奇沒有給出答案。恐怕這才是令他最絕望的。”
“如果找到了那家伙,要給他也尋個伴侶。”
劫機者和編輯部主任不再說話,出人意料地陷入沉思。“七個循環”又頹喪坐下。“梅西”不安地巴望著我還能安慰他。我則想著女友并不是死于空難這件事,悔恨萬千。活著都沒有陪伴她,談何死后。她沒有墜機而亡,便不能被基因工廠復活。我好像理解了恐機權是一項基本人權。
“無此人!”教授卻忽然燈塔般站起,煩躁而不屑地吼了一聲,好像機上這些人盡在攪局,又仿佛說:到此為止吧。我看到,即便患有恐機癥,教授仍然在力爭隨時展現他的博大胸襟和高屋建瓴,他似乎才是這架航班的主人。但維特根斯坦二十歲就獲得了飛機螺旋槳改進技術的專利,這老頭兒一輩子又做了什么呢?他怎么沒有死,要么就是他死的次數比誰都多?別人都不能死了,只有他還能一直死?他的時間和空間是從哪里偷來的?
乘務員被放了出來,仿佛要緩和氣氛,使飛行繼續下去,這樣才好把墜毀的可能變為現實。畢竟這個航班剛轉到了星云聯盟的旗下。她們也不看劫機分子,就好像這種事情天天發生。昨天是天河聯盟,今天是星云聯盟,明天又回到天河聯盟。她們給劫機者和乘客倒茶送水,為他們壓驚。她們的身份本來就是通用伴侶,此刻笑著對每一個人說:“問我們什么是幸福?哈,幸福就是,正點航班提前起飛提前落地,不正點航班人少沒有各類龜毛問題,天氣好時旅客點頭微笑下飛機,天氣差時乖乖系好安全帶不按鈴,人多時不吃不喝不挑刺,人少時安安靜靜看報紙,最最幸福就是每天落地看到你愛的人對你笑!”
在乘務員的影響下,氣氛重新變得活躍,飛行伴侶們又交談起來:“不知道這架飛機哈氣沒有。”“哈氣?”“小時候,疊了紙飛機,把它擲出去之前,不是先要用手把機頭送到嘴前,用力哈上一口氣,然后再飛嘛。”“對,對,正是這樣!”“物理學上講,是為了增加頭部重量,飛得穩當哩。”“給它點兒熱空氣,有助上升喲。”“風洞試驗唄,讓它感受一下風速!”“我覺得是加油打氣,祝它飛得平穩。”“是祝它飛得久遠,去創造吉尼斯續航紀錄。”“是心理安慰,讓機長感到有股神秘力量在加持他。”“不,是讓機長認識到世界的猙獰,他才知道謹慎駕駛。”“是呀,要是不哈氣的話,一飛就會掉下來!做人別那么自負。你不就是一架紙飛機么?”“說到底就是紙飛機嘛。”“紙飛機……這么說來并沒有機長喲。”
這好像是說給劫機者聽的。他們劫持的是一架紙飛機。以前坐的統統也是紙的,噢——那些謎般的墜落、解體、失蹤或蒸發的飛機……所以這一切有什么意義……聽到這里,劫機者好像也泄了氣。在小胡子帶領下,他們把槍口朝下,露出自嘲的神情。編輯部主任也有些怏怏,像對自己剛才的夸夸其談產生了懷疑。飛機又抖顫了。飛行伴侶們閉上眼睛,抱緊彼此。劫機者和編輯部主任也跑回去坐好,用安全帶把自己綁上。只有教授在仰臉嘶吼:“為什么都跟我過不去,我受不了了!”
終于到達了波義埃斯國際機場,這名字就是“大氣很好”的意思。一切不過是語言的現象,只能從字面上來理解認識。飛機還沒停穩,我就站起來取行李,也沒跟“梅西”道別。我們重新變成陌路人。全機旅客也都起身要走,包括劫機者,也都變回了普通乘客和陌路人。這正符合聯盟的伴侶守則。我隨著頭等艙的教授走下飛機,穿過廊橋進入接機大廳。迎面而來的是H公司的大幅廣告,三年了它還在這里堅守。一群中資機構打扮的男女舉著標語、拿著鮮花來迎接教授和他的團隊。這時我想起什么,回頭看了看,一個人不見。其他乘客都沒有跟上來。但在走道盡頭的玻璃門上印有一個女人的影子,正朝我這邊看。我眼里一下盈滿無用的淚水。
我回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亞馬遜上買了《火箭與飛機研究》各期舊刊。用百度翻譯軟件讀后,我十分失望,覺得受騙上當。沒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文章,大都平庸,人云亦云,缺乏洞見。早就應該想到,生活在彼國又能說些什么呢。他們有一流的發動機、液壓系統和機體制造技術,本來可以成為航空大國,最終卻沒弄成。于是我對我國的大飛機有了更殷切的期待,我甚至想象到今后的宇宙中,所有行星的天上飛的都是我國產的航空器。
(完)
責編 水母
題圖《新福音戰士:終》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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