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書羽 / 圖:老錢與海)
? ? ? 喜歡路跑的人像漫天的蒲公英飛舞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 ? ? 隨時隨地都能遇上像風一樣在奔跑的中年人和像瘋子一樣愛上奔跑的中年人。
? ? ? 不少開始路跑的人并不是有閑之后重拾年少喜好,而是有病之后的無奈之舉。有很多是剛被檢出糖尿病、高血脂、膽結石的患者,還有一群身材走樣嚴重的大叔大媽。
? ? ? 他們一心想在奔跑中把超標的血糖狠狠地連同汗水一起擠出體內,把不討人喜歡的卡路里和體脂通通燃燒掉,把不知何時生長而成的一塊塊人體結石以秋風掃落葉般決絕的態度排放出去。
? ? ? 不管最初是出于何種動機,能夠堅持下來的人會發現跑步的確對各類指標回歸正常起到了明顯作用,尤其對人的身材有著立體整容般的效果。胖子絕對是路跑人群中的少數分子。
? ? ? 先生姓錢,從初中時代開始別人就叫他老錢,他跟我說這是因為他在眾多同學中特別老實忠厚,老成持重的原因。當我掏出那張被他塞到抽屜死角的中學時期的照片以后,他徹底啞聲了。
? ? ? 照片上的人穿著老氣橫秋的毛衣和肥大的褲子不說,長相老邁,姿勢古怪。一手扶在湖邊已經掉了漆的古亭的欄柱上,一手拂過被風吹成亂云狀的頭發,托扶著自己的后腦勺,明明想要擺出一副在天地間豪邁吟誦的文人模樣,可橫看豎看都像呆立在湖水旁瑟瑟發抖的一老翁。我不得不佩服他,出生十幾年便活出了人生最蒼老的風范,內功修為必定深厚。
? ? ? 這個老翁從學生時代起就對跑步嗤之以鼻,之所以會在步入中年時開始路跑完全是受我脅迫,而我之所以開始跑步則完完全全出于自身的無知。
? ? ? 那時,我聽說單位里有一小伙特愛跑步,就連加班到深夜還要出去跑上幾圈才能停歇。有天正好在電梯里碰上了,便熱情地跟他寒暄幾句,說你這么喜歡跑步有沒有打算去參加比賽呀?才這么一問,旁邊就有同事積極發聲:“他不光參加馬拉松,他還是兔子呢!”
? ? ? “什么?兔子?”恕我愚鈍,當時的我對跑步這項運動的知識點嚴重貧瘠,完全不知道在馬拉松的賽道上還有一種官方角色,俗稱兔子的配速員。我僵在狹小的電梯空間里,搜遍了大腦的角角落落也想不出兔子跟跑步比賽有毛線關系。硬是憑著幾十年的生活閱歷才沒讓自己當眾顯出原形,順著對方話語間的邏輯關系,更加熱情地接了一句“真的啊,那你可真厲害嘞!”?
? ? ? 也許是我發自肺腑的回應打動了小伙,他說自己正在組建單位里的跑團,召集的都是年輕人,看我既然這么感興趣便邀請我入團。于是,我在連什么是兔子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被加進了跑團的微信群。
? ? ? 進群以后一看,全團46人,我是團里年紀最大的女性成員。跑團的規則是每月需以每公里8分鐘配速完成一小時跑量,據跑友們反映,咱們團的規定是最寬松的,只要是個人都能毫不費力地完成。
? ? ? 我是個人,但我是個中年人,我清楚地知道連散步都能被一幫老人集體超越的我是根本不可能完成這個任務的。不過,主動退團可以,不能才入團就因完不成任務被淘汰吧。那也太差勁了,為了一張老臉,我只得把目光投向了老錢,要求他跟我一起跑,或者干脆代我跑得了。
? ? ? 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開跑的情形,才邁腿跑了500米不到,就已經喘得像頭牛了,雙腳沉得提不起來。看了看陪在一旁的老錢,口中呼哧呼哧地也沒比我好哪兒去。天哪,這副樣子什么時候才能跑進規定配速,完成跑量啊?
? ? ? 好在老錢是個輕易不能啟動,啟動以后輕易不能停的人,當初是被我拖著跑,隨后就換他拖著我跑。跑著跑著,他就跑出花樣來了。一會兒膝蓋疼,一會兒腳踝酸,要不就是扭到腳趾頭了,家里立刻多出了各種膏藥,產地除了我大中國,還有來自日本、英國、德國各個地方的,貼的,噴的,涂的,敷的,一應俱全。
? ? ? 這些源自不同國度的藥材每天混合成一種難以描述的氣味共同體,彌漫在臥室里,凝固在老錢身上,把他弄成了一味流動的藥材。我一度擔心他會不會為了陪我跑個團就這樣把自己給跑殘了。
? ? ? 老錢應該也生出了同樣的隱憂,為免老來靠拐杖出行,暫時調整了蠻跑的策略,轉而向知識和技術尋求保障身體的良方。于是,書桌上迅速出現了有關跑步訓練的專業書籍,還有用來監測心率、呼吸、跑姿、觸地時間的各類裝備。
? ? ? 這個宅男的天地一下子變得廣闊起來,在把各類跑表、跑鞋、跑襪逐個兒研究一通以后,他對自己人體構造的了解也達到了巔峰,尤其是對那些跟骨、踝骨、腓腸肌、縫匠肌、股直肌之類的摸索愈發深入。我常常可以看見他以深沉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雙腿,輔以雙手深情的撫摸,像是用靈魂在與身體對話。
? ? ? 當我仍然在為不被跑團踢出而茍延殘喘之時,老錢已經從初試三公里,到站穩五公里,再到輕松十公里的路上了。那天,他跑完后在河邊的亭子里等我,抬眼看去,肩膀上的肌肉緊實了很多,肚子上的贅肉不見了,一個大老爺們的身材居然現出了幾分曲線。
? ? ? 臉上由于出汗的緣故顯得皮膚紅潤紅潤的,再加上那股精神頭,他整個人跟毛頭小伙差不多。要不是頂上有些花白的頭發在太陽底下閃著光,我真要以為眼前的景象和他那張中學照片上的圖像是交換時空了。
? ? ? 終于有一天,老錢告訴我考慮備戰馬拉松了。這個年輕時把馬拉松視為全世界最無聊體育項目的人,如今啪啪打臉成了一個癡情的馬拉松迷,心甘情愿地交上錢等待被召喚,抽中簽的那一刻樂得心花怒放,仿佛在說“真香”。
? ? ? 我看了一下他制定的任務表,周密得像一份機密檔案,還真把自己當成奧運選手在訓練了。起初我并不以為然,如此嚴苛的計劃能否實施一半尚且難說。
? ? ? 然而,他竟真的這樣練下去了。跑過烈日,跑過嚴冬,不受慫恿,不受打擊,安安靜靜地按著自己的節奏跑。每個用腳步完成既定目標的日子,都是他心情愉悅的好日子。
? ? ? 跑馬的日子到了,我受全家委托承擔起為老錢保駕護航的重任,陪他一同去賽場。第一次參賽的他,學旁人的模樣把主辦方準備的雨披直接套在身上,說有經驗的人都是這樣御寒的。
? ? ? 沒過多長時間,雨披里就蒙上了一層白霧。我揪住雨帽把雨披從他身上一把扯了下來,這只中年菜鳥此時正興奮得渾身冒著熱氣,再不幫他弄掉,就要被自己下的雨給淋濕了。
? ? ? 發令槍響,老錢歡脫地朝前進發了。目送他跨越起跑線,我原本時常想要退出跑團的念頭居然被徹底打消了,反而想要堅持跑下去的意念無比強烈。
? ? ? 站在起跑線這頭的我清晰地感受到,與其當一個護送者,一個鼓勁者,我更想和他一起奔跑在同一條賽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