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回饋關注我的朋友們,近期將我部分已發表作品及投稿前的訂正稿一并發出來,供大家參考。
把自己辛苦寫的文字變成印在紙刊上的鉛字,是愛好寫作的朋友最美好的愿望,也是對作者最大的獎賞。但是,在公開出版的紙媒上發表作品不易,要想拿豐厚的稿酬更是難上加難。有的稿子,我不是三易其稿,而是寫了又改、改了再改數十遍。記得有篇稿子我記得改寫的次數就達上百遍,讓我近一個月寢食難安。
寫作是一個人的孤獨。只有耐得住寂寞,而且有強大心理承受能力的人,最終才能取得成功。
在簡書上寫作,結識了無數像我這樣狂熱喜愛寫作的朋友,看見他們與我一樣,在茫茫天地間探索,但付出無數辛勞后卻好像收獲不大,我就像對曾經無助的自己一樣心生悲憫。所以,我愿意在我緊張的寫作壓力下,抽時間把我發表前后的文稿整理出來,希望給親愛的朋友們哪怕微不足道的一點幫助。
蘇軾的愛情三境界(發表稿)
作為中國文化的一座巍峨高峰,蘇軾博大深沉的人格魅力令人高山仰止。林語堂就贊嘆蘇軾為“這樣富有創造力,這樣守正不阿,這樣放任不羈,這樣令人萬分傾倒而又望塵莫及的高士”,那么,這樣天縱英才、豪邁至情的的一代文豪,該有怎樣的情愛觀念?怎樣傳奇美滿的婚姻,才能融入蘇軾那樣巨水深流的精神世界?
蘇軾和他的三位夫人的故事,生動詮釋了愛情婚姻的三重境界,至今留給人們意味深長的無窮省思。蘇軾一生娶二妻一妾,巧的是盡皆姓王;且正妻王弗和繼妻王閏之是堂姐妹,侍妾王朝云為歌姬,比蘇軾小整整26歲,12歲被蘇軾收養,成年后被納為侍妾。
蘇軾一生仕途坎坷,屢遭貶謫,晚年更被一貶再貶、直到荒遠的海南。但他之所以能對生活一直充滿樂觀豁達的情懷,是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除了蘇軾海納百川的博大胸懷,恐怕還在于他身后三位各有千秋的美好女性,陪他渡過風雨同舟的歲月。
心有靈犀一點通,一闕悼詞美名留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夜,一代文豪蘇軾突然從睡夢中驚醒,憶起已經逝去十年的妻子王弗,雙淚長流,凝筆提神,一揮而就,流芳千古的經典就此誕生。從此,無有悼亡詞再超蘇軾,天下人記住了王弗這個名字。
睡房里,蘇軾原配妻子王弗的堂妹王閏之,聽突然披衣而起的丈夫的低吟淺唱,也不禁淚流滿面。
堂姐王弗,生得如花似玉,從小就聰明靈透,跟著父親飽讀詩書。堂姐夫蘇軾,身高八尺有余,相貌堂堂,說話幽默風趣,和堂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自古紅顏薄命,天命無常,好景不長。在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五月,一直體弱多病卻事無巨細為夫君操心的堂姐王弗,正值人生最美好的年華,與蘇軾生活11年,留下才6歲的兒子蘇邁,在京師開封府去世,年方27歲。
王弗死后,蘇洵曾告誡兒子:“婦從汝于艱難,不可忘也!”可以佐證王弗伴隨蘇軾在外為官時過分操心、積勞成疾。這也從側面說明,蘇軾為什么對王弗有著那樣深厚的感情。
蘇軾其名“軾”原意為車前的扶手,取其默默無聞卻扶危救困,不可或缺之意。這和蘇軾一生的婚姻境遇似乎隱隱暗合,冥冥之中,竟有天意乎?
今天,距成都僅百余公里的四川青神縣,有一座始建于東晉的中巖古寺。這座幽靜的古寺臨江而建,“最可愛者,天空水底,月印波心,翠竹穿溪,流泉響石,誠邑中佳景也。”(《青神縣志》) 蜀中樓觀如云,寺廟眾多,而中巖古寺之所以能在四川脫穎而出,家喻戶曉,皆因其是蘇軾與第一位夫人王弗愛情的發源地。
蘇軾的童年是在宋朝賢君、仁宗皇帝趙禎的統治下度過。有宋一代儒風浩蕩,文化繁榮。父親蘇洵在將平生所學傳授蘇軾后,為使其更上層樓,便把蘇軾送往好友王方開設的中巖書院繼續深造。王方也是進士出身,名噪西蜀。青年蘇軾在這里邂逅了第一位終生難忘的摯情伴侶,她就是王方的女兒王弗。
自古才子佳人,多有傳世佳話。而獨蘇軾之與王弗的人生初識,多了幾分夫唱婦隨的文化意味。
從中巖下寺左邊小道上山,有一池碧水,由山泉匯集而成,四季不涸。池水較深且冷,水流潺潺,音韻回旋悅耳。坐在水邊山石之上,撫手擊掌,池中山魚竟然結伴游來。這方池塘實屬天然佳景,而一直無人命名。一日,王方召集鄉賢名士在池邊聚會,想為這個水池取名。蘇軾脫口而出:“此池名為‘喚魚池’可以。”王方與眾人正要擊掌叫好,16歲的愛女王弗遣使女送來薦名投箋,箋上赫然也是“喚魚池”三字。眾人大贊,蘇軾心中既驚且喜。
今天的《青神縣志》記載了這個美好故事:當時,曼妙少女與蘇軾心有靈犀。王方大喜,連稱“妙,妙,妙!”即請蘇軾手書“喚魚池”三大字,刻于崖壁之上。從此,“龍湫”勝景,便添“喚魚聯姻”的千秋佳話。
蘇軾與王弗喜結良緣,就這樣開啟了第一段琴瑟和樂的美好婚姻。王弗是一位蘭心慧質的女子,閱人處世充滿了恰如其分的智慧。對蘇軾這樣才華橫溢的夫君,她從未因蘇軾的光芒而迷失自我,也絕不因夫君的才華輕易盲從附和。
蘇母程夫人也是詩書傳家,溫良謙恭,育子有方,持家有道,甚愛“性格沉靜,不外露”的兒媳婦王弗,婆媳關系勝似母女。王弗陪讀之余,常幫程夫人打理調度家中事務,有時也對家中布帛生意出謀劃策,對父母飲食起居更是殷勤照顧。蘇軾后來稱贊她“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謹肅聞”。
侍君事入微,知夫莫若妻。王弗對于蘇軾,也有著不一樣的理解,可謂他生活中的良師益友。
蘇軾二十20歲時,赴汴京趕考,即將步入復雜的官場。臨行前,王弗只一句叮囑他:“子去親遠,不可以不慎。”王弗深知夫君性格豪放,鋒芒畢露,向來以君子之心度人,而這樣的單純難免碰壁,她心中不由生出隱隱的擔憂。
后來王弗隨同蘇軾多年宦游在外,她深知蘇軾性格心直口快,恐他一時書生意氣,難以識人真面。于是,每當家里來了客人,王弗就悄悄藏在一塊屏風后面,偷聽蘇軾和客人的談話,從中辨別來者心性為人。
有一次,王弗對蘇軾說:“某人思想偏激,不可深交。”又有一次,王弗勸誡蘇軾:“此人有事求于你,才跟你套近乎,這么快就和你交上朋友的人,必定不能做長久的朋友。”不久之后,此二人均露出本性,證明王弗看人確實很準。蘇軾也禁不住稱贊王弗:“其言多可聽,類有識者。”
自此,蘇軾每次外出交游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在外面做的事情講給王弗聽。王弗根據不同情況給出建議,經常提醒蘇軾:“你在這里人生地不熟,凡事要小心,不可鋒芒太露。”她還提出在人際交往中要對兩類人保持警覺:一類是見風使舵、投人所好者;一類是結交過于輕率者。蘇軾因為有了王弗這個賢內助,才避開了諸多陷阱。
王弗對人對事的獨到見解,以及對蘇軾事無巨細的關心,使得夫妻之間恩愛愈深。可惜紅顏薄命,深情伉儷琴瑟和鳴十年有一,便陰陽兩隔。
那首情深萬丈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唱哭了多少離人,讓世間多少癡情女子,為蘇學士灑一掬情淚。蘇軾用這首《江城子》,為亡妻樹立起一座不朽的愛情紀念碑,讓后世記住了這位岷江邊上的奇女子。
如影隨行一生苦,身行萬里半天下
王弗走了,留下了6歲的幼子蘇邁。蘇王家族商議由小堂姐9歲的堂妹閏之填房。
早在堂姐倦臥病榻之時,王閏之就經常來探望。王閏之雖未讀書,但柔順賢惠、生性平和恬淡,性情溫和、做事周到細膩。眼見愛姐已逝,侄子幼小,本早就仰慕崇拜滿腹詩書的青年才俊,既有家族長老開口,欣然應允。比蘇軾小11歲的王閏之,就這樣給才華橫溢、青年喪妻的蘇軾做了填房。
婚后的王閏之果然做事認認真真,持家有條有理,對外甥蘇邁視如己出,對侄子與自己的兒子一視同仁、疼愛不分彼此。王閏之去世后,蘇軾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說王閏之“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于天”,充分肯定她是個好妻子,也是個好母親。
熙寧四年(1071)十一月二十八日,蘇軾抵達杭州,出任通判。第三天,也就是十二月一日,他便去西湖尋訪恩師歐陽修所介紹的朋友、孤山詩僧惠思和惠勤。在《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這篇名作里,他非常灑脫地寫道:
天欲雪,云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
水清石出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日不歸對妻拏,名尋道人實自娛。
“臘日不歸對妻孥”,正說明家中和“閭巷”之事妻子全能應對,這樣他才得以遠離塵世喧囂,到清靜的孤山觀水賞魚,與鳥雀相呼。
雖然不能像堂姐王弗那樣陪夫君“紅袖添香夜讀書”,更不能“幕后聽言”,但王閏之精打細算,持家有道。蘇軾每月俸銀,均分懸梁,按日取用,若有盈余,則來款朋待友。綴鞋補衣,當釵典簪,素面朝天,無不竭盡心力,毫無怨言。
王閏之不但踏實勤勉,還具有深厚的生活智慧。“昨天一頭牛就要死了,連牛醫也無可奈何,但老妻(閏之)竟然能治這種病,取青蒿作粥給牛吃,果然藥到病除。”這是蘇軾寫給朋友的一封信。原來,蘇軾被貶黃州,生活困頓與日俱增。通過朋友的幫助,在黃州的東坡下種了50畝稻田,養了一頭牛。有一天,牛忽然病了,病來的很急,奄奄待斃。50畝稻田就靠這一頭牛來耕種,現在這頭牛不行了,牛醫也束手無策。夫人閏之察看后告訴蘇軾一個秘方,蘇軾按照她的方子真的醫好了這頭牛。
王閏之不光懂得醫牛,還會給水牛接生。蘇軾給友人章子厚的信中說:“勿謂仆謫居之后,一向便作村舍翁。老妻猶解接黑牡丹也”。“黑牡丹”是母水牛的代稱。
蘇軾豪邁灑脫,不拘小節,常在忙完政事帶著一身疲憊回家,面對調皮的幼子忍不住發脾氣,王閏之則細心開導,“你怎么比小孩還癡,為什么不能開心點呢?”王閏之不但在生活上無微不至關心蘇軾,還常如慈母般呵護蘇軾。
蘇軾在《后赤壁賦》里這樣寫道:“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這位賢良的繼妻,以蘇軾為生活重心,她把他當成人生的全部,連一罐酒都要藏起來,為的是不讓丈夫敗興!這種家庭溫馨,恰似并不苦口的良藥,醫治著蘇軾宦海沉浮中那顆傷痛的心。
蘇軾曾寫詩說:“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元亮是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的字,陶淵明歸隱田園時,曾寫過一首《責子詩》,告誡兒子們不要懶惰。“敬通”是東漢辭賦家馮衍的字,馮衍的老婆是出了名的悍妒,他曾寫信給小舅子,要把老婆休掉。蘇軾謙虛地認為自己寫文章不敵馮衍,但娶的老婆比他強多了。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窺見王閏之溫暖的背影與蘇軾的欣慰自得。
作為傳統的家庭婦女,王閏之一生任勞任怨,惟有一次對蘇軾發了脾氣。
蘇軾因詩被謗、受到朝廷差人的拘捕,差人氣勢洶洶,蘇軾也被“如驅雞犬”。拘捕了蘇軾后,御史臺還派人到他家來搜尋詩文取證,企圖進一步定罪。蘇軾全家老小,驚嚇得要死。王閏之把一腔怒火都發到蘇軾頭上,罵道:“你喜歡寫文章,文章寫了有什么好處?嚇得我們到如此地步!”一把火將蘇軾在湖州任上寫的詩文燒了。
詩詞文稿對于蘇軾的意義,不亞于生命之重。而對于王閏之這次唐突的責難和焚稿事件,蘇軾后來竟然沒有多加怪罪,只在《上文潞公書》簡單記錄了此事。這種豁達心胸的背后,更深層的是對妻子的理解的愛意。
和王弗不同,王閏之不具備“大家閏秀”的學識才華。在她的凡人生存哲學里,家人平安、家庭幸福是最重要的,她是那種向往人間煙火、踏實溫暖的女人。在兇險的政治風波中動蕩不安的蘇軾,此時需要這樣一位樸實賢惠的妻子,幫助他解決吃飯穿衣撫幼扶家的重任。
在妻子死后百日,蘇軾請他的朋友、大畫家李龍眠畫了十張羅漢像,在請和尚誦經超度往生樂土時,獻給了妻子亡魂。
蘇轍為閏之特意寫了兩篇祭文《祭亡嫂王氏文》《再祭亡嫂王氏文》。前者最能代表蘇軾家族對王閏之的評價。蘇軾死后,蘇轍將其與王閏之合葬,實現了蘇軾祭文中“惟有同穴”的愿望。從整個蘇氏家族對這位女性的認可,足見其賢良真摯的本色令人感佩。
紅顏知己為侍妾,天涯何處無芳草
第三位陪伴蘇軾的王朝云,年輕貌美,心思剔透,“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12歲就精通琴棋書畫。當王閏之得知蘇軾喜歡那時還是歌姬的朝云,于是主動出面為朝云贖身,收為侍女。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蘇軾被貶惠州時,王朝云常常唱這首《蝶戀花》詞,為蘇軾聊解愁悶。王朝云與蘇軾相知之深,舉手投足之間,便知彼此心意。蘇軾所寫的詩詞,哪怕是輕描淡寫地涉及往事,也會引起朝云的感傷落淚。
蘇軾在杭州三年,之后又官遷密州、徐州、湖州,顛沛不已,甚至因“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副使。這期間,王朝云始終緊緊相隨,無怨無悔。在黃州時,他們生活十分清苦。蘇軾詩中記述:“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王朝云甘愿與蘇軾共度患難,布衣荊釵,悉心為蘇軾調理生活起居。
王朝云表現出一位文人內室的忠貞、賢慧與剛強。她很愛他,不因他的地位變遷而移情。蘇軾政壇上屢遭坎坷,眾多侍妾都先后離去了,只有王朝云始終緊緊跟隨著他。她絕不是那種水性楊花見異思遷的人,終生對仰慕的蘇軾不離不棄。貶遷黃州時,蘇軾無權無勢,生活清苦,王朝云毫無怨言,默默地與他承受著世俗的冰冷。
她布衣荊釵,棄置琴瑟,當起了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婦。為了調節軾的生活,她用黃州廉價的肥豬肉,微火慢燉,烘出香糯滑軟,肥而不膩的肉塊,作為蘇軾常食的佐餐妙品,這就是后來聞名遐邇的“東坡肉”。
她與他年紀相差很多。當她依然青春妙曼時,他已經兩鬢如霜,而且也沒有官復原職的跡象。然而王朝云沒有絲毫怨言,一如既往地伴隨著他東奔西走,到處奔波。垂暮之年,蘇軾唯一的慰藉便是這位知情知心又知性的女子。
蘇軾是一位性情豪放的人,因為在詩詞中暢論自己的政見,經常得罪當朝權貴,幾度遭貶而難改老毛病。在所有妻妾中,王朝云最善解軾心意。一次,蘇軾退朝回家,指著自己便便大腹笑問侍妾:“你們有誰知道我這里面有些什么?”一答:“文章。”一說:“見識。”蘇軾一直搖頭。此時王朝云笑道:“您是一肚子不合時宜。”蘇軾大笑贊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元豐六年(1083),22歲的朝云生下兒子蘇遁,小名干兒。滿月浴兒時,蘇軾賦詩一首: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愿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晚年得子的蘇軾,歷經了宦海浮沉,看夠了人間活劇,對于這位姍姍遲來的孩子,充滿了一位老父的愛憐之意。然而不幸的是,蘇遁竟然夭折。在《哭干兒詩》中,蘇軾寫道:“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我淚猶可拭,日遠當且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
蘇軾痛不欲生,而王朝云連想死的心都有,她不死,是因為蘇軾又成了新一輪政治迫害的對象,她實在放不下多災多難的夫君。
親生骨肉分離,再加上王朝云在惠州時遇瘟疫,讓蘇軾內心極為焦慮。“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蘇軾拜佛念經,尋醫煎藥,乞求她康復。但從小生長在江南水鄉杭州的朝云為花肌雪腸之人,最終耐不住嶺南悶熱惡劣的氣候,不久便帶著不舍與無奈溘然長逝,年僅34歲。
蘇軾尊重朝云的遺愿,于紹圣三年八月三日,將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的棲禪寺的松林里,親筆為她寫下《墓志銘》,銘文也像四句禪謁:“浮屠是瞻,伽藍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歸”。
蘇軾還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紀念她,并親手寫下楹聯: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這是多么深切的感喟,又是多么綿長的思念。此聯不僅透射出蘇軾對一生坎坷際遇的感嘆,更飽含著他對一位紅顏知己的無限深情。
蘇軾是千古文豪,更是一代情圣。他一生坎坷,仕途不順,幾起幾落,但一樣活得瀟灑快活。蘇軾曾對弟弟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蘇軾豁達大度、豪放不拘、剛正不阿、大事明白、小事糊涂的人格魅力,讓他可以不計較王弗的“幕后聽言”,也不嫌棄王閏之的膽小怕事。對年幼即被收養的侍妾王朝云,蘇軾也可以和她交流、互相欣賞。
無論古今中外,所有美好的愛情離不開同甘共苦,所有圓滿的婚姻離不開人間煙火,所有幸福的家庭離不開靈魂的共融互溶。若只是一方的付出,無論你是達官顯貴還是鄉野小民,都唱不出生活的贊歌。這,算是蘇軾愛情的三重境界給我們的啟示吧。
初稿
愛情三境界:從煙火紅塵到靈魂相依
——從蘇軾和他的三位夫人說起
作為中國文化的一座巍峨高峰,蘇軾博大深沉的人格魅力令人高山仰止。“鐵粉”林語堂就贊嘆蘇軾為“這樣富有創造力,這樣守正不阿,這樣放任不羈,這樣令人萬分傾倒而又望塵莫及的高士”,那么這樣天縱英才的一代文豪,這樣豪邁至情的“極品男人”,該有怎樣的情愛觀念,又是怎樣傳奇美滿的婚姻,才能融入蘇軾那樣巨水深流的精神世界?
蘇軾和他的三位夫人的故事,生動詮釋了愛情婚姻的三重境界,至今留給人們意味深長的無窮省思。
蘇軾一生娶二妻一妾,巧的是盡皆姓王;且正妻王弗和繼妻王閏之是堂姐妹,侍妾王朝云為歌姬,比蘇軾小整整26歲,12歲被蘇軾收養,成年后被納為侍妾。
蘇軾一生仕途坎坷,屢遭貶謫,晚年更被一貶再貶、直到荒遠的海南。但他之所以能對生活一直充滿樂觀豁達的情懷,是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除了蘇軾海納百川的博大胸懷,恐怕還在于他身后三位各有千秋的美好女性,陪他渡過風雨同舟的歲月,給他無限深情的慰藉,才使這位曠代奇才獲得美滿姻緣,從而為后世留下了不朽名篇、千古絕唱,也使他摯愛的女性得以流芳千古。
心有靈犀一點通,一闕悼詞美名留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公元944年前的正月二十,一代文豪蘇軾突然從睡夢中驚醒,憶起已經逝去十年的妻子王弗,雙淚長流,凝筆提神,一揮而就,流芳千古的經典就此誕生。從此,無有悼亡詞再超蘇軾,天下人記住了王弗這個名字。
睡房里,蘇軾原配妻子王弗的堂妹王閏之,聽突然披衣而起的丈夫的低吟淺唱,也不禁淚流滿面。
堂姐王弗,生得如花似玉,從小就聰明靈透,跟著父親飽讀詩書。堂姐夫蘇軾,身高八尺有余,相貌堂堂,說話幽默風趣,和堂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自古紅顏薄命,天命無常,好景不長。在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五月,一直體弱多病卻事無巨細為夫君操心的堂姐王弗,正值人生最美好的年華,與堂姐夫蘇軾生活11年,留下才6歲的兒子蘇邁,在京師開封府去世,年方27歲。
王弗死后,蘇洵曾告誡兒子:“婦從汝于艱難,不可忘也!”可以佐證王弗伴隨蘇軾在外為官時過分操心、積勞成疾。這也從側面說明,蘇軾為什么對王弗有著那樣深厚的感情。
蘇軾其名“軾”原意為車前的扶手,取其默默無聞卻扶危救困,不可或缺之意。這和蘇軾一生的婚姻境遇似乎隱隱暗合,冥冥之中,竟有天意乎?
今天,距成都僅百余公里的四川青神縣,有一座始建于東晉的中巖古寺。這座幽靜的古寺臨江而建,“最可愛者,天空水底,月印波心,翠竹穿溪,流泉響石,誠邑中佳景也。”(《青神縣志》)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蜀中樓觀如云,寺廟眾多,而中巖古寺之所以能在四川脫穎而出,家喻戶曉,皆因其是蘇軾與第一位夫人王弗愛情的發源地。誰能想到,一段蕩氣回腸流傳千古的愛情佳話,見證者竟是一座超然世外的千年古剎。
蘇軾的童年是在宋朝最賢明的君主統治下度過,有宋一代儒風浩蕩,文化繁榮。父親蘇洵在將平生所學傳授蘇軾后,為使其更上層樓,便把蘇軾送往好友王方開設的中巖書院繼續深造。王方也是進士出身,名噪西蜀。青年蘇軾在這里邂逅了第一位終生難忘的摯情伴侶,她就是王方的女兒王弗。
自古才子佳人,多有傳世佳話。而獨蘇軾之與王弗的人生初識,多了幾分夫唱婦隨的文化意味。
從中巖下寺左邊小道上山,有一池碧水,由山泉匯集而成,四季不涸。池水較深且冷,水流潺潺,音韻回旋悅耳。坐在水邊山石之上,撫手擊掌,池中山魚竟然結伴游來。脫鞋跣足,魚嘴如嬰唇吮乳。
這方池塘實屬天然佳景,而一直無人命名。
一日,王方召集鄉賢名士在池邊聚會,想為這個水池取名。蘇軾脫口而出:“此池名為‘喚魚池’可以。”王方與眾人正要擊掌叫好,16歲的愛女王弗遣使女送來薦名投箋,箋上赫然也是“喚魚池”三字。
眾人大贊,蘇軾心中既驚且喜。
今天的《青神縣志》記載了這個美好故事:
當時,曼妙少女與蘇軾心有靈犀,不謀而合。王方大喜,連稱“妙,妙,妙!”即請蘇軾手書“喚魚池”三大字,刻于崖壁之上。蘇軾果然豪情大發,即席揮毫寫下這三個瀟灑的大字。從此,“龍湫”勝景,便添“喚魚聯姻”的千秋佳話,共成“龍湫喚魚”的名勝景觀。
蘇軾與王弗喜結良緣,就這樣開啟了第一段琴瑟和樂的美好婚姻。王弗是一位蘭心慧質的女子,閱人處世充滿了恰如其分的智慧。對蘇軾這樣才華橫溢的夫君,她把他放在平和對視的位置,她從未因蘇軾的光芒而迷失自我,也絕不因夫君的才華輕易盲從附和。
蘇母程夫人也是詩書傳家,溫良謙恭,育子有方,持家有道,甚愛“性格沉靜,不外露”的兒媳婦王弗,婆媳關系勝似母女。王弗陪讀之余,常幫程夫人打理調度家中事務,有時也對家中布帛生意出謀劃策,對父母飲食起居更是殷勤照顧。蘇軾后來稱贊她“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謹肅聞”。
侍君事入微,知夫莫若妻。王弗對于蘇軾,也有著不一樣的理解,可謂他生活中的良師益友。
蘇軾二十歲時,赴汴京趕考,即將步入復雜的官場。臨行前,王弗只一句叮囑他:“子去親遠,不可以不慎。”王弗深知夫君性格豪放,鋒芒畢露,向來以君子之心度人,一直信奉“世間無惡人”,而這樣的單純難免碰壁,她心中不由生出隱隱的擔憂。
后來王弗隨同蘇軾多年宦游在外,她深知蘇軾性格心直口快,恐他一時書生意氣,難以識人真面。于是,每當家里來了客人,王弗就悄悄藏在一塊屏風后面,偷聽蘇軾和客人的談話,從中辨別來者心性為人。
有一次,王弗對蘇軾說:“某人思想偏激,不可深交。”又有一次,王弗勸誡蘇軾:“此人有事求于你,才跟你套近乎,這么快就和你交上朋友的人,必定不能做長久的朋友。”不久之后,此二人均露出本性,證明王弗看人確實很準。蘇軾也禁不住稱贊王弗:“其言多可聽,類有識者。”
自此,蘇軾每次外出交游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在外面做的事情講給王弗聽。王弗根據不同情況給出建議,經常提醒蘇軾:“你在這里人生地不熟,凡事要小心,不可鋒芒太露。”她還提出在人際交往中要對兩類人保持警覺:一類是見風使舵、投人所好者;一類是結交過于輕率者。蘇軾因為有了王弗這個賢內助,才避開了諸多陷阱,得以事事順遂。
王弗對人對事的獨到見解,以及對蘇軾事無巨細的關心,使得夫妻之間恩愛愈深。
可惜紅顏薄命,深情伉儷琴瑟和鳴十年有一,便陰陽兩隔。
那首情深萬丈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唱哭了多少離人,讓世間多少癡情女子,為蘇學士灑一掬情淚。蘇軾用這首《江城子》,為亡妻樹立起一座不朽的愛情紀念碑,讓后世記住了這位岷江邊上的奇女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十年分離,不忍去想,可終究難忘。經歷失去親人之痛的人都深知,那種讓人肝腸寸斷、幾近窒息的感覺是多么絕望。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你變成了千里之外的家鄉那座孤墳,我去哪里找你訴說我心中的凄涼悲傷?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此時人已中年的蘇軾,因反對王安石變法的激進給社會帶來不少負面影響,屢受排擠,命運坎坷,主動要求離京外放,先后到杭州、密州等地任職,人到中年,壯志未酬。此時即使和愛妻相見,彼此也難以相認。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斯人已逝,想見也只是在夢里。還記得你對鏡梳妝的美麗,我手捧詩書的癡望。如果不是在夢里,就讓時光一直停留在夢里,只要能這樣一直看著你,我也心甘情愿。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我看著你,你也看著我,千言萬語在心中,一時之間難開口,唯有四目相對,雙雙淚流如岷江之水。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當年種植的三萬株松樹,在凄涼的明月之下發出陣陣悲切低鳴之聲,那也是我肝腸寸斷的相思淚滴。
蘇軾的這首悼亡詞,堪稱極品,把夫妻陰陽永隔,愛侶生死殊途,一旦夢為津梁,相逢不識,相顧無言,柔腸寸斷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不是愛到極致,再好的文才,也寫不出如此的情深似海。
如影隨行一生苦,身行萬里半天下
王弗走了,留下了6歲的幼子蘇邁。蘇王家族商議由小堂姐9歲的堂妹閏之填房。
早在堂姐倦臥病榻之時,王閏之就經常來探望。
王閏之雖未讀書,但柔順賢惠、生性平和恬淡,性情溫和、做事周到細膩。眼見愛姐已逝,侄子幼小,本早就仰慕崇拜滿腹詩書的青年才俊,既有家族長老開口,欣然應允。比蘇軾小11歲的王閏之,就這樣給才華橫溢、青年喪妻的蘇軾做了填房。
婚后的王閏之果然做事認認真真,持家有條有理,對外甥蘇邁視如己出,對侄子與自己的兒子一視同仁、疼愛不分彼此。王閏之去世后,蘇軾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說王閏之“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于天”,充分肯定她是個好妻子,也是個好母親。
熙寧四年(1071)十一月二十八日,蘇軾抵達杭州,出任通判。第三天,也就是十二月一日,他便去西湖尋訪恩師歐陽修所介紹的朋友、孤山詩僧惠思和惠勤。在《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這篇名作里,他非常灑脫地寫道:
天欲雪,云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
水清石出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日不歸對妻拏,名尋道人實自娛。
“臘日不歸對妻孥”,正說明家中和“閭巷”之事妻子全能應對,這樣他才得以遠離塵世喧囂,到清靜的孤山觀水賞魚,與鳥雀相呼。
雖然不能像堂姐王弗那樣陪夫君“紅袖添香夜讀書”,更不能“幕后聽言”,但她精打細算,持家有道。蘇軾每月俸銀,均分懸梁,按日取用,若有盈余,則來款朋待友。綴鞋補衣,當釵典簪,素面朝天,無不竭盡心力,毫無怨言。
王閏之不但踏實勤勉,還具有深厚的生活智慧。
“昨天一頭牛就要死了,連牛醫也無可奈何,但老妻(閏之)竟然能治這種病,取青蒿作粥給牛吃,果然藥到病除。”這是蘇軾寫給朋友的一封信。原來,蘇軾被貶黃州,生活困頓與日俱增。通過朋友的幫助,在黃州的東坡下種了50畝稻田,養了一頭牛。有一天,牛忽然病了,病來的很急,奄奄待斃。50畝稻田就靠這一頭牛來耕種,現在這頭牛不行了,牛醫也束手無策。夫人閏之察看后告訴蘇軾一個秘方,蘇軾按照她的方子真的醫好了這頭牛。
王閏之不光懂得醫牛,還會給水牛接生。東坡給友人章子厚的信中說:“勿謂仆謫居之后,一向便作村舍翁。老妻猶解接黑牡丹也”。“黑牡丹”是母水牛的代稱。蘇軾的妻子,連給牛接生也會!
蘇軾豪邁灑脫,不拘小節,常在忙完政事帶著一身疲憊回家,面對調皮的幼子忍不住發脾氣,王閏之則細心開導,“你怎么比小孩還癡,為什么不能開心點呢?”
王閏之不但在生活上無微不至關心蘇軾,還常如慈母般呵護蘇軾。
蘇軾在《后赤壁賦》里這樣寫道:“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這位賢良的繼妻,以蘇軾為生活重心,她把他當成人生的全部,連一罐酒都要藏起來,為的是不讓丈夫敗興!
這種家庭溫馨,恰似并不苦口的良藥,醫治著蘇軾宦海沉浮中那顆傷痛的心。
蘇軾曾寫詩說:“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元亮是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的字,陶淵明歸隱田園時,曾寫過一首《責子詩》,告誡兒子們不要懶惰。“敬通”是東漢辭賦家馮衍的字,馮衍的老婆是出了名的悍妒,他曾寫信給小舅子,要把老婆休掉。蘇軾謙虛地認為自己寫文章不敵馮衍,但娶的老婆比他強多了。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窺見王閏之溫暖的背影與蘇軾的欣慰自得。
作為傳統的家庭婦女,王閏之一生任勞任怨,惟有一次對蘇軾發了脾氣。
蘇軾因詩被謗、受到朝廷差人的拘捕,差人氣勢洶洶,蘇軾也被“如驅雞犬”。拘捕了蘇軾后,御史臺還派人到他家來搜尋詩文取證,企圖進一步定罪。蘇軾全家老小,驚嚇得要死。王閏之把一腔怒火都發到蘇軾頭上,罵道:“你喜歡寫文章,文章寫了有什么好處?嚇得我們到如此地步!”一把火將蘇軾在湖州任上寫的詩文燒了。
詩詞文稿對于蘇軾的意義,不亞于生命之重。而對于王閏之這次唐突的責難和焚稿事件,蘇軾后來竟然沒有多加怪罪,只在《上文潞公書》簡單記錄了此事。這種豁達心胸的背后,更深層的是對妻子的理解的愛意。
和王弗不同,王閏之不具備“大家閏秀”的學識才華。在她的凡人生存哲學里,家人平安、家庭幸福是最重要的,她是那種向往人間煙火、踏實溫暖的女人。在兇險的政治風波中動蕩不安的蘇軾,此時需要這樣一位樸實賢惠的妻子,幫助他解決吃飯穿衣撫幼扶家的重任。
王閏之一生默默無聞陪伴蘇軾幾十年,這期間正是蘇軾宦海沉浮,大起大落,屢遭磨難的幾十年。
她陪著蘇軾經歷“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又被啟用,官至“副宰相”,她卻能貧賤不移,安于憂患,富貴亦淡然處之。正如蘇轍為她寫的祭文所說:“貧富戚忻,觀者盡驚,嫂居期間,不改色生。冠服肴蔬,率從其先。性固有之,非學而然。”
在妻子死后百日,蘇軾請他的朋友、大畫家李龍眠畫了十張羅漢像,在請和尚誦經超度往生樂土時,獻給了妻子亡魂。
蘇轍為閏之特意寫了兩篇祭文《祭亡嫂王氏文》《再祭亡嫂王氏文》。《祭亡嫂王氏文》最能代表蘇軾家族對王閏之的評價。蘇軾死后,蘇轍將其與王閏之合葬,實現了蘇軾祭文中“惟有同穴”的愿望。從整個蘇氏家族對這位女性的認可,足見其賢良真摯的本色令人感佩。
紅顏知己為侍妾,天涯何處無芳草
第三位陪伴蘇軾的王朝云年輕貌美,心思剔透,“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她12歲就精通琴棋書畫,當王閏之得知蘇軾喜歡那時還是歌姬的朝云,于是主動出面為朝云贖身,收為侍女。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蘇軾被貶惠州時,王朝云常常唱這首《蝶戀花》詞,為蘇軾聊解愁悶。王朝云與蘇軾相知之深,舉手投足之間,便知彼此心意。蘇軾所寫的詩詞,哪怕是輕描淡寫地涉及往事,也會引起朝云的感傷落淚。
蘇軾在杭州三年,之后又官遷密州、徐州、湖州,顛沛不已,甚至因“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副使。這期間,王朝云始終緊緊相隨,無怨無悔。在黃州時,他們生活十分清苦。蘇軾詩中記述:“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王朝云甘愿與蘇軾共度患難,布衣荊釵,悉心為蘇軾調理生活起居。
王朝云表現出一位文人內室的忠貞、賢慧與剛強。她很愛他,不因他的地位變遷而移情。蘇軾政壇上屢遭坎坷,眾多侍妾都先后離去了,只有王朝云始終緊緊跟隨著他。她絕不是那種水性楊花見異思遷的人,終生對仰慕的蘇軾不離不棄。貶遷黃州時,蘇軾無權無勢,生活清苦,王朝云毫無怨言,默默地與他承受著世俗的冰冷。
她布衣荊釵,棄置琴瑟,當起了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婦。為了調節軾的生活,她用黃州廉價的肥豬肉,微火慢燉,烘出香糯滑軟,肥而不膩的肉塊,作為蘇軾常食的佐餐妙品,這就是后來聞名遐邇的“東坡肉”。
她與他年紀相差很多。當她依然青春妙曼時,他已經兩鬢如霜,而且也沒有官復原職的跡象。然而王朝云沒有絲毫怨言,一如既往地伴隨著他東奔西走,到處奔波。垂暮之年,蘇軾唯一的慰藉便是這位知情知心又知性的來自風塵中的女人。
蘇軾是一位性情豪放的人,因為在詩詞中暢論自己的政見,經常得罪當朝權貴,幾度遭貶而難改老毛病。在所有妻妾中,王朝云最善解軾心意。一次,蘇軾退朝回家,指著自己便便大腹笑問侍妾:“你們有誰知道我這里面有些什么?”一答:“文章。”一說:“見識。”蘇軾一直搖頭。此時王朝云笑道:“您是一肚子不合時宜。”蘇軾大笑贊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元豐六年(1083),22歲的朝云生下兒子蘇遁,小名干兒。滿月浴兒時,蘇軾賦詩一首: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愿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晚年得子的蘇軾,歷經了宦海浮沉,看夠了人間活劇,對于這位姍姍遲來的孩子,充滿了一位老父的愛憐之意。然而不幸的是,蘇遁竟然夭折。在《哭干兒詩》中,蘇軾寫道:“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我淚猶可拭,日遠當且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
蘇軾痛不欲生,而王朝云連想死的心都有,她不死,是因為蘇軾又成了新一輪政治迫害的對象,她實在放不下多災多難的夫君。
親生骨肉分離,再加上王朝云在惠州時遇瘟疫,讓蘇軾內心極為焦慮。“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蘇軾拜佛念經,尋醫煎藥,乞求她康復。但從小生長在江南水鄉杭州的朝云為花肌雪腸之人,最終耐不住嶺南悶熱惡劣的氣候,不久便帶著不舍與無奈溘然長逝,年僅三十四歲。
蘇軾尊重朝云的遺愿,于紹圣三年八月三日,將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的棲禪寺的松林里,親筆為她寫下《墓志銘》,銘文也像四句禪謁:“浮屠是瞻,伽藍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歸”。
蘇軾還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紀念她,并親手寫下楹聯: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情到深處不無言。這是多么深切的感喟,又是多么綿長的思念。此聯不僅透射出蘇軾對一生坎坷際遇的感嘆,更飽含著他對一位紅顏知己的無限深情。
蘇軾是千古文豪,更是一代情圣。他一生坎坷,仕途不順,幾起幾落,但一樣活得瀟灑快活。蘇軾曾對弟弟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蘇軾豁達大度、豪放不拘、剛正不阿、大事明白、小事糊涂的人格魅力,讓他可以不計較王弗的“幕后聽言”,也不嫌棄王閏之的膽小怕事,即使在遭遇“烏臺詩案”被誣陷之時,王閏之出于內心的恐慌,焚燒了蘇軾書稿,“十亡七八矣”,蘇軾也沒有過分計較。對年幼即被收養的侍妾王朝云,蘇軾也可以和她交流、互相欣賞。
反觀今天多少不幸的婚姻,有幾個是因為舉案齊眉而破裂?有幾個是因為同舟共濟而消亡?有幾個是是因為志趣相投而分離?
家是共同修行的學校,需要夫妻彼此相互尊重取短補長;家是風雨飄搖中的舟船,需要夫妻同心協力抵御風浪;家是人生途中的驛站,隨時讓人生修復創傷增添前行的力量。
其實,無論古今中外,所有美好的愛情離不開同甘共苦,所有圓滿的婚姻離不開人間煙火,所有幸福的家庭離不開靈魂的共融互溶。只是一方的付出,無論你是達官顯貴還是鄉野小民,都唱不出生活的贊歌。這,算是蘇軾愛情的三重境界給我們的啟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