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藝術存有企圖心的創作者,不可能完全回避評論,好的評論幫助我們更精準而客觀地評價作品,對創作者而言,亦是重要參考指標。承接上篇脈絡,我們仍然以“文學”為代表范例,繼續談談藝術評論中的評介與評論兩種形式。
一般刊于大眾媒體上的,多屬于評介,評介的功能接近報導,而非給出美學評價。在寫作策略上要考慮普通讀者的需求,通常以趣味和實用為原則,比隨筆更正經一點,又不及評論那般嚴肅。梁文道和魏小河的評介都是其中佼佼者,前者善以極短篇幅快速介紹一本書,后者慣以不疾不徐的筆調解說文本,兩者趣味相異,卻同樣好看。
書籍評介,或又稱為導讀,近幾年迅速竄紅,新媒體上出現大批導讀者為我們閱讀新作與經典,再以簡化后的語言轉述,所包攬的任務已經不只于導讀,甚至企圖取代原著,這種現象潛藏著知識被淺化的危險,讓讀者誤以為僅從短短幾千字中就可以擷取十萬字巨作的所有份量,殊不知所見僅僅皮毛而已。
好的評介要告訴讀者海有多么深,要引誘人去閱讀原著,而不是誤導人以為它就是全部。
一篇完整評介至少包含三個部件——作者簡介,寫作及出版背景,內容介紹與賞析。對于經典作品,宜再著墨于它的影響力和歷史評價。藝文評論屬于非虛構寫作,采用正確的資料非常重要,來歷也必須交代清楚,千萬不要成為以訛傳訛者。
資料的取舍剪裁都有講究,也是分出高下的關鍵。在大家互相抄來抄去的情況下,如果能取得稀有材料,或就普通材料做出別有新意的組合,都能加分。“從眾,不必有文”,即使寫評介也要有此志氣。
當然你還得提出自己的看法,在閱讀過一般性資料之后,讀者更想知道你個人的觀感。表達觀感要盡量具體,最好能引用文本中的細節來支持,讓原作者為你說話,避免堆砌過多形容詞,那樣會顯得太油滑,缺乏誠意。另外也可以分享一些你在閱讀過程中的特別經驗,拉近與讀者的距離。
一本書看完了卻好像沒有看過,這樣的經驗大家常常都有,遺忘也是記憶的一部分,這沒有辦法??墒侨绻槐緯銊倓偪赐?,就忘得一干二凈,又該怎么說呢?—— 魏小河〈一本書看過就忘,怎么辦?〉
我認真觀察過魏小河寫書評的技巧,他的語氣誠懇,用字遣詞平實而自然,個人分享也十分討喜,我相信他本身就是一位謙和的人,文如其人,即使是導讀這種偏實用性的文章,個人風格也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
說到氣質謙和,我想起另外一位資深導讀者——楊照。
楊照是臺灣重要的文化評論家,寫散文、小說,愛好古典音樂,所以也寫音樂導讀。他的文學評論更是廣博而精湛,橫跨于評介與評論之間,尤其擅長用流暢淺易的語言解說文學上的復雜背景,是少數愿意顧及大眾認知能力的專業評論者。
他為每位想一窺堂奧的讀者而寫,用一本書的篇幅寫另一本書,從未在質量上有所妥協。然而這種兼顧仍有局限,若想走得更遠,不能總依賴別人導讀,叢林更深處只有受過訓練的專家才能進去。
現在,我們來到最艱難的一種形式——專業評論。別說寫了,專業文評要看得懂就不容易,你隨意翻開一篇伊格頓 (Terry Eagleton) 的文章就明白我的意思,楊照算是里面最親切的,就連錢鐘書這位好先生,他的《談藝錄》也不是誰都能隨手可及。
要從內行的角度去寫藝術——評估新作品、評價演出、辨認什么好什么差——則需要一套特別的技藝和特別的知識儲備。——威廉?津瑟 (William Zinsser)
掌握這套特別的知識系統,是進入專業評論的第一張門票。首先要學習中西文學史,這可以幫助我們判斷文學作品的創新性,在型式與內涵上有何突破,又有哪些部分繼承自傳統。
一部文學作品的完成,與外在環境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不只文學史,還要了解文化的歷史,政治的歷史,還原作品于寫作當時的具體情境,并以我們所處的時代與之對話,才能突破評論者的視野限制,提出更為客觀的言論。
如果想更細致一點探究文學作品與社會、文化的關系,就要對各種文化理論與社會思潮有基本認識。文學本身即是一種意識形態的綜合呈現,因此這些理論常常能幫助我們揭示出作品更抽象的內涵。此外,在評論時若能適當引用理論觀點,也能讓論述更為簡潔,有點類似數學原理在物理學研究中的功能。
第二張門票藏在閱讀中。大量閱讀可以增廣見識,磨練經驗,文本間互相比較也有助于分出高下。其次是細讀,伊格頓說:“幾乎所有重要的文學理論家﹐都從事認真的細讀?!?他在《如何閱讀文學》一書中,實際為讀者示范文本細讀的方法,經由考察語言文本內部的形式與結構,推敲文字背后隱藏的意涵。
第三張門票,是作議論文的技巧。議論文的命題必須明確,然后加以論證,論證的主要方法有演繹法、歸納法和類推法,屬于邏輯學領域,一般寫作者即使不深入鉆研,也要具備基礎邏輯概念,并熟練技巧,如此作議論類文章才能條理清晰,令人信服。
雖然專業評論艱深難寫,卻也不能以此為借口寫得又干又硬,用深奧的內容遮掩文辭句法上的疏懶,”鍛字煉句是禮貌“,評論本身必須是篇好文章。
取得以上三張門票,前腳才剛剛踏入門檻,文學批評學問高深,即使如伊格頓、布魯姆、韋勒克等人天賦異凜,也要耗盡大半生去鉆研。不過這已經屬于專業領域,各行各業都有專精,倒不是所有人都想成為批評界的菁英,只要能入門,看得懂重要評論,對于一般筆記、隨筆、評介等寫作都大有助益。
結尾之前,分享個小插曲。
有一年寒假,我和幾位同學留校趕論文,冬日氣候濕寒,我們天天窩在宿舍,可能生活真的太悶了,一位學英美文學的碩士生就寫了篇煞有其事的短論文,題目叫〈試論小飛俠彼得潘之同性戀傾向〉,引經據典,論證充足,莞爾一笑之余,我也首次意識到原來熟練文藝批評還真能指鹿為馬,翻云覆雨??!
受過特別訓練的戰士在退役后必須被列管,他們掌握爆破、格斗、暗殺等特殊技能,萬一用來作惡,后果不堪設想。任何困難習得的知識與能力,都有被濫用的危險,文藝批評亦如是。
能夠在文藝批評里具備了誠和謙這兩件事,那么《勃拉克烏特雜志》(Blackwood's Magazine) 記者那樣的失策庶幾可以免去了罷?!茏魅恕次乃嚺u雜話〉
英國詩人濟慈 (Keats) 的作品在發表當時曾經被《勃拉克烏特雜志》猛烈攻擊,只因作品風格與當時的主流趣味不同。我們在笑談當年那些批評者無知的同時,切不要也犯了一樣的錯,憑藉著文學之名輕率揮舞批評的利劍。
寫評論始終要心懷”誠與謙“,文藝本身才是真正的開拓者,評論永遠不可能先行于創作。
參考書目:
張大春《文章自在》, 新經典文化
周作人《談龍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張榮翼、李松文《文學理論新視野》,新銳文創
泰瑞?伊格頓《如何閱讀文學》,商周出版
威廉 ? 津瑟《寫作法寶——非虛構寫作指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夏丏尊、劉薰宇《文章做法——跟大師學語文》,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