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影星同行”
我曾經兩次在飛機上和明星挨著坐。
第一次是坐在新澤西網隊的Jason Kidd旁邊。當時我問他怎么不坐頭等艙呢?他說因為他表弟在美聯航工作。“那不才正好可以坐頭等艙嘛?”
“我都無所謂的。”他說,慢悠悠的把腿伸到過道外面。
我沒有繼續問下去,明星的那些事兒誰知道呢。那之后我們就沒有再說過話。
第二次遇到的人,名字我是不能說的。不過可以告訴你的是,他是一個好萊塢萬人迷,娶了一個年輕的女演員。他的名字里面有個“V”字。
就這樣,不能再說了。
想想關于間諜的電影你就知道了。
真的不能再多說了。那么我就叫他Roy Spivey好了,把他名字里面字母打亂了差不多就是這樣。
如果我比較自負一點,也就不會因為自愿放棄我那個過于擁擠的航班而被安排到下一班。當然那我也就不會被升艙,也就不會坐到他旁邊了。想來這也算是對得過且過者的一點安慰吧。
頭一個小時他一直在睡覺,我驚訝的看著這張名聲顯赫的臉孔竟也會這樣的脆弱和空洞。他坐在靠窗,我坐在靠走道。好像此刻我是在保護著他 - 幫他擋住機艙的光線,又或者狗仔的跟蹤。
睡吧,親愛的小間諜,睡吧。
盡管他一點也不小,但人類在熟睡的時候總是像個孩子。也就是因為這個,在我每一段感情剛剛開始的時候,我很樂意讓那個男人看到我熟睡的樣子。蜷縮熟睡的樣子會讓他面前的這個女人看起來虛弱而需要被呵護,于是他就會忽略了她是一個180公分高大的姑娘。
一個能夠看到巨人的虛弱的人,才是一個真正的人。
很快那些嬌小的女人就會讓他覺得不合口味了,再然后他就無法自拔的偏愛上高大的姑娘。
Roy Spivey挪了挪身體,醒了過來。我立刻瞇起眼睛,然后再緩慢的張開,假裝我也剛剛醒來。他沒有完全的清醒,我便又合上眼睛重新睜開。我看到他慢慢地抬起了眼皮,與我四目相對 - 好像我們從同一場夢中一起醒來 - 一場關于我們一生的夢。
我,一個除了個兒高沒什么特別的女人;他,一個引人注意的間諜。也不是間諜,應該說是個演員;也不是演員,他只是個男人;又或許僅僅是個男孩 - 這大概才是我個子高的最明顯的好處,男人們常常會在我這里找到母愛。
接下來兩個小時我們幾乎是沒有休止的聊著各種各樣的話題。他也講了他和他美麗的太太M小姐之間的私生活。誰能想象到她也有這么麻煩呢?
“是啊,小報里說的都是真的。”
“是嗎?”
“是啊,特別是關于她的進食障礙。”
“那外遇呢?”
“哦,那肯定不是真的了。報兒們說的不能信啊。”
“報兒們?”
“我們管小報叫報兒,要么就叫小兒。”
吃飛機餐的時候,我有一種和他一起在臥室的床上吃早飯的錯覺。我準備去洗手間的時候,他笑著說:“你要離開我了!”
然后我說:“我馬上就回來了!”
我穿過機艙的過道,大家都盯著我,特別是女人。狹小的空間里面消息傳的格外的快,說不定飛機上也有幾個“報兒們”暗暗的盯著。不過可以確定,人群里肯定有一些是“報兒們”的忠實讀者。
我們說話聲音很大么?我感覺我們一直是在耳語的啊。
我坐在馬桶上,看著鏡子里面的自己,猜想我是不是他人生中遇到過的最普通的人。
我試圖把上衣脫掉清洗胳肢窩,不過洗手間小的連身子都轉不過來。于是我捧了一把水放到腋下,然而水全都流到了衣服上。這種面料遇水就會變深,這下子慘了。我只好把整件衣服脫下來,又到泡洗手池里面浸透,擰干,拍平了上面的褶子再穿上。總算整件衣服都深了一個顏色。我走回座位,小心翼翼的生怕誰碰到我的新衣服。
Roy Spivey看到我,喊道:“你回來了!”
我笑起來。
“你裙子怎么了?”他問。
我坐好之后開始啰啰嗦嗦的給他講五分鐘內發生的全部,從洗胳肢窩開始。他就一直靜靜地聽著。
“所以你洗了你的胳肢窩?”
“沒。”
“所以還有味道?”
“有吧。”
“我來聞聞。”
“不要。”
“沒事的,就當在拍戲。”
“那怎么行?”
“沒關系,過來吧。”
他的頭蹭過來,在我袖子底下聞了聞。
“恩,是有點味兒。”
“所以想洗洗來著。”
他站起來,側著身子跨過我頭頂去翻行李架。然后一屁股坐回來,手里拿了一個小瓶子。
“給,紡必適。”
“哦,我聽說過這個。”
“幾秒鐘就干,抗菌防臭。你把手臂抬一下。”
我抬起胳膊,他認認真真的在我每只袖子下面噴了三次。
“你最好把手臂抬一會兒,等干了再放下來。”
我伸長了手臂,一只伸到走道里,一只伸過他胸前頂在窗戶上 - 也只有高個的女人才會有那么個翅膀似的胳膊吧。他盯著我在他胸前的手臂看,然后“嗷嗷”的咬了一口,接著大笑起來。我也笑了,并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咬手臂?
“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喜歡你的意思!”
“好吧。”
“你想咬我一下嗎?”
“不想。”
“你不喜歡我?”
“不是。”
“那因為我是明星?”
“不是。”
“我是明星不代表我沒有正常人的需求啊。來,隨便咬吧。咬我肩膀。”
他靠過來,掀開他夾克的一邊,解開襯衣最上面的四顆扣子,露出了一塊結實的曬黑的肩膀。我靠過去,在那里迅速地輕咬了一小口,然后坐回來開始閱讀飛行雜志。一分鐘后,他系好了扣子,打開他的那本也慢慢讀了起來。
就這樣我們互不打擾的度過了大概半個小時。
這半個小時里,我盡量不去想自己的生活。我把自己的生活拋向了遠方,丟在那個橘粉色的水泥房子里。現在看起來好像我永遠也不會再回去了。他肩膀上的咸味在我舌尖上彌漫開來。我想我再也不需要站在客廳里面考慮自己接下來要干嘛了吧。有時候我會站在那里想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一站就是兩個小時;然后就再也不會有時間去吃東西,出門,打掃,或者睡覺。不過以后應該不需要了。一個可以跟明星咬來咬去的人應該不用再去考慮這些了吧。
我讀了一篇關于一種可以將空氣中蟲子吸進去的吸塵器的文章。還看了一篇關于可以自己加熱的浴巾架的介紹,還有一個說的是可以放在家門口藏鑰匙的假石頭。之后飛機開始下降了,所有人都開始把座椅靠背調直,把小桌板收起。
Roy Spivey突然轉向我,說:“嘿。”
“嘿。”我說。
“嘿,這幾個小時過的特別愉快。”
“我也是。”
“我想留個號碼給你,我想你一直好好存著它。”
“好。”
“如果這個號碼讓人拿走了,我就得重新換號碼了,那就麻煩了。”
“好。”
他在飛行雜志的一頁寫了一串號碼,然后撕下來塞在我手里。
“這是我小孩保姆的私人電話。只有她男朋友和她兒子會打這個電話,所以她時時刻刻都會聽著。她知道我會在哪。”
我看了看那串號碼。
“少了一位數呢。”
“我知道。我要你用腦袋記住這最后的一個數,好嗎?”
“好。”
“是四。”
我們把臉轉向前方,Roy Spivey輕輕地拉住了我的手。我的手里還攥著那串寫著號碼的紙,他就連著紙一起握住。
簡單而溫暖。
好像任何可怕的事情都不會發生,只要我一直這樣的握著他。而當他離開以后,我還會有這個以四結尾的數字。護身符一般的數字。
飛機平穩的落地了,就好像一條隨意畫在地面的線。他幫我把行李從架子上拿下來;它看起來是那樣的熟悉。
“我的人會在外面等著,所以我沒辦法好好的跟你告別了。”
“我知道,沒關系的。”
“不,那不行。不符合套路。”
“我懂的。”
“這樣好了。我離開機場以前,我會過去問你 ‘你在這工作嗎?’ ”
“真的沒事的,我明白的。”
“不行,這對我很重要。到時候我會跟你說 ‘你在這工作嗎?’然后你就說你的部分。”
“我的部分?”
“恩,你就說 ‘不是。’”
“好吧。”
“然后我就明白了。這是我們的暗號。”
“好吧。”
我們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好像除了彼此什么都不再重要。我問自己,我會不會愿意為了救他而殺了親生父母 - 這是一個從我十五歲開始就用來試探自己的問題 - 一個從未被否定的問題。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男孩都一個個的消失在歲月里,而我的父母也都還健在。隨著年齡的增加,我也越來越不肯為誰而放棄他們;是的,我開始擔心他們的健康。然而這一次,我還是要說“是的”。
是的,我會的。
我們走過通道,從機艙穿越回現實;爾后,他就頭也不回的滑出了我視野。
取行李的時候我努力克制著不要去找他的影子。
他說過他會來找我。
于是我去了廁所。
然后提了行李。
然后從飲水機喝了一口水。
然后看著孩子互相打逗。
直到我看遍了大廳里面的所有人。
哪一個都不是他,一個也不是。
但是他們都認識他,他們都知道他的名字。
那些會畫畫的可以閉著眼睛畫出他的長相;其他人也可以隨隨便便就描述出他的模樣,如果他們需要跟瞎子形容他的話 - 因為這世上也只有瞎子不知道他的樣子了。即使那樣,瞎子們也都知道他太太的名字,甚至其中很多人還會知道她是在哪里買到的那件藕荷色背心和配套的短褲??
什么人拍了拍我。
“對不起,你在這工作嗎?”
是他。
但是也并不是他,因為他的眼睛里沒有聲響,眼神像是靜了音。
只是在演戲。
于是輪到我的臺詞。
“不是。”
很快一個漂亮的地勤出現在我旁邊,極熱情的迎上來說:“我在這里工作,我可以幫你!”
他頓了幾分之一秒,然后說,“很好。”
我正等著看他會怎么接下去,發現那個姑娘使勁的瞪著我。好像我是一個來看熱鬧的,好像她需要極力的保護著他不被我們這些人所騷擾。我恨不得跟她大吼說,“這是我們的密碼!你這個蠢貨!”不過這又怎么可能呢。于是我默默的離開了。
那天晚上,我又站在客廳的地板上放空。
我煮了晚飯,平靜的吃掉他們,然后開始計劃著打掃房間。就在我正要拿起掃帚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我停下來,站在原地,對著房間的中央的那團空氣開始幻想。我開始意淫如果一切從頭再來我會怎么樣的和他開始調情。即使我深深地知道結果會是怎樣。我站在那里良久,站得越久就越感覺到無能為力。而幻卻就像是成指數的增長著 - 看起來好像什么都沒有做,腦子里面卻像是即興演講的科學家或政客。 我一遍遍考量著我下一步應有的反應,但下一步始終都還是無動于衷。
我放棄了打掃的念頭,決定按時睡覺。腦中浮現了Roy Spivey和他的M小姐躺在一起的樣子,然后想起了那串號碼。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那是一張窗簾的廣告,他的字從粉色的窗簾中間穿過 - 那些窗簾布本來是航天飛機專用的,因為它們能夠根據光線和溫度改變密度。我喃喃的念著所有的數字,然后喊了一聲:“四。”
就像是樁什么危險的勾當。
“四!”我大喊著。
然后我晃到了臥室,換了睡衣,刷牙,睡覺。
—
在我這一生里,這個數從此被用了無數次。不是那整串數,只是那一個數字,四。在剛剛遇到我丈夫和他做愛的時候,我總是輕輕的叫著“四”來緩解那些劇烈的疼痛。那以后,我發現這個小動作可以讓我瞬間變得堅強起來。父親肺癌去世的時候我喊了一聲“四”。女兒在墨西哥城鬼混遇到麻煩時,我拿著電話在心里默念“四”然后把信用卡號告訴了她。雖然結果心口不一的把卡號念得一塌糊涂。
我丈夫總是拿這個“幸運數字”開玩笑,但我從沒有提起過緣由。男人的惶恐不可低估 - 男人的占有欲跟你是不是個美女也沒什么關系。還記得我高中聚會的時候,我指給我丈夫看我曾經喜歡過的一個老師。結果那天晚上他竟然跟那個老師在停車場摔起跤來。雖然后來他解釋說只是為了較量才那么做的,但是我懂。
許多事情還是不要說破的比較好。
今天早上,我在清理首飾盒的時候發現了一張印著粉色窗簾的紙。我以為很久很久以前就弄丟了它,但是沒有。它靜靜地躺在一些干康乃馨花的下面,被幾只根本重得戴不了的手鐲壓著。
太久沒有默念過“四”了。
我已經厭煩了去特意的祈求庇護這件事,那感覺就好像無論如何每年總是要去慶祝圣誕節一樣的讓人倦怠。
我站在窗邊,對著陽光看著Roy Spivey的手跡。
他老了- 我們都老了。不過他仍在工作,也有了自己的電視節目。節目里他不再演間諜,扮了十二個問題少年的老爸。現在我突然明白,這么多年我竟然完完全全的會錯了意。我竟然從沒有反應過來,他是想要讓我打給他。
我向窗外看著,丈夫在房前清理汽車。我坐在床上,把電話號碼放在膝蓋上,手里舉著電話。我終于撥了那串號碼,包括那個隱形的,守護了我一生的數字。
然而那已經是一個空號了。雖然以前不是。我竟然認為在這么多年之后它還會是他孩子保姆的電話嘛?真是可笑。那些孩子早就長大了。
那個保姆大概在給別的什么人做事,或者她存夠了錢之后去上學了。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低下頭看著那串號碼,感到一陣陣的失落洶涌的撲來。太晚了。我讓他等的太久了。
我靜靜地聽著丈夫在石子路上給汽車腳墊拍灰的聲音。
我的那只老花貓靠過來,看著我想要吃的。但我好像怎么都無法起身。
好幾十分鐘過去了,大概有一個小時了。
天已經開始變暗了。
我的丈夫好像在樓下倒了一杯酒,我想我也該起身了。
蟋蟀在院子里開始吱吱的叫了。
我也該起身了。
—
《Roy Spivey》是Miranda July于2007年6月11日在《紐約客》雜志上發表的文章。文章以第一人稱為視角:不甘于現實生活卻得過且過的女主角在平淡的生活中遇到一個突如其來的機會可以改寫人生,卻沒有勇氣把握當下,接受波瀾的挑戰;最終平凡度日,帶著遺憾將一切埋藏在記憶中。
原文為英文,本故事由“如果咖啡店”一貝翻譯整理。轉載請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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