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在小說《不朽》中寫道:
?阿涅絲心想:生活,生活并無任何幸福可言。生活,就是在這塵世中帶著痛苦的自我。
然而存在,存在就是幸福。存在:變成噴泉,在石頭的承水盤中,如熱雨一般噴瀉而下。
“生活”與“存在”的區別,從時間概念上來說,“存在”是一瞬間,是當下,而“生活”是永恒,是無數個“存在”,無數個“當下”的連接,是“可持續的”存在。
當下是好的,是值得活的。當下,有輕盈的白云在藍天漂浮,春日的陽光落在身上;周遭不知名昆蟲發出嘈雜的叫聲,熱鬧鉆進了耳朵,帶動了身體里血液的流動;花香分子在空氣中彌漫,在任何可能與不可能的場所都聞見,山丘上,街道上,CBD的辦公室,城中村的房子里,也許上帝在你房間里放了一捧花瓣,仿佛幻覺一般,快樂在體內馳騁;午后,全世界都在午睡,只有你偷偷醒著,太陽悄無聲息地爬進了你的屋子,光潔的瓷磚地板反映出天空,像一小塊固態的海,透明的陽臺門半開著,微風徐徐吹進來,微微撫弄額前的劉海,有泥土的氣味,外頭的鳥從清晨叫到現在。所有感官都被激活了,生命的美好充斥了你整個的存在,你吸收了萬靈的精氣,像一尊神。
在《道連·葛雷的畫像》中,王爾德說:
?新享樂主義的使命是教人們把精力集中于生活的若干片刻,而生活本身也無非是一瞬間而已。
當生活只不過一些片段,一些瞬間,一切就變得輕而易舉。雖然從宇宙浩瀚的視角下看,生活“無非是一瞬間”,但我們太渺小了,只具備人類的視角。幾十年的光陰,無異于螻蟻爬下十層樓。
許多的明天橫亙在眼前,生活不只是許多個瞬間簡單相連。為了實現“可持續”,需要滿足一些條件,遵循一些規則。只活一分鐘,不需要物質補充;要活一輩子,就得吃飯,喝水,所以必須工作。大多數人不想工作,并不是厭惡工作本身,而是厭惡“必須”,厭惡規則。假若只是完成一天的工作尚且可以接受,但是為了“可持續”的前程,還必須作所謂的“規劃”,以當下的眼光、認識和想象力去預想幾年幾十年后的世界,否則,世界在不斷變化,在“發展”,假若你停滯了,便極可能陷入絕境。這種可能性因為極其符合邏輯從而漸漸變成一種“必然”的規則,即使你選擇隨遇而安,仍然要被其糾纏,半夜醒來,在黑暗中后背一片潮濕。
“可持續”要求的規則,束縛了我們的自由,將我們的自我擠壓成不可辨認的形狀;而存在,或者說自我,正如所有物質,時時渴望一種無序的狀態。我們的自我永遠充斥著無盡的欲望,狂歡,縱欲,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揮霍自己的生命,揮霍極為珍貴的感情,將一切美或者說有序的東西破壞。或者只是簡單的隨心所欲,無所事事,吃喝玩樂。太大的罪惡被道德規則束縛,這些欲望就被抑制了,人類被馴化了。合理的、無傷大雅的欲望被其他規則限制著,是否有一天也會被馴化呢?
即使你熱愛工作,熱愛規劃,熱愛到可以忽略“可持續生活”帶來的規則枷鎖,你也可能會痛苦。因為除了世界從存在之日起就寫定的種種規則以外,人與人之間也有無數規則。我們與許許多多的別人共同生活,他們有他們的存在方式,有他們的自我,他們對無序狀態有不同的渴望。但是,為了共同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必須要把無序規整成相對有序。于是,這些自我之間也有了規則。
比起世界的規則,個體之間的規則更令人難以忍受。不同自我之間總有不滿在升騰,可能出于利益不能平均分配,可能出于情感無法相通。個體們被分成不同等級,有些個體成為了制定規則的人,但規則卻妨礙了其他個體的無序狀態,令人反感。抗爭,革命,做出格的事,只不過是為了爭取自己的無序欲望而已。
有一些個體與世界規則抗爭,放棄了一些利益,忍受了一些苦楚,終于保留了自我,但是,出于孤獨或者基因里編程好的繁殖欲望,選擇與其他個體結合,生育。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刻,他們淚水漣漣,決心守護這個獨特的生命。他們以為這個生命是來自于他們的自我,卻不知這只不過是與規則對抗的另一難題。
????在《身份》中,昆德拉又寫道:
?我們因為孩子才依戀著這個世界,考慮這個世界的未來,參與它的那些喧嘩,那些騷動,把它的那些不可救藥的愚蠢之事當回事。
也許有些人認為這是好事,因為孩子我們開始“熱愛這個世界”,但它并沒有變,它還是那個充斥著許多令我們厭惡的規則的世界。況且熱愛是一種激情,是一種暫時的情感,而規則是永恒的,暫時的東西無法對抗永恒。總有一天你甚至對你的孩子也感到厭倦,他們也有自我,會成為自己的存在,同樣給你譜寫規則。沒有人能保證這不會發生,事實上這每天都在發生。他長大了,問你為什么不這樣,為什么不那樣,告訴你得這樣得那樣,像他小時候你所做的,你用你的規則束縛他,總有一天,他帶著新的規則來回饋你,告訴你世界變了,而你不能再是原來的你,要與時俱進,這“才是對的”。你知道他說得沒錯,因為當年的你也是帶著一樣的自我,告訴你的父輩,世界變了,你可以這樣活。上一代總被下一代弒殺,這是規則。
即使不去想他長大以后的事,即使你甘愿被弒殺,有了他的生活同樣令人無法忍受。他是你與這個世界的紐帶,為了他你必須時時與世界發生關系,你對他負責,為他的“可持續存在”考慮,可他是另一個“存在”,有自己的無序狀態欲望,你不知道是什么,只能從其他人身上效仿。也許你覺得教育體系無意義,但他長大后也許并不這么想,說不定他此時此刻就不這么想。于是你要為了他的教育奔走,給他爭取一個機會,甚至為了這機會去遵守別的存在定下的可鄙的規則,就為了一個你都不以為然的機會。曾經你付出極大的代價去擺脫那樣的一個世界和那樣一些人,仿佛對抗一個面目可憎的怪獸;而如今,讓你繳械的卻是你如此愛的一個小生命,出于愛的偉大的光環,你將曾經視若珍寶的自我丟棄一旁,加入了永恒的大軍。生活最終戰勝了你,你卻沐浴在愛的光輝之下,心滿意足地笑了。
至此,生命完結了,不過須臾之間,在宇宙的浩瀚之下,短得像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