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3

這三天過得真充實,真有味,真漂亮,這才是真正的蜜月。他們住在靠碼頭的布洛涅旅館。白天,他們待在房里,閉上窗板,關(guān)上門,地上的鮮花和冰鎮(zhèn)的果子露,一清早就有人送來。到了傍晚,他們又坐上一條門窗緊閉、簾幕遮嚴(yán)的小艇,到一個小島上去吃晚餐。這時,造船廠外,聽得見捻縫工人用木槌敲打船身的響聲。熬柏油的黑煙從樹木間升起,看得見河上有大塊的油漬,在太陽的紫紅光線下,不勻稱地浮蕩,好像佛羅倫薩的古銅勛章一樣。他們穿過停泊的船只,船上的長纜索斜斜地,輕輕地擦著他們小艇的上部。城市的喧囂,大車的滾動,人聲的嘈雜,甲板上的犬吠,不知不覺地就越離越遠了。她解開了帽帶,他們走上了他們的小島。他們坐在一家小酒館低低的餐廳里,酒館門口掛著黑色的漁網(wǎng)。他們吃油炸胡瓜魚和奶油櫻桃。他們躺在草地上;他們在偏僻的白楊樹下互相擁抱;他們恨不得變成兩個魯濱遜,就在這個小地方,天長地久地住下去;他們心醉神迷,覺得這里就是人間樂園。他們并不是頭一次看到樹木、青天、芳草,也不是頭一次聽到流水潺潺,微風(fēng)吹動樹葉,但是他們的確從來沒有這樣欣賞過良辰美景,仿佛大自然以前并不存在,只是在他們的欲望得到滿足之后,大自然才開始顯得美麗似的。

到了夜里,他們才動身回去。小艇沿著小島走著。他們兩個人待在船里,藏在陰影下,并不說話。方槳一劃,鐵槳架就嘎吱響;仿佛在一片靜寂中打著拍子,而船尾的舵拖在水中,不斷地發(fā)出輕輕的喋喋聲。有一回,月亮出來了,于是他們不得不冒充風(fēng)雅,夸夸其談,說什么月色憂郁,充滿了詩意,她甚至唱起歌來:記得那夜劃船時……她柔和的歌聲消失在水波上,拖音給陣風(fēng)吹散,萊昂聽來,好像翅膀在他身邊撲撲地響。她坐在他對面,背靠著小艇的板壁,月光從開著窗板的一個窗口照了進來。她穿一件黑色袍子,下邊的褶幅攤開像一個折扇面,使她顯得更瘦、更高。她仰著頭,合著雙手,兩眼朝天。有時,她整個人都給柳樹的陰影遮住了,然后,突然一下,她又在月光中冒了出來,如夢似幻。萊昂坐在地上,一伸手在她身邊撿到了一條深紅色的絲帶。船夫仔細(xì)看了一眼才說:“啊!這好像是前一天坐船的那一伙人的。他們真是熱鬧,有男有女,帶了蛋糕、香檳酒,還有短號,真是無奇不有!特別是一個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先生,留了小胡子,最逗人樂!他們總對他說:‘來吧,講點什么吧……阿多夫……多多夫……’我想是這個名字。”她發(fā)抖了。“你不舒服?”萊昂坐到她身邊來說。

哦!沒什么。恐怕是夜晚太涼了。”“……看來,他不愁沒有女人喜歡他。”老船夫又輕輕地說了一句,想討好外地人。然后,他在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接著又劃起槳來。可是最后總得分手!離別真是難分難舍。她要他把信寄給羅勒嫂子轉(zhuǎn)交;她無微不至地再三叮囑他要用雙重信封。她對于私通這一套如此精明,使他不得不甘拜下風(fēng)。“這樣,你可以對我說沒有問題了吧?”她最后一次吻他的時候說。“當(dāng)然沒有!”他一個人回家,在街上尋思著:她為什么這樣關(guān)心委托書啊?

4

不久,萊昂在他的伙伴們面前擺出了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不屑與他們?yōu)槲椋踔吝B公事也不放在心上了。他等她的信;信一來就讀了又讀。他給她寫回信。他全心全意,盡心盡力去回憶她的形象。思念之情不但沒有因為分離而減弱,他反而一天比一天更想再見到她,結(jié)果一個星期六的早上,他悄悄地離開了事務(wù)所。等他到了山坡高頭,看見山谷里教堂的鐘樓,還有白鐵皮做的風(fēng)信旗在隨風(fēng)旋轉(zhuǎn),心里覺得高興,就像百萬富翁榮歸故里一樣得意洋洋,感慨系之。他圍著她的房子轉(zhuǎn)。廚房里有盞燈亮著。他等著看她的影子出現(xiàn)在窗簾后,但是沒有出現(xiàn)。勒方蘇瓦大娘一看見他,就大叫大嚷,說他“高了,瘦了”,而阿特米斯卻恰恰相反,說他“胖了,黑了”。他像以前一樣,還在小餐室吃晚餐,但是只有他一個人,沒有稅務(wù)員做伴,因為比內(nèi)等燕子號班車也等累了,已經(jīng)提前一個小時用膳,并且定了就不再改,準(zhǔn)五點鐘開晚餐,不過一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說老馬破車又遲到了。萊昂到底下了決心;他去敲了醫(yī)生的門。夫人在臥室里,要一刻鐘后才下來。醫(yī)生見到他似乎很高興;但他整個晚上都在家里,第二天也不出門。

一直等到第二天夜里很晚的時候,萊昂才有機會單獨和她在花園后頭見面——也是在小街上,和另一個情夫一樣!天在打雷下雨,他們打著傘,在電光下談話。分手真叫她受不了。“這還不如死好!”艾瑪說。她一邊哭,一邊纏在他懷里。“再見!……再見!……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他們分了手又轉(zhuǎn)回來互相擁抱;就在這時她答應(yīng)他,不管怎樣也要想個長遠之計,可以自由見面,起碼一個星期要見一次。艾瑪相信會有辦法。而且她滿懷希望。她不久就會有錢了。因此。她買了兩幅有寬條紋的黃色窗簾,勒合先生早就向她吹噓:貨色價廉物美。她夢想買一條地毯,勒合說:“這并不像喝光海水那么難。”他很有禮貌地保證送貨上門。她再也少不了他的幫忙。一天她要人找他二十回,他立刻丟下手頭的事,甚至不發(fā)一句牢騷。大家更不明白的是,羅勒嫂子為什么每天來她家吃午餐,此外還要專程探望。就是在這個時期,也就是說,在初冬季節(jié),她對音樂似乎熱愛得入了迷。一天晚上,夏爾聽她彈琴,同一支曲子,她一連彈了四遍,越彈越生氣,夏爾卻聽不出來,反而喊道:“好極了!……非常好!……為什么不彈了?彈下去吧!”“不行!彈得太糟!我的手指都遲鈍了。”第二天,他求她再彈一點什么。

“好吧,只要你喜歡聽!”于是夏爾也承認(rèn)她有點失誤。她彈錯了樂譜,亂彈一氣,后來干脆停下。“啊!我算完了!恐怕該去上鋼琴課,不過……”她咬咬嘴唇,又接下去說:“上一課要二十法郎,太貴了!”“是,的確……有點貴……”夏爾傻里傻氣地哧哧笑著說。“不過,我看,不一定要花那么多錢,因為有些不出名的鋼琴老師,往往比出名的音樂家還強呢。”“你找找看。”艾瑪說道。第二天,他回家時,用自作聰明的神氣瞧著她,最后還是忍不住說了:“你有時候也真死心眼!我今天到巴弗謝爾去了。好,列雅爾太太告訴我,她的三位小姐都在慈悲修道院,學(xué)一次鋼琴只要五十個蘇,還是一個出名的女教師呢!”她聳聳肩膀,從此不再彈琴了。但是她走過鋼琴旁邊的時候,只要夏爾也在那里,她就嘆口氣說:“唉!我可憐的鋼琴!”有人來看她,她總會告訴你,為了重要的原因,她已經(jīng)放棄音樂,不再彈琴了。于是人家就同情她。真是可惜!她有這樣好的素質(zhì)!人家甚至還會對包法利說情。人家會使他覺得慚愧,尤其是藥劑師:

“你這就不對了!一個人有天分決不該荒廢呀!再說,你想想看,我的好朋友,讓你太太學(xué)琴,不是省了以后孩子學(xué)音樂的教育費嗎?我呢,我主張母親親自教育子女。這是盧棱的想法,現(xiàn)在也許還太新了一點,不過我敢擔(dān)保,總有一天會占上風(fēng)的,就像母親喂奶和種牛痘一樣,現(xiàn)在不也沒人反對了嗎?”于是夏爾又再一次提起學(xué)鋼琴的問題。艾瑪卻尖酸地說反話:還不如把琴賣掉呢!這架可憐的鋼琴,使她心滿意足地出過多少風(fēng)頭啊!要把琴賣掉,那不是要包法利夫人親手割掉身上一塊肉嗎!“要是你想學(xué)的話……”他說,“偶爾去上一課,到底也不會叫我們傾家蕩產(chǎn)啊!”“不過鋼琴課一上,”她反駁說,“絕不能中斷,否則就是白學(xué)了。”她就是這樣工于心計,設(shè)下圈套,讓她丈夫自投羅網(wǎng),答應(yīng)她一個星期進一次城,去會她的情人。但是一個月后,人家居然認(rèn)為,她的鋼琴彈得大有進步呢!

5

星期四到了。她起床后,悄悄穿好衣服,免得吵醒夏爾,怕他勸她不要這么早起來。然后她在房里走來走去;站在窗前,望著廣場。曙光在菜場的柱子之間流通,藥房的窗板還沒有打開,在朦朧的曉色中,隱約可以看出招牌上的大寫字母。等到座鐘的針指到七點一刻,她就到金獅旅店去,阿特米斯打著哈欠來給她開門。女傭為夫人把埋在灰燼里的木炭剔出來。艾瑪一個人待在廚房里。她不時走出去看看。伊韋爾在不慌不忙地套車,一面聽勒方蘇瓦大娘吩咐。老板娘戴著棉布睡帽,把頭從賣票的小窗口伸了出來,不厭其煩地交代解釋,要是別人早聽得不耐煩了。艾瑪?shù)难ズ蟾谠鹤拥氖宓厣献叩每┛╉憽R另f爾喝了羹湯,披上粗毛大衣,點起煙斗,拿起馬鞭,悠閑地坐到馬車夫的位子上。燕子號開車時跑小步,前四分之三古里,總是走走停停,好讓旅客上車;有些旅客站在大路邊上,自家院子的柵欄門前,等候車來。有時旅客頭一天訂了座,反而要車等人;有人甚至還在床上睡大覺。伊韋爾又叫又喊又罵,還不得不離開車座,去打鼓似的敲門。冷風(fēng)吹進了車窗的裂縫。

然而,四條長凳漸漸都坐滿了人,馬車也滾滾前進了,一行蘋果樹,一棵一棵地往后倒退;大路兩邊有兩條長溝,里面都是黃泥漿水,遠遠望去,路離天邊越近,就越窄了。艾瑪在大路上來來去去,把路都走熟了;她知道走過了牧場,有一根標(biāo)桿,然后是一棵榆樹,一個倉庫,或者是一個養(yǎng)路工人的工棚;有時,她甚至閉上眼睛,期望張開眼時能看到意外的東西。但是眼睛一睜開,她總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還有多少路要走。最后,馬車離磚砌的房屋越來越近了,車輪也在土路上響了起來,燕子號穿過了路兩邊的花園,看得見柵欄圍著的雕像。搭著葡萄架的土臺,剪齊了的紫杉,還有秋千。然后,再一眨眼,城市就在望了。

城市由高而低,好像一個圓形劇場,籠罩在朦朧的霧色中,過了橋后,城區(qū)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亂。再過去又是單調(diào)起伏的曠野,越遠越高,最后和遙遠的灰色天邊,模模糊糊地連成一片了。這樣從高處望過去,整個景色好像一幅動也不動的圖畫;拋錨停泊的航船成堆地擠在一個角落里;河道彎彎曲曲,流過青翠的小山腳下,橢圓形的小島似乎是些在水面上定居的黑色大魚。工廠的煙囪噴出一大團、一大團褐色的濃煙,正如沒有根的羽毛,隨風(fēng)飄散。聽得見煉鐵廠的轟隆聲,還有直立在霧中的教堂鐘樓發(fā)出的叮當(dāng)聲。馬路兩旁的樹木脫了葉子,夾雜在房屋叢中,看起來像紫色的荊棘,屋頂上的雨水還沒有干,隨著房屋的高低起伏,反射出參差不齊的亮光。有時,一陣強風(fēng)吹來,把浮云吹到圣·卡特琳嶺的懸崖峭壁之前,仿佛空氣凝成了波浪,一聲不響地觸上了暗礁,立刻泡沫四濺。煙消云散了。

對她說來,人成了堆的地方,會放射出令人頭暈?zāi)垦5纳顨庀ⅲ錆M她的心頭,仿佛住在這里的十二萬人,心一跳動,就會使她感到熱情洋溢的熱氣。她的愛情也隨著空間而擴大了,把一片熱熱鬧鬧、模模糊糊、越來越高的喧嘩聲也吸收進去。然后,她又把這一片熱鬧倒了出來,倒在廣場上,林蔭道上,街頭巷尾,而這座諾曼底的古城,呈現(xiàn)在她眼前,好像成了無邊無際的京城,仿佛她正在走進巴比倫古國似的。她把雙手靠著車窗,吸著窗外的微風(fēng);三匹馬快步跑,跑得泥漿里的石頭嘎吱響,馬車左右搖晃,伊韋爾老遠就叫路上的小貨車讓路,在吉約姆森林別墅過了夜的闊老板,坐著家庭自備的小馬車,安安逸逸地跑下坡去。班車在柵欄前停住了;艾瑪解開了木底皮鞋的扣子,換了手套,披好肩巾,不等燕子號往前再走二十步,就下了車。這時,全城才算醒了,有些伙計戴著希臘小帽,在擦鋪面的櫥窗,有些婦女腰間挎著籃子,隔一會兒就在街角吆喝一聲。艾瑪眼朝下,挨著墻走,高興得在黑面紗下微笑。

她怕人看見,平時不走最近的路,她鉆進陰暗的小街小巷,滿身是汗,走向國民街街口,走到噴水池邊。這是劇院林立、布滿了咖啡館、妓女出沒的地區(qū)。她常碰到拉著布景的大車,晃晃蕩蕩地走過。有些系著圍裙的伙計,把沙子撒在綠色小樹叢之間的石板路上。聞得到苦艾酒、雪茄煙和牡蠣的氣味。她轉(zhuǎn)過一條街,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個鬈發(fā)露在帽子下面的人是他。萊昂還在人行道上走。她跟住他一直走到旅館;他上了樓,打開房門,走了進去……多么熱烈的擁抱!

接吻之后,千言萬語涌出嘴來。他們傾吐了一星期的相思掛念,等信的焦急不安;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成了過去,他們面對面,你看我,我看你,心醉神迷地笑著,親親熱熱地喊著。床是一張?zhí)一ㄐ哪镜拇未蟠病<t綢帳子從天花板上掛了下來,快到床頭方才束緊,張開了一個喇叭口罩著床頭板——紫紅色襯托著她棕色的頭發(fā)和雪白的皮膚,她不好意思,兩條裸露的胳膊靠攏,兩只手遮住臉。世上沒有比這更美的了。房間溫暖如春,有隔音的地毯,裝飾顯得輕佻,光線非常柔和,似乎是情人幽會的好地方。壁爐欄桿上的箭頭,圓銅花飾和大銅球,只要陽光一照進來,都會閃閃發(fā)亮。壁爐上兩個燭臺之間,放著兩個玫瑰色的大螺殼,俯身傾耳一聽,還可以聽到海浪的澎湃聲。

他們多么愛這個尋歡作樂的溫室,雖然它的光輝有點褪色了!他們總發(fā)現(xiàn)家具原封不動地擺在老地方,有時,她上個星期四忘記帶走的頭發(fā)夾子,也會放在座鐘腳下。他們在壁爐旁,在一張鑲嵌著貝殼的獨腳紅木小圓桌上吃午餐。艾瑪把肉切好,一片一片放在他盤子里,一面賣弄風(fēng)情;當(dāng)香檳灑倒?jié)M了輕巧的玻璃杯,泡沫溢了出來,濺在她的戒指上時,她就浪蕩地高聲大笑。他們完全沉醉在你歡我愛之中,竟把這里當(dāng)成了他們的安樂鄉(xiāng),以為可以恩愛到死,做一對長生不老的情侶。他們說,這是“我們的房間,我們的地毯,我們的安樂椅”,她甚至把萊昂送她的花哨禮物叫作“艾瑪?shù)耐闲薄D鞘且浑p粉紅色的緞子鞋,有天鵝絨毛鑲邊。當(dāng)她坐在他的膝蓋上時,她的腿短了一點,懸在半空中,小巧玲瓏的拖鞋沒有后跟,就只套在她赤腳的趾頭上。

他是頭一次嘗到女性的難以言傳的嬌媚之美。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溫存體貼的語言,見過這種引人入勝的裝束,這種白鴿酣睡的嬌態(tài)。她的心靈深不可測,她的花邊裙子難以看透,都令人傾倒。再說,難道她不是一朵“傾城的名花”,一個有夫之婦!總而言之,不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情婦嗎!由于她的脾氣變化無常,有時神秘,有時高興,有時喋喋不休,有時默默無語,有時生氣,有時隨和,無論怎樣,她都會引起他的無窮欲望,喚醒他的本能或者記憶。她就是所有小說中的情人,所有劇本中的女主角,所有詩集中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頭看到了“土耳其入浴宮女”的琥珀色皮膚;她有封建城堡女主人的細(xì)長腰身;她也像西班牙名畫中“臉色蒼白的女人”,但是說來說去,她總是個天使!他常常盯著她看,覺得自己的靈魂似乎出了竅,化為一層波浪,順著她頭腦的輪廓往下流,被吸進了她白凈的胸脯。

有時他坐在地上,面對著她,兩條胳膊放在她膝頭,仰起臉來,笑瞇瞇地端詳。她也彎下身子,仿佛心醉神迷得透不出氣來,悄悄對他說道:“啊!不要動!不要說話!瞧著我吧!你眼睛里流出來的脈脈溫情,使我說不出的舒服!”她叫他作“孩子”:“孩子,你愛我嗎?”她還沒有聽見他的回答,他的嘴唇已經(jīng)捷足先登,封住了她的口。座鐘上有一個愛神的小銅像,他撒嬌似的彎著兩條胳膊,舉起一個鍍金的花環(huán)。他們一看就笑,笑了好幾回,但等到他們要分別的時候,就笑也笑不出了。他們一動不動,面面相覷,翻來覆去地說:“下星期四再見!……下星期四再見!……”突然一下,她用雙手摟往他的頭,迅速地吻了他的前額,喊了一聲“再見!”就沖下樓梯了。她走到劇院街,去一家理發(fā)店整理鬢發(fā)。天黑了,店鋪里都點起了煤氣燈。她聽見劇院的鈴響,叫演員準(zhǔn)備上演;她看見對面走過一些臉色白皙的男子,一些服裝褪了色的女人,都從后臺的旁門走了進去。理發(fā)店的房子又低又小,倒很暖和,在油頭粉臉和假發(fā)中間,火爐燒得噼噼啪啪地響。烙鐵的氣味,梳頭的那一雙油手,不久就使她昏昏沉沉,披著梳頭罩衫!朦朧睡了一會。小伙計給她理發(fā)時,老問她要不要化裝舞會的門票。

最后,她走了出來!她又走上大街小巷,來到紅十字旅館前上車;她把早上藏在長凳底下的木底皮鞋取了出來,穿在腳上,和等得不耐煩的旅客擠在一起。有些旅客到山坡下就下了車。車?yán)镏涣粝滤粋€人。車一轉(zhuǎn)變,就看得見城里的燈光越來越多,仿佛一片朦朧的閃爍星光,籠罩著參差不齊的房屋。艾瑪跪在軟墊子上,迷離的眼光失落在茫茫的夜色中。她嗚咽了,叫著萊昂的名字,說了幾句溫柔的情話,送了幾個飛吻,但都隨風(fēng)消逝了。山坡上有一個可憐的流浪漢,拄著一根木棍,在馬車之間走來走去。一堆破布披在他的肩頭,一頂頭通底落的貍皮帽,像脫了底的圓面盆似的,遮住了他的臉,但是只要他一脫帽,就看不見他的眼皮,只見兩個血紅的眼眶。臉上的肉松得像紅色的破布;膿液一直流到鼻子邊上,凝成了綠色的膿瘡,黑色的鼻孔呼吸起來也像抽筋似的。要對人說話,他總是仰起頭來傻笑;那時他淡藍色的眼珠,連續(xù)不斷地朝太陽穴方向轉(zhuǎn)動,一直轉(zhuǎn)得碰到瘡疤為止。他上坡跟著馬車跑,口里唱著一支小調(diào):

天氣熱得小姑娘做夢也在想情郎。接著就歌唱小鳥、太陽、樹蔭。有時,他突然一下,光著頭出現(xiàn)在艾瑪背后。她嚇得叫起來,忙往后退。伊韋爾拿他開心,要他去圣·羅曼趕集時當(dāng)眾出丑,或者笑著問他的相好怎么樣了。往往馬車在走,車窗忽然夾住了他的帽子,他就用一只胳膊抓住腳凳,讓車輪濺得他滿身是泥。他的叫聲開始微弱,像嬰兒哭,卻越來越尖了。叫聲拖得很長,夜里聽來,仿佛是無名的痛苦發(fā)出模糊的哀鳴;在鈴鐺聲中,加上風(fēng)吹樹動,空車轟響,叫聲顯得遙遠,使艾瑪心煩意亂。這些聲響沉入了她靈魂的深處,就像一陣旋風(fēng)卷入了深淵,把她帶進了無邊無際的憂傷世界。不過伊韋爾發(fā)現(xiàn)馬車失去了平衡,就揮動長鞭,拚命打瞎子。鞭梢抽到他的爛瘡,他倒在泥漿里,痛得號叫。燕子號的乘客到底睡著了[插圖],有的張嘴,有的低頭,靠住旁邊人的肩膀,或是抓住皮帶,隨著馬車顛簸,搖來晃去;車燈也在外面搖擺,照著轅馬的屁股,又透過褐色布簾,把血紅色的影子撒在沉睡的旅客身上。艾瑪沉醉在凄涼中,直打寒噤,覺得腳越來越冷,好像進了地獄。

夏爾在家里等她回來;碰到星期四,燕子號老是誤點。夫人總算到家了!她勉強親了一下小女兒。晚餐還沒做好,那沒關(guān)系!她也不怪廚娘。現(xiàn)在似乎一切都隨女傭的便。往往丈夫覺得她臉色蒼白,問她是不是不舒服。“沒什么。”艾瑪說。“不過,”他反問道,“你今天晚上怎么不對頭呀?”“哪里?沒什么!沒什么!”有些日子,她甚至一到家就上樓去臥室;朱斯坦在樓上,他不聲不響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小心在意地服侍她,比起頭等的女傭來,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他把火柴、燭臺和一本書擺好,拿出她的睡衣,攤開她的被子。“好了,”她說,“行了,你走吧!”因為他還站在那里,兩手垂下,兩眼睜開,仿佛給突如其來的如夢似幻的千絲萬縷纏住了似的。第二天的日子真難熬,以后的日子越來越難以忍受,因為艾瑪迫不及待地要重溫她的幸福——她的貪戀,加上如漆似膠的回憶,就像干柴烈火一樣燃燒起來。等到了第七天,一見萊昂,自然變成熱情奔放的擁抱了。他的熱情卻掩蓋在無限的驚異之下,不盡的感激之中。艾瑪全神貫注,卻又有分寸地享受這種愛情,她利用溫存體貼的千姿百態(tài),想把感情維持得天長地久,但想到有朝一日,愛情會煙消云散,就難免不寒而栗了。

她往往脈脈含情,用憂郁的聲音對他說:“唉!你呀!你會離開我的!……你總要結(jié)婚的!……你和別的男人一樣。”他問道:“哪些男人?”“哪個男人不是這樣?”她答道。然后,她又故作傷感地把他推開,加一句:“你們都沒有良心!”一天,他們有點哲學(xué)意味地談到人世希望的破滅,她要試試他是不是妒忌,或者也許是為了需要傾吐衷情,她隨便對他談起,在他之前,她還愛過一個男人。“自然不像愛你這樣!”她連忙說,并且用她女兒的頭做保證,“沒有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年輕人信以為真,但還是不免要問問:“他”是干什么的?“我的朋友,他是一個船長。”這就可以避免他再追問下去,同時也抬高了自己的身價,因為一個經(jīng)風(fēng)歷險、受人敬仰的船長居然拜倒在她裙下,這不說明了她多么有魅力嗎?于是實習(xí)生自慚形穢了。他也羨慕肩章、勛章、頭銜。她當(dāng)然喜歡這一套:看她花起錢來大手大腳,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其實,艾瑪還有一大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想法沒有說出口來,比如說,她來盧昂,想坐一輛自備的藍色的馬車,駕一匹英吉利駿馬,還要有一個穿翻口長筒靴的馬夫。是朱斯坦引起她這個想法的,他要求做她的侍仆;沒有自備馬車雖然不會減少她每次去幽會的樂趣,但卻肯定會增加她回家的痛苦。他們時常在一起談到巴黎,她最后總是自怨自艾地說:“啊!要是我們住在那里,該多么好!”“難道我們現(xiàn)在不幸福嗎?”年輕人溫情脈脈地反問她,一邊用手摸她的鬈發(fā)。“對,我們幸福,”她說,“我都幸福得要發(fā)瘋了。吻吻我吧!”她對丈夫從來不像現(xiàn)在這樣好,她為他做“阿月渾子”奶酪,晚餐后給他彈華爾茲舞曲。他覺得自己是世上運氣最好的人,艾瑪也過得無憂無慮,但是一天晚上,突然間,他問道:“是不是朗珀蕾小姐給你上鋼琴課?”“是的。”“我下午碰到她,”夏爾接著說,“在列亞爾太太家。我對她說起你來,她卻說不認(rèn)識你。”這好像是雷轟頭頂。不過,她還是若無其事地答道:“啊!恐怕是她忘了我的名字!”“也許在盧昂,”醫(yī)生說,“不止一個朗珀蕾小姐教鋼琴吧?”“這也可能。”

然后,她趕緊說:“不過我有她的收據(jù)。等等!我找來給你看。”于是她走到書桌前,搜遍了所有的抽屜,翻亂了所有的文件,結(jié)果還是頭昏脹漲,沒有找到,夏爾盡力勸她不必勞神,為這些無所謂的收據(jù)傷腦筋。“嗯!我會找到的。”她說。的確,到了下星期五,夏爾在不見陽光的衣帽間換皮靴的時候,在皮子和襪子之間摸到了一張紙條,拿出來一看,上面寫著:茲收到三個月學(xué)雜費六十五法郎整,此據(jù)。音樂教師費莉西·朗珀蕾“這鬼收條怎么鉆到我靴子里來了?”“那恐怕是,”她答道,“裝發(fā)票的舊紙盒里掉出去的,盒子不是放在木板邊上嗎!”從這時起,她的生活成了用謊話紡織起來的藝術(shù)品,她把她的愛情掩藏在面紗的包裝之下。說謊成了一種需要,一種嗜好,一種樂趣。到了這種地步,如果她說昨天上街她靠右走,你就得相信其實她是靠左走的。

一天早上,像平常一樣,她穿得相當(dāng)單薄,動身到盧昂去了,不料忽然下起雪來;夏爾正在窗口看天氣,一眼看見布尼賢神甫坐著杜瓦施市長的馬車,要去盧昂。于是他跑下樓,拿了一條厚圍巾交給神甫,拜托他一到紅十字旅館,就轉(zhuǎn)交給他太太。神甫一到就問旅館老板娘:榮鎮(zhèn)的醫(yī)生夫人住哪間房子。老板娘說:她很少光顧。因此,到了晚上,神甫在燕子號班車上碰到包法利夫人時,就說起這件為難的事,但他并不覺得這有什么要緊,因為他接著就談起一位在大教堂的傳道師來,說他口若懸河,闊太太都聽得不肯走。沒有關(guān)系,他并沒有尋根問底,但誰知道別人會怎樣說呢。于是她想,以后還是每次在紅十字旅館下車更穩(wěn)當(dāng),鎮(zhèn)上的正派人上下樓看見她,就不會起疑心了。不料有一天,勒合先生碰到她挽著萊昂的胳膊,從布洛涅旅館里走出來,她嚇壞了,以為他會張揚出去。其實,他哪里會那樣傻!不過,三天之后,他走進了她的房間,關(guān)上房門,說道:“我等錢用。”她說她拿不出錢來。于是勒合唉聲嘆氣,說他幫過她多少忙。

的確,夏爾簽過字的兩張借據(jù),直到目前,艾瑪只付了一張,至少第二張呢,商人在她請求之下,答應(yīng)換成兩張借條,但是借款的日期卻大大提前了。嘆氣后,他從衣袋里拿出一張沒有付款的賬單來,其中有窗簾、地毯、沙發(fā)套的料子、幾件衣服,還有梳妝打扮的各種用品,加起來總數(shù)大約有兩千法郎。她低下頭,他卻接著說:“你沒有現(xiàn)錢,但有‘房產(chǎn)’呀。”于是他指出在巴恩鎮(zhèn)有一座舊房子,坐落在奧馬爾附近,沒有多少收益。房子原來是歸田莊的,但包法利老爹把小田莊賣了,勒合對這些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知道占地多少公頃,鄰居姓甚名誰。“我要是你呀,”他說,“賣掉房子還清債,還有多余的錢好用呢。”她怕不容易找到買主;他說也有可能找得到;她就問他怎樣才能賣掉。“你不是有委托書嗎?”他答道。這句話有如一陣清風(fēng),吹到她的臉上。“把賬單留下吧。”艾瑪說。“哎!你何必麻煩呢!”勒合答道。下個星期他又來了,并且自我吹噓,說是大費周折之后,總算找到了一個什么朗格瓦,他早就打那座房子的主意,但不知道打算出什么價錢。“價錢沒有關(guān)系!”她叫了起來。

正相反,他倒不急,說要等等,試試這個家伙。這筆買賣值得跑一趟,既然她不能去,他主動提出效勞。去和朗格瓦當(dāng)面打交道。他一回來,就說買主愿出四千法郎。艾瑪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心花怒放。“憑良心說,”他又加了一句,“出價不低。”她馬上拿到一半現(xiàn)款,當(dāng)她要還清欠賬的時候,商人卻說:“說老實話,看到你一下子花完這么一大筆款子,我都覺得過意不去。”于是她看著鈔票,想到這兩千法郎可以用來付多少風(fēng)流賬啊!“那怎么辦!那怎么辦!”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啊!他裝出一個老實人的樣子,笑著說:“要是你愿意的話,為什么不記賬呢?難道我不會替你精打細(xì)算嗎?”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手里拿著兩張長紙條,在手指中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他打開皮夾子,拿出四張期票放在桌上,每張票面上是一千法郎。“簽個字吧,”他說,“錢給你了。”她生氣了,叫了起來。“不過,如果我把余額給你,”勒合先生滿不在乎地答道,“這不是幫你的忙嗎?”于是他拿起筆來,在賬單底下寫道:“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整。”“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因為六個月后,你就可以拿到賣房子的欠款,而且我把最后一張期票的日期,寫成欠款付清之后。”

艾瑪算來算去,有點搞糊涂了,耳邊只聽見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仿佛金幣撐破了口袋,圍著她在地板上滾似的。最后,勒合對她解釋:他有一個朋友叫作萬薩,在盧昂開銀行,可以給這四張期票貼現(xiàn),扣掉她實際的欠款之后,他會親自把余額給她送來。但是他送來的不是兩千法郎,而只有一千八,因為他的朋友萬薩“理所當(dāng)然”扣下了二百法郎,作為傭金和貼現(xiàn)費。接著,他就順便要張收條。“你知道……做買賣……有時候……唉!請寫日期,寫上日期。”艾瑪眼前出現(xiàn)了夢想可能實現(xiàn)的前景。不過她還算小心,留下了一千金幣,等頭三張期到期時,用來付款;但是第四張不湊巧,偏偏在星期四送到家里,夏爾莫名其妙,只好耐心等妻子回來再問清楚。

雖然她沒有告訴他期票的事。但那是為了免得他為家事操心呀;她坐在他的膝蓋上,又是親他,又是哄他,說了一大堆即使賒賬也非買不可的東西。“說到底,你也得承認(rèn),這樣一大堆東西,價錢不算太高呀!”夏爾沒有法子想,只好去找永遠少不了的勒合幫忙,勒合賭咒發(fā)誓,一定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醫(yī)生給他另外簽兩張期票,一張是七百法郎,三個月內(nèi)付款。為了有法子還債,夏爾給他母親寫了一封動情的家信。母親沒有回信,親自來了。艾瑪問夏爾有沒有擠出點油水。“錢有,”他答道,“不過她要查賬。”第二天天一亮,艾瑪就跑到勒合先生那里去,求他另外做份假賬,不能超過一千法郎,因為她要是拿出四千法郎的賬單來,那就得承認(rèn)她已經(jīng)還了三分之二的賬,這不是要招供賣房子的事嗎?而這筆買賣是商人瞞著她家里做成的啊。雖然每件東西都很便宜,包法利奶奶還是嫌開銷太大。

“你就不可以少買一條地毯嗎?為什么沙發(fā)要換新套子呢?在我那個時候,一家只有一張沙發(fā),還是給老人坐的,——至少,在我母親家里是這樣,她可是個正派人呢,告訴你吧。——世界上并不是個個人都有錢!再有錢也經(jīng)不起流水似的亂花啊!要是像你這樣貪舒服,我真要羞死了!而我上了年紀(jì),本來要人照顧……你看!你看,這樣喜歡打扮,這樣擺闊!怎么!兩法郎一尺的綢夾里!……印度紗只要十個蘇,甚至八個蘇一尺,不是一樣管用嗎!”艾瑪仰臥在長沙發(fā)上,盡量壓住脾氣說:“唉!奶奶,夠了!夠了!……”奶奶卻繼續(xù)教訓(xùn)她,預(yù)言他們到頭來怕要進收容所。不過,這都怪包法利。幸而他答應(yīng)收回委托書……“怎么?”“啊!他起了誓的。”奶奶答道。

艾瑪打開窗子,把夏爾叫了來,可憐的男人只得承認(rèn)是母親逼他答應(yīng)收回的。艾瑪走了,馬上就轉(zhuǎn)回來,神氣十足地拿出一張厚紙來給奶奶。“我謝謝你。”奶奶說。她就把委托書丟到火里去。艾瑪大笑起來。笑得刺耳,哄動,持久:她的神經(jīng)病又發(fā)作了。“啊!我的天呀!”夏爾喊了起來,“唉!媽!你也不對,一來就跟她吵!……”母親聳聳肩膀,硬說這是“裝瘋賣傻”。但夏爾這一次可不聽話了,他為妻子辯護,氣得奶奶要走。第二天她就走了,走到門口,兒子還想留她,她卻答道:“不必了,不必了!你要老婆不要老娘,這是人之常情,天下事都是這樣的,不過,這好不了,你等著瞧吧!……好好保養(yǎng)身體……因為我不會像你說的那樣,再來跟她吵了。”夏爾得罪了母親,也得罪了艾瑪,夫妻一面對面,妻子就盡情發(fā)泄她的怨恨,罵他背信棄義;他不得不再三懇求,她才答應(yīng)再接受他的委托,并且由他陪著去吉約曼先生事務(wù)所,重新簽訂一份一模一樣的委托書。“這很容易理解,”公證人說,“一個搞科學(xué)的人哪能為這些生活瑣事操心呢!”夏爾聽了這曲意奉承的話,覺得松了一口氣,公證人仿佛能點石成金,給他的弱點披上了高尚使命的光輝外衣。

下一個星期四,在他們旅館的房間里和萊昂在一起的時候,她是如何心花怒放啊!她又笑又哭,又唱歌又跳舞,又要果汁又要香煙,他覺得她太過分了,但是風(fēng)流可愛。他不知道她的生命起了什么變化,居然越來越拼命追求生活的享受。她變得容易發(fā)脾氣,貪吃好東西,越來越放蕩;她同他在街上走,頭抬得高高的,她說,不用怕人家說三道四。不過,有時她想到萬一碰到羅多夫呢,不由得顫抖起來;因為他們雖說一刀兩斷了,她似乎還不能完全甩開對他的依戀。一天晚上,她沒有回榮鎮(zhèn)。夏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貝爾特沒有媽媽不肯睡覺,嗚嗚咽咽,哭得胸脯時起時落。朱斯坦到大路上去碰碰運氣。奧默先生也為此離開了藥房。最后,到了十一點鐘,夏爾實在耐不住了,就駕起他的馬車,跳上車去,使勁抽打牲口,在早晨兩點鐘左右,到了紅十字旅館。人不在那里。他想起實習(xí)生也許見到過她,但他住在哪里呢?幸而夏爾記得他老板的地址,他跑去了。天朦朦亮。他看出了一家門上有幾塊牌子;他去敲門。門沒有開,回答問話的人又說又罵,咒罵那些深更半夜吵得人睡不著的人。

實習(xí)生住的房子既沒有門鈴,也沒有門環(huán),還沒有門房。夏爾舉起拳頭,重重地捶了幾下窗板。一個警察走過來了,于是他嚇得趕快走開。“我真傻,”他自言自語,“當(dāng)然是洛爾摩先生留她吃晚餐了。”洛爾摩家已經(jīng)不再住在盧昂。“她恐怕是留下來照顧杜伯伊太太了吧。唉!杜伯伊太太已經(jīng)死了兩個月了!……那么,她在哪里呢?”他忽然有了主意,他到一家咖啡館去查當(dāng)?shù)氐摹赌觇b》,很快找到了朗珀蕾小姐的名字,她住在皮匠街七十四號。他走進街口,就看見艾瑪從另外一頭走過來了;他與其說是擁抱她,不如說是撲在她身上,并且喊道:“昨天誰留住你呢?”“我不舒服。”“哪里不舒服?……你住在哪里?……這是怎么搞的?……”

她用手摸摸額頭,答道:“在朗珀蕾小姐家里。”“當(dāng)然是她家!我正要去呢。”“啊!不必去了,”艾瑪說,“她剛出去。不過,以后,你也不用再擔(dān)心了。要是我曉得回家晚一點,會把你急成這個樣子,你看,我就不方便在外邊走動了。”這就算是打過招呼,以后她就可以毫無拘束地離開榮鎮(zhèn)了。因此,她就充分利用一切機會。只要她起了念頭,想見萊昂,隨便找個借口,她就走了,但是,那天他不會在旅館等她,她就索性找到事務(wù)所去了。頭幾回他們過得很快活,但是不久之后,他就不能再掩飾真相了,只得老實告訴她:老板討厭有人無事打擾。“算了!去他的吧!”她說。于是他就溜之大吉。她要他穿一身黑衣服,下巴上留一撮尖尖的胡子,看起來好像路易十三的畫像。她想看看他住的地方,發(fā)現(xiàn)房子太差勁了;說得他滿臉通紅,她卻毫不在乎,反倒勸他買些和她家里一樣的窗簾。等到他說價錢太貴時,她就笑著說:“哈!哈!你舍不得你那幾塊小金幣啦!”她每回都要萊昂講清楚,自從上次幽會之后,他都做了些什么事。她要他寫詩,要求他寫一首獻給她的“情詩”;他才寫到第二行就押不了韻,只好從紀(jì)念冊上抄一首十四行詩,敷衍了事。

這與其說是愛面子,還不如說是要討她歡喜。她說什么,他從來不爭辯;她喜歡什么,他都全盤接受;仿佛她不是他的情婦,而他反倒成了她的情婦似的。她說起話來溫情脈脈,吻起他來,叫他銷魂失魄。她這套勾魂攝魄的本領(lǐng)是哪里學(xué)來的?真是高深莫測,真假難分,差不多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6

萊昂到榮鎮(zhèn)來看她,時常在藥劑師家吃晚餐,覺得禮尚往來,若不邀請他來盧昂,未免說不過去。“非常樂意!”奧默先生答道,“何況我也應(yīng)該出去走走,因為老待在這里,身上都要長出老繭來了。我們?nèi)タ纯磻颍猿责^子,玩?zhèn)€痛快!”“啊!我的好當(dāng)家人!”奧默太太聽說他要去冒一些模糊的危險,心里不免擔(dān)驚受怕,就溫存體貼地小聲挽留他。“哎,怎么了?你以為我一年到頭在藥房里聞藥味就不會損害我的健康嗎?瞧!這就是娘兒們的德性:她們連科學(xué)也嫉妒,甚至反對最合情合理的消遣。別聽她的!我一準(zhǔn)來。說不定哪一天我就轉(zhuǎn)到盧昂,同你一起去把銅錢轉(zhuǎn)得嘩啦響。”藥劑師從前是不肯說這種話的,現(xiàn)在也學(xué)時髦了,認(rèn)為巴黎吃喝玩樂的風(fēng)氣最有派頭,也像他的鄰居包法利太太一樣,非常好奇地向?qū)嵙?xí)生打聽首都的風(fēng)俗習(xí)慣,甚至還說說巴黎用語,來炫耀自己……使土佬財主目瞪口呆。例如他把臥房叫作“寢室”,把集市叫作“商場”,不說“好看”而說“漂亮”,不說“時新”而說“摩登”,不用法語而用英語叫“北大街”,不說“我走了”而說“我去了”。

這就樣,有一個星期四,艾瑪居然在金獅旅館的廚房里,意外地碰到了奧默先生。他穿了旅行裝,那就是說,一件沒人見他穿過的舊披風(fēng),一只手提著一個小箱子,另一只手拿著一個店里暖腳用的皮囊。他沒有把他的旅行計劃告訴任何人,唯恐他出門會使大家擔(dān)心似的。一想到要舊地重游,他當(dāng)然興高采烈,一路上滔滔不絕,說個沒完沒了;然后不等到站,就趕快跳下車去,要找萊昂;實習(xí)生怎么也推托不掉,硬給奧默先生拉到諾曼底大咖啡館去了,他大模大樣地走了進去,連帽子也不脫,認(rèn)為在公共場所不戴帽子太土頭土腦了。艾瑪?shù)热R昂等了三刻鐘。最后,她跑到事務(wù)所去,心里胡猜亂想,怪他漠不關(guān)心,又恨自己弱,就這樣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生了一下午的悶氣。他們兩個對面地坐在桌子兩邊,一直坐到兩點鐘。大廳已經(jīng)空了,只有火爐的煙筒管做成棕櫚樹的形狀,把圓錐形的金黃枝葉伸向白色的天花板:他們靠著窗子,窗外太陽光里,有一個小噴泉在大理石水池中沙啦沙啦地響;池里有水田芥和石刁柏,當(dāng)中有三只遲鈍的龍蝦伸直了身子,碰到了一堆側(cè)身躺著的鵪鶉。

奧默興高采烈。使他陶醉的與其說是美酒好菜,不如說是富麗堂皇的氣氛,但波瑪爾的紅酒也喝得他心情有點激動,等到酒煎雞蛋端上來的時候,他就談起女人傷風(fēng)敗俗的妙論來了。對他誘惑力最大的是“時髦”。他喜歡服裝講究的女人和家具講究的房子,至于體形,他倒不討厭大塊頭。萊昂無可奈何地瞧著掛鐘。藥劑師還是有吃有喝,有談有笑。“你在盧昂,”他忽然說,“恐怕缺少知心人吧。其實,你的情人住得并不算遠。”對方臉紅了。“得了,老實說吧!不要瞞我,你在榮鎮(zhèn)……?”年輕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在包法利夫人家,你不是看中了……?”“看中了誰?”“女傭!”他并不是在開玩笑。但是萊昂太愛面子,沒有思前顧后,就一口咬定,說是沒這回事,因為他只愛棕色頭發(fā)的女人。“你說得對,”藥劑師說,“她們的性欲更旺盛。”于是他側(cè)著身子,對著他朋友的耳朵談?wù)摚鯓硬拍芸闯鲆粋€女人的性欲旺不旺。他甚至扯到人種學(xué)上去了,說什么德意志女人暖昧,法蘭西女人放蕩,意大利女人熱情。“那黑種女人呢?”實習(xí)生問道。“這是藝術(shù)家的愛好,”奧默說,“伙計!再來兩小杯咖啡!”“我們走吧!”萊昂實在不耐煩了,最后又再說了一遍。“好。”奧默用英文答道。

但是他走以前,還要當(dāng)著餐廳老板的面,說幾句恭維的客套話,年輕人正想離開他,就推托說有事要走。“好!我陪你去!”奧默說。于是他陪著萊昂上了街,一路上大談他的老婆、他的兒女、他們的前途,還有他的藥房,講到藥房以前多么糟糕,他自己如何把它搞得盡善盡美。走到布洛涅旅館門前,萊昂出其不意地甩掉了他,三步兩腳上了樓梯,發(fā)現(xiàn)他的情婦正焦躁不安。一提到藥劑師的名字,她就火冒三丈,然而他提出了一大堆理由;這也不能怪他;難道她還不了解奧默先生?怎么可能相信他會喜歡和他在一起?但她轉(zhuǎn)過身去;他又把她拉過來,自己跪在地上,用兩條胳膊抱住她的腰,作出一副可憐相,又是懇求,又是動情。她卻一直站著,兩只冒火的大眼睛認(rèn)真地瞪著他,簡直有點嚇人。然后,她紅潤的眼皮下垂,半遮著!朦朧的淚眼,讓萊昂吻她的手,那時進來了一個用人,說有人要找先生。“你回來嗎?”她問。“當(dāng)然。”“什么時候?”“馬上回來。”“這是個高招吧?”藥劑師一見萊昂就說,“我看你恐怕不愿意拜訪人,就把你找出來了。我們?nèi)ゲ祭锒拍莾汉纫槐_胃酒吧?”萊昂說,老天在上,他得到事務(wù)所去了。但是藥劑師卻拿公文程序開玩笑。

“去他的什么法學(xué)家!見鬼去吧!有誰攔住你呀?做個好樣兒的!我們?nèi)タ床祭锒牛荒闳タ纯此墓贰U婧猛妗!睂嵙?xí)生一定不肯去。“我也去事務(wù)所。我看報紙等你,或者翻翻法典也行。”艾瑪發(fā)的脾氣,奧默先生的羅嗦,也許午餐吃得太多,使萊昂暈頭轉(zhuǎn)向,拿不定主意;藥劑師的疲勞轟炸更使他喪魂失魄:“去看布里杜吧!只兩步路,就在馬帕呂街。”他怕磨纏,人又糊涂,加上一種無以名之、專和自己作對的情緒,居然使他跟著到布里杜那里去了。他們看見他在小院子里,監(jiān)督三個小伙計氣喘吁吁地轉(zhuǎn)動一部機器的大輪子,正在做塞爾茲礦泉水。奧默給他們出主意,他擁抱了布里杜,他們喝開胃灑。萊昂幾次三番要走,那一位總是拉住他的胳膊說:“等一下!我就走。我們?nèi)ァ侗R昂燈塔》報社看看。我給你介紹托馬森。”他好不容易才脫了身,三步兩跳跑就到了旅館。艾瑪已經(jīng)走了。她剛離開,氣得要命。她現(xiàn)在簡直恨他了。說話不算數(shù),約會沒信用,這是一種侮辱。她還要找別的理由,好說服自己離開他;他沒有男子漢大丈夫氣,軟弱,庸俗,比女人還溫順,而且吝嗇,膽小怕事。

奧默興高采烈。使他陶醉的與其說是美酒好菜,不如說是富麗堂皇的氣氛,但波瑪爾的紅酒也喝得他心情有點激動,等到酒煎雞蛋端上來的時候,他就談起女人傷風(fēng)敗俗的妙論來了。對他誘惑力最大的是“時髦”。他喜歡服裝講究的女人和家具講究的房子,至于體形,他倒不討厭大塊頭。萊昂無可奈何地瞧著掛鐘。藥劑師還是有吃有喝,有談有笑。“你在盧昂,”他忽然說,“恐怕缺少知心人吧。其實,你的情人住得并不算遠。”對方臉紅了。“得了,老實說吧!不要瞞我,你在榮鎮(zhèn)……?”年輕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在包法利夫人家,你不是看中了……?”“看中了誰?”“女傭!”他并不是在開玩笑。但是萊昂太愛面子,沒有思前顧后,就一口咬定,說是沒這回事,因為他只愛棕色頭發(fā)的女人。“你說得對,”藥劑師說,“她們的性欲更旺盛。”于是他側(cè)著身子,對著他朋友的耳朵談?wù)摚鯓硬拍芸闯鲆粋€女人的性欲旺不旺。他甚至扯到人種學(xué)上去了,說什么德意志女人暖昧,法蘭西女人放蕩,意大利女人熱情。“那黑種女人呢?”實習(xí)生問道。“這是藝術(shù)家的愛好,”奧默說,“伙計!再來兩小杯咖啡!”“我們走吧!”萊昂實在不耐煩了,最后又再說了一遍。“好。”奧默用英文答道。

但是他走以前,還要當(dāng)著餐廳老板的面,說幾句恭維的客套話,年輕人正想離開他,就推托說有事要走。“好!我陪你去!”奧默說。于是他陪著萊昂上了街,一路上大談他的老婆、他的兒女、他們的前途,還有他的藥房,講到藥房以前多么糟糕,他自己如何把它搞得盡善盡美。走到布洛涅旅館門前,萊昂出其不意地甩掉了他,三步兩腳上了樓梯,發(fā)現(xiàn)他的情婦正焦躁不安。一提到藥劑師的名字,她就火冒三丈,然而他提出了一大堆理由;這也不能怪他;難道她還不了解奧默先生?怎么可能相信他會喜歡和他在一起?但她轉(zhuǎn)過身去;他又把她拉過來,自己跪在地上,用兩條胳膊抱住她的腰,作出一副可憐相,又是懇求,又是動情。她卻一直站著,兩只冒火的大眼睛認(rèn)真地瞪著他,簡直有點嚇人。然后,她紅潤的眼皮下垂,半遮著!朦朧的淚眼,讓萊昂吻她的手,那時進來了一個用人,說有人要找先生。“你回來嗎?”她問。“當(dāng)然。”“什么時候?”“馬上回來。”“這是個高招吧?”藥劑師一見萊昂就說,“我看你恐怕不愿意拜訪人,就把你找出來了。我們?nèi)ゲ祭锒拍莾汉纫槐_胃酒吧?”萊昂說,老天在上,他得到事務(wù)所去了。但是藥劑師卻拿公文程序開玩笑。

“去他的什么法學(xué)家!見鬼去吧!有誰攔住你呀?做個好樣兒的!我們?nèi)タ床祭锒牛荒闳タ纯此墓贰U婧猛妗!睂嵙?xí)生一定不肯去。“我也去事務(wù)所。我看報紙等你,或者翻翻法典也行。”艾瑪發(fā)的脾氣,奧默先生的羅嗦,也許午餐吃得太多,使萊昂暈頭轉(zhuǎn)向,拿不定主意;藥劑師的疲勞轟炸更使他喪魂失魄:“去看布里杜吧!只兩步路,就在馬帕呂街。”他怕磨纏,人又糊涂,加上一種無以名之、專和自己作對的情緒,居然使他跟著到布里杜那里去了。他們看見他在小院子里,監(jiān)督三個小伙計氣喘吁吁地轉(zhuǎn)動一部機器的大輪子,正在做塞爾茲礦泉水。奧默給他們出主意,他擁抱了布里杜,他們喝開胃灑。萊昂幾次三番要走,那一位總是拉住他的胳膊說:“等一下!我就走。我們?nèi)ァ侗R昂燈塔》報社看看。我給你介紹托馬森。”他好不容易才脫了身,三步兩跳跑就到了旅館。艾瑪已經(jīng)走了。她剛離開,氣得要命。她現(xiàn)在簡直恨他了。說話不算數(shù),約會沒信用,這是一種侮辱。她還要找別的理由,好說服自己離開他;他沒有男子漢大丈夫氣,軟弱,庸俗,比女人還溫順,而且吝嗇,膽小怕事。

等到她心平氣的時候,結(jié)果她又發(fā)現(xiàn),她恐怕還是冤枉了他,但是詆毀自己心愛的人,總會或多或少地疏遠感情的。千萬不要碰泥菩薩的金身,只要一碰,金粉就會沾在手上。他們終于到了這個地步,談起話來,十之八九和愛情毫不相干,艾瑪寫起信來,說的也是花呀、詩呀、月亮、星星,熱情已經(jīng)退潮,但又心有不甘,無可奈何,只好借助外力,妄想死灰復(fù)燃,舊情重溫,下一次去盧昂之前,她總是不斷地給自己許愿,一定要痛飲幸福的瓊漿,但是事后又不得不承認(rèn),和以前的幽會沒有什么不同。這種失望卻并沒有使她灰心,只要一有新的希望,她就更加欲火中燒,更加如饑似渴地回到了他的身邊。她脫起衣服來毫無羞恥感,一下就把束腰的絲帶揪掉,細(xì)長的帶子像一條花蛇似的嘶嘶響,從她的光屁股上溜下來。她踮著腳丫子走到門邊,再看看門是不是關(guān)好,然后把身上的衣服脫得精光;她臉色發(fā)白,也不說話,神情緊張,一下就倒在他的胸脯上,渾身上下不住地打哆嗦。然而,萊昂看到她額頭的冷汗、顫抖的嘴唇、失神的眼珠、擁抱的胳膊,似乎感到一種瀕臨絕境、預(yù)兆不祥、無以名之的力量忽然插身在他們之間,要把他們活活拆開。

他并不敢問她;發(fā)現(xiàn)她經(jīng)驗這樣豐富,心里不免尋思,她一定是個風(fēng)月老手,經(jīng)受過各種痛苦和歡樂的考驗。過去使他心醉魂銷的風(fēng)情,現(xiàn)在嚇得他有點喪魂失魄了。還有更使他反感的,是他的人格一天比一天消失得更多。他怪艾瑪不該這樣長久占領(lǐng)他的身心。他甚至想不再對她親熱,但只要聽到她的小靴子咯噔一響,他就像酒鬼見到好酒一樣,渾身軟弱無力了。的確,她對他的關(guān)懷也是無微不至,吃得講究,穿得花哨,眼睛脈脈含情。她從榮鎮(zhèn)帶了玫瑰花來,放在胸前,一見到他,就把花投到他臉上。她擔(dān)心他的健康,出主意叫他怎樣對人對事;為了進一步占有他的心,她希望老天也許會助她一臂之力,就在頸上掛了一個圣母像章。她像一個賢妻良母一樣,打聽他的同事。她對他說:“不要去看他們,不要出去,不要管別人,只管我們自己吧,愛我吧!”她甚至想到要監(jiān)視他的生活,還起念頭要人在街上跟蹤他。旅館旁邊有的是游手好閑的流浪漢,對這類事當(dāng)然是不會拒絕的……不過這會有損于她的自尊心。

“唉!管他呢!要是他三心二意,和我又有什么相干!難道我還在乎?”有一天他們分手了,時間還早,她一個人順著大馬路走回去,一眼看見了她當(dāng)年住過的修道院的圍墻,于是她就在榆樹蔭下的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從前這里是多么安靜!那些從書中讀到的,使她想入非非、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戀愛心情,是多么令人神往啊!新婚的頭幾個月,在森林中騎馬漫游,同子爵跳華爾茲舞,聽拉加迪唱歌劇,一切都?xì)v歷如在眼前……忽然一下,她覺得萊昂也和這些往事一樣遙遠了。“不過,我還在愛他呢!”她心里想。那又有什么用!她并不幸福,從來也沒有幸福過。這種對生活的不滿足感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她心靈的寄托,轉(zhuǎn)眼就成了腐朽?……啊!哪里找得到一個剛強的美男子,天生勇敢,既熱情洋溢,又溫存體貼,既有詩人的內(nèi)心,又有天使的外表,能使無情的琴弦奏出多情的琴音,能向青天唱出哀怨動人的樂歌?為什么她就碰不到一個這樣的男子?啊!不可能!再說,也不值得追求,到頭來一切皆空!一切微笑都掩蓋著厭煩的哈欠,一切歡樂下面都隱藏著詛咒,興高采烈會使人膩味,最甜蜜的吻留在嘴唇上的只是永遠不得滿足的淫欲。

嘶啞的青銅聲在空中蕩漾,那是修道院的鐘敲了四下。才四點鐘,她卻覺得在長凳上似乎坐了一輩子。一分鐘里容得下無限的感情,正如一個小地方容得下一大堆人一樣。艾瑪生活在自己的感情中,不把金錢放在心上,就像是個公爵夫人。但是有一天,一個鬼鬼祟祟、禿頭紅臉的人走進了她的家門,說是盧昂的萬薩爾先生派來的。他把綠色長外套衣袋上的別針取下,別在袖子上,客客氣氣地從衣袋里取出一張紙條來。這是一張五百法郎的借據(jù),上面有她的簽名,由于她幾次拒絕付款,勒合就把賬單轉(zhuǎn)給萬薩爾了。她打發(fā)女傭去找勒合。他不能來。那個陌生人一直站著,東張西望,又粗又黃的眉毛也遮不住他好奇的眼光,他帶著莫名其妙的神氣問道:“我怎么回萬薩爾先生的話呢?”“那么,”艾瑪答道,“就說……我手頭沒有錢……下星期再來吧……請他等幾天……好不好?下星期再來。”陌生人沒有說什么就走了。但是第二天中午,她收到一張拒付通知書;一看到貼了印花的公文,上面幾次三番出現(xiàn)了用粗體字寫的“比希執(zhí)達員哈朗”的名字,她嚇得這樣厲害,趕快跑去找布店老板。她看見他在店里,正用繩子把一個包裹捆起來。“有什么吩咐嗎?”他說。

勒合一邊說,一邊只管繼續(xù)打他的包,有一個十三四歲的駝背女孩子做他的幫手,她既當(dāng)伙計,又當(dāng)廚子。然后,他拖著木頭鞋,踩得鋪子里的地板嘎吱響,把包法利夫人帶上了樓,領(lǐng)進一個狹窄的小房間,里面有一張松木大書桌,桌上放了幾本大賬簿,橫壓著一根上了掛鎖的鐵杠。靠墻隱約可以看見一只大保險柜,柜上遮了一些印花布的零頭,體積很大,里面裝的當(dāng)然不止是票據(jù)和現(xiàn)金。事實是勒合先生借貸要收抵押品,因此,包法利夫人的金表鏈、特利耶老頭的金耳環(huán),都裝在柜子里。可憐的老頭子最后不得不賣掉家私,在坎康普瓦買下了一家存貨不多的小雜貨店,后來害了重傷風(fēng),死在雜貨鋪的蠟燭當(dāng)中,臉比蠟燭還黃。勒合坐到大扶手椅的草墊子上,問道:“有什么事呀?”“你看。”于是她拿出通知書來。“唉!我有什么辦法?”于是她生氣了,說他答應(yīng)過不轉(zhuǎn)讓她的借據(jù);他并不抵賴。“不過我也是刀擱在脖子上,迫不得已呀。”“現(xiàn)在會怎么樣?”她又問道。“啊!那倒簡單:先是法庭判決,然后扣押……就算‘完了’!”艾瑪恨不得要打他一頓。但她忍氣吞聲地問:有沒有辦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哈!你希望萬薩爾大事化小。你不知道這個人,他比阿拉伯人還狠呢!”這就要勒合先生出力了。

“你聽我說!直到現(xiàn)在,我對你還算不錯吧?”于是他打開一本賬簿:“你看!”然后他一頁一頁從后往前翻:“你看……你看……8月3日,兩百法郎……6月17,一百五十……3月23,四十六法郎……而在4月……”他打住了,仿佛害怕說漏了嘴似的。“我還沒提你丈夫簽的期票,一張七百法郎,一張三百!還有你的零碎賬,加上利錢,算也算不清,我都搞糊涂了。你叫我怎么再管下去呢!”她哭了,甚至喊他“我的好勒合先生”。但是他總推說“萬薩爾這家伙太壞”。再說,他手頭一個錢也沒有,現(xiàn)在誰也不還欠賬,簡直是在他身上剝皮拔毛,像他這樣一個開小鋪子的可憐人,怎么能放賬呢?艾瑪不說話了。勒合先生輕輕地咬著鵝毛筆管的羽毛,當(dāng)然是為了她的沉默而感到不安,因為他又說了:“起碼,不管哪一天,如果我有一筆進款……我才能夠……”“其實,”她說,“巴恩鎮(zhèn)拖欠的款子……”“怎么?……”一聽到朗格瓦還沒有付清欠賬,他顯得大為意外。然后,他假情假意地說:“那我們好商量,比如說……?”“唉!一切都可以隨你!”于是他閉上眼睛,盤算了一下,寫了幾個數(shù)字,說自已也很困難,事情很棘手,他“老本也賠出去了”,這才開了四張期票,每隔一個月付清二百五十法郎。

“但愿萬薩爾接受我的期票!其實,我說話是算數(shù)的,就像蘋果是圓的一樣。”然后,他隨隨便便挑了幾件新到的貨給她看,不過在他看來,沒有一件夠她的格。“我說一件衣料賣七個蘇一公尺,保證不掉顏色!他們就相信了!其實,我沒有講真話,你當(dāng)然明白。”他想這樣對她推心置腹,把欺騙別人的事告訴她,就可以要她相信,他對她是另眼看待的。她一走,他又把她叫回來,看一幅三公尺的鏤空花邊,那是他最近買到的“搶手貨”。“多漂亮!”勒合說,“現(xiàn)在用的人多著呢,搭在沙發(fā)背上,真夠派頭。”然后,他比扒手還快,就用藍紙把花邊包好,塞到艾瑪手里。“至少,就我所知道的……?”“啊!以后再說吧。”他又加了一句,就轉(zhuǎn)過腳后跟進去了。一到晚上,她就催包法利給他母親寫信,要她把遺產(chǎn)還沒有付清的款子盡快給他們寄來。婆婆回信說,遺產(chǎn)沒有余款:清算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們除了巴恩鎮(zhèn)的房產(chǎn)以外,每年還有六百法郎收入,她會按時間給他們匯來。于是包法利夫人只好向兩三家病人討款,不久就老用這個辦法,因為她一討債就靈。她還小心在意地在賬單后面加上一句:“請不要向我丈夫提這件事,你知道他多么愛面子……真對不起……請多關(guān)照……”有人表示不滿,她就把信截住。

為了搞到錢,她還賣她的舊手表、舊帽子、破銅爛鐵;她討價還價,分文必爭——她身上流著農(nóng)民的血液,使她見錢眼開,后來,她進城的時候,還買了一些便宜的舊貨,不怕轉(zhuǎn)賣不掉,勒合先生總是會收下的。她收買鴕鳥的羽毛,中國的瓷器,還有大木箱;她向費莉西借錢,向勒方蘇瓦大娘借,甚至借到紅十字旅館的老板娘頭上,不管什么地方,見人就借。最后,收到了巴恩鎮(zhèn)的欠款,她付清了兩張期票,另外一千五百法郎又過期了,她又簽新期票,就這樣一直拖下去。其實,她有時也想算計算計,但是一算就發(fā)現(xiàn)事情越出常軌,連她自己也難以相信。于是她又重新算過,可是越算越糊涂,只好丟下不管,甚至想也懶得想了。現(xiàn)在,這個家也搞得一塌糊涂!只看見討債的商人走出門時滿面怒容。有些手絹丟在灶上;小貝爾特居然穿破襪子,這可惹得奧默太太大發(fā)牢騷。要是夏爾敢不識相,說上片言只語,艾瑪回起嘴來就蠻不講理,說這一點不能怪她!為什么這樣大的脾氣?他認(rèn)為她的老毛病又復(fù)發(fā)了,于是他反而責(zé)備自己太不體貼,不該把她的神經(jīng)病當(dāng)作錯誤,真想跑去吻她,表示歉意。“啊!不行,”他心里又想,“我會惹得她討厭的!”于是就不敢去。

晚餐后,他一個人在花園里散步;有時,他讓小貝爾特坐在他膝蓋上,打開一本醫(yī)學(xué)雜志,教她認(rèn)字。孩子從來沒有學(xué)習(xí)過,不一會兒就愁容滿面,睜大眼睛,哭了起來。他只好又來哄她,把噴水壺里的水倒在沙上,流成一條小河;或者把女貞樹枝椏掰斷,栽在花圃里,這并不會糟踏花園,因為園子里的草已經(jīng)長得太亂,鋤草的錢也好幾天沒有付給勒斯蒂布杜瓦了!后來孩子一冷,就要媽媽。“叫保姆吧,”夏爾說,“你曉得,我的小寶貝,媽媽不喜歡人打擾。”秋天來了,樹葉已經(jīng)開始落下——就像她兩年前生病時一樣!——要到什么時候才能了結(jié)?……他繼續(xù)走著,雙手搭在背后。太太待在臥房里,沒有人上樓去打擾她。她就待一整天,麻木不仁,連衣服也幾乎不穿,有時點起蘇丹后宮用的錠香,那是她在盧昂一家阿爾及利亞人開的鋪子里買的。為了不要丈夫夜里直挺挺地躺在自己身邊,她就蹙眉噘嘴,打發(fā)他到樓上去睡;她看書一直看到天亮,看些荒唐的小說,里面描寫狂歡濫飲的場面、鮮血淋漓的情景。有時她嚇得魂不附體,大聲喊叫。夏爾趕快跑來。“沒你的事!快點走開!”她說。

有時,她想起幽會的歡樂,于是欲火中燒,氣喘吁吁,心情激動,簡直成了情欲的化身,她只好打開窗子,吸進一口冷空氣,讓壓在頭上壓得太重的頭發(fā)迎風(fēng)散開,望著天上的星星,幻想多情的白馬王子會從天而降。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萊昂,那時,只要能有一次心滿意足的幽會,她就是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了。幽會的日子是她盛大的節(jié)日。她要過得絢麗多彩!當(dāng)他一個人的錢不夠花的時候,她就滿不在乎地填補了余額。他想告訴她,換個便宜點的旅館可以過得一樣痛快,可她就是不聽。一天,她從手提包里拿出了六個鍍金的小勺子,這是她結(jié)婚時盧奧老爹送的禮物,她卻要他馬上拿到當(dāng)鋪去換錢。萊昂不敢不去,雖然心里老大不高興。他怕名譽會受影響。事后一想,他覺得他情婦的行為不正常,如果要擺脫她,也許不能算錯。

碰巧有一個人給他母親寫了一封長長的匿名信,說他“和一個有夫之婦打得火熱,不能自拔”。老太太仿佛立刻看到了一個會害得她家破人亡、永世不得翻身的禍根,那就是說,一個模糊不清的害人精,一個迷人的女妖,一條毒蛇,一個如夢似幻地潛伏在愛情深處的不祥物,于是她趕快寫信給她兒子的老板杜博卡吉律師,因為他辦起這種事來,可以說是拿手好戲。他和萊昂談了三刻鐘話,要他睜開眼睛,看清他面前的無底深淵。這種不清不白的關(guān)系將來會影響他開業(yè)的。律師要求他和情婦一刀兩斷,即使他不為自己的利害著想,忍痛割愛,至少也該為他杜博卡吉著想呀!萊昂到底發(fā)誓不再見艾瑪了。他說得到,卻做不到,一想起這個女人可能給他帶來的麻煩、惹起的口舌,還不算他的伙伴早上在爐畔的閑言碎語、打趣開心,他又不得不責(zé)備自己了。再說,他快要提升為第一幫辦:是應(yīng)該認(rèn)真的時候。因此,他放棄了音樂,放棄了狂熱的感情,放棄了幻想——因為每一個布爾喬亞的年輕人在大腦發(fā)熱的時期,總有一天、有一刻認(rèn)為自己是情深似海,將來會功高如山的。最平庸無能的浪蕩子弟做夢也會想到娶一個蘇丹的王妃;每個公證人心里都有詩人遺留下來的繞梁余音。

萊昂現(xiàn)在感到厭煩的是艾瑪忽然一下靠緊他的胸脯,嗚咽起來;他的心好像只聽得入某種音樂的人一樣,不能忍受愛情的噪音,體會不出細(xì)膩的感情,一聽到就滿不在乎地昏昏入睡了。他們對彼此的肉體都了如指掌,占有對方本來會使歡樂增加百倍,現(xiàn)在卻毫無新奇之感,她覺得他乏味,正如他對她感到厭倦一樣。艾瑪又發(fā)現(xiàn)幽會也和結(jié)婚一樣平淡無味了。不過,怎么才能擺脫他呢?她雖然覺得這種幸福微不足道,見不得人,但是腐化墮落已成習(xí)慣,要丟也丟不開;她反倒越陷越深,幻想得到更多的幸福,卻把所遺無幾的幸福吸吮得一干二凈了。她一失望,就怪萊昂,仿佛是他欺騙了她;她甚至希望禍從天降,把他們兩個人拆開,因為她狠不下心來和他決裂。她還照舊給他寫情書,根深蒂固地認(rèn)為給情人寫信永遠是女人的本分。

但是在寫信的時候,她看到的并不是萊昂,而是另外一個男人,一個由她最親熱的回憶、最美麗的讀物、最強烈的欲望交織而成的幻像;這個幻像最后變成了一個真人,一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男子,她一見他就會心撲撲跳,驚喜萬分,但卻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因為他像一個天神,尊稱的法號太多,有如繚繞的云霧,使他顯得迷離恍惚了。他住在蔚藍的天國,要爬上絲織的懸梯,在花香中,在月光下,才能搖搖晃晃地爬上他的陽臺。她感到他近在身旁,只要用一個吻就可以把她帶到九霄云外。但緊接著她又從天上摔了下來,香消魂斷,因為這種朦朦朧朧的愛情沖動使她精疲力竭,比起肉體的荒淫無度來,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現(xiàn)在感到?jīng)]完沒了、無所不在的勞累。艾瑪甚至?xí)r常得到傳訊,還有貼印花的公文,她連看也不看。她恨不得死了倒好,或者一覺睡得永遠不醒。四旬齋狂歡節(jié),她沒有回榮鎮(zhèn);晚上她去參加化裝舞會。她穿了一條絲絨長褲和一雙紅襪子,頭發(fā)用緞帶扎在頸后,歪戴著一頂三角帽。她在狂歡的長號聲中,跳了一個通宵;大家圍著她跳;第二天清晨,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劇院的柱廊下,同五六個化裝成裝卸女工和水手的人待在一起,他們是萊昂的伙伴,正說要去吃夜宵。

附近的咖啡館都客滿了。他們在碼頭上發(fā)現(xiàn)一家最蹩腳的小館子,老板給他們在四層樓上打開了一個小房間。男人在角落里低聲商量,當(dāng)然是談開銷的事。他們中有一個幫辦、兩個醫(yī)生的助手、一個小伙計,這就是她的舞伴!至于女人,艾瑪一聽她們的聲音語調(diào),馬上看出她們幾乎都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于是她害怕了,把椅子往后拉,眼睛不敢抬起。別人開始吃起來了。她什么也不吃,她的額頭發(fā)燒,眼皮仿佛感到針扎,皮膚是冰涼的。她覺得她的頭似乎成了舞廳的地板,千百只腳打著瘋狂的拍子,還在上面蹦跳。酒味和煙氣熏得她頭昏。她暈了過去,大家把她抬到窗前。天開始亮了,圣·卡特琳教堂那邊蒼茫的天空,有一個大紅點變得越來越大。渾濁的河水給風(fēng)吹起了漣漪,橋上還沒有行人,路燈熄滅了。那時她醒了過來,忽然想起貝爾特還在樓下女傭房里睡覺呢。但是一輛裝滿長鐵條的大車走過,鐵條顛簸的響聲把房屋的墻腳都震動了,震得耳朵要聾。她趕快溜走,脫掉了舞會上穿的服裝,告訴萊昂她要回去,總算一個人回到了布洛涅旅館。一切都叫她無法忍受,連她自己在內(nèi)。她恨不能長上兩只翅膀,飛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那里純潔無瑕的空氣能夠使她永遠青春煥發(fā)。

她走出去,穿過林蔭大道、科鎮(zhèn)廣場和郊區(qū),一直走到一條開闊的、兩邊都是花園的大路。她走得快,新鮮空氣使她安靜下來,于是漸漸人群的臉孔、化裝的假面、四對舞、懸掛式分枝燭架、夜宵,還有那些女人,全都云消霧散了。然后,她回到紅十字旅館,走上二樓有“納爾塔”壁畫的小房間,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下午四點鐘,伊韋爾來喊醒她。她一回家,費莉西就從座鐘后取出一張灰色的紙條,上面寫著:“根據(jù)判決書的抄本,決定執(zhí)行……”什么判決書?昨天的確送來了一紙公文,她沒有看清楚,因此,她一見這幾個字,就嚇呆了:國王的圣旨,法院的命令,著包法利夫人……于是她跳過了幾行,再看:限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不得延誤。”——什么意思?“付清欠款八千法郎。”下面還有“到期不付,當(dāng)即按照法律程序,扣押房產(chǎn)家具”。怎么辦呢?……只有二十四小時了,就是明天!她心里想,這當(dāng)然又是勒合在恐嚇?biāo)耍驗樗砸詾橐幌戮涂赐噶怂5陌褢颍碌搅怂ㄈ谶w就的目的,使她放心的是:欠賬哪有這么多呢?這不是過分夸大嗎!

她不知道,她老是買東西不付錢,借了錢不還賬,簽了期票又延期,這樣利上滾利,結(jié)果給勒合先生送上門來的買賣使他撈到了一大筆本錢,他正迫不及待地等著,要用到他的投機生意上去呢。她滿不在乎地去找他。“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這個玩笑也開得太大了吧!”“這不是開玩笑。”“那是怎么搞的?”他慢慢轉(zhuǎn)過身去,兩臂交叉,對她說道:“我的少奶奶,你以為我這一輩子給你送貨上門、送錢到家,都是不要報酬的嗎?現(xiàn)在,我放出去的債也該討回來了,這難道不公平嗎!”她高聲大叫:哪里欠了這么多債。“啊!你不認(rèn)賬!但是法院承認(rèn)!有判決書!通知也送給你了!再說,并不是我要這樣做,是萬薩爾!”“難道你不能疏通疏通……?”“咳!一點辦法也沒有。”“不過……能不能……講點理由。”于是她東拉西扯,她事先一點也不知道……這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了……“那能怪誰呢?”勒合挖苦地向她行了一個禮,說道,“我在這里累得像個黑奴一樣,你不是在那里過好日子嗎?”“啊!不要講大道理!”“講講也沒有壞處呀。”他反駁道。她軟下來了,苦苦哀求他;她甚至把漂亮的、又白又長的手放在商人的膝蓋上。“不要給我來這一套!人家會說你要勾引我呢!”

“你這個該死的壞蛋!”她叫了起來。“哈哈!你怎么這樣說話!”他笑著接下去說。“我要揭穿你的老底。我要告訴我的丈夫……”“那好。我也正要告訴你的丈夫!”于是勒合從保險柜里拿出一張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據(jù)來,那是貼現(xiàn)給萬薩爾的時候,她寫下的借條。“你以為這個可憐的好人,”他又加上一句,“一點也不知道你的盜竊行為嗎?”她渾身無力,比當(dāng)頭挨了一棒還更厲害。他卻在窗子和桌子之間走來走去,翻來覆去地說:“啊!我要給他看的……我要給他看的……”然后他又走到她身邊,用和氣的聲音說:“這不是鬧著玩的事,我知道;不過,這也不會逼死人的,但這是要你還債的唯一的辦法了……”“叫我到哪里去搞錢呢?”艾瑪扭著自己的胳膊說。“著什么急!你不有的是朋友嗎?”于是他瞪著眼睛看她,可怕的眼光似乎穿透了她的五臟六腑,嚇得她渾身上下發(fā)抖。“我答應(yīng)你,”她說,“我簽字……”“你簽的字,我有的是!”“我再賣東西……”“算了吧!”他聳聳肩膀說,“你沒有東西可賣了。”于是他對著墻上開的洞口喊鋪子里的人:“安納蒂!不要忘記了十四號的三塊零頭布。”女傭來了。艾瑪明白是攆她走,就問:“要多少錢才能不吃官司?”“太晚了!”

“要是我給你帶幾千法郎,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幾乎全都帶來怎樣?”“哎呀!不行,沒有用了!”他把她輕輕地推到樓梯口。“我求求你,勒合先生,再寬限幾天吧!”她啜泣了。“得了!眼淚有什么用!”“你這是要我的命!”“這我就管不著了!”他關(guān)門的時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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