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題故事 | 至高無上的 匯攏 挽詩


小蘭騎車經過這條小巷,她可以騎得飛快,也可以慢慢經過曲折的深巷之處,只是不管哪一種,她車前筐里的包子都會隨之顫抖。塑料袋透出一股股熱氣,是剛蒸出的面粉甜甜的氣息,豬肉大蔥或者韭菜雞蛋,由她一袋袋分發給路口等待她的人,然后將換得的毛票塞進圍裙口袋里,繞了一大圈,最后精準無誤地回到一間臨街的小小店鋪門前——她自己家的包子鋪。

“爸!”回到門口,小蘭把鈔票從口袋里拿出來,一把塞進門前長桌上的鐵皮桶里,然后抄過一旁的待送包子,對桌子后面搟面的中年男人笑了笑,“包子我拿走了啊。”

“好好看看,別送錯了。”小蘭爸爸抬頭看女兒一下,話沒說完,自行車上的人已經一陣風似的消失不見了。小蘭騎車向前,冬日的冷風颼颼地吹在臉上,令人頭腦清晰,心情大好。她努力睜大眼睛,感受身旁的景物和行人快速向后略去,然后一把捏了剎車。

——連人帶包子差一點都飛了出去。

“一生。”小蘭揮手向前方迎面走來的人打招呼,手揮得很賣力氣。走來的人看到她,于是也抬起手向她打了招呼,然后便又伸進厚外套的口袋里。是個男生,快快地走著,大衣帽子戴起來壓住頭發。“我后面有人嗎?”他在小蘭身旁停了停。

小蘭搖頭,說:“她們又跟蹤你啦?”

一生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便又提步向前走去。小蘭回過頭想要叫住他,卻發覺自己沒什么搭訕的理由。她有點不甘,但想到還要送包子,只好放棄,繼續騎自己的車子。車輪向前轉著,當她經過一處路口時,突然從轉角冒出五六個女生,嚇得她連忙腳踩地面,前輪還是擦在一個女生的大衣上。

女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回頭向同伴說:“就是這條巷子,沒錯,我上次就是在這地方看見一生的。”

“一生?”小蘭情不自禁脫口而出。

女生們的目光一起向她投來,“他往這邊走了?”

自行車的車把動了動。一個扭身調頭,小蘭朝著原路方向大力騎回去,身后的女生先是尖叫,然后便追過來,小蘭深吸一口氣,只管把她們甩下,朝著遠處的黑色人影大叫:“一生,上車!”她這句話讓路人都回過頭,包括一生。那雙眼睛睜大了,卻清澈地閃耀著光芒。“快呀。”小蘭停在他身邊,急得簡直要發笑,還沒等他跳上來坐穩就朝著巷子深處飛速駛去,一路自行車鈴鐺的脆響。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小蘭減了速度,把一生放下來。一生走兩步來到她身旁,眼睛正好望著她的眼睛:“真是抱歉,還要你幫忙。”

“是你太出名了,”小蘭笑笑,“對吧,暢銷雜志的連載作家。我要是有你的一小點能耐就好了。別說寫字,我連書都沒有讀過幾本厚的……”

一生望著她,望著她,噗嗤一聲笑了。他兩手放進衣袋里。

“你也常來我們店里吃早飯呀,店里新加了香菇包,挺好吃的,你要是來的話,我給你打個折。”小蘭眉飛色舞地講著,可是對方一點回應也沒有,只是望著她笑。“還有……”她終于堅持不住了。再見。她在心里默默說著,車把已經調轉到回家的方向。

“好啊。”一生在她身后說,是開口后第一個提問:“你叫什么來著?”

“我說了多少遍,你上趕著套近乎,人家連你的大名都不會記著的。”

早點時間告一段落的包子鋪里,爸爸和小蘭分頭抹著桌子。小蘭興沖沖地講述一遍早上的遭遇,爸爸卻在她沒說完時就嘆起氣來:“他最后問你什么來著?”“問我名字了啊。”“第幾次問你名字了?”女兒真是可憐得要命。

“我不管,他多問一次,就能多記住一點。”小蘭坐在圓凳上,“萬一哪次就真的記住了呢?”

“除非你哪天也寫出小說來。”爸爸用力擦著桌上的油垢。

半年前,一生第一次跨入小蘭家的早點鋪。他戴著兜帽的樣子實在太普通,以至于小蘭像對待任何一個新面孔的客人一樣,麻利干脆地對他丟下一句“到柜臺點”就走開了。后來他落座,掏出一個小本子,竟然在略有油膩的小餐桌上寫起字來,小蘭這才詫異地多看了他兩眼。一生抬起頭,看到她,隨口說:“就來一屜包子,老板你挑什么餡都好。”說完便又低下頭。他的笑讓小蘭心里有點嘀咕,也癢癢的,她盯著他走過去,“你沒病吧。”不客氣地說,卻從此再沒能把眼光從他身上移走。一生那時候寫的是他連載小說的提綱,記在一個普通的筆記本上,潦草卻清秀的筆記勾勒出人物關系與劇情走向的弧線,只是小蘭不知道什么是小說,她捧起本子來看,眼前花花綠綠閃動著的是她從未見過的景色——文字的海洋——幾乎要把她吞沒了。她在紙張最上方看到他隨手寫下的題目,兩個字,卻是最暢銷的小說雜志上,連她這樣一個早點鋪女店員都知道的連載小說。

“你是一生?”她吸著氣小心問,每個字都像寶石閃光一樣顫動。

一生沒有掩藏自己的身份,事實上,這成了他分享給小蘭的秘密。偶爾會有一生的粉絲在店外埋伏,這時小蘭總會第一時間跑進店里告訴他,這樣當她們一股腦擁進店的時候,一生早已從后門悄悄溜出去了。望著女生們納悶地站在他吃剩的包子旁邊,小蘭感到極大的滿足。她自豪地把這件事對爸爸講,爸爸平淡地回答她:“你怎么沒想過,他干嘛只告訴你一個人他是誰?”

“他在意我嘛。”

“嗯,因為你會幫他逃跑啊。”

爸爸看得明白,小蘭心里逐漸發芽的渴望。可是他除了看著女兒每天一早就等著一生,別無辦法。一天一天,他偶爾在清早炸油條時瞥見一生走到店里,不用說,小蘭這一整天都會因此哼唱著歌。就像今天,他把發面利落地摔在案板上,不抬眼皮就知道一生又來了。他知道,是因為小蘭飛也似地沖進廚房,端出她一大早就預留好的一屜最棒的香菇包,急急忙忙地跑向前廳。爸爸便笑,多是苦笑,揉著面,不一會兒又感到小蘭跑了過來,這次撲在柜臺前,拍來一張結賬單的同時神秘兮兮地說:“爸,我請個假!”袖套和圍裙丟了過來,人便跑出去了。

一生吃完早飯走出店鋪,在寒風的早晨里慢慢走著。他聽見身后有人奔跑,沒想到追上來的是小蘭。她喘著氣,耳側的頭發從馬尾辮里漏出來,有點蓬松。一生停下來,好似默許她與自己一路同行一般,再次邁步時放慢了速度。

“怎么樣,香菇包?”

“好吃。”

小蘭舒心地笑了。一生說道:“你不幫爸爸打理店里?”

“我們最近找了個學徒。”小蘭說,雙手合在身前,又繞到身后交叉起來伸了伸,尋找著安置它們的位置,“你知道啦,我也不能永遠做這個。”

“你沒在上學吧。”

小蘭雙手松開了。她發聲笑了笑,自己都感覺傻傻的。眼睛垂下,她假裝隨意地岔開話題,問道:“早上你在寫什么?我看到了,一行一行的,不是小說提綱吧?”

“不是。”

“我就知道,你寫的字太整齊啦……平常寫的都亂七八糟的。”

這次一生不好意思地笑了,解釋道:“C老師剛剛過世,我連載小說的月刊辦了個專題,征集悼文。”

“所以你在寫那個?給那個人寫?”

“你要試試嗎?不用很長。”

小蘭支吾起來。她努力想擺出老成的樣子,于是清清嗓子,說道:“我要是你,寫剛剛那篇文章的時候就會把每句話都合在一起。”她認真地建議,卻眼看著對方的眉毛擰起來。

“你知道挽詩嗎?”一生終于停下了。詢問的語氣仍然禮貌,只是喘氣的幅度有些大了。冬日的白氣從他微張的嘴里呼出,他的眼睛明亮,望著她:“那個是首詩。”

小蘭在復印店的電腦前泡了一下午。復印店老板認識小蘭爸爸,所以她跑來蹭網。她不敢回家上網,因為她只要一回去就會被爸爸催著去菜市搬菜,然后再準備第二天要用的各種餡料。太陽一點點滑到西邊,沉進了山巒朦朧的疊嶂里,夜來了,小蘭還固執地坐在電腦前。

“真搞不懂!”干癟的肚子發出一聲哀鳴,小蘭終于出聲了。她一頁一頁關閉了網頁標簽,讓“C老師”,“挽詩”等等內容徹底消失在眼前。“回家!”接著關電腦起身。

華燈初上,車水馬龍。復印店臨街,要是想回包子鋪,需要走進小巷,循著路燈燈光走上十分鐘才行。不過現在正是下班時間,整條路上都是疲憊一天卻仍快著步子回家的上班族,融入他們倒也不顯孤單。邊走邊回想早晨的事,小蘭不怪自己硬要追上去和他聊一路,只是怪自己太笨拙,既不知道大名鼎鼎的C老師,連詩也看不出。這樣沮喪地想,她一面踢著石子,一面跟著飛開的小石頭望向前方。

只見,在路燈投下的光線里,一生站在大街與小巷的交匯處,站得筆直,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小蘭愣了,大腦停轉再沒任何想法。

好一陣子她才松懈下來,意識到一生是看著這邊發呆。她想了想,給自己打打氣才走上去打招呼,這才知道他是在等人。她問他吃過飯沒,又主動說去店里打包些好吃的帶過來。一生好像也沒想到會在這時候遇見她,而且餓著肚子,眼里流露出驚喜。他這樣子讓小蘭下定了決心,于是叮囑他等在原地,自己使出十二分力氣跑回店里,拉開虛掩的店門:“爸!”興沖沖撩開簾子,卻發現只有后廚亮著一盞小燈。

“你爸去小飯館喝酒了。”廚房里傳來學徒的聲音。“還剩包子嗎?”小蘭垂手放下簾子,快步向后廚走去。

小蘭帶著棉布袋騎自行車趕回巷口,她發現,路燈下等待她的是兩個人。一眼看到站在一生身邊的高挑女生,她踩腳蹬的雙腳停了下來,跳下車,眼望著女生的高跟鞋,踩著運動鞋的雙腳走得飛快。那女生站得比一生還要挺拔,笑盈盈地看著她。“就是她嗎?”開口問一生。

小蘭有點遲疑。但既然來了,她還是小心地把棉布袋里的塑料袋捧出來交給他,又解釋了每個包子的餡料,這時,耳邊再度響起了女生的聲音:“你家賣麻糬包么?外賣單有么,送到旁邊的X大多少錢?”

小蘭看了她一眼。女生早就已經盯著她的臉,不錯眼睛地笑著注視她。

“這是佳怡。”一生打斷了兩人的對峙,話是解釋給小蘭聽,他卻暗中拽著佳怡的胳膊,將她使勁向后拽了一下,然后才看著小蘭說,“快回去吧,外面冷。”

“明天……還來嗎?”小蘭仍有點發愣,訥訥地吐出這句話,看到一生點頭,才終于笑了。原本她打算就此離開,這個佳怡只當沒看見就好。可誰知就在小蘭轉過身時,卻清清楚楚地聽見身后傳來一句話:

“我是看她有意思,一個賣包子的……這種地方你也敢去啊。”

佳怡說這話的時候,以為小蘭已經回了巷子,或者說聽見了也無所謂,所以她才一邊說,一邊大方地從一生手里奪來這袋包子。誰料頭發忽然被人揪住,她尖叫一聲,腦袋一仰看到了小蘭。小蘭拽著她,那波浪般絲滑的長發在手中擰緊,她還要使勁,忽然感到對方抬起手,接著一袋又大又茁實的東西迎面而來,猛地抽在臉上,迫使她放了手。

“有病嗎!”佳怡驚魂未定地倒退幾步,嚷道。

“你把嘴巴放干凈點!”

“我說錯了?你不是賣包子的?”

小蘭被剛才那一下打得有點發懵。她看到對方手里的袋子,這些讓自己挨了一記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自家的包子。而此時此刻,佳怡摸著頭發,目光從停在路燈下的自行車上收回,穩住了語氣:“騎著你那輛破車回家吧。”說著揚起手,包子袋在空中扭騰一下,撲簌一聲摔在小蘭腳前。

嗡地一下,小蘭終于覺得血液全部沖到了腦袋里。

爸爸的酒喝得不盡興,回了店里。他在外面瞧屋里一片漆黑,于是掀簾子進去開燈。

燈開了,是小蘭開的。她坐在店的最里面,一側鼻子塞著紙,地上還扔了好些紙團。爸爸走過去,發現她腿上擱著一袋包子,袋子都破了。他嘆了口氣,撿了個凳子在一旁坐下。“還流血?”

小蘭低頭望著別處。她開口,聲音悶悶的:“菜呢,我幫你搬菜。”

“早搬完了。”

“那我剁肉餡。”

“小徒弟都弄好了。”

小蘭回頭看看廚房,廚房還沒收拾。她去看爸爸,剛一抬眼,便聽他深吸一口氣:“說吧,干嘛出手打人家?”

小蘭啞口無言。她并不知道爸爸看到了這一切。當時爸爸從街邊小飯館走出來,被冷風吹得縮緊雙臂,抬眼便瞧見不遠處小蘭和另一個女生扭打在一處,也瞧著她最后被女生推在地上,一瘸一拐地推著自行車走回來。明知女兒腳有傷,爸爸還是狠下心拍了她的小腿一下。

“你憑什么打那個女孩?”

“她說我們的店。”

“她是會來咱們店里吃飯的人嗎?”

“她還說我。”

“說你什么了?”

小蘭緊閉嘴巴,眼淚慢慢涌了出來。

“你就是把她打跑了又能怎樣?腿再瘸一點,頂個黑眼圈,我可不讓你明天這副樣子在店里走來走去。媽媽走之前你是怎么答應她的?這店就是她的心血。你能讓她放心嗎?”

“我就是好好看店,天天賣包子她也不會開心。”小蘭流著眼淚,聲音逐漸大起來,“我就是要打她,我哪里做錯了!下一次我還要……”

“是一生把你從地上拉起來的?”

爸爸的話刺中了小蘭的心。“真丟人啊。拉著人家到店里吃飯就算了,你還上趕著給人家送包子去。夠了嗎?小蘭?”

小蘭不做聲,賭氣從鼻孔里抽出紙團,鮮血立即淌下來,啪嗒一聲掉在包子袋上,她見狀連忙抬頭,卻被爸爸一把將頭按了回去。

“腦袋往前,食指和大拇指捏住鼻子……”

小蘭照做,鼻血很快便止住了。

“你媽媽告訴我的。”爸爸松了口氣,起身去取掃把和簸箕清理紙團。小蘭也站起來,穿戴好自己的圍裙和袖套,走進廚房開始打掃。

當天晚上,那袋包子被小蘭帶進了房間。她原本只是不想讓爸爸處理它們,可偷偷地溜出后門,走向野狗游蕩的垃圾站點時,又遲疑地止住了步子。這袋包子的確把她砸得夠嗆,讓她心里委屈,可這原本是要給一生的啊。月光如水,從頭頂的天空傾瀉下來,把小蘭手里的袋子映得一片銀白,銀白中又有一滴已經干涸的血色。她輕輕從袋子里拿出一只包子,低頭咬一口,已經冷透了的包子嘗起來味道很糟,卻促使她再用力咬一大口,但還是哭了。

第二天早上小蘭起晚了。雖然還不到7點,但已經是吃早飯的高峰時間。她迷糊地爬起來沖到水池旁洗了把臉,接著隨便把頭發束成一個馬尾巴,又系起圍裙沖到店里。吃飯的人看到她,都不約而同地放下了筷子。

“小蘭,你怎么……”

“小蘭,你今天啊……”

他們半句半句說著話,讓小蘭摸不著頭腦。她摸摸自己的臉,沒有覺出什么。終于,一位常來吃飯的大爺轉頭對案臺后的小蘭爸爸講道:“老梁,你女兒有這么漂亮?”

頓時,所有飄忽不定的眼神似乎都有了著落,落在小蘭臉上。小蘭幾乎能感到他們對這話的認同。回過頭,她求助地看向爸爸,卻發現爸爸的表情也有些驚得僵硬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小蘭,你昨天晚上吃什么了?”

小蘭昨天晚上只吃了一只冷掉的包子。她去鏡前照照自己,倒沒有嚇到,不過,一夜之間眼睛竟然放大了一倍,皮膚變白,連睫毛都長長了。她拍拍自己的腦袋,以為是做夢,可是頭發竟然也變長了,甚至變得像波浪一樣有著微卷的末梢。這頭發,她想著,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

這一天,一生沒有出現。小蘭勤快地在店里幫忙,雖然崴了的腳有些疼,她還是照舊騎車送早餐,又在夕陽西下時從菜市帶新鮮的蔬菜回來。夜幕降臨,下班族從店前經過,她一邊在廚房的水池前沖著菜,一面有些發呆,對在另一邊切肉的爸爸說:“我做了個夢。”

小蘭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她在夢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自己是怎么沖上去和人打架,怎么灰溜溜地從地上爬起來,甚至看到自己推著自行車離開的背影。仿佛以別人的視角經歷這一切,做了別人該做的夢。

“有沒有可能,人會跑到別人的夢里?”

“沒可能吧。”爸爸心不在焉地說,熟練地剁著肉餡,“再說你要跑到誰的夢里?”

廚房的門板被人敲了敲。學徒站在門口說:“小蘭,外面有人找。”

小蘭跑了出去,在下班的人或急或慢的步子中看到一生。顧不上打招呼,她趕忙回頭看一眼廚房,拉他走到稍遠一些的地方,然后才撒手看著他。

她身上穿著圍裙,袖套上還沾著濕潤的菜葉子。

“給。”一生抬起胳膊,把拎在手里的袋子給她。他穿著隨意,就像是專程從家里溜達出來看她似的。小蘭接過來,扒開袋子看了一眼,是一對包在精致盒子里的切塊蛋糕,她平常可不吃這個。于是她搖了搖頭,“我不要。”

“是佳怡讓我給你的。”

小蘭看著他。

“昨天的事情,抱歉。”一生這才說道,“佳怡是總編的女兒,我現在寫的連載小說算是在和她合作·。她人其實不壞的,希望你別介意。”

“寫小說也能合作?”小蘭眨巴著眼睛。

一生笑了。看著她,問她要不要把他送到路口,小蘭說好,于是兩個人便同行。一路上一生講了許多關于小說連載的事,策劃,提綱,人物……小蘭只有默默聽著這些新奇的字眼。雖然兩人走得很慢,但終點還是越來越近,在快到巷口那盞路燈底下的時候,她終于決定開口。

“一生,那個挽詩寫得怎么樣了?”

“給C老師那個?”

小蘭點點頭,停了下來。她看天空,天空中連月亮都沒有,但她卻仍然望著,同時伸手拉住一生的外套:“我想寫一篇,我都想好了。”

復印店老板沒想到這么晚還有人按鈴敲門。他打開門鎖,只見巷子里那家包子店的女孩沖進來,還扯著一個男生,一屁股坐在了電腦前。他心里好奇,湊上前一看,只見女孩打開記事本,飛快地敲出一首小詩,頓了頓,又按了回車繼續打下去。拼音輸入法敲在電腦上,快得令人眼花繚亂,不一會兒就寫完一篇千字的文章。

小蘭心滿意足地點了打印,接著把打印機吱吱吐出的發燙紙張塞給一生。

一生驚訝極了。他吃驚地看著白紙上還帶墨粉味的字,不管挽詩還是悼文都寫得很漂亮,他對她有點刮目相看了。“這是你寫的?之前你是在對我開玩笑吧。”

小蘭被這一問有點心虛,不置可否。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寫出這樣一篇文章,還是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她不知道,甚至不清楚這一連串無法控制的思緒是否真的出自自己的大腦。可是,她卻任由著自己的心意朝他投去一個燦爛的微笑。

“嗯,是啊。”小蘭笑著說。

在復印店耽誤了太久,兩人在門口便分別了。小蘭提著蛋糕匆匆跑回店里,被爸爸抓個正著。沒有辦法,她只得講了和一生的相遇。只是這一次,她毫不避諱地告訴爸爸自己在復印店寫文章的事。

“真的寫了篇東西?”爸爸瞪大了眼,“你高考語文不是沒及格嗎?”

“人家還要帶給編輯看呢。”

爸爸站在原地,眼瞅著女兒擱下蛋糕提袋走進臥室,過了一會兒才緩過來,問道:“小蘭,昨天晚上你拎回來的那袋包子我扔了。你是不是還吃了一個?”

臥室里沒有傳出回應。

小蘭興奮得費了好大勁才睡著。這一夜她再沒有跑到別人夢中,醒來后也沒有發現自己的容貌再有改變。像往常一樣洗漱、包包子和蒸包子,小蘭心不在焉地在店里來回穿梭。“來二兩肉包。”“來一籠粉絲的。”她不用走心便能將各人所要的包子餡料記下,這畢竟是她從小就熟記于心的。一生看完了她寫的了嗎?她一邊忙活著一邊假想,客人吃完飯后,她去收拾碗筷,端了一大托盤走向后廚時,和抱著大衣走出來的爸爸撞了個正著。

“看路看路!”小蘭差點就把一摞盤子摔個粉碎,“你要出去?”

“好好看店,別亂跑。”

小蘭應一聲,人已經進了后廚。灶臺的火蒸著包子,竹屜一下一下頂著往上冒,成熟的白面發出誘人的香氣,可以出鍋了。她戴上棉手套,雙手用力將上下三籠蒸屜抱起,一口氣將它們端到店外的爐子上,又從旁邊的案臺上拉了條棉被蓋在竹屜蓋上。立刻便有人上前排隊。小蘭換了雙露指手套,先往塑料袋上一抓,再直接從大棉被下取出熱乎乎的包子。白菜、鮮肉、豆角或是奶黃,她只一掀蓋子便能準確地從對應的層數中抓出包子。

“芹菜的要兩個,還有一個醬肉,一個豆腐,兩只小籠包。”

排到了隊伍最前面的客人說道。這聲音悅耳。小蘭沒有多想便掀開蒸屜,抓出兩個芹菜的和醬肉的裝在一起,單獨裝了豆腐包,又捻了只袋子裝小籠包。最后她一并把三只袋子交給客人,抬頭一看,才發現對方是佳怡。

佳怡站在小蘭面前,大衣的毛絨領子支棱在風中。小蘭搞不懂她為什么緘口不言,于是也緊抿嘴巴不說話。誰料佳怡既沒生氣也沒接過袋子,卻問道:“為什么分開裝?”

“這不是給三個人買的嗎?你給舍友買的。”

小蘭說完,眼里流露出驚異的神色。自己在說什么呢?她吃驚地望著佳怡,后者也難以置信地直視她,表情都有點不自然了:“你怎么知道……?”這問題讓小蘭冒了冷汗,低頭看向手里的三個口袋,明白對方是問自己,為什么把每個人所要的包子都準確無誤地分裝好了。

“因為我做了夢……”她的手微微顫抖,“我做的夢……好像是你的夢。”

佳怡奪過了小蘭手里的袋子。其中一只小籠包破了,泡在湯水里。她望著小蘭,仿佛為了掃除心頭的不適,又將包子扔回案臺上,掏出錢包里一張大鈔扔在收錢的鐵盒里,頭也不回地走了。小蘭攥著錢喊她,想立即追上去,又因為排在店前的客人抽不開身。好容易將學徒從店里喊出來,她抓著錢撒腿朝巷口的方向跑去。一路上她大腦飛轉,聽著自己急促的喘氣。她昨晚做了佳怡的夢嗎?一定是的,什么內容已經記不清了,但不然她怎么會知道該怎么裝那些個包子呢。那么,前天的夢也是佳怡的?

“佳怡!”小蘭在快到巷口的地方才終于追上,氣喘吁吁,拉住了佳怡的挎包。她把錢塞進了佳怡手里:“給你,我再也不賣你包子了。”

佳怡冷靜地望著她。“小蘭,”她開口喚道,“那篇文章是怎么一回事?”

“小蘭。”佳怡身后響起另一個聲音。這聲音剛一響起,小蘭整個人便為之一振,原本飛快跳動的心臟更是狂跳一下。是他,他叫她的名字了。她張大眼睛,在路口報刊亭旁看到他朝自己招手的模樣,胳膊夾一本雜志,外套的帽子兜起來罩住頭發,是再普通不過的樣子。

佳怡也循聲望去,“一生?你沒去學校嗎?”

“路過買份雜志。你們倆怎么在這?”

佳怡轉過頭看著小蘭,說道:“和室友說了她的事,大家都想知道這樣的人會做出什么樣的包子呢。原本過來想買一點……現在徹底沒興趣了。”

小蘭皺起眉毛。

“不過你來的正好。”佳怡抱起胳膊,眼光從小蘭身上收回來轉向一生,“昨晚那篇稿子是怎么一回事?我聽爸爸講了。”

“主編看了?”一生問道。

“先告訴我是怎么一回事。”

“小蘭寫了一篇悼詞,我送給編輯部了。”

“是我交給一生的。”小蘭補充說,聽見佳怡笑了。“你?給C老師寫悼詞嗎?”她的話輕輕的,語氣卻仿佛在說著一個大笑話。佳怡等待小蘭回答,一生也望過來。“小蘭寫的很好。”仿佛在為她打氣一般,他鼓勵著說。

小蘭努力迎著兩人的目光。不是她寫的。她自己心里明白,突如其來的靈感,也許就像那些夢一樣,是從佳怡那里偷過來的思緒。可是一生昨晚欣喜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他說,如果編輯部看好這篇文章,就會把它發表在悼念C老師的增刊上,和眾多作家的作品列在一起,以她小蘭自己的名字。

“我只知道一生前些天問我要不要寫一篇,我正打算動筆,沒想到想說的話全被人搶先寫出來了。”

“不是我又是誰,”小蘭吃力地動動嘴,努出一點聲音,“證據呢,”聽到自己的嗓音又顫抖變為平穩,“……是我寫的。你有什么意見?”

一生臨走時向小蘭保證,只要編輯部有結果,他便會第一時間告訴她。兩人交換了微信,小蘭便看著他和佳怡向路口右方走去了。那是去X大吧。她低頭看看自己,又忘記把袖套摘下來了,白布上還沾著肉包的醬汁。這會兒她拽下兩只袖套,倒有些釋然,向著家的方向慢慢走回去。

聯系人的列表里從此添了一生的頭像,這是小蘭想也沒想到過的。她坐在書桌前捧著手機,一遍一遍地點開他,又關上,差不多已經這樣呆了一個小時。天已經黑了她卻沒開燈,瑩亮的電腦屏幕上是一張空白的文檔。白亮的紙張上,只有一根細細的光標在閃爍跳動。

爸爸進來的時候嚇了一跳,一把拍開了墻壁上的頂燈開光,“干什么呢你。”嚇得大叫。

小蘭悠悠地放下手機,不緊不慢地將轉椅上朝他一轉:“寫小說。”

“你寫小說?”爸爸狐疑不已地走到小蘭桌前,被她拽了拽衣服。他低頭一看,只見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封發自一生的郵件。

下午的時候,一生在微信上告訴小蘭查郵箱,里面有他的郵件。小蘭坐到電腦前,發現郵箱里新收到的這封信是一生轉發過來的,原寄件人是J編輯部。她點擊看進去,發現幾份附件,每一份的標題中都有一本書的名字,是小蘭再熟悉不過的了。因為每個月的小說連載雜志上,這兩個字都會被放大,成為封面上抓人眼球的賣點之一——一生正在寫的小說。

“他讓你給他寫小說啊?”爸爸吃了一驚。

“是小劇場啦。”

“小劇場是什么?”

“就是每期連載結束以后,會有半頁空白,專門講講題外話,每個人的小插曲,好玩的事……不過也是寫小說里的人。”

“他放心你寫?”

“我已經給他寫過一篇了。”

于是小蘭把C老師的挽詩和悼文的事都和爸爸講了,并告訴他編輯部可能要發表。說完她在轉椅上轉了一圈,后腦勺朝著爸爸,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我梁小蘭要成為小說家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還認得C老師這人?”

“你是不知道嘛。”

爸爸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摸了一下小蘭的腦袋,只是手剛一接觸到頭發便感到異樣,問道:“你燙頭發了?”

小蘭連忙抬手摸摸腦袋。長期扎馬尾辮的頭發應當是有些卷曲的,但是不可能像此刻這樣柔順而蓬松。桌子上的梳妝鏡映出她的側臉,發梢就像融化在鍋里的巧克力一樣泛著迷人的棕色。

“這是什么?”爸爸又指著桌面。桌上攤著三只塑料袋,他將它們拎起來一看,發現竟是些包子,其中一只已經空了,只剩些小籠包的湯汁。“是你中午吃的?你最近怎么總吃涼包子?這可不行……小蘭?”

小蘭起身推爸爸出屋,并且順便奪過了他原本要拿走的塑料袋。把他從自己的房間請出去,小蘭關門上鎖,背貼著門板站立著,冰涼的包子貼著心口,心跳聲咚咚作響。

這一切都是因為包子。隱隱約約地覺得,是因為這些包子。睫毛也好,頭發也好,做夢也好,都是因為它們。上次能寫出悼文是因為吃了包子,今天又吃了兩只小籠包,頭發便在幾小時內成為了佳怡的樣子。她試過吃蒸屜里剩下的,什么都沒有發生,可是手里這袋佳怡扔下的包子,以及上次佳怡摔過來的包子卻似乎有著無窮的力量。

——被佳怡接觸過的包子。小蘭忐忑地在電腦前坐下,屏幕上的光標仍然在一名一滅地閃爍,她的腦袋亂七八糟的。上次只吃掉一個就能寫出挽詩,為什么這次吃完兩個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再試試,再試試。她深吸了一口氣,將塑料袋里凝著水汽的包子舉到眼前,又降一點放在嘴邊,眼睛盯著電腦屏幕咬了下去。

將近午夜十二點的時候,小蘭終于放棄了。

一個字也寫不出,她任由自己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眼睛能看到墻上一處又一處的裂縫,延伸到一半就被人用水泥糊了起來。她嘆口氣。是啊,自己怎么可能寫出小說來呢,連那篇悼文都不是。悼文雖然出自自己雙手,心里卻完全明白,自己只是打字員,把別人構想出來的句子打在電腦上而已。是佳怡的點子。佳怡發現了嗎?這樣隱瞞下去,還有多久一生也會察覺呢?小蘭望著天花板,閉上眼睛,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喂。”

不知何時,小蘭已經身處一個夢境了。意識到這點后,她干脆任由思緒飄蕩,循著這聲音望過去,只見自己身處一個她從來沒到過的校園,是寒冬,林蔭道兩旁的樹延伸到遠方,樹葉都掉光了。學生來來往往,自己正在和誰并肩前行。她想扭頭去看,然而做不到,一舉一動都被牽制著,只能感到視線有些顛簸,和夢里這個身體牢牢綁在一起。這時,身旁的聲音再次響起:“你為什么說那文章不是小蘭寫的?”

是一生。小蘭一驚。那么,自己一定是在X大,這又是佳怡的夢。

“因為那是我寫的。爸爸也這么覺得。”

“佳怡——”

“不是開玩笑,每一句話,都和我想的一模一樣。”

“是有點像你的風格,不過她寫的很好啊。話說回來,我很早就把悼文的事告訴你了,自己不寫被人搶先,你就認了吧。”

這個身體沒有再講話,而是盯著地面,忽而又朝身邊望去,一生帶著點笑意的面容映入眼簾。

“那,這次的小劇場你要寫嗎?”他說。

“什么小劇場?我不知道。”佳怡說。

小蘭打了個冷戰,醒了。她猛地睜開眼,耳畔還留著佳怡聲音的余韻,眼睛還殘存著日光的點點映射。她強撐著爬起身子,逐漸冷靜下來。我不知道。佳怡在夢中是這么說的,當初她早早就知道了寫悼文的事,而這個小劇場,一生卻至今沒有對她提過。也就是說,佳怡的腦海里完全沒有這件事的存在。她后來一定也沒有聽一生繼續說下去,不然——小蘭望著桌上仍是一頁白紙的電腦屏幕——不然就不會什么想法也沒有。

可是包子已經沒了。小蘭低下頭。為什么一定是包子呢?她注視著自己的頭發,柔順油亮,帶著栗色的,和她在夢中經歷的一模一樣。難道是媽媽在保護她嗎?因為看到她太過可憐?所以懲罰佳怡,實現她的夢想……

這回小劇場的事一定也要讓她知道才行。小蘭頭一次惡毒地笑了,這是她佳怡的報應。

拿起手機,小蘭在與一生的聊天記錄下繼續回復道:什么時候把寫好的小劇場發給你?

沒想到一生很快回復了:后天。

你就指望我一個人?

沒有對佳怡說。

為什么不?

前一篇不是寫得挺好嗎。

這個有點不一樣。

寫不出來?

不是。小蘭閉住呼吸,頓了頓,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打下去。

“另外告訴她我對之前的事很抱歉,讓她明天來吃包子,我請客。”

小蘭第二天看到了佳怡。那時她抱著幾屜蒸籠從店里走出來,見佳怡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店外的臺階前等她了。“要進來坐坐嗎?”小蘭一愣,又掩飾著慌張對她說:“還是我裝幾個包子讓你帶走?”

佳怡不語,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佳怡……”小蘭遲疑著放下蒸籠,拍拍手走向立在原地的人,思索著該怎么開口。真奇怪,明明是上班時間,這會兒巷子里卻一個行人也沒有,只有她倆,在微微吹起的北風中站著。“那我去裝幾個嘍……”小蘭說著又轉身,心里算盤著要怎么先給她包子,再偷偷取回來。

佳怡拉住了她的手。小蘭下意識地想要掙脫,那只手卻越拉越用力,讓她踉蹌一下被迫調轉身體。小蘭原本戴著一頂毛線帽,帽子此時掉下來,頭發散在風中,是濃郁的咖啡色,閃著和她長發同樣的光澤。

“是因為包子吧,”佳怡慢慢地開口。

小蘭再一次從床上坐了起來。驚魂未定。她雙臂下意識地摸摸自己,又是夢。一個晚上連做了兩個噩夢,她不禁使勁搖晃腦袋,想把想把所有的幻覺都驅散走。喜鵲在緊閉的窗外鳴叫,已經是早晨了。小蘭摸索著手機,一邊起身,一邊去看是否有未讀消息。聊天還停在她叮囑一生把小劇場的事告訴佳怡的畫面,一生已經回復了。就在剛剛。

今天就會告訴她的,別緊張,只管寫你的就好。

小蘭舒了一口氣。忽地,手機又震起來,一生再次發來一條信息:今天能來編輯部嗎?

他的電話追了過來。小蘭接起電話,動作飛快,大腦里卻一片空白。“喂。”她愣著,聽見了對方的聲音:“起來了嗎?司機已經出發去接你了。抱歉啊,嚇你一跳。”原來,編輯部的人看過悼文后,無論如何也想見一見小蘭,原本定在明天,但由于主編另有安排,于是改到今天上午。“主編也來?”小蘭捂住嘴巴。“可能會問你些關于小劇場的事。”一生在電話那頭說,“佳怡也在。”

掛斷電話后,小蘭靜靜聽著話筒里的嘟嘟聲。她走到鏡子前,一聲不吭地扎了個包子頭,掩飾住那些卷曲的發梢,端詳著鏡中的自己。雙眼因缺乏睡眠而微微腫起,眼袋也顯露出來,但仍然漂亮。從沒這么漂亮。她想讓一生看到這樣的她,她必須寫下去。小蘭注視著自己,清晰地意識到,她需要緊緊抓住這一次機會,去見佳怡。

她需要更多的包子。

前廳里,爸爸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今天學徒沒來,只有他一人跑前跑后。最先一批來店里吃早點的客人已經落座,他要一邊照看著蒸屜,一邊點單,還要收拾碗筷。因此當小蘭從里屋走出來時,爸爸滿頭大汗,催促她快點來幫忙。

“店里有麻糬包嗎?”小蘭系上圍裙。

“我們從來不做那個啊。”

“韭菜呢?”

“在第二層屜。”爸爸說。他站在案臺前大力揉面,聽見身后的蒸屜被人掀起來,一回頭便見小蘭從屜里抓包子,抓了一袋韭菜餡的,又隨手抓了另一袋,他皺皺眉說:“干嘛去?”小蘭不答,只熟練地將塑料袋扎緊。

“老板,點餐嘍!”新落座的一桌人在向這邊招呼。小蘭雙手在圍裙上抹一下,跑去點餐。“您要什么包子?”

“球菜香菇,筍干肉餡,倆金瓜的打包……包菜玉米面的還有嗎?是包菜還是雪菜來著?”食客順著記憶點出這些包子,顯然是老主顧了,他邊說邊抬頭,卻發現面前這個女店員仿佛比他還不熟悉這些名字,呆在原地,整個過程一個字也沒寫。

“秋菜什么?”小蘭很認真地問道。

“小蘭!”爸爸在另一邊大聲叫她。小蘭看一眼呆住的食客,把點餐本丟到他面前便跑到了案臺旁邊。爸爸正在煮豆漿,鍋子表面假沸了,他彎腰使勁地吹著泡沫,兩手都沾著肉餡,“把豆漿勺子拿過來,快點。”

小蘭回身從墻上取下一只木勺,正要遞給爸爸,被后者厲聲制止了,“是豆漿勺啊!”爸爸望著她,“你怎么不知道?”

這樣曾經天天都要使用,然后由她洗干凈掛在墻上的東西,此刻對她來說卻完全陌生。她記不清楚包子餡,連豆漿勺子是哪把也忘了。小蘭和爸爸對視著,又后退幾步。豆漿徹底沸騰了,白色的豆漿順著鍋子噗噗地滿溢出來,瞬間澆滅火焰,又淹了半個灶臺,糊味刺鼻。

爸爸用力把燃氣開關擰回原位,回身盯著她。就是不用看也知道他是有多氣,更別提此刻小蘭還望著他的眼睛。在小蘭記憶中,媽媽死后,他就幾乎再沒有對自己露出過這樣憤怒的神情了。“你到底怎么了……”爸爸聲音不大,卻讓她再也不敢去看他。“我在問你話!”又忽然吼起來,頓時,整個店里的人都看過來,鴉雀無聲。

寂靜之中,兩聲喇叭響起在店鋪門口,是編輯部的車開到了。小蘭回頭望了一下,接著咬咬牙,沖到爸爸身邊拽走了兩袋包子,不顧眾人眼光,又一把扯去了身上的圍裙和袖套摔在地上,撒腿朝車子的方向奔跑而去。

J編輯部里,副主編和一生已經等在會議室前的長走廊了。主編還沒來,但是佳怡在,她對著會議室明亮的玻璃落地窗整理頭發。這家編輯部名聲在外,出版的刊物和小說作品在全國都叫得響亮,而且包裝漂亮,是許多作家做夢都想簽約的地方。小蘭隨助理踏入編輯部大門時,不禁抬頭深吸一口氣。把上下三層打通的大廳正中央垂掛著長條橫幅,上面是有關新增刊的宣傳,不同作家的出版作品排開在玻璃書架上,隨著旋轉的階梯一同上升至更高的樓層。低頭看去,錯綜排列的大小辦公桌分布在甬道兩旁。

“您待會兒先把早飯吃了吧。”助理微笑著對小蘭說。

小蘭把兩袋包子往身后藏了藏,“這是我帶給別人的。”她小聲解釋,抬起頭,看到不遠處等待她的三人。

一生向小蘭介紹了副主編,小蘭想和對方握手時卻抬手把包子也舉起來。她臉一紅,連忙把袋子換到另一只手,十分尷尬,然而對面中等身材的男人只是笑笑,和藹地問她:“怎么還帶著包子呀。”“這是給……”小蘭看著一生,把其中一袋交給他,說:“這是香菇包。”又轉向佳怡,卻沒有看她,“這是麻糬包,你嘗嘗?”

副主編對這熱乎乎的包子大為好奇,要一生吃一口,一生和他寒暄著,把袋子捧了起來。換做往日,小蘭一定會期待地望著他咬下那一口,可此時此刻,她把注意力全放在余光里。

佳怡伸手了。小蘭指尖一松,包子被她取了過去。

“好燙。”一生驚呼。只見一大滴糖稀啪地滴在潔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是從包子里流出來的。原本該是香菇餡的包子這會兒淌著濃郁的糖漿,蜿蜒地流進袋子里。望著這一幕,小蘭告訴自己要做出驚訝的表情,卻還是格外冷靜地望著對面的兩人:“是紅糖餡嗎。”瞇眼笑了笑,“啊,我把包子餡弄錯了。”

“給我吧。”小蘭說道。這一出實在出人意料,十分唬人。小蘭順利地從一生手里取回紅糖包,又轉頭準備去拿佳怡的袋子。眼看著袋子就要到手,佳怡卻沒有松開的意思,問:“這袋也錯了?”

“早上著急出來,把客人的外賣拿過來了。”

“是韭菜吧。”副主編揉了揉鼻子。

“反正這不是麻糬包。”小蘭答。

佳怡微微一笑。“是不是麻糬包都無所謂,我還挺喜歡韭菜的。”她說,一只手放在包子袋溫熱的底部,將它們輕輕托在手心里,“有點懷念我媽媽在我小時候做的韭菜雞蛋餡包子,今天正好嘗嘗吧?”

小蘭急得有點冒汗。這時副主編回頭看看墻上的表,提議眾人不如先進屋開始討論。玻璃門打開,佳怡走在前面,讓那袋包子徹底離開小蘭的視線。

“事情是這樣的,”會議室里,副主編坐在長桌一角的椅子上,將文件夾攤開。夾子里存著各色稿件,紙張大大小小,便箋五顏六色,從各個方向支棱出來。他抬頭看著小蘭,“我們編輯部看了您的作品,覺得不論從內容還是文字上來講都十分精彩,所以想和您溝通一下。能講講寫作時的思路么?”

小蘭的身體朝椅背靠了靠,“我也沒什么想法。”

“C老師哪部作品最打動您?”

“對我……有幫助的吧。”

“怎樣的幫助?”對方的問題步步逼近,“您之前有創作經驗嗎,是什么類型的?”

高中作文?小蘭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了。沉默一會兒又晃了晃頭,承認說:“不,沒有創作。”她眼睛盯著桌面,面前一個東西被朝這邊推了來。對方將文件夾沖著小蘭,打開的一頁正是她所寫的悼文。一只鋼筆指著起始段落的八小行字,用筆尖在上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這是您寫在開篇的挽詩,也是主編最贊賞的。只要講一下這首詩的構思也可以。”

副主編說完抬眼去看小蘭,忽然笑了。

小蘭試探地回望過去,搞不懂這突然的出聲發笑代表著什么。她求助地望向一生,一生專注地盯著那首挽詩。玻璃房間里好靜,四面的墻壁像是把屋子隔成真空,墻上鐘表的滴答聲快得嚇人。

塑料袋嘩嘩作響,沖開了窒息的沉默。佳怡把她那袋韭菜雞蛋包子提在手里,胳膊撐在靠近小蘭這邊,“你可要好好講講,待會兒主編也要聽呢。”說罷她起身,眼睛掃過啞口無言的小蘭,手從桌上又拎去那袋被一生咬過一口、此時擱在小蘭身邊的紅糖包,離開座位走出了屋子。玻璃窗外,只見她朝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您不要多想,我們編輯部只是想在小劇場策劃開始之前,對您多些了解。”副主編這時才斂起神情,對剛剛的一番發笑作出解釋,“很多新作者一開始都什么也說不出來,慢慢來吧。”他的目光搜尋著小蘭的目光,后者卻愈發游離。

忽然,小蘭按著桌子站了起來。“對不起,”她說,大腦發懵,但是下意識地轉身,三步并作兩步開門跑了出去,去追佳怡。腦袋里所充滿的只有一個想法——她得弄到那些包子。既然佳怡已經聽見了這些問題,那么只要她吃下包子,就能把它們通通回答出來,說出讓所有人刮目相看的話。所以她沒有錯。這是佳怡用第一次見面就用包子摔疼她的報應。所以,得吃掉包子,不管以什么辦法。

小蘭踉蹌著向著長走廊的盡頭跑去。燈光從頭頂傾瀉,兩邊的墻沒有窗,她跑過一個轉角后看到佳怡,后者正向盥洗室的牌子走去,沒意識到小蘭,邊走邊掀起走廊中分類垃圾箱的頂蓋,抬手將兩袋包子扔了進去。

佳怡推門進了洗手間。

小蘭跑過去,一把抓住黃色垃圾箱的蓋子,掀起來,身體也欠進去尋找塑料袋的提手。垃圾桶很空,她努力將手臂伸入,才最終把包子從一堆粉碎機的紙屑中撈了出來。蓋子呼悠落回原處,掀起一陣風,吹開她眼前的頭發。小蘭大喘著氣,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咬著包子,兩只眼睛被噎出了眼淚。悄悄地,她扭過頭,在幾乎永無止境向前的長廊中看到一生就站在拐角的地方,面朝著她,和她一樣氣喘吁吁卻滿眼錯愕。

“啪唦。”

一聲脆響,緊跟著是一陣貓的逃竄。貓喵嗚喵嗚地叫,把伏在桌面睡熟的主人從夢境中喚醒。客廳開了半盞昏黃的燈,借著燈光能看到磁鐵紗窗彈開,拽繩和窗簾翻飛,讓初冬的夜風吹進屋里。已經過了午夜。醒來的人掙扎著起身,摸索眼鏡,貓的影子逐漸清晰起來。做了惡作劇的貓躲到書架的陰影里,一不小心又碰掉了擱在架上的一摞小說。這些精裝書還沒來得及收進架里,封面各異,但每一本的著者都寫著梁小蘭的名字。

也是夢醒之人的名字。梁小蘭戴上眼鏡,看到一旁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上,寫到一半的連載小說還打開著,光標仍停在她打瞌睡前寫完的最后那行字上。她慢慢向上看,眼睛也慢慢張大,“咦?”嘀咕一聲,立刻轉頭去旁邊的梗概本上尋找,指頭搜尋著上面的內容。貓跳上了桌子,臥在一旁。

“……小蘭被一生發現了。她怎么會被一生發現?這是我寫的?”梁小蘭看看屏幕上的內容,又疑惑地望著貓。貓當然不會作答,一下一下舔著爪子。“我剛剛竟然是這么寫的啊……”她繼續自言自語,聲音小下去,按了鍵盤上的退格鍵,一口氣刪掉了整個段落,接著稍微思索一下,重新去寫情節。

可是一點思路也沒有。

“啊,寫不下去了。”梁小蘭推開了電腦。時間的確不早了,她索性摘了眼鏡,抱起貓走進屋子,關燈睡覺。

再也沒有夢了。

幾個小時后,鬧鐘又把她從床上叫起來。對著墻上的時鐘,她匆匆洗漱穿衣,從桌上帶了幾本大學必修課程的教科書,又去門口鞋柜拿起早就放在上面的一期小說雜志,抱上大衣走出了公寓。正是上班時間,道路上車水馬龍,公寓樓下的早點鋪生意很好。梁小蘭走在路上,遠遠就看到了一個中年男人在鋪子前忙碌,他是老板,每天一早都會支個案臺在門口賣粥和早點,從身旁一摞蒸籠的熱氣里取出美味的包子。

“小蘭,今天去學校啊。”男人和梁小蘭打招呼,見她走來,于是笑著點頭,朝店里張望一下,高聲說:“一生!梁老師來了。”

“梁老師,”話音才落就見店里探出個腦袋,樣貌溫和,眼睛里帶著年輕男孩特有的朝氣,說道:“今天在店里吃還是帶走?”

“帶走,今天一早的課。”

“誰能想這么個大作家還念著大學唷。一生,你真該多看幾本書。”男人邊攪著粥桶邊感慨著。

一生笑了,望著她:“香菇包還要等一會兒。”

梁小蘭伸手從挎包里拿出一期小說雜志遞過去,對方接了,她笑笑說:“這一期的小說連載,你看,你說的那個點子我用上了哦。”

“真的?”一生翻到她連載的頁碼,聲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悅:“你都把我寫成小說家了……哈哈,還把自己都寫進去了。”

“很怪吧?”梁小蘭苦笑一下,沒有聽到對方回應。她站在臺階下,抬頭看到一生正捧著雜志開心地瀏覽著。

“畢竟是主編要求你用自己的名字當主角名的,對吧,沒辦法啊。”一生合起雜志后,把它卷起來成為一筒,拿在手里,“新一期寫的怎么樣?”

梁小蘭的笑容有些僵了,“昨天晚上發生了一點奇怪的事。”

“香菇包好了。”學徒端著兩大屜包子走出來,把蒸屜穩穩地摞在案臺上。“豆漿有點糊底。”又對一生的爸爸說,后者趕緊拍拍手上的面粉,和學徒一同鉆進棉簾子內的店鋪。

一生自然接手了活計,走到蒸屜后面,把袖套稍微往上拽了拽,問她:“還好吧?”

“沒什么大事,就是……”她整理了一下思路,說道:“我昨晚寫到小蘭在編輯部被發現了。之前給你看過梗概的,那個情節,應該是小蘭被佳怡發現的,可是我昨天竟然寫錯了,寫出來的東西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不是你自己打在電腦上的嗎?”

“那時候是兩點多,我好像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就寫成那樣了。”

一生低頭去捻塑料袋,掀開蒸屜去尋找包子。蓋子掀開,里面白白胖胖的包子無比誘人。她看著對方熟練地把裝有包子的塑料袋遞過來,便伸手接過,說道:“也許是我太困了吧。”

“說不定是邊睡邊寫呢。”一生說。

兩個人都笑了。小蘭去找錢,打開錢包翻找硬幣,放在了收錢的鐵皮盒子里。接著她卻沒有離開,而是把包子從塑料袋中稍微露出來,咬下去之前問他:“一生,假如是你,你會怎么寫那段?”

“我是覺得……”

梁小蘭尖叫一聲,被燙得張開嘴巴。紅糖漿順著她的嘴角淌下來,她連忙去擦,“一生,你又拿錯了!”

一生連忙遞去紙巾,一邊道歉一邊把她手里裝著紅糖包的袋子取回來,重新又裝了一袋。“我是覺得,”他繼續說,“小蘭應該被一生發現才對。”

“好巧,我昨天晚上就是那么寫的啊。”梁小蘭眼睛亮了起來。

她兩手空空,笑著笑著,再也笑不出了。

“嗯,這回好了。”一生抬起頭,將新的一袋包子遞過來,望著她泛起笑意,“這個是香菇包哦,拿好了。”【End】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8,316評論 6 531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481評論 3 415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6,241評論 0 374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2,939評論 1 309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697評論 6 409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182評論 1 324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247評論 3 441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406評論 0 288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8,933評論 1 334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772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973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516評論 5 35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209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638評論 0 26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866評論 1 285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644評論 3 391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953評論 2 373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精精傳奇》 (電影劇本) 2016-7-8 《精精傳奇》 原創:電影劇本 作者:隱農 人物列表: 吳優優、爸爸吳...
    靜聞魚讀月槐花語閱讀 2,265評論 1 10
  • 不欺而卉 “阿富汗人總喜歡說:生活總會繼續。他們不關心開始或結束、成功或失敗、危...
    anran001閱讀 536評論 0 1
  • “很多時候,讓我們難過的并不是摔倒、疼痛,而是在摔倒摔痛的時候,我們期望來安慰的那個人,沒有來。” 有人會在生病時...
    Xcer閱讀 682評論 0 1
  • 尋醉還需引月兮, 感懷常念惜花詞。 柳絲漸軟知春近, 細雨纖纖碧空期。 木瓜
    簡書作者木瓜閱讀 290評論 18 15
  • 很多小伙伴問我,拆書幫是什么?拆書家又是什么?結合此次參加長三角拆書大會的現場感受,為小伙伴們統一解釋如下: 所謂...
    朱珠在路上閱讀 1,443評論 3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