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隆冬的門前小河沒上凍,清澈的溪流日夜不息地流向遠方。雨水節令不到,河邊的垂柳就已泛綠,路邊的露露蔥已冒出了嫩尖尖,向人們招示著春天來了。
(一)
怎奈清明將至,一股西伯利亞寒流卷著雪花襲來,給滿面春風的群山重新穿上了銀裝,讓人們重新領略著嚴冬的冷冽。
母親,當我懷著沉痛的心情看到您被i…白雪掩蓋著丈余見方的冢地,讓我想起了您,想起了您已關閉了的老宅和石院子里的枯草;想起了老宅門前被您磨得明油凈光的石凳。好像看到您慈祥的笑容;看到您正在油燈下,給我縫補被酸棗鉤剌破的夜裳;看到您升好了灶火還在為做啥飯犯愁的情景。似乎聽到了您站在門口的老槐樹下親切地喊著我的乳名;聽到了您,一大早起來,用大掃帚打掃院子的嚓嚓聲……
母親,1928年農歷5月初5,出生在河北省武安縣管陶鄉車谷村,姐妹兄弟六人,您排行老二,上有一個姐姐叫云秀,您名諱小秀,一個妹妹叫改秀。三個弟弟,大弟叫香辰,二弟叫香未,三弟叫香午。您五歲那年,因連年災荒,外祖父一家難以生計,姥爺弟兄三個就有兩個不得出外逃荒。大姥爺郭米貴領著您全家逃至山西省遼縣粟城鄉一個叫故驛的小山村開荒種地;三姥爺郭麥魁帶著全家逃至遼縣羊角水溢溝村謀生。一大家子只有二姥爺郭麥貴堅守在車谷艱難渡日。母親八歲那年,小您兩歲的大弟弟香辰因饑餓又患上傷寒夭折。后來二弟為了活命自尋出路,到南冶村給人當了養子,隨養父姓,改名曹仁昌。1938年,年僅15歲的姐姐出嫁,次年姥姥去世,因外祖父是多半個中醫,不時有人請去看病,多些時候,家里就靠只有十三歲的您,支撐著那只在苦海中風雨飄搖的小舟,苦苦煎熬。姥姥去世后,您被纏了兩年的腳不纏了。在這一點您算是因禍得福,當與您同齡的小伙伴被纏得寸步難行的時候,您光著兩只大腳丫可以滿山跑,大大增強自我謀生的能力。家里短缺米面下鍋時,您不是爬上高高的榆樹尖上捋榆錢,就是跑到土窯后的山坡上剜滴滴菜、攤尖苗、豬毛菜等下鍋充饑。做抿節飯時,您因個子矮夠不著鍋邊,只得褊起袖口,蹅上小板凳往鍋里抿。
1940年秋天,殘無人道的日本侵略者對太行山區進行大掃蕩,根據地軍民為了堅壁請野,提前就將糧食進行了掩藏。鬼子進村后找不到一粒糧食后,就到地里搶鄉親們割倒在地里的谷子,扛不完的就一撲攤,一撲攤放火給燒掉。
是年冬天一個清早,您聽到村里有人驚呼道:“老日的又來掃蕩啦!”這時姥爺又正好外出行醫,您只好背起小妹,拉上三弟,急失慌忙往村后的山上跑,躲在了一片小樹林里。到了半前晌,鬼子果然來了,攪騰得村里雞飛狗跳。一陣子后,一伙鬼子個個挎著插有刺刀的長槍,耀武揚威地從藏您的小樹林前走過。您爬在草叢中,左手摁著三弟的頭,右手捂著小妹的嘴,只怕弄出一點聲響,等鬼子過去后,小妹被您捂得背了氣,經您反復拍打搓揉才緩過來氣。
從您前走過去的那群鬼子,約一個時辰后爬到了對面的山頭上,在那兒搜出來一家六口,您透過小樹林眼睜睜地瞅著那群豺狼,先將兩個大人和兩個大孩子用刺刀一一挑死,接著將兩個小孩子拽到懸崖邊,一個鬼子用兩只手攥住孩子的兩支手腕,另一個鬼子攥住孩子的兩個腳脖子,一邊前后擺動,一邊喊:“一、二、三呼嘿!”活活地將兩個孩子甩到了懸崖下。。
已是第三天了村里的鬼子還沒離去,被焚燒的房子仍在烏煙烏煙地冒著黑煙。這時你們已是三天兩夜′水米沒打牙了,饑餓和干渴像魔鬼一樣朝你們襲來。夜深了,小樹林邊有一個泥圪島,在一輪殘月的映照下,發著瘆人的寒光,那是雪被融化后結成的冰。您鉆出樹林,爬到泥坑邊,雙手擱勁搬起了一塊冰凌返回樹林,掰給弟弟妹妹各人一塊,使干渴得快冒煙的嗓子濕潤了一下。嗓子不大冒火了,另一種恐怖又向您襲來,從小樹林上邊的山岇峁上傳來“哞嗚……哞嗚……”的狼叫聲,這時的您兩手緊緊握著白天在樹林里撇下來的棍子,時刻準備著痛擊來犯之敵。還好,狼的嚎叫漸漸遠去,消失在黑暗中,您提到嗓眼的心才放了下來。每當您每次含淚給我們講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時,總是痛恨至極,也把我們感染得身臨其境,刻骨銘心。
(二)
父親比母親大三歲。父親在未滿周歲時也因生活所迫,由爺爺用籮筐一頭擔著父親,一頭挑著吃喝,到離母親居住的故驛村二十里的桐峪鎮南冶村謀生。直到父親二十歲那年,經人介紹才與母親結為連理。兩顆苦瓜在貧窮線上打發著歲月。父親二十二發那年,家鄉獲得了解放,分到了土地,父親帶著母親才回到了家鄉。
回到故鄉后,窮苦人翻身當了主人,首先是每個人從精神上獲得了解放,家里的生活比在山西也有了改善。只是全家遠離家鄉二十多年,老宅均成了危房,為了有個安身之處,父母省吃儉用,歷經幾個冬夏,父親加班扛石頭,備木料,割笆條;母親拾點石,敲石子,先后對兩座石屋進行了翻修后,全家才有了遮風避寒之隅。
打記事起,母親就是家里最忙的人,每天總是天不亮就起床,一邊用大襟襖抱上孩子,一邊搗豆沬做飯。
我的兄妹雖然多,但有一點都比較幸運,就是母親最初帶給我們每個人的“口糧“比較充足。每無除管飽我們每個人吃飽以外,還有剩余,這給幾個街坊鄰居沒有奶水或奶不夠吃的孩子提供了方便。如趙和順、王拉直、曹榜廷、王有定、王書生、付鎖柱、李陽太等先后都吃過母親的奶。別管忙閑,只要有人抱著孩子來吃奶,就是自己孩子正在吃也要推開,先讓尋奶的孩子吃飽。吃得次數不多的忽略不計。吃得較多的有四位認母親為奶娘,終身禮往。母親八十歲那年化作一縷青煙后,這些奶兒、奶閨女沿街吊喪哭聲不斷。這似乎成了兒女們悼念您的最虔誠的舉動。
在漫長的生話道路上,二十歲至四十多歲是母親最艱苦的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們一個比一個小,最小的四弟1966年生,您每天抱大的,拉小的忙得不知所措。有一天中午,您讓我拉風箱燒火幫助做飯,而我正玩著用自行車輻條自制的搕炮不肯搭手,您急了就要伸手打我,我撤開腿就往門外跑,您在后邊攆,因您懷里還抱著小妹,一直攆到村外也沒攆上。當我回頭看您時,懷里抱著的小妹大聲哭,您淘急的眼淚直往下落。其實母親是很愛我們每個人的,很多時候我們惹您生氣了,即便挨打也是雷聲大雨點小,根本打不到身上。不知多少回,弟妹淘氣了,您伸開巴掌打他們屁股時,不懂事的我,在一旁總是:”很打、很打”地喊著沖火。等您打罷后,不盡一次對我說:”弟妹淘氣了,當大人的嚇唬他們時,恁當哥哥的在一旁不要沖火,要攔開,哄著讓他們承認不是大人就不火了,不然越沖大人越火。“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每當想起這些,我的內心一直在作痛,一直在流淚,流著愧對母親的淚。
宋代詩人范成大:”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的詩句就是對母親當年生活的真實寫照。為了確保全家σ人能有衣裳鞋襪穿,母親常年累月,起早搭黑,不是紡花織布,就是搓繩納底,農忙時節還到生產隊里收秋打場。每到冬天本來天就冷,加上紡花有風會更冷,母親把紡花車支到屋里的菜窖口上,利用窖里的地溫上升,可以抵御一些嚴寒,盡可能多紡一會兒。常常是一覺醒來,還能聽到紡花車“嗡......嗡……”地在響。
當時的米面加工特別困難,自己家沒有碾磨,每次加工米面均得沿街去找。一次,好不容易問了一天磨,母親一大早,頭頂簸箕,懷抱弟弟,腋下還牽著毛驢趕到磨房后,磨房主人卻說:“今天你不能推了,我忘記了,你問的前一天我就承許人了。”急得母親干著急,沒話說。
在物資生活非常匱乏的年代,一年的口糧只夠多半年吃,不夠吃只得用糠菜代。從十五歲時那年開始,我就不斷利用節假日,上山剜韭菜,用擔子擔上到龍虎、偏店等村去換糠。五六天才能吃上一頓三勾拐(白面、玉米面、豆面各占三分之一搟成的面條)煮豆角、蘿卜條倣成的雜面條。盛飯時,母親總想給我們每個人往碗里多撈點,常常到最后,您就只得吃點蘿卜條、山藥塊充饑了。
(三)
母親只字不識,可我一直覺得您很有文化,那種從老祖宗血脈中遺存下來的傳統文化,有道教文化的仁慈,忠厚,有儒家學說的聰智,剛毅。如對后生晚輩的教育,一直秉承著:“不吃苦中苦,難當人上人。”“人受教條武藝高,不受教條折旮旯”的育人理念。
有一次上山割柴,中午背著柴回到家后,嘴里連連喊著:“熱煞了!熱煞了!”母親聽到后說:“大熱天的,不說熱也熱,但你忍一忍不說,熱就沒那么熱了,如你越喊熱,就覺得越熱。”聽得母親說的有道理,從此后,再熱再冷的時候不再大聲喊了。
弟兄們分家后,我住在了村頭新批地基上蓋起的小石院里,鄰家少。我下邊的兩個孩子,已經四五歲了還較少讓他們出去與小朋友一塊兒玩,您發現我們這一作法欠妥,不止一次對我說:“孩子們不能老這樣關著,這和養小雞一樣,能自個覓食了,就得放出去散散,只有這樣才能見長。”我覺得您說得有道理,漸漸地改變了以前的做法,不但大膽放他們出去玩,而且再稍大點,每次上地干活時盡量帶上他們,讓他們到地里早早體驗一下“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不易。
我讀完小學后,因家里勞少人多,每年生產隊秋后決算總是透支,父親讓我輟學到隊里掙工分,母親不但不依不饒地支持我繼續上學,而且還支持三弟、四弟均讀完了高中。尤其四弟上高中時,正好趕上教育體制改革,社辦高中撤并到離家二十里的鎮上去,要上得住校,這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母親節衣縮食,力主讓小弟去住校,讀完了高中。
我們兄弟四人中,大哥和三弟均響應國家號召應征入過伍。1970年,正當中蘇邊境吃緊,戰云密布,大哥應征入伍時,全家含淚不舍,唯獨母親滿臉堆笑,積極鼓勵他去入伍。由于母親的態度積極,大哥在部隊少了許多后顧之憂,在部隊五年,極積、嚴格參加科目訓練,苦練殺敵本領,當年就入了黨,次年就當上了班長,多次被評為“五好戰土“。他從部隊復員后,在涉縣電機廠參加了工作,先后任廠黨支部副書記、縣塑料廠廠長、太倉鄉武裝部長、溫村鄉副鄉長、索堡鎮副鎮長、縣糧食局紀檢組長等。大哥從部隊復員回家后,在母親的支持下,三弟當年底也到了部隊。每次讓我代筆替母親寫信時,總是讓寫上:“家里一切都好,在部隊一定聽領導的話,刻苦訓練,增長本領。”由于母親用寬闊的胸懷安慰著三弟,在部隊表現也很優秀,第二年也入了黨,多次立功受獎,還被轉成了志愿兵,在解放軍的大學校里茁壯成長著。后來全國的鐵道兵轉地方時,成了一名鐵道戰線上的汽車司機,每天奔馳在大江南北,飽覽著祖國的名山秀水。四弟高中畢業后,駐涉天津鐵廠招工,他以優異成績考入該廠機修分廠當了一名車工,連續多次被廠評為先進生產者,為確保國家的鋼鐵產量的穩產高產奉獻著青春。
有了母親的內賢助,父親在生產隊里,不但每天積極參加勞動,而且熱衷多項公義事業,還全力支持村里開展的各項活動。由于他責任性強,并且能上能下,先后任過生產隊長,飼養員、倉庫保管員、大隊貧協代表、王金莊鄉人大代表等。
曾記得您對鄰居胖嬸說:“我夜根黑來做了一個夢,終于坐在了最小兒子非常熱鬧的婚禮殿堂上,應著嬌美的兒媳婦第一聲喊我娘后,親手遞給了她百里挑一的一個紅包。”
(四)
母親沒學過醫,但知道許多祝由療法和民間驗方,并且能根據每個孩子的身體狀況,因人施策,方到病除。
四弟幾個月時,有幾天不知為啥,每到夜里,啼哭不止,母親找來一張黃紙,一割三份,讓我拿來筆硯,您念讓我寫:“天慌慌,地慌慌,家里有個夜哭郎,君子過來念三遍,保佑小兒得安康。”寫好后讓我分別貼到村里三個叉路口。事過幾十年了,我一直納悶,不知是小弟該好了,還是沾了貼貼子的光,反正到黑來小弟不哭了。還有一次小妹的脖子上起來一片紅疙瘩,說是火心瘡。一天傍晚,您讓本家姓劉的一位奶奶抱上孩子到村邊的一棵椿樹下,折下一段七個圪針馬荊菶,手拿一片紅紙,一邊在脖子下摸拉,一邊念:“火心瘡火心瘡你姓張,七個圪針扎在你椿樹上,太陽落,你也落,好了,了了。"連念三遍,持續三個晚上,日后小妹的紅疙瘩果然不見了。
有一年夏天,我在村口建池工地上推排子車,由于持續高溫,到了半后晌,深身發燒,兩眼冒火,滿臉燙得像個紫茄子,堅持到下工回到家里后,躺到炕上,昏迷不醒,只聽母親說:“熱著了。”您找來一塊碎碗片,磕了一小塊兒,左手捏住我的下嘴唇片,右手用碎碗片劃了兩下,頓時黑紫血流了出來。緊接著用一捏花椒,三菶蔥根,四片姜,滾了一碗湯讓我喝了下去,蒙頭大蓋出了一身汗,第二天照常出工不誤。還有一年秋天的一個凌晨,生產隊里為了趕種小麥,隊長通知全體社員到五畝坪往場里背割倒的谷子,背了好幾趟回到家后,不知為啥,突然肚子疼,并且越疼越歷害,連早飯都不能吃。母親摸了摸我的系臉門的(額頭)說:“不挨事,是冷風撲住了。“她隨手從鹽罐子里抓了一捏鹽,放進鐵勺里在柴火上炒了炒,用開水沖了沖,讓我喝了下去,一會兒不疼了。
母親,在您理想的夢還沒做醒的時候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在離開了我們的時‘候,讓您一直掛在心頭的孩子們,多數均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沒能守在您的床前盡孝,只有您惟一的女兒和兒媳送您踏上了遠去的路。二十多個兒孫們聽到噩耗從四面八方趕回來為您送行時,個個哭得悲痛至極,似乎只有痛哭,才能減輕對您的愧疚,只有淚水才能沖跑壓在內心的傷痛。
往事如煙。母親您已化作云煙遠去十年有余。您的一生像清明時節壓在您墳頭上的茫茫白雪,純潔無瑕,融化了自已,滋潤了新生!
哦!我的清明雪!
2021年元月28日
(于沙陽故地,東枯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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