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 ? 終究,我還是嫁給了你!
? ?你是我的如意郎君,是我日日夜夜相思托付的俊俏兒郎。
? ? 我穿著霞帔,帶著鳳冠,落到你的塵寰里。
? ? 終究,你我還是未能走到白首。
? ?奈何情深,奈何緣淺,奈何世俗倫常,欲加之罪。
? ? 你斷了青青子佩,斷了我的悠悠之心,這一去就是千里迢迢,人間地獄。
? ?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我有太多的無可奈何。
? ? 終究,你這一去,就再也沒有了佳音。
? ? 我記得,那年華燈初上,這星海里的醉生夢死。
? ? ?我記得,那一年邊塞捷報傳來,你一身軍甲鐵寒,凱旋而歸時萬人空巷的盛況。
? ? 笙旗飄揚,舉國皆歡,今上親為你接風(fēng)洗塵,史官為你落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城中百姓皆歡呼著你的名字,你騎著烈馬,配著刀槍,眉眼風(fēng)霜入骨,何其威風(fēng)凜凜。
? ? ?從此你是沙場上的常勝將軍,人言里的壯志兒郎。
? ? ? 那日,我畫了眉,遠山黛眉,穿了新衣,流裳華衣,于千千萬萬的人群里,你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一眼掃過,目視相對地剎那,目中便星火燎原,驚鴻照過,從此凡心已動,相思入骨。
? ? ? 之于你,我……卑到了塵埃里。
? ? ?你常年征戰(zhàn)在外,可曾聽過上京的名伶歌舞?那風(fēng)花雪月,是邊塞茫茫天地間不可思量的夢。
? ? ?我也會胡音,是人馬倒斃的戰(zhàn)場上的豪邁壯闊。我知,并沒有你懂得那血色風(fēng)沙,可是,我用盡心思,只為讓你知道,這風(fēng)月里,我也是個京華倦客,只等陌上花開時,君歸復(fù)相離。
? ? ?(貳)
? ? 上陽院的長言先生賦了新曲,將曲譜一如既往地交到我的手上,他捋了捋自己新貼的胡須,正了正自己的嗓音,才道,
? ? ?“花柳姑娘,這曲是在下傾心之作,以長琴彈唱,意境更佳。此曲尚未取名,自古知音難求,它若成音,自會得名。”
? ? ?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yīng),故生變。
? ? ?曲調(diào)在按弦有度的指間潛移默化,綹綹琴聲便如春日破冰而起。宮為君,不荒不驕,商為臣,為忠為烈,角成民,徽羽事物,不哀不危。
? ? ? 都說上陽院的花柳姑娘唱彈得一手好琴,此番,正是西北戰(zhàn)事大捷,人心涌動的時候。以這一曲盛世之音,名動了整個上京。
? ? ? 只是未曾想到,這一曲過后,她的琴音從此皆有相思之音。
? ? ? 我沒想到,會在上陽院見到他,他卸下了寒鐵的軍甲,穿的是廣袖緇衣,除了戰(zhàn)場上早已磨練而出的風(fēng)霜凌冽之外,站在人群里便與他人一般無二,一樣的七情六欲,一樣的哀樂悲喜。
? ? ? 我彈完長言先生的最后一曲尾音,在人潮涌動而來的歡呼聲中,鼓足了好大的勇氣才向他的方向看去。
? ? ? 他與友人正在把酒言歡,風(fēng)月里的喧囂更加忖得他骨子里的落寞,我一眼便看透了他,只因那種人生了無知音的失望是如此地相似。
? ? ? 我知道,他不屬于上京的繁華,不屬于這里的酒池肉林,勾心斗角。他該是西北遼闊荒蕪里那揚鞭策馬的孤傲將軍,大步馳騁在那無拘無束的風(fēng)沙壯闊里,最后魂葬刀劍也好,孤老異鄉(xiāng)也罷,總該使得這場人生無怨無悔。
? ? ? 上京多少女子像我一般芳心暗許?終究我只是同她們一樣都只是普通的女子。
? ? ? ?我自小便是孤兒,六歲那年大旱饑荒,我偷了別人的吃食,被打得半死時,是上陽院的公子柳無心救下了我。
? ? ? ?從此,他教我樂曲,與我相依。我天資尚可,容姿清麗,終在于二八芳華之歲時,在上陽院以長琴之音,名動整個上京。
? ? ? 柳無心說,當(dāng)年救我之時,只發(fā)慈善,于心不忍,竟沒想到十年忽而,如今我卻成了上陽院的當(dāng)家臺柱,可見世間因果輪回,都是有理有據(jù)的。
? ? ? 柳無心信佛,每月初時候,便帶上我去城外的華安寺上香祈福,供奉佛燈。
? ? ? 我曾問他,每次禮拜可是有什么愿要許嗎?
? ? ? 他添好燈油,那盞金色蓮燈之火徐徐燃燒不滅,萬般佛性。
? ? ? 他說,世間諸般瑣事,那萬千神佛哪能都聽得到俗人心聲。盡人事,聽天命,不過求得個心安理得,歲歲平安罷了。
? ? ? 那時,我不懂,他的虔誠之心哪怕付之東流,卻依然信守神佛。后來,我才明白,正如他所說的,世間諸多痛苦不順,只是求個心安,以及彌補一種錯過的遺憾。
? ? ? 那年三月,正是華安寺桃花盛放時節(jié),前來拜佛賞花的人絡(luò)繹不絕。柳無心添了佛燈之后,便帶我于后山桃林賞花游樂。他大抵是見我這些日子憂郁少食,多慮長思的緣故,因為這十年來,他一向嚴格清冷,從未帶我踏春賞玩過。
? ? ?后山桃林十里,爛漫成韻,我倒認為這是華安寺最有佛性的地方,這生機盎然的佛總比那四四方方屋里金筑無魂的佛像要通透靈性得多。
? ? ? ?都說人情世故都是世間因果,我想他定是我前世種下的因,今世萬般蹉跎也要償還的果。
? ? ?我愿叛了佛,只圓今生來世相遇之錯。
? ? ?(叁)
? ? ?“可是上陽院的公子無心和花柳姑娘?”熙熙攘攘的人群,傳來一聲驚喜。
? ? ? 我回過頭,便一眼在四五個世家子弟中認出了他,玉冠高聳,緇衣廣袖,眉目清冽,他略站在后面,也隨著此聲驚呼向我們看來。
? ? ? 別人如何,我已不得知,只記得那日春色正好,微風(fēng)拂過,花落入領(lǐng),他微揚著頭,輕輕淡淡地一笑,看不清目中千般復(fù)雜,只是頃刻間便驚詫了時光,從此讓我相思不忘。
? ? ? ?原是華安寺名氣太大,他好不容易待在上京,便硬被幾個友人拉上,以莫錯過春色為由,上到華安寺賞景游玩,正巧在此與我們遇見。
? ? ? ?柳無心年歲與他們相差甚微,上陽院乃是煙花歌舞之地,幾位游手好閑的世家子弟尤為認得,無心性良,資交廣善,幾次來往,便已關(guān)系不錯,堪稱為友。 此番,便應(yīng)得相邀,同游春色。
? ? ? ?尋得泉水流息之間,引觴投斛,賦詩小酌,一片欣欣其樂之景。
? ? ? ?“聽聞花柳姑娘近日新得一曲,意境遼闊,曲音颯爽,頗為凱旋之樂聲,只是可惜現(xiàn)下未得一琴,否則以此之景相拂琴音,也是尤為美妙的。”說話的是那日不曾見到的公子,臉上尤為可惜之色。
? ? ? 柳無心先我應(yīng)道,“曾留住華安寺,尚留下一琴,此番就在不遠處,花柳承公子抬愛,就屈身前去將琴取來,如何?”
? ? ? 我正覺得他們男子舉杯助興,聊無興趣,便起身應(yīng)了,去華安寺取琴來。
? ? ? 一路春意桃色,順著流水的小徑一路向下,老遠便可見隱隱約約的明黃寺宇,只是這此番步履極快,來不及欣賞沿途春色,頗為遺憾。
? ? ? ?這般想著,身后便突然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便聽到,
? ? ? “前方可是要去華安寺取琴的花柳姑娘?且等留步!”
? ? ?聲音沉穩(wěn)好聽,卻心上一漏,停下來回過身,便見著他從蜿蜒曲徑中,桃花絢爛錯身一晃而現(xiàn),目色如炬,清淡一笑。
? ? ? 我有些晃了神,他已經(jīng)快步走到我的跟前,高大修長的身子擋住了半個光色。
? ? ?如此近的距離,我如今才看清,他眉上有個輕輕淺淺的陳釀傷疤,將此顯得越加凌冽。
? ? ? “花柳姑娘,此番取琴來回怕天色已晚,方才陳世子發(fā)下話來,此番就無緣聽花柳姑娘彈琴了,改日上陽院自來捧場。”
? ? ? 原是這事,我點頭應(yīng)下,“勞煩將軍相告,花柳知曉。”
? ? ? 他點了點頭,道,“我此番原著去華安寺添香祭拜,倒也不回去與他們游玩,此時天色漸早,不如我便邀請花柳姑娘陪我賞賞這十里桃花之色,你待如何?”
? ? ? “承將軍之邀,花柳三生有幸。”
? ? ? 他聽我這般說,嘴角便上揚輕快,比那春色還要撩人心弦。
? ? ? 那日,桃花十里,絕世之姿,我與他相談甚歡,高山流水,一見如故。
? ? 我不知他為何嘆息,看著這沿途的景色,我不知為何卻感到落寞,只是少頃,便聽他說,
? ? ?“你我原來都是京華倦客,同道中人。”
? ? 我說,“花柳不過一介名伶樂姬,哪能成為將軍的同道中人。”
? ? ? “功成名利不過皆是身外之物,你我相知,在于魂,不在塵。何況世間何人能比得過花柳姑娘琴之傲骨呢?”
? ? ?我知,那時他笑得歡喜,將心里的歡喜都讓我知曉,那是他曾在西北戰(zhàn)場上的自由灑脫。
? ? ? “將軍風(fēng)采,花柳心生敬仰。”
? ? ? “只是敬仰也是好的,”他微微一嘆,看了看天色,已是夕落,“天色已晚,想必柳公子甚是擔(dān)心你,走吧,我送你回華安寺,也好敬香了。”
? ? ?我記得,后來的日子,我曾經(jīng)問過他, “你可信佛?”
? ? ?他莫名一笑,便道,“不信,我是見慣生死之人,一身血腥,若是有神佛,怕是死后只能入阿鼻地獄了。”
? ? ? “那當(dāng)年華安寺,你為何說你要去華安寺敬香?”
? ? ?他想了想,才想起當(dāng)年這事,更是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 ? ?“柳兒,你真是笨。”
? ?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枉然。
(肆)
? ? ?后來,我便經(jīng)常在上陽院見著他,坊間傳言都說,寄遙將軍喜琴,尤愛上陽院花柳姑娘的琴音,故而花柳拂琴,寄遙場場不缺,皆來捧曲。
? ? ?日子一長,我的名氣便傳得更加廣了。皆道上陽院花柳姑娘,容姿清麗,玲瓏之心,更彈得一手好琴,連久經(jīng)沙場血性炙烈的常勝將軍也都化為了繞指柔情,一曲傾心。
? ? ? 那日,皇家和頌公主派人來上陽院邀我于府中,在中秋佳宴上拂琴助樂。
? ? ?柳無心本是要以我感染風(fēng)寒為由婉拒此邀,因著世人都知那和頌公主仗著今上寵愛刁蠻無比,更有傳言稱今上有意將公主許配給戰(zhàn)功赫赫的寄遙將軍,此番公主之邀怕是一場鴻門之宴。
? ? “花柳心儀將軍,為了將軍一闖那鴻門宴又如何!”
柳無心被我氣得臉色泛白,他不曾想到我會這般固執(zhí)。
“花柳,那將軍是何人!你又是何人!莫要癡心錯付,傷了自己。”
“無心,你可是以前車之鑒來警告我的?可是哪怕是你,無心,無心,沒有一顆心,可曾后悔過?”
他終究還是說不過我,我也知道此番一席話揭了他的傷疤。我坐在公主府派人接我的馬車上,金絲綢布,一片奢靡。
我想起了當(dāng)年聽長言先生說起過無心的舊事。他曾與今上的大公主相愛,可惜他那時不過一介布衣,不喜仕途,精通音律,兩人百轉(zhuǎn)千折,諸般困苦,卻落了個紅顏薄命的結(jié)局。
生前那大公主怕暗,他便每年每月替她死去的魂靈點上一盞長明燈,華安寺供奉燈樓里,絕大多數(shù)都出自他手,以此見證,他虔心不改,情長意深。
這塵封舊事,一直不得提起,今日中秋佳節(jié),怕是又要傷懷一番,想著盛宴過后,便盡早趕回去,也好聊表我的歉意。
只是不曾想到,佳宴之上我一曲樂音激昂之時,那琴弦卻斷了。以此惹怒了那個刁蠻公主,被說為不詳之兆,對公主之大不敬,被硬生生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關(guān)入了大牢。
我知道,是那公主故意派人在那琴弦上做了手腳,以此找到借口讓我受盡皮肉之苦。
我聽到血肉撕裂的聲音,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我意識尚不清楚,冷冷地一盆涼水潑下,除了麻木的疼痛之外,還有入骨的寒,瞬間將我游離的魂生生扯了回來。
透過狹窄的木窗,月色浸了一地,我想今日中秋,月華定是圓潤剔透,清冷無比。 想起了上陽院中怕是飲酒深醉的柳無心,可否念叨著那首長詩,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莫不悲涼透頂,只是可惜,我此番怕是趕不回去陪無心同醉了。
無心,你可知那公主府肆筵設(shè)席,鼓瑟吹笙,我并未見到他。你說的沒錯,這是公主設(shè)下的一個局,她有意讓我受盡折磨。
可我這皮肉之苦如何斗得過心上結(jié)疤?
罷了,罷了,與其這一生都得不到他,不如就此相思放下,為這情受下著撕心裂骨。
折寄遙憐人似玉,
相思應(yīng)恨劫成灰。
(伍)
世間皆多英雄救美的故事,當(dāng)我被關(guān)入幽暗陰冷的牢中時,昏迷不醒的我無數(shù)次的夢到過他騎著俊馬,手拿刀槍,于千萬戰(zhàn)火中,漫天荼云下,勒韁回首,顧此一笑,披風(fēng)揚成天上炙熱的火,驚鴻無數(shù)掠過。
只是我墜入無望沼泥,他并未向我伸手。
“花柳,花柳,我來了……快醒醒……”
可是……下雨了?混著鮮血的雨都是炙熱無比……
我從那入骨穿心的刀劍中驚醒,朦朧中便看到那眉間輕輕淺淺的舊疤,風(fēng)霜入眉,只是我看不清那眼中深濃明亮的神色。
我一笑,伸手想要留住什么,
“我以為……你……不會來……”
“我知道你在等我。”
是呀,終究是老天不忍這場相思平白無故的死去,終究老天不肯放過我。
相對于這陰冷的地方,他的懷抱實在是太過灼熱,將我一顆七零八落的心都融成了一個形狀。
寄遙,寄遙,你可是聽到了我的夢呢?
刺目的陽光,就像離岸的魚又回到了水里,只是我恍惚看到一地……烈紅,同我身上的一樣,我想要看得更清楚,他卻將我頭埋在他的懷里,他說
“花柳,別看,我?guī)汶x開。”
我知道,我的淚一定濕了他的衣,我知道,我的心一定跳得很快,我知道,哪怕是一點點……他此時也是在乎我的。
“花柳,別哭,我在。”
我失蹤三日,柳無心派人四下打聽,皆無音信,那日寄遙依故來到上陽院聽琴,聽得柳無心告訴此事前因后果,當(dāng)場便親上去了公主府要人,公主有意刁難,便與府中奴役發(fā)生了沖突,也不知如何,他才從牢中將我救下。
將軍府上有傳言傳出,說那日將軍抱了個女子回來,那女子渾身血污,九死一生,將軍請了御醫(yī)前來救治,并親侍奉照顧榻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有心之人見之,依稀認得那模樣似乎是上陽院的花柳姑娘,一介風(fēng)塵女子,彈得一手好琴。
只是,從今以后,我十指皆傷,怕是再也無法拂琴了。
中秋過后,已經(jīng)有些寒意。我坐在榻前,看著窗外飄零凋落的槁葉,一片蕭條狼藉之色。
柳無心見到我時,我便是這般靜謐地坐著,面色蒼白,了無生氣。
我看向他,莫名覺得自嘲和悲涼,心上一酸,扯得十指皆疼。
我強忍著眼里打轉(zhuǎn)欲流的眼淚,開口竟然聲音沙啞無比。
“無心,從此以后,我便不能拂琴了。”
他教了我十年,一身絕技皆傾盡相付,只是如今,我拿我的琴技去換一場艱辛的愛情。
我對柳無心有愧,對他驚才難寄地?zé)o奈。只是世間安得兩全法?或許,這就是命吧。
柳無心冷著一張清雅的臉,道 “隨我回去!”
我苦笑,“回去又能如何?何況我已回不去了。”
“貴族世家,哪里有你想的這般簡單!侯門似海,官場沉浮,又豈是那般容易!你看不透罷了。”
我記得他說這話的時候,目色肅冷悠遠,讓我看不透,只是我當(dāng)年入世未深,不知人的心原來可以復(fù)雜到這樣的地步。
“無心,這是我的選擇。”
是生是死,是愛是恨,終歸我選擇留下來,給自己一場水月鏡花的夢境。
我不知柳無心對將軍說了什么,只是自此之后,無心離開將軍府,到后來種種,我便再也未曾見過他。
坊間里有傳言說,上陽院柳公子無心參悟紅塵,青燈古佛,剃度出家,留下上陽院,賣契于長言,從此不介俗世,一心向佛。
那年上元節(jié)過,寄遙送了我上京最烈的煙火,那絢爛一瞬,便是淪陷的一生。
“柳兒,做我之妻,如何?”
“將軍,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那日,想必是煙火太烈,又絢爛無比,以至于我看不清他眸間的漆黑深沉,和嘴角輕輕淺淺的厲。
我那時只是想,與他白首偕老,不離不棄。
(陸)
他許下桃花之約,許我婚嫁,只是未曾想到,他的婚配早已不能自己做主。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許下什么樣的承諾,今上才允許他娶我這個風(fēng)塵女子。
后來,當(dāng)和頌公主將于三月十四以國婚之禮嫁于寄遙將軍為正妻的消息傳得上京人人皆知的時候,我才明白他答應(yīng)了今上什么條件。
我終究太過卑微,世間人言可畏,我也知道,此生能陪伴在他身邊已是莫大的恩賜,為妻為妾,終究我還是嫁給了他。
“你若感到委屈,我便辭了官職,帶你去西北,那里風(fēng)沙壯闊,風(fēng)景奇美,雖然日子苦了些,卻只要你我同甘共苦,又能如何?”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知道他是真心想要帶我離開,沒有一點我無數(shù)次看不透的復(fù)雜,也只這一刻,他是為了我,為了花柳。
只是,我終究還是拒絕了他,
“將軍,這樣也足夠了。”
我知道他胸懷大志,壯志未酬,他不舍那戎馬狂妄的歲月,退隱江湖,對于他來說,實在是太過委屈了。
三月十四,公主以國婚之禮嫁進了將軍府,上京的街道,皆鋪上了十里紅錦。
我便也隨著不起眼的紅色小轎,從偏門進到了偏殿的婚房。外面的禮樂之聲,并不是為我奏起的,人群喝彩也并非是為了我歡呼的。
他們或許都不知道,這天,上陽院的花柳姑娘也嫁于了寄遙將軍,只是一個是一國尊貴無比的公主,一個卻是風(fēng)月場里卑賤的樂姬。
這天,只有上陽院的長言先生托人送來了賀禮。
我知道,長言先生定是怨我的,怨我不顧柳無心的恩意,不顧這十年來風(fēng)雨同路的甘苦,一心只想著那不過萍水相逢便已一生相付的愛情。
我未曾想到,這從最初開始就是一個局,我只是局中之人,看不透這曲折離奇的路。
當(dāng)初所有的兩心相悅,甜言蜜語,皆在這大婚之日變了。
我曾也看到過他眼里的凌冽,我只是未曾想到來得這樣的快,這樣的烈,哪怕我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卻依然措手不及。
大婚之夜,我以為他會來的,我依然未換下我的霞帔,未掀開我的蓋頭,我靜靜坐在大婚的床沿上,將一顆心從最初的炙熱期許漸漸等成了冰冷的無可奈何,從入夜的夕落等到了破曉的煙霞。
我知道,他……不會來了……
昔日許下的諾言還尤在耳畔之際,我坐了一夜,想明白了許多的事。
我想,終歸是我自己,太過愚昧罷了。
(戚)
將軍,你可知道,當(dāng)年公主府我被關(guān)入地牢受鞭打之刑,十指皆傷之時,我未曾期待過你會來救我。
因為公主設(shè)宴本就為你而設(shè),你如何不知我入了這場鴻門之宴?
既然三日已過,你都未曾出現(xiàn),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更甚者,因為公主當(dāng)初一句,我便已經(jīng)開始自欺欺人,本已決心與你決絕,卻不想,你終歸是來了,就像入了我的夢境,讓我死灰復(fù)燃了起來。
既然來了,我便再也無法放手,哪怕深知前方是萬丈苦海,我也決心為自己賭上一回。
那日,公主見我容顏,臉上慌神失措,于你初見我時眼里一晃而過的措愕一樣,許久公主道,
“竟然不知,世上既有如此相似之人。一個柳無心,一個寄遙,當(dāng)真是舊情不忘,對我皇姐死心塌地!你過來拂琴一曲,我看看你的琴聲可有當(dāng)年她的影子。”
柳無心從來沒有告訴我,我長著一張同大公主幾近相似的容顏,以及大公主的琴音也是無心所教,如何能不相似呢?
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想我定是埋怨柳無心的,一者因為當(dāng)年救我之情怕也是受了大公主的恩賜;二者因為這么多年我從未為自己活過,在他人的影子之下,活成他人的樣子。
所以當(dāng)年我執(zhí)意留下,未曾給過他一絲希望,我只是沒有想到,原來將軍也同無心一樣。
只是不知當(dāng)初種種花言巧語與我相許時,面對之人可是你心中故人,而非今時今日鮮活站在你面前的花柳。
直到大婚第二日,我才見到他,他已換下喜袍,應(yīng)和著大婚之喜,穿了絳紅常服。而我,只是卸下金冠,一頭墨發(fā)千絲冰涼,站在院中正是桃花初放的樹下,任著花落入了領(lǐng),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我原來不知,一個人是越是靠近就會越遠的。
我不知道他看著我時,可有通過我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我只是看見他目里冗長的深沉,那一直被我有意忽略的哀傷。
“公主她……可好好服侍你了?”
他身子一僵,低下眉并不說話,每次他低下眉來,我總能清楚地看到他眉間陳年舊疤。
“能告訴我,你眉間傷疤是如何得來的嗎?”
他抬眉看著我,眼里凌冽入骨,最后他只是一嘆,告訴我,
“三月末底,我將率領(lǐng)大軍前去漠北,你在府中,好生照顧自己。”
我心里突然不安地一跳,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只是自嘲地一笑,你終歸還要離開的。
漠北局勢緊張,那蠻子奪了邊塞好幾個城池,若非朝中人才缺失,也不會讓他一個新婚的將軍舍棄軟玉溫存,去蕭條的漠北金戈戎馬。
其實我也知道,他是自愿請纓,他不忍天朝百姓流離失所,他不忍萬里江山易改他人,他不忍千千萬萬家庭支離破碎,他更加不喜兒女情長埋沒了他的凌云壯志。
可是諸多原因,卻只有他最在乎的一句話,一個人。
“阿遙,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可能答應(yīng)我,替我守護這萬里河山,守護我的千萬百姓?”
“……好,我答應(yīng)你!”
她展顏一笑,從此烙下心上朱砂,一生不忘。
只是這樣一個人,卻輸給了一個情字。能為她做的,怕也只有披上戰(zhàn)甲,從此戎馬江湖,血染余生,為她守下這千千萬萬的故土,安她天上魂靈。
我都知道,過往之事我已不想追究,終歸是你們先遇到了她,再遇到了我。
他離開的那天,我站在城墻上為他送行,穿著我嫁于他時的嫁衣,這烈色的紅就像撕裂鮮明的火。
我看著壯觀的威武之師浩浩蕩蕩的脫韁遠去,塵幡飛揚,腳步鏗鏘。
你一襲鐵甲寒衣,于萬人之前,背影挺立,不曾回頭的決絕。這一刻,我仿佛覺得,你此番帶著十萬軍師,皆成將來人人口中傳頌的傳奇,個個英魂烈骨,誓必要踏遍整個山河。這一去,便是生死無常,了了無期……
我淚已經(jīng)風(fēng)干,唇齒間皆是干燥苦澀,我聽到遠去的軍中傳來旗幡上的凱旋之音,以及那洪亮直上云霄的歌聲。
別人唱歌,他們頌魂。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
(捌)
將軍走后,和頌公主更是容不下我,將我為奴為婢百般刁難,我終日心驚膽戰(zhàn)的活著,布衣粗食,渙衣侍奉。
想我當(dāng)年也是上京名伶,尚多為求一曲而振千金,哪里受過此番侮辱折磨。若非為了將軍,忍辱偷生,我早已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自求瀟灑。
公主終究以偷盜之罪將我趕出了將軍府,我來時兩袖空空,去時空無一物,心上早已了無牽掛。
幸得暫時還留有一命,讓我可以再見無心一面,尋得此生再無遺憾。
此時正是冬季落雪時節(jié),上京下了今年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目及之處都是一片銀裝素裹,寒風(fēng)瀟瀟凌冽,絨雪峰回路轉(zhuǎn)。
我尋到華安寺時,雙頰已被凍得通紅,一身粗衣麻布,已不見當(dāng)初張揚輕狂的絕色。我的身是老的,就連心也是老的。
我以為他不會見我,我在他的禪房前跪了一天一夜,落雪便化濕了我的薄衣,將我凍得幾近昏迷。
我知道,他最是不忍見我這樣。當(dāng)禪房打開,我又見到他的模樣,海芒青衣,毫無張狂。
他雙手合十,道了一句,“罪過!”
世間都是罪過,你又如何尊你的佛,贖你的過!
“無心……告訴我……我算什么?這么些年,我究竟算什么!”
我不甘心,這一生皆為別人過活。
我風(fēng)寒好后,便住在后院禪房,整日吃齋念佛,終一日,我問他,
“你是不是知道,當(dāng)年我入將軍府,皆是因為這張皮面?”
“這是你選的路,是緣是孽皆是你做主!”
我一笑了之,只是前塵往事歷歷在目,只覺得此生可笑至極。
“花柳,這世間遼闊無比,你也該放手,走吧,去看看這山河壯闊,尋你的自由。”
“只是花柳心已死,山河再美,也入不了花柳之心。”
說罷,不待他長嘆悲哀,我便已轉(zhuǎn)身離去,從此不再回頭,我知道此生我們誰也不再欠誰,往事如何,便讓它過去吧。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末)
歲月荏苒,白駒過隙,三年忽而。
皇城傳來消息,漠北戰(zhàn)事又捷。說大軍攻下了蠻子的三座城池;說我軍偷襲蠻子的糧倉,大火燃了三天三夜,堪比白晝;說哪位將士生擒了蠻子的將軍,俘虜了大批死士。諸多捷報,讓上京人言之中皆是頌詞。
可終究那日,將軍府外來了一群人,高官白面,帶頭的人手里捧著一塊黃綢。
我在府前等,等到府中真真切切的傳來了啼哭聲,嘈雜得讓我頭昏腦漲,手腳發(fā)軟。
漠北戰(zhàn)事未結(jié)呀?何來宣旨?
我想我等了許久,固執(zhí)良多,終究只等來了一紙追封黃綢。
陌上花開早,路遠君歸遲。
將軍,我想當(dāng)年你說你要帶我去西北,那里風(fēng)沙壯闊,自由無比。
若是那時我應(yīng)了你,你便從此卸甲歸田,與我雙雙相伴,那是否今時今日便是另一番景象。
你我也曾一見如故,相知為魂,奈何往事種種,皆把你我推到了這樣的地步。
我未曾知了呀,在你心中,可有花柳的一席之地?
罷了,罷了,此生輾轉(zhuǎn)良多,終究不得白首。
來世,化風(fēng),化云,化塵,化雨,皆不化人,與你相遇。
近日,上陽院又譜了新曲,前來聽曲的人依舊絡(luò)繹不絕。妙人臺前拂琴,指尖如幻流動,曲音便緩緩流泄……
有人見琴妙曼,便想起昔日當(dāng)家臺柱,曾琴動上京的花柳姑娘,可人人皆不知其下落何處,來往成謎。
而后又談到三月前寄遙將軍的追封葬禮。戰(zhàn)場無情,尸骨未存,唯有衣冠之冢葬一鐵血英魂,人人白面素縞,玄綢高掛,舉國皆殤。
坊間有言,那日,有人在護城河中見飄起一浮尸,紅錦墨發(fā),打撈而起,尸身臃腫腐爛,不辨樣貌,亦不識男女。以為將軍英魂尸骨不化,是為始終。
故請了風(fēng)水先生,測得寶地甚佳,以虔心葬于將軍冢外七里之處,已示孤魂相伴,同葬黃泉。
說到此處,故人便在今朝醉人心弦的琴聲之中,情思也漸漸遠去,沉淪在這醉生夢死,滾滾紅塵。
上京又恢復(fù)成以往的繁華,日子一久,便無人再論此事,輝煌皆過,葬身塵寰,誰記當(dāng)年驚鴻照影,攬勝相思。
“將軍,帶我離開,可好?”
“把手給我!我?guī)阕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