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先生的《雨巷》是中國現代詩中最令人喜愛的詩歌之一。那個“丁香一樣的姑娘”堪稱《雨巷》一詩的名片。每次讀這首詩,我都忍不住地想,如果《雨巷》中沒了“丁香一樣的姑娘”,這首詩會是什么樣子呢?出于這份好奇,我對《雨巷》做了改動:
撐著油紙傘,
我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在雨巷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默默彳亍著,
冷漠、凄清又惆悵。
我嘆息的眼光
像夢一般地凄婉迷茫。
我走進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失去了方向。
撐著油紙傘,我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改寫后的《雨巷》似乎依然能夠表達詩人內心的憂愁和感傷。但和原詩比又真真切切地少了些東西。
首先是少了一個帶著靈異感的“偶遇”情節。
原詩中詩人從自己徘徊雨巷,因為寂寞,希望能夠遇見一位姑娘寫起: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接著詩人用五個詩節描寫了這個希望中的“丁香一樣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的體態、她的神情、甚至于幽幽的呼吸聲,就都隨著詩句,一點點地在詩人身邊聚攏起來,凝聚成一個越來越真切的美麗的身影,默默地陪著他緩緩而行。
但是走著走著,這顏色、這芬芳、這嘆息般的眼光連帶這個神秘的姑娘,又都在雨巷中一點點消散、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只剩下詩人孤單的身影。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悵。
這段偶遇,來得這么突然又走得這么匆忙。也許你都沒來得及看清雨巷中彷徨的究竟是詩人還是姑娘?是詩人真的巧遇了一個姑娘,還是詩人邂逅了自己的想象。然而正是這靈異的“偶遇”,形象地隱喻了詩人與“憂愁”情緒的一次心靈碰撞。如果沒有了這精靈般飄忽不定的“丁香一樣的姑娘”,詩人的憂郁感傷就像被劇透了結局的電影,讓人失去了觀看的愿望。
其次是少了一份神秘而朦朧的氛圍與韻味。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
倒了頹圮的籬墻,
走盡這雨巷。
讀著這些詩句,《花樣年華》中張曼玉婀娜而又落寞的背影就會自然地在我眼前晃動;那首在電影里出現過8次的曲子“Yumeji's Theme”也會在耳邊盤旋起來。那種忽遠忽近、忽隱忽現;那份半真半假、如夢如幻,就像爵士的鼓點看似漫不經心,卻掩飾不住深深的憂郁。詩人用參差的詩行、錯落有致的音調,營造出一唱三嘆、回環復沓的音樂旋律。將整首詩都籠罩在一層情緒的氤氳和迷離的霧氣之中,渲染出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意韻。如果沒有了這“丁香一樣的姑娘”,詩人情緒表達更直接、明白,卻也更單調、乏味。
這位“丁香一樣的姑娘”為何會有如此化腐朽為神奇的魔力?
這還得從丁香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形象特征說起。丁香是著名的庭園花木。開花繁茂,花色淡雅、芳香,習性強健,栽培簡易,因而在中國園林中廣泛應用。
古代詩人對其形小而蕊密的花型特征展開了豐富的聯想,賦予它滿懷愁緒、愁情郁結的情感特質,成為詩詞中具有特定情緒特征的意象。其中最著名的兩首詩詞,一是五代李璟的《攤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鉤》,一是晚唐李商隱的《代贈》。
攤破浣溪沙
李璟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厥拙G波三楚暮,接天流。
代贈
李商隱
樓上黃昏欲望休,玉梯橫絕月中鉤。
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
正是從這兩首詩詞開始,丁香花這種喜陽光、易生長,花開繁盛、并不嬌貴的植物,被賦予了“百結”、“情客”這些多愁善感的別稱,從此成為詩詞中“愁情”的指代。
但是《雨巷》的動人并不在于戴望舒借用了古人慣用的意象。他的匠心在于將這個已經固化的意象做了人格化的改造。雨中的丁香,是古人托物言情,將抽象的情緒具化為可以觀察認知的景物。我們借丁香花開千千結的形象來想象李璟、李商隱的滿懷心事,但很難感同身受。雨巷中“丁香一樣的姑娘”,則是戴望舒進一步為情摹形,將抽象的情緒直接刻畫成一個承載著這一情緒的形象。更自然、更優美地與愁情的生發者——詩人合二為一。換言之,《雨巷》中“丁香一樣的姑娘”正是詩人內心愁情的化身。除了首尾兩節,其他部分詩人都隱身在丁香姑娘的身影之中,用他想象出來的這一形象幫我們打破鑒賞的隔膜,達到與之休戚與共的情感體驗。因此讀《雨巷》會不知不覺地被憂愁籠罩,在心頭也生出一抹淡淡憂郁。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如果沒有這個“丁香一樣的姑娘”,一切感覺真的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