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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中國歷史,現在人們最熟悉的恐怕就是唐宋元明清,秦漢三國也留下了無數膾炙人口的故事和傳說。再往前的夏商周三代雖然遙遠了點、陌生了點,但也不乏引人流連的人物和事跡。但唯獨夾在公元4~6世紀、也就是西晉與隋唐間的那個時代,向來是亂得一塌糊涂,也經常讓人一頭霧水。
在那不到300年的歷史,也被劃分為前后兩個階段——通常前邊那半截叫五胡十六國,后邊那半截則被稱為南北朝。南北朝還好說,無非就是南方宋齊梁陳,北方各種魏,又被權臣篡成了北周、齊,然后就沒了。
可五胡十六國呢?
史書對這段歷史潦草敷衍而過,大小銀幕上有關這個題材的幾乎一個都找不到,文學作品也罕有關注。就連教科書也頗有諱莫如深的意思,哪怕最喜歡為難考生的出題者,一般也不從這里邊出考題。
所以盡管很多人知道有五胡十六國這碼事,但也就僅此而已了。像我在學校里學到的就是五胡為匈奴、鮮卑、羯、氐、羌,十六國是“五涼、四燕、三秦、二趙,并成、夏為十六”;北方漢人被殺得很慘,紛紛衣冠南渡跑到江南去避難;前秦有個苻堅大帝試圖一統南北,結果在淝水之戰中被謝安家的“小兒輩大破賊”;南方有個聞雞起舞的祖逖曾中流擊楫,但好像沒啥用,晉軍每次北伐都被打成狗……
再加上網絡時代人人都可以自詡為意見領袖,但未必人人都愿意扎扎實實的做學問、老老實實的講歷史,所以那個本就模糊不清的時代便愈發的變得面目全非起來。
但只要稍稍用心,五胡十六國其實并不神秘,也就是捅破幾層窗戶紙的事。
01
要想知道五胡十六國是怎么回事,需要先知道五胡十六國是怎么來的。
簡單粗暴的將黑鍋全扣在“五胡”的頭上,看似最省事,但并不公平。因為作為五胡之禍受害者的漢人,起碼也得承擔起一定的責任。
看到這樣的結論,肯定會有人不樂意。但別急,請繼續往下看。
提到兩漢,很容易就讓人馬上聯想到匈奴,似乎在那400年間這對老冤家一直在死磕,但這只是一種錯覺。事實上漢朝立國尚不到百年,劉徹就驅使衛霍用一場漠北之戰打掉了匈奴人的戰略進攻能力。此后漢匈之戰的基本態勢就是漢軍跑到匈奴人的地盤上拆家,只不過有時拆得成,有時沒拆成還被揍得滿頭包而已。但這種戰爭的勝負對兩國或兩族的力量對比已經無法產生決定性的影響——簡單說就是匈奴人輸定了,懸念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直到東漢永元三年(公元91年)的金微山之戰后,匈奴人徹底完蛋并從此一分為二。其中北匈奴大部西遷到中亞地區,也就是被打跑了;南匈奴則干脆利落的投降了,被安置在河套地區。從此南匈奴就給大漢朝當起了雇傭兵,為了主人與各族作戰,哪怕是面對同族也毫不留情,總之是非常的敬業。
漢末天下大亂,反復無常的匈奴人也沒少跟著添亂。但隨著先后兩代單于于夫羅和呼廚泉被曹操收拾得服服帖帖,匈奴人再度變得老實起來。只不過因為戰亂導致中原人口大減,匈奴人大量南下進入關中、河北等地,并與漢人雜居,開始學會農耕。
匈奴人走了,但塞外的草原大漠卻永遠不會沉寂下來,因為鮮卑人很快就填補了匈奴人留下的空白。只不過鮮卑人內部既不團結,運氣也非常差勁,先后涌現出的兩位杰出領導人檀石槐和軻比能都陰差陽錯的沒能統一部族。所以作為塞北名義上的統治者,鮮卑人始終無法像匈奴人那樣成為中原王朝的大敵,相反倒是經常熱衷于被漢人驅使當起了雇傭兵。比如三國時諸葛亮曾邀請過軻比能夾攻曹魏,但轉過頭來鮮卑人又助曹魏攻滅了公孫氏燕國。到了西晉八王之亂時,鮮卑的段部、拓拔部、宇文部更是為了些許財貨就肯替司馬氏諸王玩命,成了當時最炙手可熱的雇傭兵。
五胡已出場其二,接下來的氐羌可以放在一起說。
畢竟氐羌兩族很可能是同源而異流,最起碼也是關系非常密切、經常雜居在一起,風俗習慣也很相似。所以在先秦時期,氐羌往往連用或并稱,比如《詩經·商頌·殷武》:
“維女荊楚,居國南鄉。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
即便到了兩漢時期,想要搞清楚氐羌之間有啥區別對于漢人來說還是個老大難問題,像白馬羌部就經常被叫做白馬氐,也沒見誰覺得大驚小怪。
先秦時期,氐羌人跟秦國打了將近200年的戰爭,最后逐漸被后者所融合。兩漢之后,氐羌人大量內遷,未內遷的主要分布在西北和西南地區,并跟東漢打了一場曠日持久又異常殘酷的戰爭。
為啥會打仗?因為新莽末年的戰亂導致人口不足,所以東漢政府大量遷徙與漢人素有淵源的氐羌人進內地。不過氐羌是半農耕半游牧民族,東漢政府就覺得前者很親近而后者是異類,遂有“熟羌”和“生羌”之別。隨著大量的熟羌被遷走,漢軍還在今天的青海地區設置屯田區以阻隔生羌,這下生羌們就不樂意了。
為啥?在那個年頭擁有一張大漢朝的戶口幾乎是所有異族人的最終夢想,憑啥同為氐羌人,僅僅因為不會種地就遭到區別對待?再加上東漢官吏、屯軍對生羌的苛待,導致后者持續不斷的發動叛亂。漢羌之戰足足打了一百多年,不但將西北地區打得一片狼藉,更造就了董卓、馬騰、韓遂這樣的西涼軍閥。
不過因為長期的戰爭損失過于慘重,羌人在此后的五胡之禍中沒掀起多大的水花。相反倒是與其相伴而生的氐人非常有看頭,不但有李特頭一個跳出來反晉,苻堅大帝一手拉扯出來的前秦還一統過亂糟糟的北方,甚至差點把東晉也給滅了。
最后還剩下個羯人。
羯人以性好殺戮而著稱,堪稱是五胡之禍中最大的屠夫。不過這個民族卻沒啥好說,甚至可以說壓根就是虛構出來的——在西晉之前幾乎找不到關于羯人的任何文字記載,只是含糊的稱其為匈奴別部。近年來的考古研究認為羯人是中亞粟特人或康居人的一支,但追隨石勒起兵造反的“羯胡”中,真正的羯人其實沒多少,大多是所謂的“雜胡”,包括天竺人、羌渠人、月支人、各種匈奴別部、漢人以及一大堆壓根搞不清楚自己是哪族人,只好以“胡人”代稱的族裔不明者。石勒建國后將其統統稱之為“國人”,于是乎他雜亂無章的部下才統統變成了羯人……
事實上在那段時期除了五胡和漢人外,曾在北方建立過政權的還有丁零人(即南遷的敕勒人)和高句麗人——前秦崩潰后,丁零人翟遼在后燕、西燕和東晉的夾縫中建國,史稱翟魏。翟魏共存國5年,一直跟后燕鬧別扭,只可惜本事不濟,讓人家給滅了。
十幾年之后,有個叫馮跋的漢人造反殺了后燕昭帝慕容熙,改立慕容云為帝,史稱北燕。問題是這個北燕的開國之君本是個高麗人,因戰功被后燕惠帝慕容寶收為養子,這才改姓慕容氏。等人家當上了皇帝,自然要改回本姓,也就是高云。
不過兩年后高云連同太子高彭城都被近臣所殺,馮跋只好自己當皇帝,于是北燕在一夜之間又變成了個漢人政權。
02
兩漢405年間幾乎將四邊的蠻夷統統打得服服帖帖,哪怕漢末天下大亂,蜀漢也能把西南蠻揍得痛不欲生,孫吳將東南夷攆得只能在荒山僻嶺中求活,而曹魏更是把南匈奴、烏桓、鮮卑、氐羌、高句麗等但凡能夠得著的異族統統毆打了一遍,有的倒霉蛋還不止挨過一遍揍。
胡人都被打服打怕了本來是件好事,可隨之卻出現了個難題——胡人投降歸附之后,再繼續扔在草原大漠上不管可能會養虎成患,遷入內地又擔心引狼入室,這可咋整?其實誰也不知道咋整,畢竟殺不光,也不好殺光。那就只好把他們安置在邊境與漢人雜居,同時設置了一堆護羌、護匈奴、護烏桓、護鮮卑中郎將或是校尉,既負責軍事監視,也管吃喝拉撒,大部分時間里雙方還能相安無事。
可到了漢末天下大亂導致人口銳減,從桓靈二帝時的近7000萬一口氣跌到了三國末期的(編戶人口)不足千萬。這么大的勞動力和兵員缺口一時間無法填補,只能在胡人身上打主意。于是從漢末開始,從官方到民間不約而同的都在引導胡人遷居內地,到了西晉時在江淮以北胡人幾乎到了隨處可見的地步,史稱“五胡內遷”。
這本應是件雙贏的好事,結果卻演變成了一場慘烈的禍事。畏威而不懷德的胡人自然應承擔相應的責任,但漢人在其中起到的壞作用一點也不比胡人少。
為何?那啥歧視唄,就是如今在大漂亮等西方國家遍地都是的那個歧視。這玩意其實在秦漢以來一直都有,即漢人高高在上,胡人豬狗不如——前邊提到五胡內遷時,我使用“引導”一詞純粹是在替祖先文過飾非。事實就是內地的世家豪強跑到北地大量的捕捉胡人來給自己做奴作婢,甚至官府也公然參與其中,整部族整部族的強擄胡人到內地發賣牟利。這些被強遷的胡人妻兒離散、財產被洗劫一空,沒日沒夜的給漢人免費干活,還得忍受饑寒之苦,甚至隨時可能被當豬狗宰掉。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幾十、上百年,胡人焉有不恨的道理?
比如后趙的開國之君、也是著名的殺人魔王石勒就是奴隸出身,幾度被轉賣,幾度險些被餓死、凍死、累死。八王之亂時石勒被東燕王司馬騰抓住打算從山西販賣到山東去,途中每兩個胡人用一個大枷枷住,不管飲食,稍有反抗就肆意毆打甚至屠戮,能活到終點者十無一二,石勒幸得漢人郭敬(后來成為后趙名將)的關照才僥幸存活。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會有反抗。這個道理在陳勝、吳廣那里有效,在黃巢、李自成那里有效,在西晉時的胡人那里沒道理就無效吧?
開始時還真就無效——東漢時氐羌人不信邪,結果差點被漢軍殺滅族;漢末三國時天下亂糟糟的,諸胡覺得時機已到,可剛想蹦跶兩下就被曹操、孫權、諸葛亮們打成狗;到了西晉天下又一統了,看起來胡人們要擺脫暗無天日的苦日子,幾乎就是個遙遙無期的事情。
可誰知道姓司馬的皇帝干啥啥不行,作死第一名。先是司馬炎想要鑄劍為犁,遣散天下兵馬,接著又立了個傻兒子司馬衷當自己的接班人。這個司馬大傻一登基,天下所有姓司馬的都開始不服了——換誰誰都得不服,憑啥一個傻子能當皇帝,我這個不傻的就當不上?
于是八王之亂遂起,并很快把西晉的統治秩序打成了一坨狗屎,把大河南北打成了人間地獄:
“自永熙以來,十有一載,人不見德,惟戮是聞。公族構篡奪之禍,骨肉遭梟夷之刑,群王被囚檻之困,妃主有離絕之哀。歷觀前代,國家之禍,至親之亂,未有今日之甚者也。”(《晉書·卷五十九·列傳第二十九》)
而早就在人間地獄中浸泡煎熬已久的胡人們要是還不造反,那就是比司馬衷還傻的大傻瓜了。
03
所以說五胡之禍與兩宋之際的遼夏金蒙連續南犯以及明末的滿洲叩關截然不同,因為這不是一場異族侵略與漢人反侵略之戰,而是內附胡族因反壓迫、反奴役而起的內亂。究其本質而言,跟陳勝吳廣反秦、瓦崗軍反隋、黃巢反唐、方臘反宋、朱元璋反元、李自成反明沒有任何區別。而事實上在當時造反不光是胡人,像杜曾、王如及張昌等漢人也同樣曾揭竿而起過。
教科書上說五胡之禍始于西晉永安元年(公元304年)氐人李雄和匈奴人劉淵分別立國成漢、前趙,事實上早在6年前氐人楊茂搜就搞出了個前仇池國,隨后鮮卑宇文部也在遼東自立。不過這工夫西晉姓司馬的正忙著內訌,顧不上這些發生在犄角旮旯里的破事,哪怕是李雄在四川稱王在他們看來也算不上啥大事,可劉淵就無法視而不見了。
為啥?因為這廝本姓攣鞮氏,是冒頓單于的嫡系后代、南匈奴單于于夫羅之孫、左賢王劉豹之子。他不但麾下擁有數萬戶部眾,披上甲、跨上馬那就是數萬精兵,而且其老巢左國城(今山西離石)距離晉都洛陽不過幾百里地,騎兵疾馳十日可達——這不是分分鐘要老命的節奏嗎?
于是以司馬騰為首的西晉諸王暫時休戰,想要一致對外一下,誰知卻被劉淵打得屁滾尿流,至此局勢便一發而不可收拾。
從西晉永安元年(公元304年)劉淵立國到北魏太延五年(公元439年)太武帝拓跋燾統一北方的136年間,即所謂的五胡十六國時期,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就是從劉淵起事開始一直到建興五年(公元317年)西晉滅國。這一階段的主要看點就是前趙跟西晉死磕,其余諸胡中膽子大的跑到西北、西南或東北的荒僻之地偷偷建個國、悶聲發大財。大多數要么當吃瓜群眾,要么跟著起哄架秧子,真正敢跳出來像劉淵那樣逐鹿中原的幾乎一個都沒有。
為啥?因為從秦漢開始的500年間,中原王朝實在是太狠、太能打了。凡是在此期間冒過頭的各種胡族沒挨過揍的幾乎一個都沒有,以至于這么多年下來他們早就被打服了、打怕了。以前漢人們也不是沒有虛弱的時候,比如西漢初年就被匈奴欺負得死去活來,獻出無數財貨公主都保不住平安。可轉過頭來劉徹就打發衛霍跑到匈奴人的祖墳上封狼居胥去了,所以別看現在的西晉被打得很慘,誰敢保證人家改天就不會突然雄起了呢?
所以大多數的胡人都選擇了先茍一下,看看風頭再說。
其實就連劉淵心里也挺虛。所以他立國時不但自認是前漢劉氏的外甥,還追認蜀漢后主劉禪當祖宗——要不他弄出來的那個國號咋叫“漢”呢(不知道為啥在史書中非得被叫成前趙)?不僅如此,劉淵還刻意淡化漢胡之分,嚴厲督促軍紀,對肆意侵害、屠戮漢民的將領予以嚴懲,這在此后的幾十間幾乎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淵以誕為前鋒都督,以滅晉大將軍劉景為大都督,將兵攻黎陽,克之;又敗王堪于延津,沉男女三萬馀人于河。淵聞之,怒曰:‘景何面復見朕?且天道豈能容之?吾所欲除者,司馬氏耳,細民何罪?’黜景為平虜將軍。”(《資治通鑒·卷八十七·晉紀第九》)
不過姓司馬的實在太不爭氣,被劉淵及其子劉聰三下五除二就滅了國。這下不但晉懷帝司馬熾和晉愍帝司馬鄴都當了俘虜,皇后羊獻容被劉曜搶去當小妾,劉聰還在洛陽一次性屠戮司馬宗室和西晉官員3萬余人,簡直是把天朝上國的老臉都給丟盡了。
這下讓所有的胡人都看明白了,漢人是真的衰弱了,再不趁火打劫更待何時?
于是五胡十六國正式進入了第二階段——從西晉亡國起,直到前秦一統北方,歷時近70年。
這也是五胡十六國的136年間社會秩序最混亂、人性最為淪喪、殺戮也最重的一個時期。像是被稱作三大殺人惡魔的劉聰、石虎、苻生,就是這一時期才能孕育出的魔鬼。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胡人被漢人揍了500年,又被奴役了100年,要說心中沒有仇恨、不想報復那是不可能的。只不過以前漢人勢大,就算乞丐遇見胡人眼睛也長在腦瓜頂上,所以不管心里有啥都得憋著。現在連漢人連自己的皇帝都保不住了,被匈奴人像豬羊一樣的蹂躪、屠殺,所以胡人們自然就壯起膽子肆無忌憚的進行報復和發泄了。
這一階段在北方的主線劇情是石勒所建的后趙滅掉了前趙,而石虎的養孫石閔(本姓冉,即冉閔)不滿石氏屢屢背約不立其為儲,悍然下殺奴令盡屠石氏,并將羯人近乎斬盡殺絕。
此前石勒、石虎滅前趙時,就殺盡了匈奴貴族及主要的武裝力量,如今羯人也被團滅,五胡中的二胡自此退場。但北方大地留下的空白終要有人來填補,于是鮮卑人開始崛起,而略陽(今甘肅天水)氐族則迎來了屬于他們的黃金時代。
在經過苻洪開創、苻健奠基、苻生倒行逆施之后,一代大帝苻堅終于上位。而他僅僅用了不到10年的時間,就滅前燕、亡前仇池、降吐谷渾、平巴蜀,繼而連破前涼、代國,飛檄而定西域,從而將整個北方都納入了前秦的疆域。
苻堅志向遠大而且文韜武略都是當時最頂尖的人物,但他最大的問題就在于不但對臣下、百姓仁慈,對敵人也心慈手軟。因此每攻滅一國,苻堅都不肯像劉聰、石虎那樣大開殺戒,哪怕是敵國的國君、王族也統統予以優待,甚至不介意他們發展自己的力量。
在前秦無比強大時,這樣做自然無可厚非,還顯示出苻堅博大的胸懷、利于招攬人心。可是一旦他的帝國衰落了,這就成了致命的隱患,并推動五胡十六國進入了第三階段,也是最后的一個階段。
建元十九年(公元383年)苻堅在淝水之戰中慘敗,隨后那些被他饒恕并厚待過的降君、降將們如慕容垂、慕容泓、姚萇、翟斌、乞伏國仁、楊定、拓跋珪、慕容德等紛紛發動叛亂自立,前秦瞬間陷入了四分五裂之中。而苻堅,也被他當年不忍殺害的姚萇毫不客氣的給絞死了。
前秦沒了,北方又成了一片散沙。在短短的56年時間里先后冒出來將近20個大大小小的政權,直到拓跋燾于再次將其歸于一統。
而在此期間,氐、羌兩族的精英也沒有逃過匈奴、羯人相同的命運,從此基本退出了歷史的舞臺。屬于鮮卑人的時代,開始徐徐拉開了大幕。
而在拓跋燾一統北方的20年前,東晉已經被劉裕給篡了。于是五胡十六國的時代徹底結束,南北朝正式登場。
04
關于五胡十六國的一些常識性謬誤或模糊點有很多,以下想到哪寫到哪。
十六國這個說法,源自北魏史學家崔鴻所撰的《十六國春秋》,即所謂的“五涼、四燕、三秦、二趙,并成、夏為十六”。但實際上在那136年的時間里,在華夏大地上出現過的政權起碼有35個。哪怕控制范圍僅僅局限在北方(被崔鴻納入十六國范疇的成漢位于四川)的政權,也有29個之多。
而且五胡的稱呼也不準確,畢竟高句麗和丁零也曾摻和過一腿。而且別忘了除了胡人外漢人也沒閑著,還是在北方——除了在此期間茍延殘喘過的西晉,漢人還曾建立過前涼、冉魏、西涼這3個政權;京兆(今陜西西安)人段業是北涼的開國之君, 信都(今河北衡水)人馮跋、馮弘兄弟不但幫高云篡了后燕,還先后繼立為帝。
這一時期的開端始于氐人楊茂搜自立前仇池國,比李雄和劉淵分別弄出來成漢、前趙要早了9年;而拓跋燾滅北涼只能說是基本統一了北方,其實還有氐羌在川陜甘等地區建立的幾個小政權成了漏網之魚,其中最能熬的陰平差點熬到了楊堅篡周立隋(就差一年);當然,我們還不能忘了由慕容鮮卑搞出來的那個吐谷渾,人家悄咪咪的躲在青藏高原邊緣猥瑣發育,誰在中原拳頭最大就給誰當小弟——先后依附于南朝的宋、齊和北魏、東魏以及隋唐,這樣的乖寶寶誰不喜歡?所以直到武則天都給李治當上皇后了,吐谷渾還在興高采烈的當他的墻頭草呢,只可惜后來被不解風情的吐蕃人給拔了。
那是發生在唐龍朔三年(公元663年)時候的事。也只有到了那時,五胡十六國留存在世間的最后一抹痕跡,才被徹底抹掉。
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就是從祖逖到劉裕,那些逃亡到江南的北方士族子弟們一直在矢志不渝的想要打回老家去,在百年間至少發動了13次大規模的北伐。以南伐北打得這么熱鬧,那么以北攻南呢?似乎除了苻堅搞了次112萬人參加的武裝大游行(實際上只有30萬左右到達淝水戰場)外,就再也沒什么動靜了。
其實北方諸強與東晉間小規模的襲擾、遭遇戰還挺多的,只是他們對打過長江、一統南北普遍不感冒。為啥?原因大概有兩條,其一是提不起興趣,其二是沒工夫。
要知道五胡基本是發源于東北和西北塞外的游牧民族,對于南方的地理和自然環境非常的不適應。事實上別說胡人了,就連北方漢人都適應不了——很多流亡漢人寧可在江淮等南北勢力反復爭奪的區域筑塢堡自守、時刻忍受戰事的煎熬,也不肯渡江南下。
除了故土難離,就是受不了南方的氣候和水土。不止如此,華夏文明起源于黃河流域,也就是北方,不但聚集了當時天下絕大多數的人口和財富,一切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和軍事重鎮,也統統都在那里。
而南方呢?直到唐朝安史之亂后,南方的人口與經濟才逐漸堪與北方相比,到了南宋以后江南地區才成為全國的經濟發動機。而在兩晉南北朝時,說南方還處于半文明半蠻荒的狀態可能有些過分,但也好不到哪兒去,大部分地區都不太適合人類生存。像是今天的湖南湖北,那會兒還是老虎豹子滿山跑,下水就被鱷魚咬的狀況,運氣壞的話沒準還能撞到大象和犀牛,整得跟今天的狂野非洲似的。換成我們是胡人,閑著沒事也不愿意往這種地方跑。
而且胡人們非但不閑,還都很忙。一方面他們在忙著搶劫漢人們積存了幾百上千年的財富,一方面還在忙著內訌——現在人們一提到五胡十六國,總是忘不了譴責一下胡人是怎么屠戮漢人的。但事實上五胡對漢人搞屠殺就是捎帶腳的事情,他們更熱衷于的還是自相殘殺。
羯人石勒、石虎叔侄滅前趙后,不但將劉氏匈奴的宗室貴族斬盡殺絕,對普通匈奴人也是能宰掉兩個絕不放過一雙:
“虎大破趙兵于義渠,胤奔還上邽。虎乘勝追擊,枕尸千里。上邽潰,虎執趙太子熙、南陽王胤及其將王公卿校以下三千馀人,皆殺之,徙其臺省文武、關東流民、秦雍大族九千馀人于襄國;又坑五郡屠各五千馀人于洛陽。”(《資治通鑒·卷九十四·晉紀第十六》)
結果就是前趙一亡,匈奴人也差點被殺絕種了。僥幸存活的要么逃去四野八荒的犄角旮旯茍活,要么就改頭換面不敢再叫匈奴人了,反正從此退出歷史舞臺,再也沒掀起什么浪花。
羯人的下場也沒好到哪兒去。與其說冉閔弄出來個殺胡令,不如說就是一道“殺羯令”,畢竟他深恨的只是不肯踐諾讓其繼立的石氏羯人,對其他諸胡完全沒什么想法。所以在冉閔大肆屠殺羯人招來鮮卑人、前燕景昭帝慕容儁發兵攻打時,冉閔簡直是一臉問號,還派使者去質問——我一沒招你二沒惹你,你是喝多了酒還是吃錯了藥,來打我干嗎?
冉閔滅后趙之后,殘余的羯人投靠了慕容鮮卑。后來他們在侯景的帶領下叛逃到南梁,并親手制造了一場毀滅江南的浩劫,史稱侯景之亂。最終,被王僧辯、陳霸先等人剿滅,算是徹底滅絕了。
氐人在最高光時,苻堅大帝心慈手軟不肯大開殺戒。等到氐人倒霉后,昔日的手下敗將宰殺起他們來可是毫不留情。需要特別提一下的是,氐人是五胡中唯一的純農耕民族,姓氏也皆為漢姓,漢化程度非常高,所以在南北朝以后很快就被融合掉了。
羌人嘛,在東漢時就被打成了半殘廢。在前秦分裂后,羌人首領姚萇又親手殺掉了對其恩重如山的苻堅,這就要遭天譴了——劉裕滅后秦后,將姚氏羌盡數誅滅,余部則只好重新逃回深山老林,再也不肯露頭了。
最后來說說鮮卑人。作為五胡十六國最終的勝利者,鮮卑人曾先后建立起11個大大小小的政權,在同時期無一族能出其右。看起來挺鬧騰的吧?事實上在五胡中,最沒存在感而且在大多數時間里最沒出息的,就是鮮卑人。
為啥?因為鮮卑人非常的不團結——別的胡族要打仗了都是全家老小齊上陣,要發達一起吃香喝辣,要倒霉一起絕種完蛋。可鮮卑人的想法就格外的白里透紅,與眾不同了——跟外人打架多無聊,還是自家人打打鬧鬧最開心了。
所以鮮卑人從一開始分裂成一大堆各行其是的部落,什么宇文部、段部、慕容部、拓拔部、乞伏部、禿發部(拓拔部的一個分支,禿發即拓跋的異譯)等等,而且彼此間都看不順眼。像是相對弱小的宇文部就喜歡死磕慕容部的前燕,結果讓人家給滅了;前燕的軍隊不小心踩了代國的農田,拓跋什翼犍就傾舉國之兵來攻非得報仇雪恨不可;當然,拓跋什翼犍的這個仇后來被他的孫子拓跋珪給報了——后者親手將慕容鮮卑建立的另一個政權后燕徹底打殘,并最終使其亡國。
其實這種鮮卑部族間的亂戰還不算啥,最狠的是人家同一個部族的內訌才鬧得最厲害。像段部在存續的近50年時間里幾乎一直在自己打自己,一直自殘到油盡燈枯,才被前燕順手給滅了;而慕容鮮卑所建的各種燕國,更是只要挨得著就一定得死磕到底,也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大仇。
這就導致了兩個結果。其一是在北魏崛起之前,別看鮮卑人弄出了那么多政權,但除了前燕外在諸胡中基本沒什么存在感,更別提主導北方局勢;其二就是鮮卑人的弱勢導致了他們始終沒有成為南北主要勢力的集火目標,雖也有興滅更替,但從沒像匈奴人、羯人、氐人、羌人那樣被一次性的殺絕種了或打沒影了。
所以等到北方的各種勢力在100多年的混戰中戰至精疲力竭時,一直躲在荒僻的代地休養生息的拓拔部鮮卑人趁機下山,并摘走了所有的桃子。
05
最后來簡單聊一聊五胡十六國期間最隱晦的一個問題,那就是北方漢民的遭遇。
如今網絡上流傳甚廣的一種說法是北方漢民幾乎被五胡給殺光了,這當然是在胡扯;還有很多人喜歡吹捧冉閔的殺胡令拯救了漢人、保存了北方漢文化,這就扯得更沒邊沒沿了。
話說匈奴最發達時人口也沒超過200萬,氐人最多才近百萬——如此小規模的族群都沒被殺光,文明流傳了數千年、人口至少也有兩三千萬的北方漢人就能被殺光?這當然是沒可能的事情。
當然在五胡十六國期間北方漢人損失慘重,但這也并非是在那個時代才有的慘事——像楚漢爭霸讓中原大地損失了一半的人口,光武復漢使得近3000萬人消失無蹤,漢末三國期間的亂戰打沒了的人口更是達到了驚心動魄的5000萬。哪怕在五胡十六國之后,隋末唐初的改朝換代照樣打沒了近4000萬人,明初的戶口數只有元末沒開打前的12%,明清交替之際又有3000~5000萬人在人間失去了蹤跡。
這不是在給五胡涂脂抹粉,而是歷史就是如此——每逢改朝換代的戰亂時期,最倒霉的永遠是老百姓,被殺得最多最狠的也永遠是老百姓。只不過他們有時候被同族殺,有時候被異族殺,其實很難說誰比誰殺得更多更狠。只不過對于史家而言,同族相殘總是有點難以啟齒的,所以記載描述上難免敷衍潦草。相反被異族欺負了當然要大書特書,否則后來進行報復時的正當性怎么找?
而在五胡十六國期間,北方漢民被殺得最多最狠的就是在西晉亡國到前秦短暫一統北方間的這60多年,主要的劊子手就是匈奴人和羯人,鮮卑人算是從犯。
其中最惡之人就是石勒、石虎叔侄。據《晉陽秋》殘本中所稱,“胡皇”石勒曾一次性屠殺百姓數十萬,其余諸晉史中也載有他大量的屠殺記錄。不過跟石虎相比,石勒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他曾下令搜羅全國20歲以下的少女5萬人充入后宮供其享樂;而為了容納這些少女,他又發男女16萬筑華林苑,死者數萬;驅漢丁40萬營造洛陽、長安二宮,死者盈野;征伕70萬修林苑甲兵,死者近七成;后趙軍隊出征不攜軍糧,就地擄掠漢及其他民族少女,稱之為“兩腳羊”,夜間奸淫,白天宰殺烹食;從長安到洛陽,再到鄴城,路邊的樹上吊滿了尸體,城墻上掛滿了人頭,荒野里的尸骨則被做成“尸觀”以恐嚇世人,死者多得連野獸都不再吃人肉。經過石虎的血腥屠殺,北方漢民才人口銳減到了“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地步。
匈奴人殺人規模僅次于羯人,首當其沖的是劉曜:
“時城內饑甚,人皆相食……縱兵大掠,悉收宮人、珍寶。曜于是害諸王公及百官已下三萬余人,于洛水北筑為京觀……北地饑甚,人相食啖……平陽大鎧,流叛死亡十有五六。”(《晉書·卷一百二·載記第二》)
鮮卑人之惡,基本集中在慕容氏所建之四燕和禿發鮮卑所建之南涼:
“慕容垂軍人饑甚,多奔中山,幽、冀人相食。初,關東謠曰:‘幽州缺,生當滅。若不滅,百姓絕。’缺,垂之本名。與丕相持經年,百姓死幾絕……沖(慕容沖)毒暴關中,人皆流散,道路斷絕,千里無煙。”(《晉書·卷一百十四·載記第十四》)
可嘆還有今人艷羨慕容姓氏之美,豈知這是一群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魔。
氐羌出了個混蛋符生,但也有老好人苻堅,以及毀譽參半的姚萇和不好不壞的呂光,算是五胡中比較無害的兩族了。
最后再簡單說說冉閔。
以前我曾專門寫過關于冉閔的文章,引起了很大的非議。對此我懶得爭吵,只想再重申幾點——
首先,五胡十六國期間殺漢民最多最狠的就是石氏羯人,而冉閔及其父冉良(當時他們叫石閔、石良)就是石氏最主要的幫兇和殺手之一。就算冉閔后來拯救過漢民,也不見得比他們父子殺得多。
其次,冉閔搞那個所謂的殺胡令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奪權,即所為皆是私利。即便在客觀上,也沒有達成拯救漢民的目的——在他下令殺胡之前,北方大規模的屠殺漢民的慘事已經極為少見。就連石虎及其子孫也發現少了漢民根本無法維持統治,為此后趙等五胡政權還紛紛下達保護平民、農桑的政令,勒令嚴肅軍紀。倒是在冉閔下令殺胡以后引起了胡人的恐慌和報復,導致北方漢民再次遭受一輪屠戮。
就連冉閔也在其中扮演了劊子手的角色——想當初石虎搜羅在鄴城皇宮里的數萬以漢人為主的美女,就被他當做軍糧在一個冬天吃了個精光,無數少女的白骨在城外堆積成了一座小山。
這樣的人間惡魔,卻成了某些人言之鑿鑿的民族英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當北方諸胡對冉閔群起而攻之、不得不向南方的同族政權東晉求援時,后者非但不施以援手,相反還派廬江太守袁真出兵參與圍攻冉魏。這說明了啥?這廝已經倒行逆施到了天下人人皆欲得而誅之的地步了。
所以說五胡并未屠盡漢民,冉閔倒是漢民的大災星,那么誰是大救星?
五胡之禍后,大量漢民南遷,即我們熟知衣冠南渡。可問題是關東(函谷關以東)的漢民可以順路逃往江南,世居于關中和關西的怎么辦?
答案是“士族北上”——真正拯救了漢文明和漢民的除了偏安江南的東晉,還有另一塊漢人的樂土,那就是前涼。而前涼都城姑臧(今甘肅武威),更成為當時整個北中國保存最完整、最繁華的大城市,是華夏兩大中心之一,時人贊之曰“南有建康,北有姑臧”。
小說《雪中悍刀行》中北涼的原型,大概就是張軌所立之前涼。
大秦一聲風起,北涼一句死戰——為守土安民,徐鳳年硬撼北莽異族百萬大軍,即便是30萬鐵騎盡墨仍是一步不退,這大概也是前涼張氏在我們民族歷史上所起到的作用。
這才是我們真正的民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