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楊絳過世的消息,我正好在去國家圖書館還書的路上。在借閱區(qū)的一個角落,我看到楊絳的《干校六記》安靜地躺在那里。
我能想象得到,這本書和這本書的主人會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被人記起,被人懷念,被人議論幾天又被人悄然忘記。但那個人帶著那個時代的記憶,是永遠(yuǎn)地離開了。
我和誰都不爭,
和誰爭我都不屑;
我愛大自然,
其次就是藝術(shù);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準(zhǔn)備走了。
英國詩人蘭德這首詩的翻譯版本很多,最愛楊絳先生的譯文。這首詩常讓我想起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波蘭詩人米沃什的《禮物》,這首詩的版本也有很多,我獨愛詩人西川的。——詩人往往更懂得詩人。
禮物
詩/[波蘭]切·米沃什
譯/西川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園里干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xùn)|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并不使我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真起腰來,我望見藍(lán)色的大海和帆影。
同樣是經(jīng)歷了巨濤之后的開闊和寧靜。同樣是遭受過人生困難之后的淡然與坦然。“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并不使我難為情。”這樣的詩,適合送給已經(jīng)在天上與丈夫和女兒會合的楊絳。
然而那樣的時代,怎么可能沒有淚水?
1969年11月,楊絳本來打算和錢鐘書吃一頓壽面,慶祝錢鐘書的虛歲六十歲生日,但等不到生日,錢鐘書就得下放了。次年七月,楊絳也下放干校。送別錢鐘書,有楊絳和女兒、女婿;楊絳下放時,就只有女兒一人送她,女婿得一因為不能捏造名單害人,已經(jīng)在一個月前含恨自殺。火車開行后,車窗外已不見女兒的背影。楊絳在《干校六記》里這樣寫:“我又合上眼,讓眼淚流進(jìn)鼻子,流入肚里。”
這是她極少的一次寫自己哭,在她尚還年輕的時候。后來她的不幸并沒有因為她的哭泣減少,但她已經(jīng)不怎么哭了。
無聲的哭泣,隱忍的克制。當(dāng)她描寫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時,她的筆擁有不枝不蔓的冷靜,比那些聲淚俱下的控訴更讓人動容。
有時候她沒哭,捧著這本書的人卻不由自主地落了淚。
在干校的工作其實不太艱苦,就是單調(diào),或者是擔(dān)尿挑糞等知識分子從來不會主動接觸的勞動。這對于剛從城市的種種令人恐怖的烈焰中逃出來的他們來說,簡直就是世外桃源。
楊絳專管菜園,菜園距離錢鐘書的宿舍不過十多分鐘的路。錢鐘書看守工具,楊絳的班長常派她去借工具,于是,“同伴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
錢鐘書的專職是通信員,每天下午要經(jīng)過菜園到村上的郵電所。“這樣,我們老夫婦就經(jīng)常可在菜園相會,遠(yuǎn)勝于舊小說、戲劇里后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
他們在風(fēng)和日麗時,就同在渠岸上坐一會兒,曬曬太陽;有時站著說幾句話就走。錢鐘書平日三言兩語,斷續(xù)寫就的信,就在這時親自交給楊絳。楊絳陪錢鐘書走一段路,再趕回去守菜園,“目送他的背影漸遠(yuǎn)漸小,漸漸消失。”
文學(xué)理論里有個詞,叫“蘊(yùn)藉”。李白送孟浩然到廣陵,說“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漸漸消失”的背后,同樣是畫面的留白,和感情的留白。
不舍、孤單、疼惜,長久的佇立、微微的嘆息。她什么都沒說,卻又什么都說了。
《干校六記》中,讓我印象很深的,就是那只叫作“小趨”的小黃狗。
在人與人之間難以建立互信的日子,人與狗反而能發(fā)展出一段真摯的感情。這頭瘦弱的小狗,因為得到楊絳和錢鐘書的一丁半點食物救濟(jì),就成為他們忠實的朋友。后來干校搬家,狗不能帶著走。有人傳話說,他們走后,那小狗不肯吃食,又跑又叫,四處尋找。
反而是狗更有“人性”,這是那個時代最荒唐最黑色的。但楊絳同樣什么都沒說,她只是在寫一條狗,一條讓她感覺到溫情和依戀的狗。楊絳文字的平淡背后,不是貧乏,陰晴都隱于其中。
楊絳的文字有時明凈到有些冷,“不枝不蔓的冷靜”,有時又詼諧幽默,但用她所譯的詩來說:“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她從來不想去控訴什么、揭露什么,她只是在說,那個時代,不好,我們不要再過那樣的生活了。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她不恨。更重要的是,她“不屑于”恨。
這讓我想起很多抗戰(zhàn)題材的電影,他們都試圖去控訴和揭露戰(zhàn)爭發(fā)起者的罪行,卻很少用一個人在戰(zhàn)爭中所經(jīng)受的苦難,來告訴大家戰(zhàn)爭本身給人帶來的戕害,告訴大家戰(zhàn)爭不好。
“怨”與“怒”帶來的是,新的傷害,新的爭執(zhí),新的仇恨,左攻擊著右,右怒罵著左。形式的變換,不變的是“爭”的本質(zhì),帶來的是新的洪流,給人帶來傷痛的洪流。
只有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才會說:“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在歷史的洪流中,多少人被裹挾,多少人被激發(fā)出內(nèi)心的惡,多少人不得不作惡,真正能夠做到在晚年的時候“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并不使我難為情”,太稀少了。
一次,楊絳想到去留的問題,便問錢鐘書,當(dāng)初如果離國,豈不更好,錢鐘書斬釘截鐵的說不,他引柳永的詞自喻,就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1997年,被楊絳稱為“我平生唯一杰作”的愛女錢瑗去世。一年后,錢鐘書臨終,一眼未合好,楊絳附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兩年間失去了兩個至親之人,87歲高齡的楊絳孑然一身。《我們仨》的結(jié)束語寫道:“阿瑗去世,鐘書去世,我們?nèi)司痛耸⒘恕?b>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現(xiàn)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dāng)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錢鐘書生前說過,“死者如生,生者無愧”,“我們仨”去了倆,楊絳越來越覺得,這句話值得咀嚼。如今,她也在歸途了,“我們仨”再無生離死別,或者,他們早已經(jīng)看淡了生離死別。
香港著名作家董橋喟嘆:楊先生這樣的風(fēng)范,如今真是太少太少了。“我尊敬楊先生是一位擇善固執(zhí)的知識分子。中國當(dāng)代的風(fēng)云變幻沒有削弱她的良知,個人命運的陰晴圓缺沒有動搖她的平和。她留給我們的字字句句,應(yīng)該珍惜,應(yīng)該傳承。”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