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韓遠赴京趕考,行至淮城,見天色已晚,便在城中尋了一家客棧住宿,客棧處于鬧市之中,韓遠不喜喧囂,便讓店小二將自己帶到樓上一雅間歇息。 ?
傍晚,韓遠吃過晚飯,剛想讀書,卻聽到外面傳來嘈雜的聲音,打開窗子向下一看,下面的鬧市燈火通明,不遠處有一半仙兒正在與人算命,周圍圍滿了旁觀的人,人多嘴雜,吵得韓遠無法靜心讀書,便索性伏在窗臺上,看那半仙兒給人算命。
本以為又是一神棍,哄騙人一些錢財,然那半仙寥寥數語之后,面前算命的老者露出驚訝神色,神態恭敬起來,顯然是被那半仙兒言中了一些事情。
“想不到這半仙兒還真是位高人。”韓遠心想,饒有興致又看了一會,那半仙兒算卦極準,讓旁觀之人嘖嘖稱奇,正看得專注,半仙兒抬頭看向韓遠,朝其喊道:“韓公子何不下來一問前程?”
韓遠見半仙兒稱呼自己“韓公子”,一怔,心道這半仙兒果然厲害,竟能憑空得知自己姓氏,心中亦想問一問此次科考能否中榜,便快步下樓,來到半仙兒面前直言自己是一書生,前往京城參加科考,詢問自己能否榜上有名。
半仙兒笑道:“公子能否榜上有名,要看公子自己。”
“先生此言何意?”韓遠不解,問道。
“公子考運在東方,若向東行,便可中榜。”
“京城在南,我若東行,又怎可到京城參加科考?”
“公子只管往東走,屆時便會知曉。”半仙兒笑了笑又說道:“公子若是聽我之言,必可皇榜高中,如若不然,便會名落孫山。”
韓遠將信將疑,不知半仙兒之言是真是假,從懷中掏出幾枚銅板欲付卦金,半仙兒卻揮了揮手并未收取。
回到客棧,韓遠在房中來回度步,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半仙兒連卦金都未收,不像是胡言亂語誆騙自己。”思量距科考之日尚有月余,時日充足,韓遠便決意先往東行。
卻說那半仙兒,待韓遠離去之后便收了攤兒,來到一處偏僻角落,見四下無人,竟化作一股青煙,沒入地下遁去。
豎日,韓遠動身向東行去,幾日之后,來到一座城前,城墻破敗不堪,顯得很是古舊,斑駁的城門上隱隱泛著猩紅,好似鮮血迸濺在上面,年久歲深之后的光澤。此時已是黃昏,也許是天色暗淡,透過城門往城中望去,城內漆黑一片,而城門猶如一張開的血盆大口,顯得很是駭人。
“城門前并無守衛,周邊也無人,這莫不是一座荒城?”韓遠有些懼怕,然自己一路走來,所經之處皆荒無人煙,不得不露宿荒野,幾日未曾好好休息,今終于見到一城,又怎能不入,硬著頭皮穿過城門,走了約有一刻鐘,忽見前面燈火通明,街道上人熙熙攘攘,很是繁華,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韓遠行走在鬧市的街道上,不斷在人群中穿梭,兩旁皆是小攤販,叫賣聲不絕于耳,各類貨品應有盡有,看得目不暇接,正唏噓此地繁華,忽的一陣風吹來,將路旁一正在與人交易的老者手中的錢鈔刮飛,其中一張恰好落于韓遠面前,韓遠彎腰想要撿起遞與老者,卻猛的怔住了,那張錢鈔竟不是普通錢票,而是亡人所用的陰司紙。
韓遠驚詫,那老者走來將冥鈔撿走,“觀老者衣著神態,不似癡傻之人,怎會用冥鈔與人交易?”韓遠不解,怔怔的望著那老者,忽的臉上現出了驚恐的神色,他看到燈火下,那老者竟然沒有影子,莫非……
念及于此,韓遠被嚇得臉色煞白,此時老者回過頭來,對著韓遠笑了笑,更讓韓遠寒毛聳立,那老者將手中的冥鈔遞與小販,小販接過冥鈔看了看,而后揣入懷中,神情如常,絲毫不覺的奇怪。
韓遠感覺很是不可思議,看著那小販,忽然發現那小販竟也沒有影子,他緩緩轉過頭來,望向街上的人,頓時冷汗直冒,毛骨悚然,街上的人,全都沒有影子,他忽的明白了,這街上沒有人,全是鬼。
韓遠瘋一般逃出了鬧市,慌不擇路也不知跑了多久,累的氣喘吁吁,實在跑不動了,停下來后發覺自己來到了一處荒郊之地,這時隱隱約約聽到前面傳來陣陣凄厲哀嚎的聲音,尋聲向前走去,看到前面有火光,小心翼翼的靠近,發現竟是一處土石砌成的臺子,十分寬廣,似祭壇一般,上面人影晃動,凄厲慘叫聲便是從上面傳來的。
韓遠不知那是人是鬼,不敢冒然上前,躲到一顆樹后窺視,見臺子上有兩口大鑊,燒的通紅,里面盛滿了沸騰的油,冒出滾滾濃煙,幾名穿著似差役的人正將兩個人放入油鍋中炸,那兩人被炸的渾身焦黑,卻還不死,在油鍋中不斷掙扎慘叫。
一旁還有許多人被捆綁住在受鞭刑,被抽打的鮮血淋漓,哀嚎不止,韓遠看到臺上的人都沒有影子,心里很是恐懼,心道自己莫不是來到了地獄,接連不斷的驚嚇讓韓遠雙膝發軟,幾乎站立不住,過了許久方才緩過勁來。
這時臺上油鍋中的兩人已被撈了上來,用鎖鏈捆綁在石柱上,那兩人渾身焦糊,猶在痛苦呻吟,而后差役們押著受鞭刑的人離去。
韓遠也想要離開這是非之地,卻不料無意中踩到了地上的一根枯枝,發出聲響,被捆綁在石柱上的兩人察覺,看到韓遠后,哀呼救命。
韓遠見此,心生憐憫,不忍離去,卻又不知道兩人身世來歷,不敢輕舉妄動,猶豫不決,然經不住他們苦苦哀求,見此地僅剩他們兩人,便走上前,來到兩人面前。
那兩人雖已在油鍋中炸的如焦炭一般漆黑,卻依稀仍能看得出衣著面相,其中一人身材魁梧,虎背熊腰,鼻如懸膽,口大容拳,身穿鎖甲衣,似乎是一將領,而另一人頗為消瘦,兩顴低陷,身上衣著已與血肉粘連在一起,隱約可以看得出是道家玄衣。
那兩人哀求韓遠解開鎖鏈,韓遠見他們可憐,便點頭應了下來,然他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那鎖鏈又捆綁的很緊,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將玄衣人身上的鎖鏈解開,正想再給另一人松綁時,忽聽得有人厲聲喝到:“你是何人?在此做甚?”
韓遠抬頭,見是幾名差役返了回來,頓時被嚇得魂不附體,驚惶逃跑, 差役們在后面窮追不舍,韓遠跑了一會兒,體力不支,累的氣喘吁吁,踉踉蹌蹌,一個不慎,被地上的石頭絆倒在地,見差役們追趕上來,韓遠嚇得面無人色,心道這下完了,被那些差役捉住,若放到油鍋中炸,豈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卻不料差役走了過來,絲毫不理會韓遠,卻朝著他地上的影子里伸手一抓,竟抓出一個人來,正是那被韓遠解救的玄衣人。
“你這廝,犯下了滔天罪過,不但不思悔改,甘心受罰,竟還想隱匿在影子中逃走,定要將此事告知閻君,讓你罪加一等,去那無間之地永世受罰。”一差役厲聲說道。
玄衣人聽后顯得很是驚恐,跪地不斷磕頭哀求,那差役卻是對他看也不看,轉頭對韓遠說道:“你這生人怎得闖入此地?膽敢私放罪人,也一并押解回去,聽候發落。”
韓遠聽罷,嚇得雙膝發軟,被差役捆綁住押著往回走去,走著走著,忽見迎面走來一人,那人手執一桿判官筆,穿著紅袍,面相三分似人,七分像鬼,長得很是丑陋,見到韓遠被捆綁而來,吃了一驚,詢問差役發生了何事,差役對他很是恭敬,稱他為崔大人,將事情的經過詳細告知。
那人聽罷,笑道:“韓公子心善,定然是不知那罪人的來歷,才做下了錯事,幸而無礙,便饒恕他吧,而后命人給韓遠松綁。
韓遠不知他何以得知自己姓氏,頗為驚訝,心道這人雖面相丑陋,卻很是友善,寬恕了自己的過錯,忙作揖謝恩。
那人說道:“韓公子無需多禮,快隨我來,閻君已等候多時。”
韓遠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閻君是誰,想到此處景象,心道那閻君莫不就是閻羅王?自來此地后,韓遠心中疑惑頗多,便開口向那人詢問。
那人點了點頭:“確切的說,是第六殿閻王,卞城王,而我便是他手下的判官。”
韓遠聽后,雖心中早有準備,亦不免心驚,他聽過陰間有十殿閻王的傳聞,不曾想竟是真的,只是那十殿閻王居于幽冥之地,而自己身處陽世,怎可相見?
判官好似看出了韓遠的疑惑,笑道:“你可知這是何地?”
韓遠搖了搖頭。
“此為枉死城,城中無人,皆是枉死之鬼,而此城,便是由卞城王掌管。”
韓遠聽后,驚詫不已,說道:“我自淮城向東而行,怎會誤入陰間的枉死城中?”
“此城雖名為枉死城,卻非存于幽冥,而是處于陽間。”
判官長嘆一口氣,說道:“此城原名為楊城,二十年前,舊朝崩離而新朝未立,天下大亂,各路兵馬紛紛起兵,爭奪天下,其中有一人名為屠洪,原為前朝之將,見江山動蕩,便起兵欲謀奪天下,摔兵攻城略地,漸漸成勢,然其生性陰狠毒辣,殺人如麻,常行屠城之舉,為天道不容,命數將盡,本該葬身于淮城之戰,然其麾下有一軍師,名為嫪奇,擅奇門之道,有推演之術,他洞悉天機,告知屠洪避走淮城,轉攻楊城,攻城之后,因惱怒于城中百姓誓死抵抗,下令屠城,一城之眾無一幸免,皆喪命于其屠刀之下。”
判官嘆息不已,又說道:“揚城百姓壽命未盡,本不該死,卻冤死于屠洪手下,按陰間律例,該魂入枉死城,然由于人數眾多,陰間枉死城無法容下,枉死城的執掌者,第六殿閻王卞城王只得下令讓冤魂滯留于陽世,幾日之后,屠洪率兵士離去,楊城便成為一座鬼城,城中無人,僅有枉死之鬼,交由卞城王管轄,隨后易名為枉死城。
韓遠聽罷,心道怪不得自己來此城后所見皆是鬼魂,心中亦對城中冤魂頗為憐憫,跟隨在判官身后,向前走去,一路心中忐忑不已,不知那卞城王找自己何事。
片刻之后,兩人來到一座大殿,入了殿門,見殿內兩旁站著許多陰差,殿中端坐著一人,那人頭戴方冠,身著長袍,束腰勒帶,足踏革靴,長相莊嚴,不怒自威。
判官上前跪拜,韓遠心知這定是那卞城王了,也慌忙施禮叩拜,“韓公子乃陽世之人,不歸本王管轄,無需多禮。”卞城王起身說道。
“今尋你來,乃是有一事相求,還望韓公子莫要推辭。”
韓遠哪敢推辭,站起身來,慌忙說道:“大王盡管吩咐。”
卞城王點了點頭,沉思片刻,說道:“韓公子可知這是何地?”
“先前來時,崔大人已與在下說過,此乃處于陽世的枉死城,是楊城枉死之人魂居之地。”
“那韓公子可知枉死之人為何要魂入枉死城?”卞城王又問道。
韓遠搖了搖頭:“小生不知。”
“枉死之人,乃是壽命未盡,卻因故喪命之人,他們死后,往往會心中不甘,心懷怨恨,故無法轉世投胎,須得暫居于枉死城中,平復怨氣,若是被人謀害而死之人,可登城樓望人間,親眼看到謀害自己的仇人遭受報應,化解怨氣。待怨氣消泯,仇恨殆盡,心無掛礙,直至原有壽命盡時,方可投胎轉世。
韓遠點了點頭,卞城王接著說道:“二十年前,楊城百姓被屠,皆為枉死,怨氣沖天,半載之后,那屠洪戰敗身亡,軍師慘死,我便將他們魂魄拘來,判以油鍋之刑,每日在刑臺行刑,以平城中冤魂怨氣。
未過幾年,城中冤魂怨氣漸消,只待壽盡重入輪回,然卻僅有一老婦人,怨恨難平,心中掛礙難放,無法輪回轉世,后經陰差探知,她本為城外孀婦,當年為給身患重病的兒子抓藥入城,恰逢屠洪攻城被殺,死后心中掛念兒子,執念甚重,怨氣不散,今尋你來,便是想要你充當她早已過世的兒子,安撫于她,讓她了卻心中掛礙,得以輪回。”
韓遠聽后說道:“此乃善事,小生定當竭力相助。”
“此事若成,本王必在那《功德簿》補上幾筆,為你積陰續德,保你一世富貴。”
韓遠作揖道謝,而后在判官的帶領下,出了大殿,片刻之后,兩人來到那老婦人所居之處,判官推開屋門,韓遠見到了房中的老婦人,她雙鬢斑白,發絲凌亂,面相凄苦,神情呆滯,手中拎著一包藥,在房中來回渡步,口中念念有詞,對進來的兩人視而不見。
“多年以來,她心中思念成疾,執念過重,蒙蔽了心神,已是失志。”判官嘆息說道。
韓遠見此,頓感心酸,又對那老婦人有種難言的親切,不禁上前,道了聲娘,老婦人陡然聽到,不禁一怔,雙手顫抖不已,抬頭望向韓遠,“你……你是我的……孩兒?”
韓遠見到那老婦人雙目含淚,神情期切,不禁也濕了眼眶,“娘,是,我是你的孩兒,我來看你來了。”
然這時,那老婦人卻神色一變,搖了搖頭說道:“不……你不是我孩兒,我那孩兒未及八歲,怎會是你?”
“娘,當年你為我去抓藥,一走多年,孩兒得善人照料,已然長大成人。”
老婦人一怔,“是了,是了,是娘糊涂了。”老婦人拍了拍自己的頭,說道:“當年娘入城抓藥,卻死于城中,心中憤恨,牽掛于你,漸失心神,渾渾噩噩過了許多年,今日方才被孩兒你喚醒。”
“自你道出那聲娘,娘便知是你來了,娘不該懷疑你,是娘老糊涂了。”老婦人頗為自責。
“娘,是孩兒的錯,今日才來看你,讓你枉受了許多苦難。”
老婦人此時再也難以自禁,她輕撫著韓遠臉龐,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韓遠雖知自己為假冒,然心中卻涌起難以言明的情緒,亦是動了情,淚流滿面,而后言語慰藉老婦人。
兩人猶如真正母子,相談多時,之后老婦人說道:“得知孩兒你無事,娘也便安心了,娘已死多年,今日終于了卻牽掛,也該往生去了。”
韓遠泣淚與老婦人作別,待老婦人離去之后,韓遠感覺心中莫名悲痛,久久無法釋懷。
“韓公子助人往生,此為大善,閻君必會為公子增添功德。”判官說道。
“舉手之勞,又豈敢言功。”韓遠拭去眼淚,說道:“既然此事已罷,在下也該走了。”
“近日將有驟雨,怕會耽擱了公子行程,科考之日臨近,不如讓我送公子一程。”
判官言罷,命幾名陰差抬來轎子,讓韓遠乘轎而行,韓遠上轎,只聽得耳旁風聲呼嘯,未過半個時辰,已身在京城。
閻羅殿中,判官向卞城王回復老婦人已入輪回,韓書生離去。卞城王點了點頭,說道:“那韓書生實為老婦人之子轉世,老婦人當年取藥未歸,其子因此病死,亦算枉死,今讓他們母子相見,了卻老婦人心中掛礙,又與韓書生增添功德,讓他得中皇榜,富貴一世,權做補償,亦算合情合理。”
判官問道:“為何不將實情告知那韓書生?”
“韓書生已輪回轉世,喝下了孟婆湯,斬斷了前世親緣,與前世再無干系,前世之事,又何必再讓他知曉。”
判官聽罷,點了點頭,而后告退出了閻羅殿。
半月之后,科考結束,出榜之日,韓遠果然高中,此后為官,平步青云,一世富貴。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