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問醫(yī)藥,問鬼神″!
這委實是怕辜負(fù)了親人們對我的殷殷關(guān)切之情而不得不為之的事情。
所謂神藥兩解從來都是中國人對一些頑疾所做的最后努力和自我安慰。
于是,我在一大幫親人的陪同下尋訪了一位當(dāng)?shù)匦∮忻麣獾拇髱煛T捳f大師不但能驅(qū)鬼降魔,還可消災(zāi)祛病。
瘦得馬干似的大師,中等個頭,二指寬的臉,頭發(fā)半白,兩眼深陷而炯炯有神,說起話來細(xì)聲細(xì)氣的,那聲音佛仿來自別處虛空似的飄浮著。
他輕手輕腳地在天屋正中的大方木桌上擺好一盤米,把我的姓名及生辰年月寫在一張長10公分,寬5公分的紅紙上。然后便慢慢點燃蠟燭,焚香燒紙。一面念念有詞的唱著什么,一面打躬作揖,神情肅然而虔誠。又時不時把兩個漆黑發(fā)亮的牛角形卜筶投擲在地,以向神明祈禱所得兇吉的預(yù)告和啟示便在我的面前一一展示無余。如此反反復(fù)復(fù),一個把小時后才在滿屋裊裊的煙香中大功告成。
于是,我便攜著一張畫著奇形怪狀圖形的黃色紙,還有一個裝著草灰和雞蛋,外加一塊破瓦片的瓶子回家了。
滿心希望,從此吃得下,睡得著,兩眼放光,兩耳達(dá)聰,身輕如燕,高枕無疾!
我知道,這希望是無所謂有,也無所謂沒有的。正所謂,信則有,不信則無是也。
于是,這些天我就加倍熱烈的思念起我的母親來。似乎母親及母親當(dāng)年的病也離我越來越近,放電影一樣,洶涌如潮地朝我奔涌而來!
現(xiàn)在正是初冬時節(jié),湖南失蹤了幾個月的雨兒,這會兒正淅瀝淅瀝地的抽噎著,無限哀凄裹夾著微寒的空氣。鄉(xiāng)村四野及群山便籠在乳白色迷茫的霧氣里。
32年前的這個時節(jié),剛好是播種油菜和小麥的季節(jié)。
我記得很清楚,母親一日下地干活回來便喊著左腳膝蓋痛。至于痛的原因,我已無從考證了。對于我來說,母親腳痛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如此說詞真是大逆不道的行徑。但這卻是當(dāng)年不爭的事實。十歲的孩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對生老病死有什么概念的。
我照例天天背著書包興高采烈地去上學(xué),無憂無慮地丟沙包、跳繩、玩游戲。當(dāng)然,放學(xué)回家我也會乖乖地煮飯、掃地、帶弟妹、洗尿布、換狗兒來吃弟妹拉下的屎。
日子跟母親沒有腳痛時沒有什么兩樣。漸漸的,大約一個多月以后,我便看見母親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了。但也緊此而巳,并不會在我無憂無慮的世界里投下半點陰影來。
不過有幾次放學(xué)回到家里,我竟然無意撞見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件正悄然無聲地在我家上演著。只見父母一副小心謹(jǐn)慎,“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樣子。與此同時,一些陌生的中老年男人也神秘兮兮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他們手里不光焚香禱告,念念有詞。甚至有的人手里還拎著一只割破喉管,卻還喘著氣掙扎的公雞在我家屋前屋后繞圈子。嘴里嘰哩哇啦的念叨著什么,鮮紅的雞血灑得滿屋到處都是,仿佛這座房子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血腥殺戮似的,讓人膽戰(zhàn)心驚,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探著腦袋怯生生地望著大人們莫名其妙的行為舉止。我以為這只是成年人玩的神密莫測的游戲罷了。所以,我從來不向父母打探事情的真相。至今我也不明白,一向好奇心強(qiáng)烈的我,為什么對這些事情卻如此不上心。
但我對于讀書卻表現(xiàn)得分外的刻苦勤奮,連走路都要背誦唐詩。也大約是如此吧!?母親便從此不再過問我的學(xué)習(xí)。她再也不像過去一樣守著我寫作業(yè),甚至連她嘮叨叫喚我讀書給她聽的事情,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按下了停止鍵。
我于是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自在。而且,最讓我樂不可支的事情是自己竟然悄悄私下攢起錢來。在母親腳不痛的時候是想都不敢想的。這讓我很歡欣。因為母親腿腳不便,她隔三差五就把錢交到我手上,讓我去十字街買豆腐、打醬油、買味精什么的。于是,每次所剩下的一分、兩分錢就成了跑腿費,被我強(qiáng)行自做主張藏在一個紙箱里。母親每每問我索要,我便向母親強(qiáng)詞奪理地爭辯說,跑腿是要有酬勞的。母親似乎也格外開恩和大方,沒有罵我。她問了幾次無果,后來索性不問,任我把余錢“私吞″了。
到了年三十那天,我卻破天荒第一次沒有跟母親打招呼,便懷揣著攢下的一大包“碎銀"與一個女同學(xué)偷偷私自進(jìn)了城。一天來回走了40多里路,饑腸轆轆、精疲力盡,卻歡天喜地抱回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連環(huán)畫本和一本厚厚的童話故事書。
回到家,無可幸免的自然是被母親狠狠訓(xùn)斥吼罵了一頓。但是,母親卻并沒有打我。對于母親的嚴(yán)厲與暴脾氣,似乎在她腳痛后大有改觀了。這也讓我很是歡喜。
記得她當(dāng)時罵我的時候,再三重復(fù)抱怨著腳痛的毛病讓她失去了過往麻利的手腳,還有雷例風(fēng)行的做事風(fēng)格。兩個小弟妹無人照管,三十那天母親又有各種繁雜瑣碎的活兒要忙。我無聲無息地失蹤的確是對母親的忤逆。
可是,母親對于腳痛的苦惱就像風(fēng)一樣吹過我的耳旁,不留痕跡。我還是對母親的腳痛和訴苦無動于衷!
第二天,也就是1990年的大年初一,陽光明媚。全天下都沉浸在一派喜氣洋洋過年的景象里。而我竟然忘乎所有地獨自一人躲在無人的樓梯處,津津有味地看起童話故事書來,如醉如癡。害得母親又一瘸一拐罵罵咧咧地四處喚著我的小名,尋我吃飯。待我在一陣鞭炮似的呵斥與叫罵聲中如夢初醒時,我居然神情淡定、不依不饒地把風(fēng)俗古訓(xùn)搬出來抵抗母親對我的粗暴強(qiáng)權(quán)。
“媽,大年初一是不許罵孩子的呀!。。。。。。"
說完,我脖子一縮,舌頭一伸,閉了嘴,兔子一樣從母親身邊溜掉了。。。。。。
我似乎漸漸膽大妄為起來,不再如過去老鼠怕貓一般地懼怕母親了。而母親似乎對我也越來越縱容,除了“挨刀砍"之類的咒罵與訓(xùn)斥外,她就再沒打過我。
過了年以后,春耕農(nóng)忙的準(zhǔn)備工作隨著冰雪的融化,氣溫的轉(zhuǎn)暖,大地的復(fù)蘇而陸續(xù)有序地開展進(jìn)行著。
而一瘸一拐的母親卻只能挪著小步子呆在家里帶孩子,燒茶做飯。再也不能像往年一樣與我的父親在田間地頭齊頭并進(jìn),翻土耕地,播種施肥,澆水除草,面朝黃土背朝天了。
向來喜歡熱鬧的母親也不再走親訪友,就連鄰里街坊竄門子、拉家常、扯閑話的娛樂也日漸稀疏起來。
當(dāng)然,我家也由過去高朋滿座的熱鬧非凡變成了門庭羅雀的冷冷清清。母親像一只孤獨的蝸牛背著重重的殼,整日馬不停蹄地圍著三間瓦房,鍋瓢碗筷,孩子丈夫轉(zhuǎn)。她總是一瘸一拐地挪著步子,仿佛她的左腿有幾千斤重似的邁不開來,拖拖拉拉地不利索。
而把母親腳痛不當(dāng)一回事的我似乎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
很多時候,大白天的,母親就經(jīng)常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不準(zhǔn)我們小孩子進(jìn)去。只有父親時不時提著半桶熱氣騰騰的開水給母親送進(jìn)去。然后又提出來半桶溫?zé)崴鰜淼沟簟H绱嗣γβ德档卣垓v半天。我感到很無趣,便帶著弟妹走開了。
后來,在無意中我才發(fā)現(xiàn)鍋里面有一大堆樹皮和無法識別名稱的野草。我想大概就是所謂的草藥了吧?母親應(yīng)該是在做中藥薰蒸療法。但是那時候天真的我竟是渾然不知不覺的。
我的母親沒有魯迅先生的父親幸運,可以花錢請名醫(yī)來把脈問診開藥。因為在我們那個偏僻的山村里,甚至我們那個縣城里都沒有什么有名的中醫(yī)大神。所以我不用去尋魯迅先生所說的奇葩藥引子一一一原配的蟋蟀呀,三年的經(jīng)霜甘蔗之類的東西。我通通都免去了這些繁瑣與麻煩的事務(wù)。
所以,我沒有看見母親煲中藥喝。我想30多年前的貴州,我的故鄉(xiāng)是沒有中醫(yī)的。或者中醫(yī)已經(jīng)失傳很久了罷。而我母親當(dāng)時使用的草藥薰蒸法,也不過是一些江湖郎中騙吃騙喝的所謂偏方而已。
至于后來的草藥熱敷也毫不落下,人間百草神藥似手通通讓母親嘗試了個遍。家里總是不間斷地出現(xiàn)一些陌生人,男的女的,來來往往。父親和母親總是和顏悅色地招待著每一個來訪者,臨走時還不忘給他們?nèi)襄X和米。來者自然又對母親千叮萬囑一番,說明用藥的各種禁忌。并且還不忘大吹大擂的演說,一再聲明和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藥和配方是世間獨家祖?zhèn)髅胤剑瑹o比神奇,百試百靈,藥到病除,讓我的母親盡管高枕無憂。
然而,母親的病還是一日曰地沉重下去,沒有見到一丁點兒的好轉(zhuǎn)。
在那春暖花開,桃紅柳綠,鶯歌燕舞的時節(jié)里,春天仿佛永遠(yuǎn)都是一派生機(jī)勃勃、欣欣向榮的景象。而春天燦爛的陽光卻在母親陰郁的臉上日漸暗淡下去了。
一日下午,天陰沉沉的。母親竟然昏死過去。
所幸鄰居幾個嬸娘幫忙施以搶救,母親才幸免于難。而當(dāng)時,父親出門做生意去了。我則正蹲在一片開得如火如萘的油菜花田里扯馬草。家里的豬、雞、鴨、鵝都賣完了,唯一剩下一匹耕田梨地的馬兒是每天要吃草的。
當(dāng)天晚上,無月的夜空眨著幾只小眼睛,柔柔的春風(fēng)輕拂。我?guī)е蟮芎鸵粠袜従拥男』锇檎勑︼L(fēng)聲地穿過一大片田間小道,風(fēng)塵卜卜地趕往二里地遠(yuǎn)的鎮(zhèn)上,按著母親交代的地扯去尋一位老人。并且要恭敬有禮地請那位老人來家里給母親看病。
我記憶猶新,因為這是我唯一一次親自為母親去請人來看病,也是最后一次。我們一大幫孩子費盡幾經(jīng)周折才找到那位白花蒼蒼的老人。可他卻神情漠然地拒絕了我的請求。
他說,他不會再給我媽扎針了。讓我回去轉(zhuǎn)告我母親,以后別再去找他。我并不知道扎針是什么玩意兒,對母親的病又有什么幫助。我只是看見昏暗如鬼火一樣的燈光照在老人干癟的臉上,呆若木雕,夾著幾分厭煩。我沒有哀求他,也沒有說什么感謝的話,便照舊領(lǐng)著大弟和一幫小伙伴披著夜色,一路高歌著,仿似凱旋而歸的軍隊一般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了。。。。。。
母親的病于我是沒有擔(dān)憂,沒有害怕,沒有悲哀,更沒有畏懼的事情。
沒有多久,大約是清明前后,母親便住進(jìn)了縣人民醫(yī)院。
也不知道父親帶著小弟陪母親在醫(yī)院里住了多久。
父母不在家的時候,我已不太記得十一歲的自己是如何帶著大弟和小妹過活的。唯一記憶深刻的是每天晚上都有幾個堂姐來陪我們睡,家里的空氣便沸騰起來。
有一次,幾個十四、五歲年齡不等的堂姐居然磨了半小桶米漿在我家搞起河粉來。只見大家爭先恐后,七手八腳,忙得熱火朝天。擔(dān)水的,劈柴的,燒火的,舀米漿的,蒸粉的。。。。。。
一直弄到凌晨三、四點,大家才在鬧哄哄的笑聲中疲倦地進(jìn)入夢香!
那是童年抹不去的自由自在的快樂和無憂無慮的歡愉。
而我卻完全在這些快樂和歡愉里把生病的母親拋到了九宵云外。
等母親出院回到家里的時候,我才又記起她來。她分明瘦了一些,臉色蒼白,左腳像一條僵硬的木棍,已經(jīng)無法下地行走了。
于是,母親便大多時候都躺在床上休養(yǎng)著。每天吃三次藥片,一次就一大把。一堆瓶瓶罐罐,我奇怪并不識字的母親竟然能分清哪種藥吃多少而沒有弄錯。
于是,我的任務(wù)增多了。每天放學(xué)回到家,我除了做飯,帶弟妹,還要給母親端飯送水,吃藥,洗臉洗腳,扶她上廁所,下地走走(她的右腳可以行走)。。。。。。
“等我好了,便帶你去看醫(yī)生(指我頭痛的毛病)。。。。。。以后記得衣服褲子濕了就馬上換,滿頭大汗時千萬別洗澡。。。。。。易得風(fēng)濕病呢!。。。。。″母親不厭其煩地向我嘮叨著。
她總是在精神狀態(tài)稍好些的時候反反復(fù)復(fù)地向我絮叨著。她滿懷期待著自己康復(fù),又幻想著讓自己的女兒遠(yuǎn)離疾病的困擾。因為,我時常喊頭痛。
于是,我生了老繭的耳朵也總算明白了母親原來得的是風(fēng)濕病。至于這風(fēng)濕病是個什么樣的病,我又是一無所知的。
我只記得分明,往往這些時候,母親的聲音里便透出無限的溫柔來。
但這些溫柔卻在梅子和西瓜即將成熟的時侯漸漸消聲匿跡了。
“。。。。。。天殺的!你現(xiàn)在不給我吃,等我死了。。。。。。"母親歪靠在床上,氣極敗壞地咆哮著向我吼罵道。
她強(qiáng)烈要求我去弄些揚梅和西瓜給她爽爽口,開開胃。而從父親一再叮囑我有關(guān)于母親飲食上的禁忌來看,楊梅和西瓜是萬萬不能吃的。
所以,我堅持著父親的原則和叮囑。并不順從母親的意愿滿足她,這讓她氣得幾乎發(fā)狂!
而且,我又有著自己的私心和主張。
首先,要弄一些楊梅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們家并沒有楊梅樹。我得偷偷跑到別人家楊梅樹下去碰個好運氣。一邊睜大雙眼在草叢里四處尋找被風(fēng)吹落的梅子,一邊耳聽八方以防被主人家抓個正著。一有風(fēng)吹草動,我便拔腿落荒而逃。。。。。。
西瓜我們家倒是有的。但是,田里最大的三個西瓜已經(jīng)被我打量了無數(shù)遍了。我也早就在心里幫父親盤算好了,要拿它們?nèi)ベu個好價錢。也正是因為我把這個盤算當(dāng)成理由用來塞搪和拒絕母親,才爆發(fā)了母親歇斯底里的瘋狂吼罵。
最后,我不得不在母親呼天搶地的叫罵聲中繳械投降。我背著父親偷偷地滿足了母親各種各樣的要求和愿望。
“來吃西瓜!她奶奶。。。。。。我這病八成是好不了了,吃了再說啊!。。。。。。這‘砍腦殼'(罵我的話)的還要賣個好價錢!哈哈哈哈。。。。。。″母親一邊邀請招呼著街坊上一位好心的奶奶來吃西瓜,一邊樂呵呵地笑著說。
她右手拿著一片咬了一大口的淡紅色的西瓜,開懷大笑起來。母親滿不在乎的樣子大有“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萬丈豪情,正如夏日絢爛的繁花綻放在她憔悴的臉上,格外搶眼。在甘甜的西瓜入喉的瞬間,母親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往日風(fēng)華正茂的青春與健康,快樂與歡笑,力量與自信。。。。。。
但是,母親爽朗清亮的笑聲于那一次之后就永遠(yuǎn)沉寂下去了。
沒過多久,母親便住進(jìn)了鎮(zhèn)上一家私人醫(yī)院里。父親則一個人跋山涉水去一百多里地遠(yuǎn)的大山上接舅舅來看望母親。我自然而然請假帶著兩個小弟妹到醫(yī)院去照顧母親。
不曾想,父親才走兩天,母親病情惡化,疼痛把母親折磨得寢食不安,坐臥不寧。她總是忍不住呻呤著,人也狂躁暴怒起來。那位年輕的男醫(yī)生每天只給母親打點滴,似乎已經(jīng)到了窮途末路而無計可施地步了。
于是,母親便安排我回家去找本家堂伯堂叔,請他們幫忙火速送她到縣人民醫(yī)院去。
我把兩歲的小弟和五歲的妹妹丟在母親的病床前,一個人從鎮(zhèn)上往家里,又從家往縝上,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少個回合。
大約因為一個孩子的不懂事,又完全沒有大人的主張。凡我見到的本家堂叔堂伯,嬸娘伯母,他們總是推諉著讓我去找下一家而猶豫不決。最后導(dǎo)至我一次次都以找不到人而失敗告終。又一次次無可奈何地跑回醫(yī)院去向母親稟告實情。所看見的是母親狂躁不安的表情,所聽見的自然是母親口無遮攔而夾帶著哭泣的訓(xùn)斥與咒罵。
等我甩著兩條腿一直跑到夜幕降臨的時侯,才請來了幾個伯母和嬸娘到醫(yī)院里陪伴母親。說去醫(yī)院得等我父親來了才行。盡管我說家的衣柜里還有700元錢,但也無濟(jì)于事了。
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N多年后,昏黃的燈光依舊搖搖晃晃地罩在那所醫(yī)院破舊而斑駁的墻壁上。遠(yuǎn)遠(yuǎn)地,在夜色里,我仍舊透過流逝的時光,在淚光中看見醫(yī)院的大門囗處孤零零地坐著兩個抹著大花貓臉的孩子。。。。。。
他們緊挨著彼此,很安靜,不吵不鬧,無助而饑腸轆轆地翹首等待著姐姐來接他們。。。。。。
第三天,父親行色匆匆又一個人回來了。舅舅沒有來,母親則傷心地汪汪大哭了一場!
隨后母親自然而然再次住進(jìn)了二十多里地遠(yuǎn)的縣人民醫(yī)院。
沒過幾天,父親背著二歲的小弟到學(xué)校來找我的班主任。當(dāng)班主任轉(zhuǎn)告我即將要停學(xué)回家?guī)У苊玫南r,我只顧得伏在課桌上失聲大哭起來。我心心念念傷心著自己的輟學(xué),卻全然忘卻了病重的母親。聽老師說,我母親病情加劇,得轉(zhuǎn)到市醫(yī)院去治療。
然而,事與愿違。沒多久,母親卻再次出院回家了。
“我要讀書!我也可以一邊照顧媽媽和弟妹。。。。。。″
母親回家的當(dāng)天晚上,倔強(qiáng)而執(zhí)著的我就拒絕休學(xué),拍著胸膊向父親做了保證。
從此,父親出門做生意的時候,我便像一只陀螺一樣旋轉(zhuǎn)起來。每天五點多起床,先擔(dān)兩擔(dān)水,再給弟妹穿好衣服,一家人洗漱干凈,給媽媽藥吃。最后再三連哄帶嚇叫小弟小妹守在媽媽身邊,不要四處亂跑,自己和大弟則背著書包小跑著去學(xué)校。
我還跟老師申請了特權(quán),每天早上課間操是不用叁加的。一下第二節(jié)課,便飛奔著跑回家里給母親喝水吃藥,扶她上廁所。
這一次,母親左側(cè)巳經(jīng)完全癱瘓了,往日還可以活動的左手也軟弱無力地終日垂著,再也舉不起來了。左腳似乎比右腳細(xì)瘦得更厲害。母親往日圓潤的方臉已經(jīng)梭角分明,蠟黃的顏色,顴骨高高地突起,一雙大眼睛顯得更大了。母親洪亮的大嗓門也變得低沉而柔和了許多。而且,我還發(fā)現(xiàn)一向性格剛強(qiáng)而堅毅的母親仿佛也變得愛落淚了。
一日,我課間操跑回家的途中因突然而降的傾盆大雨澆成了落湯雞。母親見狀便憂傷地落起淚來,還一個勁自責(zé)。有幾次扶她在上廁所,娘倆險些掉進(jìn)糞桶里。為此,身材高大的母親也手足無措地抹著眼淚,念念叨叨,怕她的病是沒得個好處了。。。。。。
而我卻很是麻木不仁,不但不難過,還很是不耐煩母親的喋喋不休。但所幸,自己從不為此而頂撞她什么話,只是隨她自言自語。
可是,冥冥之中,這樣的日子也是不多的啦。
沒多久,母親在一個深夜里把我叫醒,吩咐我去老房子處叫爺爺過來,她有話要說。
剛從睡夢中迷糊著醒來的我立在她的床前,如墜云里霧里,呆呆地愣著不動。我的大腦卻飛速轉(zhuǎn)動起來。爺爺早成了一堆白骨,別說我沒見過爺爺,母親其實也素未謀面。至于老屋,當(dāng)然可以說是父母曾住過卻又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的地方。可為了給母親籌錢看病,那個菜園子的地方都巳經(jīng)賣給別人了呀!
我吱吱唔唔,不愿去的樣子。
“天殺的!你翅膀硬了啊!。。。。。。″
母親坐在床上尖聲叫罵著,兩眼冒火光,唾沫星子都濺到我的臉上來了。我退了幾步,縮到房門囗處,默默看著她怪異的樣子。
母親聲音又洪亮了幾分,她仿佛渾身又充滿了力氣似的顯得格外精神抖擻。她見我不出門,一邊罵我,一邊顫顫微微地三番五次掙扎著要下床。不知是準(zhǔn)備來暴打我這叛逆之女,還是要自己出門去尋她口中所形容描繪的爺爺?
我見狀,突然害怕起來,飛跑著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蹲在門角處縮成一團(tuán)。任隔壁房間的母親千呼萬喚,連咒帶罵,我卻報以無情的置之不理,充耳不聞。。。。。。
第二天,所幸父親便從外面掙了柴米油鹽錢回來了。
“云她媽!。。。。。。醒醒啊!。。。。。。醒。。。。。。。″
一個男人急促而凄厲的叫喚聲仿佛從地下遠(yuǎn)遠(yuǎn)的傳來,瞬間打破了我沉沉的夢香。
那是又一個深更半夜,我再次揉著惺忪的睡眼立到母親床邊上。只見驚慌失措的父親一手抱著母親的頭,一手用大拇指在拼命胡亂掐母親的人中,嘴里還不停地叫喚著。而母親仰著白紙一樣的臉,雙眼翻白,口嘴歪斜。
“媽!媽!。。。。。。″我嚎啕大哭著喊起來,聲音尖銳而悲切。
隨即我一頭撲上去,用雙手使勁搖著母親的身子,斷線似的淚珠兒簌簌地從驚恐的臉龐上滑落下來。
母親啊!醒來吧!你不能丟下我們呀!
我終于為母親落了淚,心里是說不出的滋味。
恐懼?害怕?難過?悲傷?仿佛都是,又仿佛都不是!
但是,當(dāng)我有所醒悟而諳知人事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
母親從那一夜醒來之后便完全沉淪到了另一個世界里,與我們漸行漸遠(yuǎn)。那是母親獨自面對的虛空與寂寥,隔絕了塵世生活的所有喧嘩與熱鬧。。。。。。
等我放暑假的那天,她早巳多曰不吃不喝,水米不進(jìn)了。她像一塊干柴一樣平躺在床上,白紙似的臉,面無表情。深陷的雙眼只是暗淡無光的空洞,干癟的胸膊微弱地起伏著,肚子則貼著后背,皮包骨的雙手和雙腿直挺挺地隨意擺放著。
已完全癱瘓的母親成了活死人!
她就一日日睜著空洞無神的眼睛,不言不語,無聲無息地托著奄奄一息的生命耗著來日不多的光陰歲月,卻遲遲不肯放手!
我也一日日照例像個陀螺一樣旋轉(zhuǎn)著,以相同的姿勢和節(jié)奏。父親依舊忙著農(nóng)活,沒有大豐收的西瓜早早收了攤,田里的晚稻也已經(jīng)插完了。大弟則永遠(yuǎn)保持無拘無束的自由與快活。他除了必須完成養(yǎng)馬的任務(wù)外,其余的時間我從來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所以,不到吃飯和睡覺的點,大多是見不到他的蹤影的。只有小妹小弟相依相伴,一般都在我的眼皮下活動。但他們倆也永遠(yuǎn)是快樂的小不點。母親及母親的病,于他們而言就像空氣一樣看不見,摸不著。只當(dāng)他們委屈哭泣或挨了我的打罵時,他們才嚷嚷著要媽媽。而媽媽對他們的哭喊早已不聞不問啦!
暑假第三天,父親計劃著出門去做一單生意,讓我照顧好母親。
可到下午四點多鐘,父親還沒來得及走。母親便撒手人寰啦!
臨走前,母親那雙空洞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父親忙著張羅給她穿衣服褲子時,母親便默默地歪著頭望向我,目光堅定而哀傷。而我也剛好靜悄悄地立在床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母親看。
母女四目交集相望,隔著此與彼的距離,隔著生與死的界線,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的母親啊!你哀愁的眼睛想告訴我什么呢?你水米不進(jìn)地苦苦撐了半個多月,你太累了!你終究熬不過死神的招呼,你要放下無法割舍的一切遠(yuǎn)走他鄉(xiāng)了嗎?
。。。。。。。
而懵懵懂懂的我,當(dāng)時亞根不知道即將要發(fā)生什么,我只是覺得母親很奇怪。她的胸膛和腹部劇烈地抖動起伏著,鼻孔里發(fā)出“呼呼呼″粗重而急促的聲響,很是不平常。而且,另我費解的是,大熱的天,父親還要給她穿七件衣服。這些怪事早已超出了我的認(rèn)知和常識范圍。
多年后,我才在自己坎坷的人生歲月里讀懂記憶中母親望向我的那雙眼睛。她那深邃而意味深長的眼神,何止是在跟我做無聲的告別和無盡的叮嚀囑咐,更多的是她對塵世及兒女親人的眷戀與不舍,還有幾分對命運的不甘心。。。。。。。
“媽!媽!。。。。。。你醒來!。。。。。。″
我按大人們交代的,伏在母親冰涼僵硬的身上哭喊著!送她一程!
我悲慟欲絕,聲嘶力竭哭到天旋地轉(zhuǎn)!
我母親死不冥目啊!她睜著大大的雙眼定格在自家的屋頂上!。。。。。。
“姐,別哭了!媽媽睡著了,明天會醒來的。。。。。。。″孩童稚嫩的聲音回旋在記憶的門窗下。
啊!我親愛的小弟弟,媽媽永遠(yuǎn)睡著了。。。。。。
三十多年后,我似乎步了母親的后塵,無法逃脫宿命的安排,依舊與疾病打著曠世持久之戰(zhàn),不死不休!
我似乎看透了,生老病死不過就是所謂的生命輪回之道,誰都在劫難逃!
而人類與之謀求期盼的幸福與安康,正好在這場永不停息的“戰(zhàn)役″中獲得永恒的存在之光。。。。。。
安息吧!我的母親!
前進(jìn)吧!我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