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人~這一生啊~為了誰而活著?”
樓下理發店老掉牙的收音機喑啞的反復吟唱著老掉牙的歌曲,童大媽瞇縫著眼睛,隨著歌聲微微的一顛一顛,看著梳妝臺的鏡子里正在麻利的拿梳子刮頭發的女兒馬小童,一面喃喃說:“童童這一頭青得好啊,一根白的都沒有……”
馬小童對著鏡子里的母親做了個無語的表情,放下梳子咧咧嘴:“我才多大,哪能現在就白了頭發呢?!甭曇糁备芨埽瑤е耙谎跃彭敗钡囊回炚Z調。
童大媽沒去計較女兒的無理,雖然這孩子是個杠頭,嘴巴從來不甜,但不可否認,是個孝順孩子。女兒在城市工作,《風物》雜志攝影師,成天扛著相機滿世界跑。隔段時間就回來幾天,只要她在家,洗碗、拖地、換燈泡、修水管、接電話線、清洗油煙機等等雜事都是她包了,扛米拎油搬東西之類的體力活也不在話下,從不讓她勞心。雖是個閨女,可比旁人家一小子強出許多來。童大媽想到這里,又笑了起來:“媽可老了,你看,染過的又露白了?!彼龘炱鹗嶙釉谧约侯^上刮了兩下,無限感慨。
“為了她的男人,為了她和他的孩子~……”樓下的收音機還在唱。
馬小童看看母親,也讀出她的唏噓,暗吁了一口氣,岔開了話頭:“這都什么年代了,樓下的剃頭張咋還放這種老掉牙的歌呢?比奧特曼還要奧特,難怪沒人去找他理發。看看人家發廊里放什么……至少也得是《小蘋果》吧,夠喜慶,哈哈?!?/p>
童大媽也笑了,《小蘋果》是夕陽紅健身隊的保留節目,那舞蹈還是她排的呢。別的發廊放什么她也聽過,可沒有放這個的。她知道女兒這樣說是故意逗她笑,養閨女就是好,貼心的棉襖呢。要是個小子,怕是不會留在家里陪媽說話,就像隊里楊三姐家的兒子,除了吃飯會找媽外,基本上白天就不見人,也不知道跟在哪家姑娘的后面掙表現去了。
“歌呢,是老了點,不過老歌調子好聽啊,詞也有道理。”童大媽嘆了口氣:“童童啊,上個月隊里老吳家的閨女小倩結婚了,嗬,在‘花地錦香’擺了60桌呢……”
“媽~~~~~”馬小童知道母親又要舊事重提了,于是拖長了聲音推了回去:“她結她的,關我什么事啊。”
童大媽嘖了一聲:“你這孩子,人家小倩比你還小三歲呢,都已經結婚了。還有老馮家的閨女,雙胞胎都生了。你現在年紀也到了,該考慮了。你媽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都已經生了你了……”
馬小童的頭又痛了起來,伸手拍著額頭:“媽啊,我都跟你說八百回了。人家結婚也好,生娃也好,那都是她們的生活。每個人都不一樣的,我干嘛非得找個人綁著,多累啊?!?/p>
童大媽知道她不愛聽,可早串好的話卻不吐不快:“童童,你是個姑娘家,哪有姑娘家不結婚的?你聽,那歌里都是道理。遇到好的,就抓住,組建家庭,再生個娃娃。女人嘛,總是要成家的,不要太挑了?!?/p>
“咯咯咯……”馬小童笑得東倒西歪:“媽啊,你最近又看什么婆媽劇了,這臺詞一套一套的。”
“去去去!”童大媽揮揮手,“沒錯,這是看電視學的,人家說藝術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何況這些是多少年的老道理了,沒錯的?!?/p>
馬小童搖搖頭:“誰說沒錯的?媽你聽,這歌詞第一句話是困惑,后面幾句全是利他主義,奉獻情懷。人啊,甭管男的女的,都該為自己而活。這人生短短幾十年,就得怎么精彩怎么過,才值回票價,要不,豈不白活了嗎?”
童大媽伸手在女兒臉上輕輕拍了一記:“瞧你這張嘴喲,把你能的,媽說不過你,可不代表你是對的。媽吃的鹽比你吃的米多,你不結婚,不要孩子,老了怎么辦?”
“涼拌。”馬小童伸伸舌頭:“時代不一樣了,現在的人要做的事太多了,可一輩子就這么長,忙自個兒的事都還嫌時間不夠,何必虛耗在那些沒勁透了的事上?再說我又不是不成家,只是要選一個適當的時間,遇上一個對的人,然后條件都達到了才行。退一萬步,就算不成家也沒什么,朋友那么多,以后老了一起跳跳廣場舞,搓搓麻將,游山玩水什么的,美得很?!?/p>
“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不負責!”童大媽有些上火:“要是都這么想,這世界上早沒人了。還說朋友一起,各人有個人的事,什么朋友可以一起玩一輩子?”
“當然是好朋友,歌是這么唱的‘朋友一生一起走’”馬小童嬉皮笑臉的說:“而世界上有沒有人的問題那倒用不著操心,這世上傻乎乎的跟著別人的指指點點過活的人是大多數,聰明的畢竟是少數?!?/p>
童大媽嘴一弩,卻不知道怎么反駁了:“就你聰明,你這丫頭片子再聰明不也是我生的。你就這么倔著吧,讓我以后有什么臉面去見你爸?”老伴老馬已經走了三年,以前健在的時候,他們父女倆好得不得了,共同語言多,她這個當媽的倒像是隔了肚子的。
馬小童眼睛里閃過一絲哀傷,但是很快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模樣:“那老媽你就得好好保養,保持身材了,不然老爸認不出來。”她從床頭取過背包,開始慢慢收拾東西,等會兒又要回市區了。
“去去去!”童大媽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養出這么個油鹽不進的閨女,真的很傷腦筋,她不聽話啊,從來就不聽。人家的閨女乖乖的在家里陪爹媽,她這個閨女滿世界跑,就像那個電視劇里說的那個什么來著……對,沒有腳的小鳥。可是她到底是個女孩子啊,怎么能一直飛、一直飛呢?還老說什么要拍出能上《國家地理》的作品什么什么的,那些照片有啥意思啊……
“要是你一直不成家,有一天你媽我老了,動不了了,需要人照顧了,怎么辦?”童大媽喃喃道:“沒有人照顧你,會很辛苦的。你看你,長這么大,從來沒下過廚房,連飯都不會煮。”
“說得好像不會煮飯就沒法活了似的,我能一個人在外面活的好好的,基本的生存能力還是有的,下廚房什么的能有多難?普通的菜我還是會做幾樣的。這不是重點。”馬小童嘆了口氣:“重點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若是因為這個原因,打亂自己的步驟,那可就太荒謬了……媽,別說你現在身體康健,就算真有那樣一天,照顧你是我的責任,難道還能指望別人嗎?就像爸走了以后,這三年你接外婆過來照顧一樣。媽,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過幾天再回來?!?/p>
童大媽每個字都聽清楚了,但前面那句她理解不了,女人的路還有什么不一樣的嗎?不都是結婚,生娃,然后圍著家打轉?她母親宋老太是這么過來的,她是這么過來的,其他人也大都這么過來。難道真像只沒腳的小鳥一樣飛一輩子嗎?那叫什么話?……不過中間那句她聽懂了,閨女還是顧著她的,這點她很欣慰。閨女在外面工作,雖說時?;貋恚⒉皇翘焯煸诩遥依镏挥兴湍赣H宋老太,這日子過得雖然安穩,但到底還是有些寂寞的。偏偏這會兒,閨女又要走了……
童大媽目送閨女出門,然后守在陽臺上,看著閨女背著背包遠去的背影,一步一步,踏著陽光,走得輕快,篤定,一下子心里又悲情了起來,轉頭看看老伴懸在墻上的照片:“老馬,你的閨女翅膀硬了啊……”
2.
馬小童的中午也是很忙的,就是午飯,也是叫的外賣。三菜一湯,她從來不會待薄自己的胃,點外賣的APP很方便,動動手指,接下來就是等待。然而就在她剛剛打開熱騰騰的餐盒的時候,電話響了。姨媽打來的電話,說她母親摔了,尾椎傷了,現在已經在醫院。
馬小童心里咯噔一聲,趕緊請了假,直奔長途汽車站,朝家趕。又是這個季節,又是這個情形,上一次是老爸腦梗阻入院,然后這些年遇到再開心的事,都不曾真正開懷過,而今,那種不好的感覺又來了。一路上腦子一直在轉,考慮的盡是最壞的情形下的應對辦法。傷了尾椎可大可小,哪怕再輕也必定臥床休養,現在還不知道情況是不是很嚴重短期可以請假,或請看護;如果很嚴重,需要長期的看護,離不得人,那只能轉兼職,在家辦公,或者離職……
到了醫院已經快4點了,恰好醫生不在。姨媽們說拍過片,十分之四的骨傷,明確了不做手術,樂觀點是住幾周院再回家臥床修養,但具體的情況還得等第二天做完核磁共振才知道,畢竟童大媽也快六十歲的人了,不比得年輕人。
病床上的童大媽頭發蓬亂,聲音有氣無力,人也嚇得面無人色。一看到馬小童,就頓時淚眼汪汪的,嗚咽著把怎么摔著的過程說了一遍。原來是因為當時正在衛生間洗拖帕,地上全濕了,所以才滑倒摔傷的。這過程,她已經對著人說了無數遍了,就像一個六神無主、驚魂未定的孩子。她疼得直哆嗦:“童童,是媽不好,現在……都不知道怎么辦……”
“有我呢?!瘪R小童沉聲說。
照顧病人不是件輕松的事,尤其是臥床不起的病人,吃喝拉撒都離不得人,還要配合醫生做各樣的檢查,守著輸液,還要應付那些時不時進來攬生意的護工。原本馬小童也打算請上一個照顧童大媽,已解決眼前的困局,然而在病房里串串門,卻發現那些護工無不是一個人拖著十幾二十個病人,找上門了是純粹奔護理費來的,工作其實不怎么上心,對病人幫助不大,無奈,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姨媽們雖然能來幫忙看著,但也不是長遠之計。特別是出院后的養護,吃喝拉撒買辦等等,很多現實而瑣碎的事,必須得有個人來操持,還不能假外人的手……
守著童大媽輸完液,馬小童抽時間回家一趟,拿了些換洗的衣服。在客廳坐了一陣,抬眼看看墻上父親的照片,伸手摸摸照片上父親的臉,喃喃言道:“老爸,你得保佑我和老媽,讓我們過這一關啊?!?/p>
馬小童一面熟悉醫院,一面抽時間去買齊了日用品,預備好了長期抗戰。她意料之外的驚喜是點餐的APP居然已經覆蓋到了這里,于是吃飯的問題解決了,不用家里醫院兩地跑,省下了不少精神。而家里的老外婆宋老太則是拜托了三姨媽暫時負責她的飲食。這一下,眼前的麻煩已經拆解了兩樣,總算可以稍稍定下心來,等待明天的檢查。
童大媽很驚奇的發現,原來點點手機,就會有穿著藍色制服的小伙子送來熱氣騰騰的飯菜。就連水果牛奶之類的,也是隨叫隨到。以前老馬總住院那陣子,她跑上跑下的送飯,累得夠嗆。她原來一直擔心閨女不會煮飯,娘兒倆在醫院吃飯的問題,結果就這么稀松平常的解決了。
馬小童笑著晃晃手機:“科技改變生活。”
童大媽倒懂不懂的點點頭
馬小童在醫院陪護的第一晚整整折騰了一宿沒合眼,童大媽一會兒喊疼,一會兒又呼嚕扯得震天響。夜里又起來伺候起夜,抹身換衣。第二天早上很早起來端早餐,上午守著輸液,下午送童大媽去放射科做核磁共振。
第三天早上拿到片,馬小童會過醫生,明確了胸椎第一節壓縮性骨折,25%到30%的損傷,脊椎凹折了一塊,是有一小片碎片挨著神經,但童大媽腳能動,感知正常,手術可做可不做,雖然手術做了就能下地,但考慮到麻藥,年齡,神經距離,術后感染,甚至植入的東西故障等等,就跟醫生昨天的建議一樣,保守療法,讓傷慢慢愈合。住一段時間的院,然后回家靜養,再做復健。雖說傷不算很嚴重,但要真正康復,恢復行走,那也是個長時間的問題。于是問題又回到了看護的問題上。
馬小童沉默許久,撥通了老板的電話,暫時轉作兼職,從拍片轉為后期,這樣,等母親出院后,她在家也可以辦公。放下電話,又一個人坐在旁邊的空病床上,看著窗外發呆。
這一停,有不少重要的項目都只有拱手讓人了,尤其是那個去念青唐拉大雪山拍攝的機會,她本打算用那一次采風的作品去投給明年3月《國家地理》創刊130周年紀念特別紀念號的那次評選,如果能入圍,這對她的意義非比尋常,等了好多年,才等來這個機會。然而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