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方向的鐘
(一)
“小姐,請問一下有沒有賣半島鐵盒?”
“有啊,你從前面右轉第二排架子上就有了。”
我在自言自語的跟著前奏的對白演著獨角戲,甚至還捏起嗓子默默的學著女店員的聲音說話。
第一次走進學校邊的音像店,誤以為自己進到了一家藝術品畫廊,米色的墻紙上掛滿了裝裱起來的黑膠唱片,60年代的海報上站的穿著西裝的男子和白色裙子的姑娘。
今天放學早早的就跑過來聽碟,店里的《八度空間》只有一張了。朝北的墻上掛著四臺試聽機,前三臺都已經有人在用了,一張京劇,一張鄧麗君,一張林俊杰,各自旋轉著。從墻上取下耳機,耳朵里回旋的都是“過好一陣子你就會回來”。突然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我猛地從沉醉的狀態中驚醒。本能的側過頭去想去找到手的主人,看見一個矮我一個頭的女生就在我面前。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錦年,她扎著長長的馬尾辮,睫毛跟刷子似的閃來閃去。下午五點的夕陽斜著從玻璃門蔓延進這家小小的音像店,爬上她的灰色牛仔褲以及白色的衛衣,照亮她的右半邊臉龐,卻怎么樣也點不燃她純黑的眼眸。她指著自己的耳朵,我沒懂,還以為她說自己聽不見,瞪著眼睛看著她。她踮起腳輕輕地兩只手把我戴著的耳機摘下,然后指著門口看TVB的老板說:“他說店里唯一的一張碟你正在聽,我看到你站這兒好久了,能不能跟我換一下。”踮起來的的一瞬間我感到她洗發水的香味鉆進我的鼻孔里,好像是玫瑰,不由得怔了一秒。直到她用手拼命地在我的眼前揮動,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的糗態都被她收入眼里,慌忙給她移出了位置。
轉過身剛要離開,后邊一個力量拉住我。
“這碟我今天會買下來,如果你這么喜歡的話,把你的聯系方式給我,我下次借你聽。”
然后她對著我淡淡的笑了一下,那種介于禮貌和開心之間的微笑。
(二)
“欸,齊尋,你是周董的粉絲嗎?”
“那當然啦。”
“那下面一個節目你可要聽好啦!下面有請高二11班的錦年同學為大家帶來一首《反方向的鐘》!大家掌聲歡迎!”
我明顯的感覺到一開始聽到周董這兩個字的熱烈氣氛明顯的淡了下來,心中一陣嗤笑,一群面皮粉。然后一個人從班級隊伍里站起來,脫下校服,拿在手上認真的揮動,大聲的尖叫,引起了一群拿著五三的學霸們的白眼。
班主任在前面咆哮著:“周淩你給我坐下!”扶著眼鏡就朝我沖過來。
我假裝聽不見,大步的跑開,繞過高三的全部班級,兩步邁上臺階,到了主周臺后面等著錦年。主周臺后面一片漆黑,我拿著打火機“啪”的點燃又松開,再點燃。她還在臺上唱歌,我聽到她的每一個換氣都處理的那么小心翼翼,聲線隨著伴奏都飄散在空中,我看得到,是灰色的,像煙一樣。看著那些灰色彌漫,看著它們像煙一樣被我吸進體內,在黑暗中,感到自己輕飄飄的。臺下傳來零零星星的掌聲,是錦年唱完了。她長舒一口氣從主周臺上走下來,摸摸自己的胸口,看樣子是緊張了。一個抬頭,看到黑暗中的我嚇了一跳。
“你怎么在這等我。”
“等著給你送花呢。”
“我的花呢?感覺下面的反響不夠熱烈啊,嗯?”
“他們懂什么,一群面皮粉,除了《夜曲》、《發如雪》還聽過什么?”
“所以什么叫面皮粉?”
“就是只有像面皮那么薄的一層表面上喜歡,其實一點都不了解偶像的粉絲。”
錦年一把環住我的脖子。“哎呦,現在都會造詞了,看來高考語文要飛起啊!”我把一根棒棒糖撕下包裝,塞進她的嘴里,再把她的手挪開,轉身往樓梯下面走。
“哇!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個味道的!”
“你急什么,那是我給你的花!你的花我塞你嘴里了。反正我今年就解放了,先去大學看演唱會了。小丫頭,剛剛唱的還不錯,就是中間轉音太急了。可以再……”
回過頭看她,她已經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三)
錦年跟我認識的時候她初三,我高一。一年后她跟我考進了一所高中。
高中嚴格查著裝,其他姑娘都想方設法在教務處的嚴查下給自己的發型變點花樣,今天燙個卷,明天剪個劉海。錦年永遠都是高高的馬尾,帽衫外面套著校服,唯獨有時候放學會戴上黑色的棒球帽。
那時候手機還沒有精致,很容易被發現,聽歌全靠MP3.上課時偷偷的把耳機穿進袖子里,把手縮進袖子捏著耳機,裝作若無其事的用手撐著耳旁,其實是在偷偷的聽歌。這一招只有我能用,因為只有我的耳機線最長。所以我經常會把耳機借出去,作為回報,我可以聽他們的MP3。
錦年跟其他人都不一樣,其他人的MP3里都是情歌,什么《黑色毛衣》、《可愛女人》,她偏偏要聽《印第安老斑鳩》、《梯田》、《懦夫》。我對著自己的歌單跟她一比較,就一首不一樣,我加了《反方向的鐘》,她加了《完美主義》。從那天開始,她認真的聽了《反方向的鐘》。
我跟她住在一個方向,所以我們結伴回家,但她比我先到家,我會目送她走進那一片鋼筋鐵林。我高二開始,放學變得晚了,每次她都會帶著耳機在校門口等我,看到我從教學樓里走出來,會摘下耳機對我淡淡的笑一下,那種禮貌和開心之間的,然后告訴我她聽到哪一首歌。有時候我們會跑到那家我們相遇的音像店聽一會兒歌再回家,7點準時走。聽到哪首是哪首,一路上我們一人一句歌詞接龍,誰先答不上來就該到她家門口的小賣部請對方喝汽水,自己不準喝。我每次總會在倒數幾句記錯幾個詞,錦年倒是像吃了記憶面包一樣,一字不差,有時候我質疑她,她就拿出手機百度給我看,然后告訴我:“周淩你怎么老輸啊,能不能趕緊補補課?”。總之每次我都會看著她把一玻璃瓶的雪碧喝完。她只喝雪碧,因為是周杰倫代言的。
高考結束,我考去南京,臨行前她第一次請我在家門口的小賣部喝了汽水。
“周淩,以后這么一起喝汽水的日子就不多了。”她倚在冰柜上,側過頭看著我。
“什么一起喝汽水了,都是你在喝我在看好么?”我笑著告訴她,她不聽,繼續喝著自己的汽水。我偷偷塞一張紙進她的校服口袋。
錦年感覺到了什么,側著頭看著我,我告訴她,希望她能找到一個陪她一起喝汽水的人。
(四)
所以她還就真的找到了。
高三的第一次月考,坐在她后面的一個男生看上了她。按她在微信里的說法是那個男生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天仙一樣。
不只是那個男生,高中的一片男生看她都跟看天仙似的。
錦年膚白,大夏天,我穿短袖都會曬出痕跡,她一件背心晃來晃去,還就是曬不黑。再加上她微微上翹的鼻子,前凸后翹的身材,說是校花綽綽有余。但我們高中的校花從來不是她,因為她跟女生都合不來。她嫌一幫女生作,所以她們過來講話錦年從來都是愛搭不理,能用鼻子回答的從來不動嘴。久而久之,學校里那些“人見人愛”的女生也就都不理睬她了。
就是這個無數次叼著吸管跟我說最討厭學校里矯情女生的她,還是沒能避免俗套,跟那個考試坐她后桌的男生戀愛了。
語音里的她淡淡的描述著,那個男生跟她的喜好有多相同,最喜歡的專輯是《八度空間》,會跟她聊好多好多自己的想法,這些都是那么契合,他甚至也只喝雪碧。雖然這些話都是極其平淡的語調說出的,但我還是聽出了一開始語氣急促中透出的興奮,我想她大概是開心并且幸福的吧。
錦年每半個月會給我寫一次信,信上大多會告訴我最近的學習怎么樣,有時候也會說說跟男朋友的進展怎么樣。我的回信就更簡單了,那時候剛剛在學校里組起樂隊,會告訴她自己最近在排練什么歌曲,樂隊里都是什么有意思的人。所以每一次她都會信的最后加上一句:排首周杰倫的給我聽聽。
過了一個月之后我退出了樂隊。錦年跟我說:“你看看你多沒有恒心,這才一個月呢,給我的周杰倫都沒排出來呢!”我告訴她:“跟那些人聊不到一塊去,一個個都只想著自己,沒有往一起想的勁。”小丫頭沒什么耐心,一會兒就嘰嘰喳喳的聊到天南地北去了。我本來想跟她說,沒能說出口。
(五)
一月份,她來南京藝考。我任她挽著我,在獅子橋的燈火間穿梭,她一手拿著糖葫蘆一手拿著大魷魚,左邊一口右邊一口,被魷魚辣到了就張嘴,我擰開瓶蓋往她嘴里倒雪碧。逛了好久,我們看了紫峰的夜景,吹了玄武湖的夜風,最后晚上我們倆在賓館里喝啤酒。
“要是我真考到南京來了你可要罩著我。咳咳咳咳。”喝著啤酒都能被嗆到。
“好,帶你吃好吃的,帶你玩好玩的。咱們一年去聽一場周董的演唱會,嗯?”
“嗯。”然后旁邊再也沒有聲音。
我靠著床墊,側過頭看著旁邊的她,錦年一個“大”字型躺在床上,呆呆的看著天花板,眼神渙散,她的馬尾順著脖子搭到胸前,平滑的曲線忽然上升。她注意到我的視線,回過頭看我,然后露出了微笑,禮貌和開心之間的那種。我趕快移開停留在山間的目光,直直的看著前面的電視柜。空氣中布滿了沉默,但不是尷尬的那種。我們沒有開電視,電視桌旁的臺燈散著黃色的光,柔和極了,肉色的窗簾映襯著窗外的夜景,我突然覺得這一刻好美,房間的光,窗外的夜,和靜寂里傳來的陣陣呼吸。
“怎么了你累了,說好的幸福呢。我懂了不說了,愛淡了夢遠了。”她突然唱起了歌。
我打著響指給她伴著奏,她也隨著響指加起了切分,異常的爵士。
她突然停下來,我看向她,她看著我,面無表情。
“我分手了。”
“嗯。”
“沒什么,繼續唱歌吧。”
那夜,我們唱了一晚上歌,就像在賓館里開了KTV,唱了好多好多歌,都是周杰倫。
但沒有《反方向的鐘》,我想唱來著,不知道怎么開頭。南站,她問我:“你在紙條上寫的數字什么意思啊,我看不懂。”我對著她笑了笑。她回了我一個微笑哦,禮貌和開心之間的那種。
(六)
錦年很幸運,來南京第一年不到3個月就遇上了周杰倫的南京演唱會。
我沒太能兌現自己的諾言,學校離得太遠了,我在仙林,她在龍江。相隔太遠,兩個多月我們在一起吃了一次飯,看了一次電影。更多的時候還是用手機聯絡,不過也少,她剛開學,各種各樣的事情也都堆在手邊。
她很少跟我講學校里的新鮮事,講到一半就要我唱歌給她聽。室友一般都在各忙各的事情,我就躲到陽臺上邊抽煙邊給她唱歌。唱到最后她會輕輕地跟我說,我們熄燈了,我要去睡覺啦。嗯的一聲之后她掛斷電話。
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會,我帶她去看演唱會。一路上禁年就像個剛進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嘰嘰喳喳的,超級興奮。她穿著印著Jay黑色頭像的T恤,完完全全一幅腦殘粉的模樣。
在奧體門口,我們買了貼紙,買了熒光棒,我給她在左邊的臉頰上貼上JAY,貼上杰倫我愛你。
他出來的一瞬間,全場都沸騰了。我看著錦年,她沒哭,但她的眼睛確實濕潤了。我們跟著一首首歌聲嘶力竭的吶喊,瘋狂的搖動著熒光棒,這讓我想起了不知道哪個流氓的那句話:“那晚我們瘋狂地做愛,就像沒有明天一樣。”說實話,這跟我看演唱會的情緒是幾乎一樣的。錦年的馬尾隨著她的一蹦一跳上下的跳動著,還有小白兔。我緊緊的握著手機,不敢放松,周圍都是激動的人群。
突然全場都安靜了。場地中央緩緩地響起了大提琴的前奏。所有人一陣驚呼,瘋狂的掏出自己的手機。
“為你翹課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師的那一間我怎么看不見。”我摁下手機上的那個號碼。
“喂!喂!”錦年拿起手機,對著聽筒那邊大聲的喊。
我笑笑,想喊住她,告訴她當然聽不見。她喊出下一句:“你快聽,《晴天》!”
接著我見到了我從來沒有在她臉上見過的微笑,那么開心,那么陽光,就算是在晚上,還是陽光。我第一次看到她的16顆牙齒,第一次看到她松開皮筋,散下頭發。她大笑著,對著對面繼續喊:“好聽吧,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他會唱《晴天》,專門等著給你聽呢!”
我舉起手機,聽到里面的女聲。
“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Sorry, the number you……”畫面定格在手機屏幕上的名字上:錦年。
“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但偏偏風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全場在大合唱,除開愣在那里的我
(七)
我喜歡錦年的馬尾,喜歡她上翹的鼻子和睫毛,當然,最喜歡她喝汽水時用左手把鬢角的頭發捋到耳后,那是我永遠也看不夠的動作。當然她不知道,她有很多不知道。
她不知道我天天賴在小賣部大娘那兒套她最喜歡的棒棒糖味道。
她不知道因為我知道每一首她愛聽的歌,我會工工整整的把它們的歌詞都抄下來,圣經一樣的編纂起來。故意背錯歌詞只是因為喜歡看她捋頭發的那一下。
她不知道她高中的男朋友順藤摸瓜的找到我,問清楚每一點她的喜好,她愛聽什么,最愛的歌,最喜歡喝的汽水。這一切的相同點都是我賦予他的,所以我不奇怪他們分手。
當然錦年也不知道我離開樂隊是因為其他人覺得《完美主義》排起來太浪費時間。
一切,都是因為她不知道紙條上的96 94 4826 64.
穿梭時間的畫面的鐘/從反方向開始移動/回到當初愛你的時空/停格內容不忠/所有回憶對著我進攻/我的傷口被你拆封/誓言太沉重淚被縱容/臉上洶涌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