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之死
——悼一位熟悉的長者
題記:
最近不想寫新東西,就在值班的時候,把自己當個打字員,錄入從前的日記和周記。今天正好錄入自己高二時寫的一篇寫人記事的周記,三十五年過去,文中那位長者的面容我已不記得,除了他殘疾的雙腿和拐杖之外,我仿佛總覺得他有一張電影《錦上添花》之中趙子岳一樣的笑臉,幽默樂觀;而那位同學經過自己的努力和機緣,在家鄉也算是擁有體面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倒是自己,一次一次錯誤抉擇之后,流落異鄉,命運多舛。不過,我個人的這點痛,其實也不算什么。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常想一二就好。恰好最近幾天,自己的家鄉正在歷劫,從劫難之中可以看到當初那位長者的精神猶在鄉人之中存在著,就把它發在簡書里,分享出來。
正文:
我很有幸地結識了這一位長者,但很不幸,我將以極其沉痛的心情來悼念這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工人,盡管他不是在工傷事故中英勇犧牲,也不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他就像許多在南國的疆場上現身的普通士兵那樣,是小草,曾頑強樂觀地生活,卻又默默無聲地消失。
前天(星期三)晚上,他的高血壓使他發了腦溢血,不到一個小時之后,他就在急救室里與世長辭,留下的是兩具假肢,一具是他生前換下來的,已經爛得不像樣子,另一具是從火葬場里帶回來的,連同他的骨灰。
今天晚上,當我默默地撫摸那具穿著鞋襪直到大腿的假肢,我的眼睛是濕潤的。這是一位普通的勞動者,可在我眼里,卻又是一位經過漫漫征途的英雄。
他是我一位初中同學的父親,一個待我很好的老人。他真正認識我是從高一開始的,盡管初中時我也去過他們家,而且不只一兩次。
我們之間的談話很少,因為他畢竟是一位老者,但在我的記憶中,卻有一兩件小事值得我深深懷念。
一次是當我們單獨坐在一起,說到年輕人的時候,他的話很讓我感動。我們首先談到了我那位同學,談到了他的成績是怎樣在“武俠熱”中下降的,作為朋友,我深為此遺憾,我和那位同學一直關系密切,親如兄弟,可我幫助他不夠。在初二的時候,我雖然制止和勸勉過他一兩次,但也沒有怎么深究。于是,他高中升學失敗了。他的父親在和我共同回憶往昔之后,語重心長地說到,年輕人,就該像你這樣,不要追求奢華,穿得普普通通就夠了,我看你家也不像沒錢的人家,你卻老穿著一件綠衣服,這很好。首先應該追求學習,也不要談戀愛,那沒什么意思。你們幾個耍得很好,呆在一起,要多幫助,多鼓勵。開(我同學的名字)的成績不好,要是我家房子寬敞一點,我會讓你和他在一起補習功課。——這是我們之間談得最久的一次,那是高一的暑假。
我很感動,在遠離父母、求學外鄉的時候, 能夠聽到一位像父親一樣的長者這樣推心置腹的教誨。同時,我也覺得,他有一種微笑的魅力,他不是豎起衣領的高倉健,卻一樣感染著我,使我能夠專心致志地聆聽他的傾述,使我對生活和學習充滿了信心。
作為一位長者,他待我很好。每次,我懷著惶恐的心情去找我那位同學的時候,我都怕他訓斥我一頓,因為我知道,許多家長都反對子女有一兩個要好的朋友經常待在一塊兒,他們怕這樣過早的交朋結友耽誤了學習。素不知,每當周末孤獨的時候,這種友誼的力量對于年輕的我們來說其實很有必要。
這位長者不僅從來沒有斥責過我,也沒有因我而斥責那位同學,每次總是微笑著接待我。而且,就在幾個星期前,我做了一次鼻炎手術后,從醫院跑到他們家里,正好他們在吃飯,他拉我坐下,讓我隨便吃點。我說,剛剛做了手術,牙疼,吃熏肉挺費力的。他就幫我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用筷子遞過來,我當時十分窘迫,我一個后輩,受長者的如此禮遇實在是大大的不該。
同時,我從這里也看到一個善良老人的心,他熱愛年輕的生命。但我一直沒有想到他竟然那么大的年紀了。就在不久之前,他才隨口提到他都七十幾了,生最小的一個孩子——即我的同學開的時候,他已經五十幾了,而我們幾個同學一直都以為他才五十幾歲。
是的,他的身體看上去很棒的,那是因為他太樂觀了,我發現連我這樣的年輕人,恐怕也沒有他那么熱愛生活,那么堅強樂觀。
我已經說過了,他是一位殘廢人,初中的時候,我還同我那位同學開玩笑,說他爸爸像個保長,背著一把槍,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他背的不是槍,而是假肢。那齊大腿的假肢是靠肩來固定的。
他是一位普通的筑路工人,他的老家在南充的一個偏僻角落里,曾戰斗在老鄰廣路上,他是道班的班長,他的腳就是在筑路的過程中受到損害的,那時他被診斷為骨癌,可是他仍很樂觀,抱著第二個兒子川(開前面一個),逗著他玩,那時的他才五十幾歲呀,人們都說他只能活一兩年,他卻活到了現在,況且,他還患有高血壓。
我對他的了解,大概就只有這么零星的一點兒,可他的故事,我相信,絕不像我現在這些可憐的字塊這么單調、干巴,我相信,世界上所有普通人的故事都不會是這樣,每一個人都會是一個太陽,都有光和熱,也有他的色彩,只要用三棱鏡來分解,就會有七色的光彩,就會耀眼奪目,同樣地,每一個普通人,都是一首詩,一首奇麗的小詩,只有熱愛生活的評論家才能體驗這詩的意境和韻味!
是的,他去得很突然,上星期日下午我去他家的時候,他還在一邊看著自家的小攤,一邊看著《參考消息》報,還那么有精神,但我沒想到那就是我們的最后一面。即使這樣,我也不會發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嘆,既然“逝者如斯”,就決不應該輕易地嘆息,人生就這么匆匆地來去,就決不應該吟唱“好景不常來”的老調一味地追求及時行樂。
我深信不疑,如果他明白他自己生命會結束了,他也會含笑而說:“自古人生七十稀,我七十二了,夠了。”是的,慨嘆人生是無用的,他的微笑告訴我:
人生是一條漫漫長途,走完這一段崎嶇的道路,能夠青史留名,能夠驚天動地,固然很好,但那默默忍耐一切艱難困苦的普通人,也將用他們所做的平凡的事發出漫天的星光,為后來的人們照明!
為張伯伯和像他一樣的普通人謳歌吧,詩人們!
最后,讓我深切地說一聲:
安息吧,張伯伯。
-1987年4月10日夜
語文老師評語:
雖無華麗的詞藻,但卻用質樸的語言,以情動人,能扣動讀者的心扉。
-1987年4月20日閱?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