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被安排由人輪流帶領著走近女王的宮殿。沒有了“優美”,他需要先到達離宮殿最遠的地方——那里受女王的力量控制最弱,然后上岸,逃離這片湖對于他的囚禁。女王的奴隸并非來自那個隱匿在叢林中的繁榮城邦,而是從這個湖底的囚徒中挑選的。有些人服役回來時有心記住了幾條路線,現在馬文就由這些人輪流帶領著向尤蘭蒂靠近。
在快到上岸處的時候,一個同樣戴上連衣帽的瘦弱的現任女囚接替了原先的領路人。幾個隨行的囚徒監督著每一次接替行為,而從這一次起,沒有接受“處理”的馬文會不會履行諾言,全要仰仗他對女王的仇恨了。依靠女王賜予的一點點“優美”,女囚自己先爬上了岸,她伸出一只手來拉馬文。他握住她的手時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他回頭望了望身后的監視者們,他們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有人已經抑制不住女王將被殺死的激動,痛快地大笑起來。
他們看到他好像也克制不住那種欣喜,在上岸前他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沖他們露出平息他們懷疑的微微一笑,躍出水面。然后,等確定水中的人看不到他后,他跪倒在了岸上,松開了原本抓住女囚的手,揪住自己的衣襟痛苦地做深呼吸。
她看起來驚恐萬分,想要靠近他仔細檢查一番。
他做了一個“停”的手勢,不顧她顯出不明白的樣子,指了指發出幽光的湖面。然后他飛快地奔入叢林的更深更暗處。
負責領路并監督的女囚自然對他窮追不舍。她在跑進一片灌木叢的時候放慢了腳步,仔細聆聽她靠近時對方發出的更為緊促的呼吸聲。突然她覺察到了他在她身后的動靜,本想轉過身去,但已經來不及了——馬文用帶刺的東西抵住了她的后背,只要他用用力,就能威脅到她的心臟。她聽到他近乎狂熱的不均勻呼吸聲——透著深深的痛楚。
“他們叫我這樣對付您,”他的聲音劇烈地顫抖著,簡直聽不清楚,“他們叫我……叫我把這種草葉刺到您的胸中……現在我可以對您這樣做了,您……您這個讓我痛苦萬狀的魔鬼……”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她輕聲說。
馬文聽出這是少女尤蘭蒂時期的她的聲音。他苦澀地輕笑了一聲。“您以為化妝成這樣,我就認不出您了嗎?不……不是這樣的……您取走了我對幸福的敏銳感知,卻沒有拿走我感受痛苦的能力……一旦,一旦您出現在我的附近……我知道——這種鉆心的疼痛指引著我、讓我明白,此刻您就站在我的面前……”他講不出話來,俯下身,機械地捶著胸口,好像這樣就會好受一些似的。
她許久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立在他手中的刑具前。最后她輕聲說:“你還是認出了我。可你知不知道,你留給我的東西同樣讓我不顧危險,深入叛徒的巢穴找到你……”
那把能撕裂人的靈魂的武器落到了地上。他從后面緊緊地摟住了她,熱切地親吻她。與他接觸的時候,她的身體像尖刀一樣讓他的每一種感官痛苦地戰栗不已。
她順從地接受他的愛意,直到發現他面色蒼白,才從他的懷里解脫出來,安靜地把他扶到一棵樹旁,讓他好好地坐下,自己則準備離得遠遠的,以減輕他的痛楚。
“不,不要走……”他虛弱地牽住她的手,“讓我看看您,親愛的女王。”
她馬上抽回了手,迅速搖搖腦袋。
“我知道你卸下了其他‘優美’后,看起來或許不那么美艷動人。但是……我想看看您的眼睛……那代表著最本質的您自己,女王。”
她的呼吸聲變得急促。他深情地望著她伸出手來意欲撫摸他的面頰,卻又哆哆嗦嗦地縮了回去。“請叫我尤蘭蒂吧。我還保存著唯一一種從別人身上得到的‘優美’,”她跪在他身邊,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摘下了連衣帽。那雙令他癡迷的眼睛深情地凝望著他,甚至略顯羞澀——少女尤蘭蒂的面容露了出來。他被這種單純的美麗灼痛了雙眼。尤蘭蒂嘆了一口氣,聽起來好像是輕笑,又像是嗚咽。“這唯一的‘優美’,就是你的敏感——對幸福的敏銳感知。可是,我依然難以感到快樂,盡管我已經有了感知幸福的魔力……”她輕柔的聲音像溪水遇上阻石般激蕩起來,“你知道嗎?這叫我惶惑不解……惶惑不解……我明明感覺到眼中的一切都煥然一新,空氣中漂浮著甜美的幽幽花香,可是我比往常更悵然若失……于是我開始思索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得到了這么多、乃至最后你的敏感,卻依舊無法幸福?!后來我想到了你……我想到了你。是這樣的感受:你感覺到了身上的魔力,可是,你無法使用它們……你不愿意濫用它們;你需要得到你要的東西,這種渴望一旦被滿足,你將欣慰不已——是能夠讓你快樂地死去的那種幸福,但是……但是如果不能,就好像被迷亂了心智一樣,無法自己,感覺一直處于寂寞和空洞之中……那種饑渴撩動著我的理智和靈魂深處最黑暗的記憶……我突然看清了自己……為現實不安著,懷疑著……簡直是受盡折磨!我于是想到,那個無怨無悔給了我敏感的人,他是不是這樣愛我、思念我……”
“但是我早已告訴過你,不應該把我的敏感全部拿去。”
“請責怪我的貪婪吧!可是,”她輕咬住嘴唇,真誠地說,“為什么不讓這種煎熬懲罰我呢?”
“我不愿意你遭受苦難的折磨。”
少女的羞澀和女王的威嚴同時呈現在她的臉上。“可是,我是心甘情愿的,至少現在,”她站了起來,走到離他遠些的地方,并嫵媚地向他伸出邀請的手,“我已經感受到許久未有過的滿足了。你讓我想到過去的自己,我最愛的人。來吧,我們交換彼此——這樣,我便能吻吻你那會說好話的唇;而現在這只能讓你感到痛苦——也因此使我心痛。到了那個時候,我希望我還能命令你永遠守在我的身旁——讓我做你的女王吧。”她有些霸氣地沖他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然后優雅地轉身向前走去。
他發緊的胸口馬上緩和過來。他緊緊地跟在他的女王身后,但是距離一近,他對她的迷戀反而以疼痛的形式警告他走開。有時候這對剛剛許下諾言的戀人會忍不住停下腳步,悵然若失地望著對方。他們之間的距離因為殘忍的愛情而不得縮減。后來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再也不回過頭去看他了——最后一次他們互相交換含笑的眼神時,她驚慌地遮住了自己略顯蒼白的臉。他告訴她,他不在乎這些,可是她只用美麗的眼睛告訴他,必須要以最標致的容顏面對自己的愛人,她才感到舒心——她要做他唯一深愛的女王。
這段路程正如等待最盛大的節日般消磨著他們彼此的耐心,滋長對對方的熱情。許久他們不再聽到水聲。好像是穿過了一條女王才知道的捷徑,潺潺的流水聲又在耳邊唱響。尤蘭蒂掩住眼睛之外的容貌,回過頭來催促他,目的地就在眼前了。
他不顧可能招致的刺痛感,飛快地趕上了她。
眼前的一小塊草地上依偎著另一對情侶。聽到悉悉窣窣的腳步聲時,他們迅速地分開了。馬文認出其中一個是啞巴女孩——剛才她的戀人正在同她說話。看到女王的降臨,那個年輕的男孩子怯弱地吻了吻小啞巴,飛快地走開了。女孩倒是沒有顯出更多驚慌來,她微笑著目送他離開,然后從懷中取出一只水晶瓶子,獻給女王。
“你都沒有找出你的聲音來,好跟那個可憐的孩子說說情話嗎?”尤蘭蒂垂下眼神望著她,并感激地接過了瓶子。瓶子里是她費盡大半生取得的“優美”。
馬文有些驚奇。女王似乎取走了女孩子的嗓音,而她依然忠誠地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為她守護她的權力之源。
小啞巴只是望著她微笑。忽然她輕擊手掌,快樂地拉著他走開。尤蘭蒂默許地望著她,感激一笑。馬文猜想也許是女王向來不希望被別人看到她使用或卸去“優美”時的樣子。啞巴女孩帶他穿越了愈漸稀疏的樹叢。女王統治的城邦展現在眼前。他不知道這里是否如曾經那般爾虞我詐,但是滿眼全然不同于他在夏罹希記憶中所見的、鮮亮的色彩,讓他對她產生了信賴感。他想起要不是她取走了他最敏感的那部分視覺,眼前的一切或許會更加美妙。但一想到她和他之間的無法割裂的聯系,他的心中便充滿了感激——只要她獲得了視覺的盛宴,他又為何要有所遺憾呢?
好像早就有所準備,啞巴女孩領他到了一處幽靜、別致的房邸。他被領到一個寬敞但光線幽暗的房間里。尤蘭蒂在等他——像個盛裝的新娘,她的流光溢彩、輝煌奪目讓他癡迷,他知道他再也無法對別的女人付出完整的愛情了。
“我說過,讓我們交換彼此。”她溫柔地私語。
在她靠近的一剎那,他的靈魂心甘情愿地忍受著被撕裂般的疼痛。
模糊之中,他看到身邊躺著一個赤裸的孩子。她輕輕咬住被子,像嬰兒一樣微蜷著身子。他好奇地俯下身去辨識她的臉,這時一個男人走了過來,有些粗魯地去搖醒她。
她慵懶地伸了伸嬌小的身體,純凈的臉上透露出少女特有的純真來。那個男人又搖了搖她的肩。然后她清醒了一些,睜開那雙迷人的眼睛。她靠著墻坐了起來,羞澀地摟著被子,遮住自己的身體,微微含笑的眼神躲閃著,卻忍不住頻頻瞥望男人的臉。
馬文自然認出了她。奇怪的是,當他再靠近她時,以前那種刺痛感不見了,他胸中涌現的溫暖、憐愛則取而代之。
馬文看著那個男人像夏罹希一樣,望著她的眼睛猶豫不止。他不斷打量著她的除了眼睛外的部位。她看起來有些疑惑不解,眼中流露出膽怯和不安來。但她試著輕輕吻了吻那個男人的唇……也許這種大膽和溫柔就像昨晚一樣。
不幸的是,這一次她被他堅決地推開……女孩被丟到了大街上。行人過往頻繁。他們好像一眼就能從狼狽的她身上看出發生了什么。她的不起眼的臉上畫滿了屈辱,她夾著衣服匆匆地逃離了那里。她被家里人趕了出來。現在她從唾罵她的親人的口里得知女人必須要愛惜自己。
她在漸漸長大。她的不起眼的小臉上總是因為逐漸的成熟而平添姿色。于是又有人愿意親近她。她開始得知如何巧妙地把對方的優點加到自己的身上。馬文看到她如何同形形色色的人交往,如何在一個銷魂的夜里取得了她的情人的“優美”——卻嚇壞了;那個年輕的孩子醒來后隨即害怕地將她拋棄。馬文看到她自此無怨無悔地付出,小心翼翼地克制著能夠獲得他人“優美”的能力。
她飛快地長大……然后他看到了夏罹希,她如何與剛剛答應關愛少女的男人幽會……少女躲在角落里……被無情地揪了出來;夏罹希消失在她的視線中;那名男子醒來后如何將怨氣報復在了她身上,而在她問及那個愚蠢的問題后,如何被他嘲弄……少女的眼神在他的放聲大笑中頭一次凝滯……
馬文走近她,想要安慰她,但他看到少女失意地走向雨中的叢林……她時常重重地摔倒在地,昏暗中他只看到她臉上濕濕的,滿是淚水和雨水……直到被一種辨不清是紫是紅的鋸齒形葉子割傷了赤裸的腿……她沒有尖叫,冷冷地看著傷口處流出血來……然后是一種銀色的液體;此時她的臉上才顯出驚詫來,她顫抖著用手指去觸碰那種古怪的東西……她面色蒼白,昏睡在雨中……
無數的面孔從馬文的眼前掠過。
接著,站在他眼前的少女已經頗具風姿。她的身邊不乏狂熱的追隨者,他們的眼里常常流露出貪婪的神色……不久后她遇到了第一個欺詐她的男人……跪在她的身旁,祈求她給他機會。尤蘭蒂的眼里看不出復仇的快感,她怯弱地甩開他抓住她的手,飛快地跑開去……他趕上她的時候她在拼命掙扎,直到他突然慘叫一聲,一臉驚恐地望著她……
“你讓我覺得……我們的世界里,過得好的人都是婊子……”她含著淚水,咬牙切齒地低吼道。
馬文吃了一驚。
那個男人大笑起來,面目猙獰地擠出一些侮辱她的臟話來……她的鋸齒形刀葉逐漸割開了他的胸膛……“你以為你是誰……你只是一個……一個一無是處的——”他的目光突然凍結在了半空中。
她的冷酷的雙眼中隱忍著什么決心和克制……馬文戰栗起來。這是尤蘭蒂的過去,完完整整的過去——她不像夏罹希一樣對他有所保留。他感到痛苦不堪,因為他知道要等自己清醒過來——即他們相知相愛,還需要很漫長的一段路途。他不愿意再去觀看那些灰暗的往事——他無法忍受親眼目睹她過去的痛苦。
果然,那些不堪的曾經一一展現眼前。隨后他看到了那條河,尤蘭蒂發現她已經能讓河水中的幾滴“優美”奔向她流動……那些對她有所企圖的人從此遭到了鋸齒刀葉的詛咒,他們在意圖占領她的過程中被這種植物所傷,銀色的“優美”全然流入河中,再為她所用……她不再拒絕這種力量——帝王的氣質漸漸匯攏到她體內,與她天生的高傲、靈動和叛逆不羈渾然天成……他看到了奴隸們為她鑄造宮闕,能夠對她造成傷害的對手一個個敗倒在了她的魅力之下……
馬文煩躁地忍受著飛速發生的一切。然后他又看到了夏罹希,這個最后的對手,如何為女王的美麗添上最后一抹光彩……正當他想要再一次品讀她眼中的淚水的時候,身邊的畫面飛速地轉動起來……女王的懷里摟著一個正被痛苦侵蝕的男子,眼中閃動著最初的溫柔,她輕輕地俯下身去……
他醒了過來,并下意識地摟緊了懷中的女人。她的美麗正在被他用重新獲得的所有感官感受著——不再是單獨的、被分裂的痛感,而是幸福與痛苦的集合體,真實而又立體。
“在我歸還你賦予我的能力的時候,”她微笑著低語道,“也許我忘記了有所保留,讓你看到了我的過去……剛才,你本可以隨心所欲取用我既得的‘優美’。我差點以為,醒來后,自己又會一無所有——這倒是沒有關系;只是……我怕連你也離我而去。”
他深情地撫摸著她的面頰。
“你會因為我的過去而厭惡我嗎?”她輕聲問道。
“怎么敢呢?”他笑道,“您是我的女王,殿下。”
她直視著他,解讀他的心靈,許久之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他笑了起來。
“請不要嘲笑我,但是,過去我確實常常告訴自己:我必須要積累那些‘優美’,哪怕他們對于我直接的快樂而言可有可無。也許付出的代價太大……”
“這都怪你是一個很任性的孩子。”
“是這樣嗎?”她低下頭笑了起來,“我只是不喜歡那些規則罷了。有時候我會厭惡自己,因為最后我自己竟也是倚仗那些規則得到今日……卻沒有其他的辦法。一旦我要改變我所在的世界,我必須先適應它——像他們那樣,哪怕是不擇手段——我需要權力作為基礎,再去做那些在他們看來近乎瘋狂的事——我需要去做的事。”
“的確是瘋了……我的女王,”他有些后怕地說,“萬一他們真的剔除了我對你的愛,再把我帶到你的身邊,如果你——我不知道恢復良知后的自己該會有多么悲傷懊悔。”
她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
“喬說得對,你讓人心急。”他補充道。
“別說那些傻話了,我不是過得好好的嗎?”她輕快而自信地說道,“如果我的自信和傲慢果真要把我自己害了,那么那些妄圖抹煞我的人恐怕早就得逞了。在餞行了他們的規則后,我要把我自己的意念施加到他們身上——我從來不害怕來自他們的挑戰和非難;相反,無論情愿與否,他們必須要看到我驕傲地存在于世間,我要灼痛他們虛偽的雙眼……”
“可是這樣對于你而言非常危險,這叫我擔心。”
“怕什么呢?雖然我很感激你對我的關心,但是,他們畢竟是我的奴隸。我可以以此作樂,用他們的痛苦彌補過去的淚水……”
“可是你并不感到快樂呀。”
她笑了一下,張開嘴好像要解釋什么,但是沒有說出來。她把臉埋到他的懷里,他以為她生氣了。
“對不起。”他輕輕搖了搖她。
尤蘭蒂仰起臉的時候,他沒有在她的臉上發現除了快樂之外的東西。“現在我不是有了你嗎?”她笑道,“我倒真想用你來炫耀炫耀。不過……你覺得我傻吧?”
“你不該完全受別人的左右而活著。”
她低下頭,微微含笑,點了點頭,又很快地搖了搖。“不……我想,你不會明白……”
“請告訴我,您這個暴君,”他笑道,“接下來您要帶我去哪兒?”
“先回家吧……等等,你叫我什么?”她微蹙雙眉。
“我說,您這個暴君——您會因怒意而懲罰我嗎?。”他微笑著撫摸她的長發,問道。
她掩面而笑。“是的……那么我要懲罰你永遠愛我——只愛我。等等……我有這么糟糕嗎?……不,你不夠了解我……我從不傷害對我沒有惡意企圖的人,這是真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