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小七,是一只七色鳥,以人的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為食。
我們七色鳥一族外表和白鴿幾乎相同,唯一的不同便在于尾羽,這也正是我們名字的由來。
我們的尾羽由七根顏色各異的羽毛組成,代表七情。若是長久未能食用某種感情,代表它的尾羽便會斷裂,嚴重時,甚至會脫落。如若所有尾羽都脫落,我們便會死去。
因此,我們七色鳥一族一生都在尋找七情的路上,生怕自己少食用某種情以致尾羽脫落。
直到那一日,我遇見了一個名為玄凈的小和尚,因為他,我不得不永遠停下了找尋之旅。
他看見我停駐于寺廟廊下,我從他身上食到了些“驚”,“你是鴿子嗎?為何尾羽有七色?”
壞了,我心道,以后都不能離開這小子了。
尋常人無法看見我尾羽的顏色,在他們眼中,我只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白鴿。但是這世間有那么一個人,他能看清我的真身,乃是我的有緣人。當他出現,我便只能以他的七情為食了。
此后,我只得在玄凈房外的大榕樹上安了家。
可是這個小子,他的感情不知為何比尋常人少了許多,而且隨著年歲漸長,他的感情便愈發淡薄起來,我只能偶爾食到些“悲”。
我自他八歲時與他相遇,如今已過去十年光景,因著長久處在饑餓之中,我的七根尾羽都隱隱有了斷裂之意,長此下去,我只怕就要餓死了!
但是,正當我絕望之際,事情卻突然有了轉機。
在玄凈十八歲這年,他遇見一個名叫凌翩翩的小姑娘,多虧這個小姑娘,我終于不用再餓肚子了!
02
還記得那是除夕清晨,我立在寺廟大殿外的樹上,看著玄凈與他師父虛塵一同誦經。忽然,一陣清脆的嬌笑聲傳來,接著,我便看見一個蹦蹦跳跳的鵝黃色身影出現在大殿外。
“翩翩,你慢著些,在寺里不可這樣胡鬧。”一個婦人對那姑娘道。
原來她叫凌翩翩,倒是個與她極相稱的名字,瞧她輕盈的身影,真似那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
“娘,女兒知錯,下次定不會了。”凌翩翩轉過身,笑靨如花,一雙杏眼濕漉漉的,仿若盛著一捧清泉,彎起的嘴角邊生著對小小的梨渦。
隨后,我便見凌翩翩隨她母親進了殿,規規矩矩地跪在蒲團上拜了拜。誰知她起身時卻忽然一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玄凈瞧,她母親喚了好幾次都沒能驚動她。
“你真好看呀,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凌翩翩對玄凈道。
玄凈卻好似未曾聽到她的詢問一般,并不回答,仍舊敲著木魚誦經。
“玄凈,怎可這樣無禮!還不向凌小姐賠禮致歉!”虛塵呵斥道。
“凌小姐,方才小僧誦經有些入迷,故而失禮,還望小姐見諒。”玄凈起身,彎腰向凌翩翩行了個禮。他動作雖恭恭敬敬的,可我見他的神情漠然,仿佛并無什么歉意。
“沒事沒事,原來你叫玄凈,你的名字真好聽!”
凌翩翩還欲再說些什么,但她母親卻不給她機會,只說家中還有許多事需準備,便拉著她離開。她似是極舍不得玄凈,頻頻回頭看他,嘴里還念叨著:“玄凈,我明日再來找你!”
而玄凈仍舊是那派無欲無求的樣子,對她的熱切呼喚沒有一點回應。
我本以為玄凈這樣無禮,凌翩翩定然不會再來。可誰知,第二日她竟真出現了,而且不僅第二日,除夕之后,她成了寺里的常客,隔三岔五地便來找玄凈。
03
“最近凌家小姐怎么總是來找玄凈?”
“還能為什么,多半是看上他了。你說玄凈那小子怎么命這么好,能被凌小姐看上了,他不就是個小白臉!整日跟個啞巴似的,話都說不清幾句,擺個臉色也不知道給誰看,我呸!”
這日我正在玄凈屋前樹上小憩,卻忽然被一陣咒罵聲驚醒,往那聲音來處一看,原是玄凈的幾個師兄弟。
玄凈性子冷淡,平日里素來不愛理人,但偏生得了一副好容貌,頗受女香客喜愛,不少女子為見他一面特地來寺里上香,故而引得寺中不少和尚生了嫉恨之心。
“是了!玄凈就是個晦氣貨,什么玩意兒!我看那凌小姐也是個傻的,來了這么多回,也沒見玄凈理會過她幾次,熱臉貼人家冷屁股那么久還整天樂呵呵的。這有錢人家的小姐是不是都這樣,隨便來個小白臉都愿意倒貼!”
“喂!你們說什么呢!”
熟悉的聲音傳來,我往那些和尚身后一看,果然是凌翩翩,她身后還站著一語不發的玄凈。
“一個個比不上玄凈,還不知精進自身,就只敢在背后侮辱他,身為佛門弟子,六根不凈,滿口腌臢。玄凈就是勝過你們千倍萬倍,而且就算他是個丑八怪,本小姐也愿意倒貼。你們這些爛心爛肺的東西,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那兩個和尚被凌翩翩叱罵一通,低著頭小聲咒罵了幾句,便好似腳底抹油般快步走遠了。
“玄凈,你別聽他們的,你是這世上最好的人,你不要傷心,這樣的師兄弟不要也罷!”
凌翩翩抓著玄凈的一只衣袖輕輕搖了搖,好似在哄一個傷心的小孩子。
“你為什么要說那些話呢?你我并無什么關系,你何必為我得罪他們?”
“我才不怕呢,得罪就得罪,還有,誰說我們沒關系的!我喜歡你……這個朋友,自然不能讓他們欺辱你,以后他們要是再如此,那你就告訴我,我幫你出頭!”
“你幫我……出頭?”
嗯?我是不是產生幻覺了,玄凈身上竟有了不少“驚”,管不了這么多了,我趕忙將這些“驚”食了個干凈。
我本以為幾個月內我都得靠著這點兒“驚”過活了,可誰知那天夜里,我又從玄凈身上食到了些“喜”,雖然只有那么零星的一點兒,但也是我這九年來第一次從這小子身上得到“喜”,也不知他今夜到底在想些什么。
04
那日之后又過去數月,我發現自己似乎有望擺脫餓死的宿命,因為這些日子玄凈身上的情越發多了起來,雖然與常人相比還是少得可憐,但總歸不似從前那般淡薄。
此外,他身上情的類目也愈加豐富起來,從前除了偶爾有些“悲”,他從無任何情感,如同一個假人。如今好了,他身上又多了不少“喜”和“思”。
這日正是六月初一,玄凈奉他師父之命去后山采些果子做貢品,我便一路跟著他。最近幾日凌翩翩也不知怎的,一直未來見玄凈,著實反常。
不過這對我而言倒也是件好事,未見凌翩翩的幾日里,玄凈生了許多“思”,我飽餐之后,那根“思”尾羽上的斷痕也漸漸淡去了。
“玄凈!”
是凌翩翩的聲音。我停在一棵樹上向遠處望去,果然看見那個熟悉的小姑娘。
她向著玄凈的方向跑來,鵝黃色衣裙被林間微風帶起,拂過路邊盛開的梔子,幽幽香氣浮動,恍然間,我只覺自己好似看見了這山間的蝴蝶精靈。
“玄凈,你果然在這兒!我去你房里找你,可你不在,我才想起今日是初一,你必定是被你師父派來后山采果子了!我是不是很聰明呀?”
凌翩翩白皙的小臉因跑動而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顯得愈發嬌俏可人,她微微仰著頭,像個想得到表揚的孩子般,專注地看著玄凈。
玄凈卻好似沒聽見她的話,只是呆呆地看著她,我從他身上食到些“喜”和“驚”。
“嗯,翩翩最聰明了。”更多的“喜”從玄凈身上涌來,我感覺腹內飽脹極了。
“你終于愿意叫我名字了,以后我再也不是凌小姐了,我是玄凈的翩翩!”凌翩翩應是開心極了,一雙杏眼彎彎,嘴角的小梨渦仿佛都盛滿甜蜜的笑意。
我靜靜地在枝頭看著他們兩人采著果子,很快便裝滿一筐。
“啊!好疼!”
突然,凌翩翩驚呼一聲,而后便跌倒在地。
“翩翩,你怎么了?”玄凈立刻丟下手中的果子來到她身邊,“你的腿上好像有血,我看看。”
玄凈小心翼翼地拉下凌翩翩的襪子,露出一小片肌膚,只見她腳腕上方赫然出現兩個血洞,白皙的肌膚紅腫發紫。
“剛才好像有個東西咬了我一口,嘶……好疼呀。”
“應該是這林子里的毒蛇傷了你,現下沒有解毒的丹藥,為防蛇毒擴至心脈,必須盡快吸出毒血!”玄凈眉頭緊鎖,緊緊盯著凌翩翩的傷處,他身上的“憂”和“恐”仿佛開了閘的洪水一般,洶涌地沖向我。
“那你……會不會中毒啊,我……沒事的,我們趕快……”凌翩翩正說著,身子卻突然晃了晃,往一邊倒去。
“翩翩!”玄凈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她,將她軟倒的身子輕輕平放于地“翩翩,失禮了。”
玄凈貼近凌翩翩的傷處,覆上雙唇,用力一吸,側頭吐出毒血,反復幾次,直至吐出的血液不再發黑,方才停下。隨后,他便從自己的僧袍上撕下一角,將凌翩翩的傷處包扎妥當。
“翩翩?”玄凈輕輕拍了拍凌翩翩的臉頰,試圖喚醒她,可凌翩翩并無清醒的跡象,我感覺到玄凈的“憂”和“恐”似乎又多了些。無法喚醒凌翩翩,玄凈只好背起她,快步離開,于是我便也趕快展翅跟上。
路上,凌翩翩醒轉過來,她瞇著雙眼,發現自己正趴在玄凈背上后,便微微抿了抿嘴,嘴角的小梨渦隱隱現了影子,又快速消失了。之后,我便看見她悄悄動了動身子,身子與玄凈貼得更緊密了些。
“玄凈!你到底去了何處?為師只是讓你去摘個果子,你竟耗了半日,你自己看看現在都什么時辰了!”
甫一至山腳,玄凈便被虛塵攔住腳步。
“師父恕罪,稍后弟子定會去戒律堂自行領罰,但眼下翩翩治傷要緊,耽誤不得,還請師父允許弟子先將翩翩送至城中醫治。”
“什么?凌小姐怎會受傷?你……”
玄凈并未回答,只是背著凌翩翩急急向城中去。我跟著他一路來到醫館,很快,凌夫人也攜仆從而至。
最后直至天色擦黑,玄凈才一個人出現在醫館外。
05
他一回到寺里,便被幾個和尚直接押至戒律堂。
我立于堂外樹上向里看去,只見虛塵負手背對玄凈,燭火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玄凈就垂著頭靜靜跪在那道陰影下。
“玄凈,你知道為師為何要罰你嗎?”虛塵的聲音低沉,好似在壓抑著什么。
“因為弟子今日未能完成師父交辦的差使,以致錯過更換貢品的時辰。”
“錯!為師罰你,是因為你將為師教你的戒律忘得一干二凈!為師問你,出家修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玄凈并不答話,虛塵沒有聽到他的回答,聲音陡然大了起來,他厲聲道,“為師早就教過你,出家之人必須滅情絕愛!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人世間的情愛必將阻了你的修行之路!你看看你,整日和那凌家小姐糾纏不清!為師問你,你是不是對她有了男女之情?”
玄凈還是一語不發,我從他身上嘗到些“悲”。
“你不敢回答,看來為師所料不假!為了個女子,你竟將為師的教誨棄之不顧!從今日起,你便在此反省自己的過錯,沒有為師的命令,不許踏出戒律堂一步!”
虛塵拂袖而去,我感到玄凈生出越來越多的“悲”,他身上好似有個無底洞,源源不斷地涌出“悲”來。
……
玄凈一連在戒律堂跪了三日,他身上除了“悲”和“思”之外便沒什么情緒,我其他幾根尾羽的狀況越發不好了,幸好,第四日時,我的救星終于出現。
“讓我進去,我要見玄凈!”凌翩翩的聲音傳來,她被兩個和尚攔在戒律堂外。
“翩翩,你怎么來這里了?你的傷如何了?”玄凈似乎想走到凌翩翩面前,但他一起身,便打了個趔趄,摔倒在地。自打看見凌翩翩的第一眼,他身上便涌現出大量的“喜”。
“我的傷早就好了,我想見你,可是到處都找不到你,后來問了一個和尚,他說你犯了誡被關在這兒,我便來了。你是不是跪了很久?你的腿疼不疼?他們憑什么罰你?就因為你沒采到果子嗎?”
“憑我是他師父,憑他犯下大錯!”玄凈正欲說話,虛塵卻突然出現在殿外。
“沒采到果子算什么大錯!你們欺人太甚!就算你是他師父也不能胡亂罰人!”
“翩翩,別說了,你今日先回去,以后有機會我再同你細說,好嗎?”
我感覺到玄凈身上的“喜”在虛塵出現后便消失得一干二凈,完完全全被“悲”取代。
“我不要!玄凈,我說過以后誰欺負你,我就幫你出頭的!就算這個人是你師父,我也不能讓他傷害你!”凌翩翩一雙杏眼中仿佛燃起了火焰,一張小臉滿是慍色。
“玄凈之所以受罰,是因為他破了男女大防!擅近女色!此乃修行之人的大忌,就算我罰他日日跪于此懺悔也不為過!”
“什么擅近女色?玄凈他只不過是背了我而已,他那是為了救我!你們這群人修行莫不是修成傻子,連是非黑白都不辨!他救人有什么錯?”
“翩翩!”玄凈高聲道,“別再說了,回去吧。”玄凈的“悲”幾乎要將我淹沒。
“送凌小姐出去!”虛塵衣袖一揮,殿外那兩個和尚便使力架起凌翩翩往外走去。
“玄凈!玄凈!你們放開我!”
玄凈背過身子,并未回應凌翩翩的呼喚,他緊握雙拳,身軀微微顫抖,似乎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我想,那大概是他身上濃重的悲意吧。
那日后,玄凈又跪了六日,算上之前四天,他足足在戒律堂跪了十日。
這十日,我只在他身上得到“悲”和“思”,他的痛苦似乎也感染了我,我竟覺得心臟鈍鈍地發痛,若是鳥兒能落淚,我只怕要日日以淚洗面。
聽過往的和尚們說,凌翩翩日日都來,只是虛塵總是派人將她攔在寺外。
第十一日,玄凈終于離開戒律堂,但卻進了另一個牢籠。
虛塵將他軟禁在寺里一個荒僻的小院中,只說什么時候凌翩翩不再來找他,便將他放出來。
一個月后,凌翩翩似乎真的放棄了,我再也未聽寺里人提起過她。
玄凈仿佛也忘卻一切般,整日便是安安分分地誦經,但他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只因他身上仍舊滿是“悲”和“思”,我知道,他還惦記著那個蝴蝶般的小姑娘。
06
凌翩翩不再出現后,虛塵便讓玄凈回到先前的住處。
日子一晃便到了七月初七,七夕,牛郎織女一年一見的好日子。我食著玄凈身上的“思”,不禁想到,這樣的好日子,玄凈卻只能在無盡思念中度過,委實令人不忍。
夜里,玄凈似乎難以入眠,他像個雕像般枯坐在房外,呆呆地望著夜空中皎潔的圓月。
“玄凈。”這是凌翩翩的聲音嗎?我難以置信地向那聲音的來處看去,只見凌翩翩躍下墻頭,身影輕盈似蝶,腳尖點地,發出微微的沙沙聲。
她走到玄凈身前,學著他的樣子坐在地上,月光在她身上灑下銀色的朦朧光暈,仿佛為她披了層圣潔的薄紗。
玄凈一動不動地盯著凌翩翩,“翩翩,是你嗎?”
“是我,先前幾日我半夜潛到戒律堂和你房中,都不見你,便料想你必是被關在其他某處,于是這陣子我假意放棄,這樣你們寺里人便會放松戒備,那樣我才有機會見到你。你看,我猜的果然沒錯,是不是很厲害?”凌翩翩笑著說道。
“厲害,翩翩最厲害了。”
果然,只要見到凌翩翩,我就有“喜”可食了。
“今日是七夕,我們自然是要見的。”凌翩翩低了低頭,又慢慢抬眼看著玄凈,“玄凈,我上次來時,有個和尚收了我些好處,他告訴我你被罰是因為犯了情誡,我問你,這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你……對我……”
“翩翩,我是個和尚,我們……”
“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只想知道,你對我到底有沒有情?”凌翩翩秀眉微蹙,湊近玄凈的臉龐,緊緊盯著玄凈道。
“這不重要,無論答案是什么,你我都注定無緣。”
“什么緣不緣的,我不要聽這些!你為什么不肯回答?你到底在怕什么?承認對我有情就這樣難么?”一滴滴淚水自凌翩翩眼中滑落。
“翩翩,就這樣吧,這樣就很好,你我本不是一路人,別再問了。”玄凈抬起手似乎想為凌翩翩拭去淚水,卻只停在她臉頰邊,最后慢慢蜷起手指,放下手,緊緊在身側握緊了。
“好,好得很!”凌翩翩應是氣極了,話音一落,便轉身大步離去。
玄凈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我感覺到一陣“悲”自他身上涌來。
07
我好像真的沒指望了!
自七夕那夜后已過半月,這些時日,玄凈變回遇見凌翩翩之前的樣子,先前滿溢的“悲”和“思”也漸漸消失,他好像又成了一個無情無欲的假人。難道我真要餓死了嗎?
“喂!師父讓你下山去凌府送東西!”有人拿著個精致的錦囊來到玄凈房外喊道。
我見玄凈略有些遲疑地接過那錦囊,眉間微不可查地皺了皺,隨后抓著錦囊的手越發用力,指節都微微發白起來。
“師父讓你即刻便去,天黑前回來。”
那人說完便自顧自走了,玄凈緊緊攥著那錦囊,慢慢低下頭,我久違地食到一點“悲”,果然,只有與凌翩翩有關的事才能喚起玄凈的情。
隨后,我便跟著玄凈往凌府而去,一路上他的“悲”越來越多,還帶著些“思”。
到了凌府,我便停在正廳門前的水缸邊,只見玄凈將錦囊遞給凌夫人。
“幸苦小師父,上次您救翩翩的事我還沒好好答謝過,如今又勞煩您跑這一趟,給翩翩送這玉墜來,真是有愧。這樣,小師父,五日后翩翩成親,我為您和虛塵大師備一席上好的素齋,算作答謝之禮,到時您們可一定要賞光啊。”
“成親?”玄凈微微睜大眼睛,我一瞬間從他身上食到好些“驚”。
“是啊,您今日送來的玉墜正是我為她置辦的嫁妝之一。我想著這玉墜雖好,但除了好看些也無甚益處,便請虛塵大師誦經開了光,日后還可為翩翩保平安用。”
“那……玄凈先恭喜夫人了。”
離開凌府后,玄凈并未回寺中,而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游蕩在街上,我跟著他,被他的“悲”喂了個飽。
“翩翩,你喜歡這個嗎?過幾日我們成親時,你就戴著這個發簪怎么樣?”
“我不喜歡,你喜歡你自己戴吧。”
玄凈聽到“翩翩”二字時便停下了腳步,他往舉目四眺,很快便將目光定在一間首飾鋪。
只見凌翩翩板著小臉站在店內,她身邊有個錦衣玉冠的男子正親密地摟著她的肩,她有些不耐地掙開了那人的手,那人卻渾不在意地笑了笑,而后貼近她,將她直接往懷中一抱。
我本來正和玄凈一起看著凌翩翩,卻突然被一大口“怒”噎?得快喘不上氣來,我從未在玄凈身上感受過這樣強烈的怒意,著實嚇了一跳。
玄凈立時便想往那首飾鋪方向走去,只是沒走幾步,他就像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生生停下了腳步,而后便像是落荒而逃的犯人般,快步轉身離去。
我扭著腦袋往凌翩翩的方向一看,便見她正望著玄凈離去的背影出神,身邊的男子喚了她好幾次,她都未回應。
深夜,我食著玄凈的“悲”和“怒”,靜靜看著他誦經。今日他甫一回到寺里便開始誦經,現在早已到他入睡的時辰,他卻好似沒有一點倦意。
“玄凈。”凌翩翩怎么來了?
誦經聲隨著她的呼喚戛然而止,只見玄凈轉過身,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的少女。
“今天街上的人是你吧?”凌翩翩走到玄凈面前,蹲下身,“想必你已經知曉,我爹娘為我安排了一門親事,婚期就在五日后。”
“今日……是我,我到貴府送個物件,在府上時凌夫人已將你的親事告知于我。今日那位公子想必就是你未來夫婿吧,與你很是相配,恭喜了。”
“恭喜?玄凈,你真的希望我嫁給別人嗎?”
“翩翩,我只是希望你幸福。看那位公子的衣著富貴,想必家世定然不俗,對你而言這是門好親,我自然該恭喜。”
“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說你希望我嫁給別人。”凌翩翩用雙手捧起玄凈的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我……翩翩,不要逼我了好嗎?”玄凈想扭頭避開凌翩翩的視線,但她卻不允,手上用力,讓玄凈動彈不得。
“你根本不愿意讓我嫁給別人,為什么要說謊?玄凈,我喜歡你!我只想嫁給你!”凌翩翩突然將玄凈的臉拉近,而后摟住他的脖子,抱住了他。
“翩翩,你這是做什么?”玄凈欲拉開她的手,可凌翩翩卻像是塊小黏糕一樣,緊緊貼著他,怎么都推不開,整個人越發往他懷里鉆去。漸漸地,玄凈好像是被凌翩翩這強勢的動作嚇住了一般,放棄了推拒的動作,甚至輕輕回抱住她。
我突然從玄凈身上食到些“喜”,看來他喜歡被抱著呀。
“玄凈,你來搶親吧!到時候你把我劫走,然后我們就私奔!”
“胡鬧!怎可如此?翩翩,我是出家之人,你我之間并無可能。你已定親,今夜之事,便當夢一場,我們都忘了吧。”
“你!”凌翩翩一下推開玄凈,“我都這樣說了,你還要把我推開,好,如你所愿!從今往后,你我再無瓜葛,你既然這么想我嫁給別人,那我便嫁給你看!”
08
自那日凌翩翩負氣離去已過四日,明日便是她的婚期。這幾日,玄凈沒讓我餓著肚子,他每日都會源源不斷地供給我大量“悲”、“思”、“恐”、“怒”。
到了第四日深夜,這些情緒似乎到了頂峰,我的肚子因此飽脹得像個圓球一般。
第五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我就聽見開門的聲響,睜眼一看,便見玄凈急匆匆地往虛塵居住的小院跑去。
“弟子玄凈,有要事相秉,擾了師父,還望師父見諒。”玄凈站在虛塵房外高聲道。
“進來再說。”
“謝師父。”玄凈推門進屋,為了看清屋內情形,我便停駐在虛塵房內一扇敞開的窗邊。
“師父,弟子今日前來,是為求師父一事。弟子不肖,違背情誡,六根不凈,已不配修行。故,弟子想懇請師父,允準弟子還俗。”玄凈跪在虛塵面前說道。
“你說什么?”
“師父,是弟子不肖,有負師父厚望。然情已生,弟子……弟子不能讓翩翩嫁作他人妻,弟子須得趕在她出嫁前阻止她,故,求師父允準弟子還俗!”
“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為師早就告訴過你,滅情絕愛方為修行正途,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你耽于男女之情,必不得善果!”
“師父,由愛固然生怖生憂,但由愛還可生喜,生樂,男女情愛并非洪水猛獸,對弟子而言,它是這世間最美好之物。因為翩翩,弟子這十八年來第一次知道,原來心悅一人時,可以那樣歡喜,也是第一次知道,心有所愛時,無論看花看樹,看到的仿佛都是她的笑顏,這一切對弟子而言彌足珍貴,弟子不想失去,也不愿失去。求師父寬恕弟子,允準弟子還俗!”
“你!你果然和你那個妓女娘一個德行!忘恩負義的東西!”
“師父,您這是什么意思?”
“你娘就是個賤人!我那樣愛她,為她付出一切,她卻以情愛哄騙于我,害得我傾家蕩產,見我身無分文便將我一腳踢開!結果她自己最后做了人家的小妾,懷著孕被正室折磨得不成人形,趕出家門,要不是因為遇見我,你早就沒命活了!可惜賤人就只能生出賤種!”
“師父,這些年來,您讓我苦修,斷絕七情六欲,真的是為了助我修行嗎?”
“哼!既然都到了這份上,我也懶得瞞你了!我恨透了你娘,要不是她,我又怎會到如此田地?只可惜,她死得太早,折磨不了她,折磨她的賤種也不錯,她想讓你飛黃騰達,好回去做小少爺,我偏偏不讓她如愿!我不僅要你做個無妻無子的和尚,我還要你做個無情無感的怪物!”
隨著虛塵的話語,我感到玄凈身上猛地涌來一陣“驚”,隨后便是源源不斷的“悲”。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這些年我一看見你這張和那賤人一模一樣的臉,就恨不得立時殺了你,要不是為了以后到了地下好好惡心惡心那賤人,你早就沒命活了!只是沒想到,凌翩翩居然會看上你這么個怪物,壞了我的大計。賤人!都是賤人!”
玄凈未發一語,只是沉默地向虛塵磕了個頭,而后便起身離去。
“滾!你這個賤種!給我滾!”
09
玄凈離開虛塵居處后便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更是大步奔跑起來,我不得不快速扇動著翅膀跟上他。
直至再也看不見那寺廟,他才停下,隨后便像是被抽干全身力氣般,癱軟著坐在地上。我又感到大股大股的“悲”從他身上涌出,這些時日,他好像成了一個“悲”人兒。
他一個人呆坐許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想到他本是打算去阻止凌翩翩成親的,這般枯坐下去怕是會趕不及,便落在他身邊,輕輕啄了啄他的手。
他被手上的痛意喚回神來,看了眼天色,應該是終于意識到時間已晚,便趕忙起身。此時,他身上的情從單一的“悲”,轉為“悲”“恐”交加。
等玄凈到了凌府外,卻見大門開著條小縫,門口一片狼籍,大門上懸掛的紅綢鍛也掉落在地,有個仆人正拿著把掃帚清掃著地面,全無婚禮的喜慶之意。
“借問一下,今日不是凌小姐大婚嗎?這是出了什么事?”
“哎,別提了,小姐真是可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竟在大婚當日被山匪劫走,眼下老爺夫人已派人請官差去山上找了,那些山賊一向厲害,咱們這的官差又不頂事,小姐多半是兇多吉少了。”
“你說什么?怎會如此?都怪我,若我能早些來,若我能早些答應她,便不會如此了。”
“啊?”
“你知道他們往何處去了嗎?”
“不太清楚,方才來了個官差,我聽他好像是說在西山腳下找到小姐的蓋頭,以前也沒聽說過咱們這有什么山匪,小姐真是命苦。”
…………
玄凈聽完那仆從的話便來到西山,只是西山這樣大,也不知他一個人要找到什么時候去。我跟著他在山里轉悠了幾個時辰,始終找不到那群山匪的蹤跡。
“你說少爺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哪知道,反正主子讓咱們做什么,咱們照做便是。”
兩個身著褐色短打,半邊肩膀披著虎皮,黑巾蒙面的男人忽然出現在玄凈前方。
這兩個人定是山賊!玄凈大抵也是如此認為,他悄悄跟著那兩人,果然找到了山匪的老巢。
10
玄凈并未貿然上前,而是靜靜等待著,直到入夜后,見匪寨內燈火已滅,方借著草叢的掩護悄悄靠近。
說是匪寨,其實也不然,不過是幾間破屋,山匪數量也少得可憐,守衛似乎也并不警覺,一入夜便都進帳篷睡下了。
玄凈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便潛進匪寨,很快,他便從一間破屋內抱出了凌翩翩,她身上還穿著嫁衣,雙手被繩索縛著,一動不動。
“啪!啪!啪!”
一陣拍手聲響起,而后整個匪寨的燭火都突然亮起。
“英雄救美,厲害厲害!李某實在佩服!”一個男人自暗處慢慢顯露出身影。
我立在一間破屋頂上認真看了看他的臉,發現有些眼熟,這不是那日和凌翩翩在首飾鋪的男子嗎!他怎么是山匪?
“我就說他會進來救我的!”凌翩翩在玄凈懷中睜開雙眼,她竟是裝睡!
“翩翩,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玄凈身上傳來一股“驚”。
“還是讓我說吧,”那個男人走到玄凈面前,“凌翩翩和我達成協議,她和我都有心悅之人,只是家中硬是要撮合我們,沒有辦法,只好演了場戲,平日里我裝作喜歡她的樣子,她也假意答應,而后成親當日由我派人假扮山匪劫走她,最后她自行離開,偽裝為被山匪擄走失蹤。至于你,我早就發現你藏在附近,我看凌翩翩把你說的那么好,天上有地上無的,結果卻連搶個親都不敢,便想著試上一試,看你到底敢不敢來救她。現在看來,你也不全是個慫貨,頂多算是半個吧。”
“你說什么呢!不許你說玄凈壞話!”
“我可沒說錯,要是他早答應和你私奔,我直接借點人手讓他裝成這匪頭搶親即可,還省了我一樁事,現在弄得我不得不和你一起失蹤,麻煩加倍,你說說,他這樣還不是慫貨嗎?”
“才不是呢!玄凈他……”
“兄臺所言不差,我的確膽小如鼠,一直不敢承認自己對翩翩的心意,才致今天這樣的局面。此番還要多謝兄臺,幫了我和翩翩這樣大的忙。”
“行了行了,本少爺懶得計較,現在深更半夜的,你們也別走了,休息一晚,明日天亮再離去吧。”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完,玄凈便抱著凌翩翩進了方才那間破屋。
我飛到那間破屋窗沿,探著腦袋向里望去,只見玄凈將凌翩翩放在床上,而后解開縛住她雙手的繩索,坐在她身邊,面對面將她抱進了懷中。
“玄凈,對不起,我瞞了你許多事。可那都是因為你太氣人了,怎么都不肯承認喜歡我,還讓我嫁給別人!你要是早這樣主動,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你沒錯,都是我的錯,是我總是逃避。”玄凈緊了緊懷抱,我嘗到一股子“喜”的味道。
“嘻嘻,本姑娘大人有大量,看在你認錯及時的份上,就不和你計較了!其實……就算你一直不肯來找我,我也不怕的,我都想好了,既然山不來就我,那我就來就山,你不肯主動,那我就變成女山匪頭子,帶著我的手下們劫了你回來做我的壓寨夫君!到時不怕你不從!”
“真是傻話。好了,很晚了,睡吧。”
“等一下,我現在還不能睡!我要聽你說一句話!”
玄凈愣了愣,似乎有些不解,“說什么?”
“哎呀,你怎么這么不解風情!就是我之前說過的!我什么……你,那句嘛!”
“我愛你,翩翩,永遠永遠,都只愛你一個人。”
“我也愛你!”
凌翩翩說完,我便感到玄凈身上涌來一大股“喜”,自見到他以來,我還從未在他身上得到過這么多“喜”!
11
那天之后,玄凈便和凌翩翩一起到了隔壁鎮上。
玄凈成了私塾先生,凌翩翩則用著先前攢下的銀兩開了家小小的脂粉鋪,生意很是紅火。
后來,他們生了一兒一女,平平淡淡,相濡以沫地走完了一生。
跟著有凌翩翩的玄凈,我再也沒餓過肚子,七根尾羽也長了許多。
在玄凈離世那日,我本以為我也會隨著他死去,畢竟我也食不成別人的七情。
然而,我卻并未死去,更難以置信的是,我全身的羽毛都變了顏色,它們不再是單調的純白,而是變成了斑斕絢爛的彩色,我成了一只真真正正的七色鳥!
此時,我想起了我們七色鳥一族的一個古老傳說。
傳說人的七情皆因愛而生,七色鳥的有緣人若是有了真心相待的愛人,七色鳥便能獲得他的愛意,受到真愛力量洗禮的七色鳥,會在某一日蛻變,身披七色彩羽,從此登上仙途。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然離于愛者,雖少憂和怖,卻永無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