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沒有了酒,就像《金瓶梅》沒有了性。酒在《紅樓夢》里,不僅是道具,是隱喻,是象征,而且是作品本身。紅樓夢本身就是一場盛宴,酒喝完了,大家就散了。年節生日,待客賀喜,餞行接風,賞月賞花,賞雪賞戲,其實都是借此名目的一次又一次宴飲。酒在前六十五回的字里行間嘩嘩地流淌著,后來酒味漸漸淡了,因為酒宴快要散了。
《紅樓夢》里的酒宴,除了年節,一般都是男女分開的。以此為背景,就產生了觀察組和對比組。作者傾注在這兩組人物上的筆墨,以及通過對他們在舉杯投箸之間風貌氣質的描摹,一再凸顯他的寫作意圖。其實他對此從來就不曾掩飾過半分,而且怕看官不解其意,還讓賈寶玉說出來。寶玉所言就是曹雪芹的中心論點,論據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推杯換盞之中。
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紅樓夢》也是水寫的文字。酒與淚浸透了《紅樓夢》的每一頁。淚是基調,且為紅學專家論析多多,近乎題無剩義;而酒的韻味,最是“悲欣交集”,前賢時哲似乎于此處著墨不多,尚余論說空間。筆者此文,就以醉眼朦朧之態,專論紅樓男女之酒韻。
一、紅樓男女酒局的詳與略
《紅樓夢》中的人物,男性除了賈敬,女性除了妙玉,其他的似乎都善飲。男性且不用說,女性上自史太君賈母,王夫人邢夫人,小姐媳婦,下至丫鬟婆子戲子,都常常結伴聚飲,閑談漫飲,淺斟深酌,無酒不歡。
《紅樓夢》中飲酒的場合多達50多處,酒宴就有二三十處,精心刻畫的多是女性飲酒的場面。女性飲酒,不論緣由,排場,酒名,酒肴,甚至酒具、酒籌、酒令等都是精雕細琢。僅僅是酒的品種,就喝過紹興酒(第63回),惠泉酒(第16、62回),金谷酒(第17、18回),合歡花酒(第38回),菊花酒(第38回),燒酒(第38回),屠蘇酒(第53回),桂花酒(第78回)。寶玉平時愛喝西洋葡萄酒(第60回),想必也與姊妹們分享過。警幻仙子的“萬艷同杯”不但說出了酒的名字,連配方都說出來了:“此酒乃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曲釀成”。再如酒器,第38回僅黛玉就用過兩種酒器,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和一個“烏銀梅花自斟壺”。第41回王熙鳳想捉弄劉姥姥,讓豐兒去拿十個一套的竹根杯,鴛鴦換成了更大的十個一套黃楊木整摳的木杯。管中窺豹,其他如玉石、金銀,陶瓷,玻璃,獸角酒具自不待言。
第5回和第11回,作者兩次提到秦可卿房中那幅“海棠春睡圖”以及秦太虛寫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一個貴族女性的臥室都以酒為題做裝飾,可見飲酒在當時上層社會屬于時尚文化。所以貴族之家的女子多善飲。如王熙鳳、史湘云。就連弱不禁風的林黛玉也能喝點兒酒。第38回黛玉就曾拿著上述酒器自斟自飲,而且她還是所有紅樓人物中唯一喝過燒酒的人。黛玉食蟹后想喝點兒燒酒,寶玉一聽,“便命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第62回寶玉過生日專門請探春和薛寶琴,“咱們三姑娘也吃酒,再請他一聲才好,還有琴姑娘。”。一個小丫鬟小燕道:“……晚上要吃酒給我兩碗酒吃就是了。”寶玉笑道:“你也愛吃酒?等著咱們晚上痛喝一陣。你襲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今兒大家開齋。”戲子芳官自述:“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芳官被賣為戲子,來自貧寒人家。可見當時女性飲酒,不分階層,是全社會的風氣。結果姑娘們暢飲了一壇子“紹興酒”,還嫌不過癮。那一壇子酒可是“抬”來的。紹興酒當時是被視為“烈酒“的。宋高宗對臣子回憶宋哲宗的皇后說:“性喜飲,朕以越酒烈,不可飲,令別醞,太母寧持錢往沽,未嘗肯直取也!”(《宋會要輯稿?后妃2之3》)這里 “越酒烈”,就是說紹興酒度數高,可見紅樓佳麗真是個個好酒量。
《紅樓夢》的釵環聚飲,是古代女性飲酒文化的延續,中國對女性的規約中,很少見對女性飲酒的限制。就是《女論語》也只是勸導女性不要喝醉“酒略沾唇,食無義箸。退盞辭壺,過承推拒”,因為“醉后顛狂,招人怨惡”。相反,酒是歷代女性展示灑脫不羈的個性的主要載體,是女性文學的催化劑。由此可以看出,古代女性飲酒,乃至與男性親屬同桌共飲,完全沒有被污名化。
《紅樓夢》不僅聚焦酒與酒器,還給了她們的下酒菜一次又一次的特寫。賈寶玉過生日就有四十個一色白粉定窯碟子里面盛的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干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詩社開張的時候史湘云曾大啖鹿肉大口喝酒,并說有肉才喝酒,有酒才有詩。第16回賈璉的乳母趙嫲嫲來訪,王熙鳳馬上命平兒把那一碗燜得很爛的火腿燉肘子熱來。寶玉的乳母李嫲嫲鬧氣,王熙鳳趕緊勸她到自己家里就著“ 滾熱的山雞”去喝酒。第41回寫劉姥姥來吃茄鲞,王熙鳳不無炫耀地說賈府的制作之法,“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凈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第8回寶玉在薛姨媽那里吃過糟鴨掌鴨信。第50回,賈母喝酒吃的是糟鵪鶉。
《紅樓夢》男性個個花天酒地,大部分活動都是在酒桌上,但是男性飲酒的描寫就沒有女性宴飲那么細致。除了第93回一個可有可無的小人物賈芹在水月庵里胡鬧時喝的是果子酒,多數時候只寫出誰和誰喝的,但是喝的什么,用的什么,吃的什么則一概略去了。
開篇第一個酒局第1回中甄士隱宴請賈雨村,“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飛觥限斝,酒到杯干,一直喝到三更天也沒說出來他們喝的什么酒。只是賈雨村暗示自己懷才不遇,明珠投暗。甄士隱又感到自己“慧眼識珠”。賈雨村在這場酒宴上的言行,為日后揭開他卑劣的人格做了鋪墊。忘恩負義、見風使舵,看著恩人之女掉入火坑。
緊接著,第2回賈雨村酒肆恰逢冷子興, 冷子興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可以看出冷子興很看重賈雨村,但是也沒有說出冷子興點了什么酒菜招待賈雨村。雖說是二人閑談漫飲敘些別后之事,但是把寧、榮兩府和甄家的事兒扒了個底兒掉。酒沒少喝,話沒少說。喝酒不重要,重點在說話。“說著別人家的閑話,正好下酒”,所以曹雪芹把他們的酒肴都省了。
紅樓女性喝酒被塑造得很有儀式感,因為紅樓女性雖愛飲善飲,但是飲酒并不是她們的日常。她們飲酒一般是年節,如端午,中秋,過年。然后是生日聚會,如寶釵生日,鳳姐生日,寶玉生日,賈母生日。或者是貴族之家的文娛活動,如賞花,賞月,賞雪,賞燈。大觀園的姑娘們還另外給自己找了個樂趣:結詩社。多了個機會在一起喝酒吟詩,盡享詩酒年華。
飲酒是紅樓男性的日常,再鋪排渲染反而顯得冗長拖沓。他們還很少獨醉,一般是聚飲,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宴席接著宴席,飽醉接著飽醉。各種縱情聲色,各種聚眾賭博、各種寡廉鮮恥,各種趨炎附勢,所有的一切丑陋都要在酒桌上上演。如寧府領袖賈珍因父親修道無人管教,每天和狐朋狗友們殺豬烹羊戲耍胡鬧;要前呼后擁,要左摟右抱,要不醉不歸,要醉而必淫,竟把寧府翻了個個兒。即使在父親去世居喪期間,還以練習騎射為名,邀請各世家兄弟前來聚飲豪賭。就連賈府里非常邊緣化的賈蕓、賈薔尚且可以“日間與家人廝鬧,有時找了幾個朋友吃個車箍轆會,甚至聚賭,里頭哪里知道?”車箍轆會,就是許多人輪流做東道請客的聚會,豪門子弟可以連續飲宴多日。
紅樓女性飲酒是助興。酒要喝,但不會豪飲狂灌,而是伴隨著作詩填詞,賞戲聽樂,猜謎行令,講故事說笑語,以此佐酒。反過來,酒助雅興,相得益彰。比如為寶釵過生日,賈母出錢擺了幾席家宴,酒要喝,但也要點戲、唱戲、吃點心,猜燈謎。第38回螃蟹宴是作菊花詩助興。第40回賈母要借著水音聽音樂佐酒,大家坐定后,賈母又要行酒令。第54回是聽戲佐酒。宴罷,賈母又吩咐放煙火解酒。另外還有擊鼓傳花,射覆、劃拳、拇戰各色與飲酒相關的娛樂游戲。
紅樓男性喝酒是“助性”。借著喝酒,釋放出最原始的欲望。薛蟠那樣混不吝的渣男,自從進了賈府,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養戲子,漸漸無所不至,被引誘得比當日更壞了十倍。紅樓男性離不開酒,除了貪婪的口腹之欲,更多的是“倚酒三分醉”,來縱淫縱欲,行蠅營狗茍之事。柳湘蓮本是世家子弟,無奈家道敗落,“因他年紀又輕,生的又美,”就被幾個紈绔子弟錯認為是優伶人物,成了借酒意淫的對象。“薛蟠自上次會過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聽的他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坐了風月子弟……這日可巧遇見,樂得無可無不可。且賈珍也慕他的名,酒又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出戲。下來,移席和他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此說彼。”(第47回)紈绔子弟的媚態可見,丑態可見。至于賈珍和柳湘蓮所串的戲,估計是小生花旦洞房花燭之類的艷詞兒,不然不需要借助于“酒又蓋住了臉”。
曹雪芹把男性聚飲和女性宴飲穿插放在一起,形成鮮明的對比。紅樓女性筵飲唱酬,吟詩作賦,雖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給人的感覺是鐘鳴鼎食人家的富貴之相,翰墨書香之族的風流雅致。紅樓男性,飲酒次數雖然不少,但作者著力不多。有限的幾次詳寫,無不透著粗俗、庸俗、低俗與下流。紅樓男性的酒宴刪繁就簡,即使只剩下了一個“酒”字,可給人的感覺依舊是醉生夢死,縱淫縱欲,齷齪不堪。詩禮簪纓的賈府,已經是決疣潰癰,弟兄子侄個個揮金如土,放蕩墮落,無德無行。誰能挽救這個氣息奄奄的賈府?誰能阻止賈府子弟的胡作非為?賈府的敗落是必然的。
二、紅樓男女酒局的清與濁
紅樓女性的酒桌閑話,都是姊妹逗趣,猜拳行令,吟詩聯對,從沒有家長里短飛短流長。即使偶然惱了,使個小性子,發個小脾氣,也讓人覺得天真爛漫,灑脫隨性。相反,紅樓男性的酒桌上不是八卦別人的閑話,就是爭風吃醋,牢騷滿腹,風流放蕩。這與女性酒宴形成巨大反差。
與歷史上很多女性詩人借酒澆愁不同,紅樓女性飲酒可都是奔著快樂去的。紅樓女性宴飲,最多的描摹之詞就是笑。
最經典的是第40回劉姥姥進大觀園逗的樂子。“史湘云撐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扶著桌子只叫‘哎呦’。寶玉早滾到賈母懷里,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里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座位,拉著她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可見大家笑得猛烈與無拘無束。這樣的歡樂場面在前65回中俯拾皆是。
通常鳳姐和賈母是絕配,一個逗哏,一個捧哏。第50回,薛姨媽說這兩年一直想請賈母賞雪,可是事兒多忘了。接著就是如下一段妙趣橫生的文字——鳳姐兒笑道:“姨媽仔細忘了,如今竟先秤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備下酒,姨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賈母笑道:“既這么說,姨太太給他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里不爽快,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丫頭倒得了實惠。”鳳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極了,這和我的主意一樣。”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子爬上來了!你不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費姨太太的理?不這么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鳳姐兒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媽的口氣若松呢,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做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姨媽要銀子,竟替姨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個包攬閑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都笑倒在炕上。
第54回,鳳姐兒走上來斟酒,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掰謊。這一回就叫作《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那觀燈看戲的人。老祖宗且讓這二位親戚吃一杯酒、看兩出戲之后,再從昨朝話言掰起,如何?"他一面斟酒,一面笑說,未曾說完,眾人俱已笑倒。
第38回,平兒手里正掰了個滿黃的螃蟹,聽如此奚落他,便拿著螃蟹照著琥珀臉上抹來,口內笑罵“我把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著往旁邊一躲,平兒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鳳姐兒腮上……眾人撐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來……賈母那邊聽見,一疊聲問:“見了什么這樣樂,告訴我們也笑笑。”鴛鴦等忙高聲笑回道:“二奶奶來搶螃蟹吃,平兒惱了,抹了他主子一臉的螃蟹黃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賈母和王夫人等聽了也笑起來。賈母笑道:“你們看他可憐見的,把那小腿子臍子給他點子吃也就完了。”鴛鴦等笑著答應了,高聲又說道:“這滿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紅學泰斗馮其庸先生“重校評批”至此,在眉批中欣然寫下“一片歡笑熱鬧之聲,以往從未有過。”無疑是馮其庸先生體悟出曹雪芹行文用意的欣然一笑。
紅樓女性一起暢飲,不分長幼,不分尊卑。第38回,“湘云出一回神,又讓一回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回又俯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一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飲兩口酒。” 第39回,平兒幫王熙鳳過來要螃蟹。"眾人又拉平兒坐,平兒不肯。李紈拉著他笑道:‘偏要你坐。’拉著他身邊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邊,平兒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紈道:‘偏不許你去。顯見得只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了。’說著又命嬤嬤們:‘先送了盒子去,就說我留下平兒了’。”再如第44回,鳳姐生日,鴛鴦等也來敬酒,鳳姐兒真不能喝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鴛鴦笑道:“真個的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兒呢。往常到有些體面,今兒當著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說著真個回去了。鳳姐兒忙趕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說著拿過酒來,滿滿的斟了一杯喝干。鴛鴦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
男性的酒局也笑,但笑得惡俗。第75回,“傻大舅”邢德全與薛蟠等人設宴聚飲,少不了有孌童伺候,“先擺下一大桌,賈珍陪著吃,命賈蓉落后陪那一起。薛蟠興頭了,便摟著一個孌童吃酒,又命將酒去敬邢傻舅。”后來這邢大舅醉了,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來,乃拍案對賈珍嘆道:“怨不得他們視錢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錢勢’二字,連骨肉都不認了……”“我邢家家私,也就夠我花的了。無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無處訴。”下面接話的人,說的更加低俗了,接著訓斥兩個孌童,居然說:“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且問你兩個:舅太爺雖然輸了,輸的不過是銀子錢,并沒有輸丟了J B ,怎就不理他了?”說著,眾人大笑起來,連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這段描寫,相當于焦大加薛蟠版,先是吐露真言,揭示了富貴之家親人之間常有的侵吞與算計,后來加上一個薛蟠版的下流言語。
酒喝多了就要醉,曹雪芹在書中多處寫了醉酒,女性醉酒詳寫有三處,分別是劉姥姥、史湘云和尤三姐。略寫有一次,是戲子芳官。紅樓女性的“醉態”具有一種獨特的審美情趣。
劉姥姥飲酒醉酒的滑稽,源于她身份與賈府人物的天壤之別。酒令對得簡單樸拙,令人發噱。她作為一個見證人進入賈府,她越驚奇,對比效果越好。“滿屋里的東西都是耀眼爭光”,“遍身綾羅,插金戴銀”,“美服華冠,輕裘寶帶”的人在畫里也沒見過。以至于“頭暈目眩”。不由得感慨:“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了。”劉姥姥醉酒,是作者為了讓她在大觀園里自由行走。所以她才得以進入寶玉的怡紅院,看到了西洋景——被自鳴鐘嚇得魂不附體。從她處處外行,種種可笑,反映出賈府的處處豪奢,處處尊貴,襯托出賈府與普通百姓生活的懸殊(見第6回)。
第62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茵”是這樣描寫的:“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地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蓋著花,枕著花,地上落滿了花,花瓣中間是醉臥的美少女,身上也落滿了花。美得讓人驚心動魄。許多畫家都以豐富的想像力繪制了各自心中的醉佳人場面。當代紅學泰斗馮其庸先生“重校評批”至此,文趣大起,于眉批處,寫道“是一幅睡美人圖,是極樂世界。”并轉引呂啟祥研究員之說:“湘云之燒鹿賞雪,飲酒賦詩,劃拳行令,茵花醉眠,種種情態,確有魏晉人風度,其瀟灑脫俗,幾可與《世說新語》里的逸士高人為伍。”世間醉態多丑陋,獨湘云之醉美輪美奐。酒對于史湘云來說從不是忘憂澆愁的載體,而是暢享世間快意生活的工具。
尤三姐的醉,則是佯醉,把“淫態”和“醉態”融在一起,表現了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女性的奮力抗爭和剛烈性格。賈璉想撮合賈珍與尤三姐,拉著尤三姐說,“你過來,陪小叔子吃一杯。”自封小叔子,想敲定尤三姐為賈珍之妾的身份。尤三姐母女的生活靠賈府接濟,不好撕破臉皮,只有借著酒勁,才能有力地抗爭。她站在炕上指著賈璉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吊嘴的……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油蒙了心,打諒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我們姐兒倆當粉頭來取樂,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兒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拼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們就喝!”說著,自己綽起壺來自己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摟過賈璉的脖子就灌,說,“我和你哥哥已經吃過了,咱們來親香親香!”唬得賈璉酒都醒了(見第65回)。她佯醉,還笑著,在賈府這個污濁之地,巧妙地維護了自己的尊嚴,打退了賈珍的騷擾。馮其庸先生在此處有眉批,同樣極為精彩:“極寫尤三姐放縱風姿,為《紅樓夢》中特有人物,與以往諸釵俱各不同。”尤三姐酒后與賈珍賈璉廝混時放蕩潑辣,自行擇夫后卻貞靜自守,被拒索聘后又剛烈無比而自殺。
第63回,簡寫了芳官之醉。寶玉生日,寶玉喝醉了,“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著了”。芳官也醉了,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唾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他睡了。第二天方知道和寶玉同榻,忙笑的下地來,說:“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芳官以沉醉不知酒后事來解嘲,確實不失其得體與巧妙,而寶玉的接話尤其善解人意。
男性的醉也有三次:焦大、賈璉、薛蟠。第7回,焦大醉酒,罵賈家現在都是些沒良心的雜種王八羔子!要去祠堂里哭太爺去,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言語粗俗,醉后吐露的天機,也是極為不堪,堂堂府第的齷齪事被他的骯臟醉話戳穿。結果,焦大被小廝們捆起來,用土和馬糞填了一嘴。如此場面,想想都叫人惡心。
王熙鳳生日喝高了回家換衣服,趕上了也喝多了的賈璉和鮑二家的偷情,結果引起了一場混戰。鳳姐兒醋意大發,打丫鬟,打淫婦,打平兒。賈璉的反應是打平兒,拔劍要殺掉鳳姐兒。這次,紅樓男性醉酒表現的是淫蕩,女性表現的是潑辣兇悍。這里依然符合作者在第77回所揭示的價值觀。當周瑞家帶著司棋離開大觀園時,賈寶玉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可見,女人是水做的,也是極有可能被男人污染變成污水的。
第47回,薛蟠醉酒后調戲柳湘蓮,柳惱了,設計引他到避人之處,進行報復。薛蟠不知是計,笑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么!”于是二人復又入席,飲了一回。“那薛蟠心里難熬,只拿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左一壺,右一壺,并不用人讓,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覺酒已八九分了。還有薛蟠的動作描寫“喜得心癢難撓,乜斜著眼”。薛蟠醉酒后的表現真是丑態畢現,齷齪至極,令人作嘔。
女性聚飲,有時也會惱,但惱得純真爛漫,惹人愛憐。第8回,寶釵黛玉寶玉相聚梨香院,寶玉要喝冷酒,寶釵溫柔制止,黛玉萌生醋意。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兩陣罷了。
第63回,有一段描寫抽簽的文字,很有雅趣。姑娘們都是會開玩笑的人,借著“簽注”的文字“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來作弄寶黛,湘云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 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端起來便一揚脖。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了。—— 這簽兒讓寶黛同飲,這就有些合巹酒的意思了。寶黛心意相通。寶玉不想讓黛玉尷尬,又不能不喝,就喝了半杯,剩下的讓芳官喝了。黛玉則遵禮守份悄悄地倒了。細節處的描寫,更加顯示出諸釵的可愛。
寶黛之間也不總是這樣拘禮。第54回,寫一個盛大聚會的場面。寶玉敬酒,“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干。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鳳姐這是重提第8回《探寶釵黛玉半含酸》的那個趣事——寶玉說喜歡吃冷酒,“薛姨媽忙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寶玉聽這話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黛玉磕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
《紅樓夢》也寫了男性酒后的惱怒。不光賈府子弟,就是貧賤如狗兒喝了酒都會惱。“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慮,吃了幾杯悶酒,在家閑尋氣惱。劉氏也不敢頂撞。”(見第6回)再如冷子興是周瑞的女婿,他“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 (見第7回)周瑞的女兒只好來找母親托人情放出自己的丈夫。
第86回,薛蟠在鋪子里吃飯喝酒,因為當槽兒的(跑堂的)盡拿眼瞟蔣玉菡,他就有了氣了。后來,蔣玉菡走了。第二天,薛蟠在同一地方請客,酒后想起頭一天的事來,叫那當槽兒的換酒,借故將他打死了。一次酒后爭風吃醋的惱怒,竟然是一條性命!
與女性飲酒的純真美好對比,是紅樓男性飲酒時的丑陋與放縱。紅樓男性聚飲的場面,多是聚眾淫亂的寫照。無論老少,一個比一個不務正業,一個比一個荒淫好色,一個比一個豪華奢侈,一個比一個仗勢欺人,一個比一個道德淪喪。榮寧兩府就在他們的推杯換盞之中,走向了頹敗衰落。
三、紅樓男女酒局的雅與俗
紅樓女性聚飲,多行酒令。酒令讓酒宴活潑生動,趣味盎然。不僅雅致,還流淌著機智與才情,也展示了紅樓女性的詩文修養。
第40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是《紅樓夢》描寫飲酒場面的極致,家人齊聚,樽酒論文,充分體現了賈府的奢華興旺。大家行的“牙牌令”最有代表性。
首先看鴛鴦與賈母的酒令:
鴛鴦:“左邊是張‘天’。”賈母:“頭上有青天。”
鴛鴦:“當中是個‘五與六’。”。賈母:“六橋梅花香徹骨。”
鴛鴦:“剩得一張‘六與幺’。”賈母:“一輪紅日出云霄。”
鴛鴦:“湊成便是個‘蓬頭鬼’。”賈母:“這鬼抱住鐘馗腿。”
說完,大家笑說:“極妙。”賈母飲了一杯。
酒令都是即興而作,依韻而生,并沒有連貫的意思。如果按照解讀紅樓的一貫路數,把酒令當判詞,賈母的這個令可以解為:青天在上,旭日東升,六橋紅梅,花團錦簇,芳香徹骨。表現了賈母器宇軒昂,心胸開闊,開朗樂觀的特點。最后一句“這鬼抱住鐘馗腿”,自古多解。筆者的理解是,賈母就像家里的鐘馗,既是保護神,又要維持秩序。小鬼頭們的把戲都瞞不過她的眼睛,但是賈母不忍苛責他們,因為他們的行為在老祖宗眼里就是撒嬌作態。這是一個開朗、慈愛與子孫同樂的女性家長慣有的心態。
其次看鴛鴦與湘云的酒令。
“左邊‘長幺’兩點明。”——“雙懸日月照乾坤。”
“右邊‘長幺’兩點明。”——“閑花落地聽無聲。”
“中間還得‘幺四’來。”——“日邊紅杏倚云栽。”
“湊成‘櫻桃九點熟’。”——“御園卻被鳥銜出。”
“雙懸日月照乾坤”,有人說暗示時代,宮廷事變,出現了雙王。筆者覺得,這是指一個時辰,指黎明時分,月亮還沒落下,太陽已經霞光初現。花瓣在寂靜的黎明飄落。太陽慢慢升到杏樹那么高,紅色的杏花和天邊的紅霞連接在一起,櫻桃熟了,早起的鳥兒銜起紅紅的一顆,展翅飛出園林,向霞光里飛去……湘云與賈母性格相似,光風霽月,光明磊落,英姿颯爽,天然健康。
“御園卻被鳥銜出”,筆者認為這并不是湘云命運多舛的注腳,而是囿于深閨內的女子對園外自由世界的向往,是湘云女性意識的覺醒。
再看寶釵與鴛鴦的酒令,簡化抄出為:
——“雙雙燕子語梁間。”
——“水荇牽風翠帶長。”
——“三山半落青天外。”
——“處處風波處處愁。”
“雙雙燕子語梁間”,來自宋代劉季孫《題饒州酒務廳屏》詩“呢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里閑”。
“水荇牽風翠帶長”,來自杜甫《曲江對雨》:“林花著雨燕脂濕,水荇牽風翠帶長。”
“三山半落青天外”,來自李白《登金陵鳳凰臺》:“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處處風波處處愁”,來自唐代薛瑩《秋日湖上》詩句“煙波處處愁”。
聰穎博學的寶釵,均可信手拈來,行云流水,妙不可言。
最后看黛玉的酒令,簡化抄出為:
——“良辰美景奈何天。”
——“紗窗也沒有紅娘報。”
——“雙瞻玉座引朝儀。”
——“仙仗香挑芍藥花。”
“良辰美景奈何天”,是湯顯祖《牡丹亭·驚夢》中女主角杜麗娘的唱詞:“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出自王實甫《西廂記》中張生的唱詞:“侯門不許老僧敲,紗窗外定有紅娘報。”
“雙瞻玉座引朝儀”,用杜甫《紫宸殿退朝口號》詩,原句:“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
“仙杖香挑芍藥花”,“仙杖”表示以杖挑著“籃子”,采花者是仙女無疑。具體典故來自何處?尚難劇斷。但是,詩句蘊含的指向,可以認定與史湘云相關。因為“史湘云醉眠芍藥茵”是《紅樓夢》的經典情景之一,所以一旦出現“芍藥花”的意象,后世解讀者往往就向這個方向推測。自然是大致不誤。林黛玉高潔瀟灑之氣,常常出人意表。在這里也表現得淋漓盡致。
賈母、史湘云、薛寶釵、林黛玉等人的酒令,都出自詩詞曲賦,表現了古代大家族女性的文化修養。而且從賈母“這鬼抱住鐘馗腿”,湘云“御園卻被鳥銜出”,林黛玉“仙仗香挑芍藥花”,可以看出紅樓女性多有一種浪漫灑脫的出世情懷。
再看第62回,湘云的酒令要求:“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一次家庭宴會的酒令來的如此嚴格而有雅致,寶玉首先被難住了。黛玉替他說:“落霞與孤騖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腸,這是鴻雁來賓。”說罷拈了一個榛穰,說酒底道:“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里面涉及王勃《滕王閣序》,陸游《寒夕》,涉及骨牌名《折腳雁》,曲牌名《九回腸》,“鴻雁來賓”出自《禮記·月令》:“季秋之月,鴻雁來賓。”后面涉及的是李白《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真是字字珠璣,句句用典,一氣呵成,酣暢淋漓。
從紅樓女性飲酒時填詩行令,可以窺見紅樓女性為代表的古代世族大家庭中,女性接受教育的狀況。比如林黛玉,“金陵十二釵”的判詞中,形容黛玉有“詠絮才”,五歲延師施教。林黛玉初到賈府,賈母就問她念何書,說明賈母認為女孩子讀書是必須的。劉姥姥進大觀園,來到黛玉的居所,發現“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壘著滿滿的書”。第48回,黛玉教香菱學詩,讓香菱先讀一百首王摩詰五言律,再讀一二百首杜甫的七言律,再讀一二百首李白的七言絕句,以他們三人作底子,再看陶淵明、應玚、謝靈運、阮籍、庾信、鮑照等人的詩作。說明她自己詩詞的啟蒙就是這樣的。而且她還讀樂府,懂琴譜。
與上述女性酒宴行酒令之優雅和才氣形成對比,男酒宴行酒令有兩次:一次見于第28回,賈寶玉、馮紫英、蔣玉菡、妓女云兒和薛蟠聚飲。賈寶玉提議行“女兒令”,“要說悲、愁、喜、樂四字,都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四人所作都是自己熟悉的生活。寶玉的四句是“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都是寶玉的日常所聽所想所見。唱的是《紅豆曲》。馮紫英雖出身名門,但是著眼處都是市井生活,選的曲子也是販夫走卒唱的小調兒,格調不高,可見馮紫英也是個不務正業的斗雞走馬之徒。妓女云兒唱的是自己的生活,曲子是一首隱喻春宮圖。薛蟠的幾句都和性行為有關,對女性的興趣都停留在皮膚爛淫,玩弄戲耍上,反映出他生活的糜爛無度。與寶玉對女性的欣賞和愛憐形成對照。薛蟠唱的曲兒是所謂的“哼哼韻”:“一只蚊子哼哼哼”,“兩只蒼蠅嗡嗡嗡”。可見,此人已經墮落到沒有了靈魂。蔣玉菡作為優伶,唱的是自己熟悉的戲里人生,也有“剔銀燈同入鴛幃悄”之類的句子。總之,除了寶玉,其他人都用詞俚俗,格調低下,不忍卒聽。
還有一次,見于第117回,就是在邢大舅、賈薔那個酒局上。并不高雅的賈薔,都受不了酒友的出言下作,便說:“你們鬧的太俗。我要行個令兒。”眾人道:“使得。”賈薔道:“咱們‘月’字流觴罷。我先說起‘月’字,數到那個便是那個喝酒,還要酒面酒底。須得依著令官,不依者罰三大杯。”眾人都依了。賈薔喝了一杯令酒,便說:“飛羽觴而醉月。”順飲數到賈環。賈薔說:“酒面要個‘桂’字。”賈環便說道“‘冷露無聲濕桂花’。酒底呢?”賈薔道:“說個‘香’字。”賈環道:“天香云外飄。”大舅說道:“沒趣,沒趣。你又懂得什么字了,也假斯文起來!這不是取樂,竟是慪人了。”紅樓男性酒桌上難得的一次風雅,竟然沒能行得通!
紅樓之酒是讓女性忘憂,讓男人現形的。女性雅聚,亦詩亦酒,亦莊亦諧,賦詩粘對,射覆行令,鸞姿鳳態,超然若仙。男性聚飲,恃酒跋扈,淫亂無恥,齷齪丑陋,宛若魑魅魍魎。在群魔亂舞中,賈府漸漸繁華不再,燈火漸漸寂滅……
說明:2017年5月,我在《光明日報》上刊發了一篇文章——《紅樓女性宴飲時的琴歌酒賦》,承蒙朋友們抬愛,多予鼓勵。2018年暑假,本書主編之一的孫家洲先生囑我寫《紅樓夢酒文化探析》。秋冬季節,似乎時光飛逝更快,我在美國威斯康辛州沃克莎小鎮上的圖書館里奮戰了一個星期,總算完成了囑托。由于受條件限制,我只是以馮其庸先生的《瓜飯樓重校評批? <紅樓夢>》為底本,完成了這篇文章。其他的紅學研究著作,均未涉獵。某種程度上,是我自言自語的“讀書報告”。如果編者和讀者感覺尚有一得之見,則喜出望外。其實想要表達的是——請大家不吝賜教。
作者簡介:傅寧,魯東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孫家洲、馬利清主編:《酒史與酒文化研究(第二輯)》,北京:社科文獻出版社,2019年
內容簡介:
? ? ? ? 本書是由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酒史與酒文化研究中心”主辦的集刊。內容包括酒文化在華夏文明中的地位,酒的起源與農業的關系,有關釀酒及葡萄酒的考古與文物,酒在古代政治史上的光彩,朝廷關于釀酒與飲酒的政策、律令,佛教與酒文化,民族交往與酒,酒在人際交往中的作用,酒與養生,古代的酒事包括酒宴、酒禮、酒令、酒家、酒人、酒友、酒徒、酒僧、詩酒、酒色、酒的相關稱謂,等等,以及五糧液、西鳳酒的名稱、歷史及發展,總之涉及酒的歷史與文化的方方面面。既可供專家學者、相關企業作為研究參考,也可供酒友及有興趣人士增長知識、提高修養。
?目錄:
早期陶器、煮粥、釀酒與社會復雜化的發展 劉莉/1
?獨孤信印與秦漢酒骰的幾何學 劉鈍/16
?膠東地區出土西漢酒及相關問題探討 閆勇 王立華 遲曉豐/29
?四川出土“酒肆”畫像磚解讀 曾磊/37
?論酒器的隨葬禮儀傳統——從海昏侯墓出土酒器庫說起 馬利清/55
?北大藏秦簡《酒令》 李零/68
?酒場原本是戰場——秦漢鼎革中的“酒宴”別解 孫家洲/75
?說“鹽”“酒”——走馬樓簡研讀札記 王子今/89
?走馬樓竹簡酒史資料 王子今/98
?中國歷史上的三大“使酒”事件 孟憲實/109
?唐代黃酒考釋 葛承雍/129
?南宋的酒庫 李華瑞/136
?從“酒本律禁”到“清中混外”
?——淺論“酒”在中古佛教史傳書寫中的變化 何亦凡/151
?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藏《酒籌詞令》考 段真子/164
?抗日戰爭時期南京偽國民政府的酒類稅收管理 郭旭/177
?摩登飲品:啤酒、青島與全球生態 侯深 著 王晨燕 譯/186
?劉伶《酒德頌》的境界 趙瑞民/207
?紅樓“夢中酒” 傅寧/213
?沽水流觴——天津酒文化的歷史考察 徐鳳文/227
?古希臘酒文化三題 曾艷兵/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