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這是虛構的文!我相信故宮絕對不會有任何一口井能讓你掉進去!你們不用太認真!!!所以請放心地去故宮玩!一次絕對不夠要兩次三次四次十次啊!2025年將是故宮博物院建館100周年,不去你后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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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永樂年間,紫禁宮成。前朝后市,左祖右社,宏偉壯麗,氣魄威嚴。
然至萬歷年間,星火成災,欽天監覲言:紫禁城缺鎮城之寶。明神宗燒香問天,遂得良方,于宮城四角建樓,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條脊,繁復乃天下之最,拜請二十八星宿之角宿下凡入內,合八卦之理,鎮守四方。
朝代更迭數百年,角星亦恪守職責,京城萬家得其庇佑,一時傳為佳話。
01
一股強大的龍息將沉睡中的他灌了個透身涼,他睜開眼,這次沉睡似乎有點久。
黑漆漆的樓里,任門窗緊閉,也無端升起了翩翩低旋的風。周圍的天地靈氣匯入體內,通體經脈流轉,將他的身體喚活。
這樓……為何漆料與金箔之味變得如此刺鼻?不待他細想,門外就有了一些動靜。
“喵~”
一個略帶啞聲的動物的喚音從門外低沉地傳入樓內。
他剛一抬腳,虛影浮動,便出現在樓外。
本以為會見到黑壓壓的一座城,他卻看到了黃色的熒光滿布視野,一道燈火通明的大道橫在自己面前,中間串流著目不暇接的移動熒光。若非這大道不是蜿蜒盤旋,若非這些個光點乃明光而非陰間冷白的魂火,若非樓外墻垣上立著一只目光灼灼的貓,他還以為他移錯了位置,到了幽州那忘川去了。
方才喚醒他的龍息之氣,正放肆地在整個宮城里亂竄,再加上現在見到眼前此番景象,這個憑空出現的男人皺了皺眉,心覺不妙。他伸手擺到胸前,那只野貓盈盈一躍變跳了上去。
“在哪里?”
“喵——”一段拖長但卻全無慵懶意味的叫聲從這只貓的喉中喚出。
男人微微一點頭,竟像是聽懂了這只貓的意思,頭都沒完全抬起來,一人一貓便消失在這紫禁城墻邊的角樓之下。
02
黃少天下定決心,以后絕對不會下雪天來故宮玩,來玩也絕對不會跟朋友兵分兩路,就算兵分兩路也絕對不會在有井的地方偷偷爬樹!
那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掉進故宮的枯井里了!!!
確實說來也是他自己的鍋,他這次來故宮,一時興起想要在故宮里面找到微博里將網友萌出血的喵星人們。想著人多的地方不會有貓出現,他就自己偷偷地鉆進在修繕中的區域,然后還做了個大死爬上了樹,因為穿著羽絨服手腳不方便從竟樹上掉了下來,不偏不倚地掉進了一口窄小的枯井里。
他掉進井里,當場就暈闕了,醒過來天已全黑,落于井底更是伸手不見五指,想摸一下手機求救,沒想到某水果牌的手機已經碎了滿屏渣,帶來拍照的相機也因為天氣太冷早就沒了電。再抬頭看看井口,月光在井沿留了一圈月牙白,一些碎碎的白屑在這圓圈內飄落,看來白天的雪還沒停。
黃少天深覺自己五行缺木,一輩子都跟樹犯沖啊!為什么老爹老媽當年給自己兒子起名字的時候就不去找個算命先生算一下呢!?
天啊我不會死在這里吧?宮里的井肯定都很多亡魂……黃少天默默閉眼雙手合十使勁兒拜拜拜:“啊啊啊八方神仙四路英魂,有怪莫怪只怪我細路仔唔識世界,阿呸呸呸,北京嘅神仙應該聽唔明白話……啊皇帝老爺、各位娘娘,小人不是故意來冒犯的,我會安安靜靜呆一晚上明天有人來救我了我就走了哈,你們不要出來嚇我就好……哇!!!!!!!!!!!!!!!!”
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就在他面前閃現著,黃少天驚魂甫定,發現原來是一只貓。
“臥槽,這個時候才出來,不是為了找你我會掉進井里嗎?”黃少天摘下兩只手套,伸手想去把貓給抱著,“你也掉下來了?這個井雖然看著不深,但是你也應該跳不上去了吧?來我身上暖暖……”其實是我想讓你的貓肚子暖暖我的手……
手伸到貓腦袋上,貓都沒有要躲開的意思,黃少天以為自己要得手了的時候,井上突然傳來一句字正腔圓的問話:“井下何人?”
“哇!”黃少天又咋呼了一聲,故宮這個時候怎么可能還有人?難道真的有守夜人帶著貓夜巡故宮?!以前聽過的傳說在腦海里溜了一圈,他一下又激動了起來,仰起頭對著井口大喊:“啊啊啊上天有眼啊,大哥啊我是游客白天不小心掉到這口井里了,醒過來已經天黑了,求救啊!”
話音剛落,那只貓突然就活動了起來,黃少天不由地低頭看它。這只貓突然一躍,竟然輕盈地踩著枯井壁借力跳上了井口,看得愛貓人士黃某一時間竟忘了繼續呼救。
貓在井邊細細地叫喚了一聲。井邊站著的人正是從角樓里出來的人,他摸一摸貓的腦袋,貓稍微歪著腦袋享受這溫柔的撫摸,隨后便伸出嬌小的舌尖微微地舔了一下他膚若凝脂的手指尖。
這一舔看似貓寵對主人撒嬌,然而實際上是這宮廷御貓的后代在給他傳遞信息。立于井邊的男人就這樣在須臾之間翻閱了他錯過的那段歷史。他在角樓這一閉眼沉睡,天地居然已過百年,世道也不再是皇朝的世道,心中一陣唏噓。如今天子之制消失了,這權力中心的龐大宮殿在這夜里悄然無人,一路上也盡是奇怪的標志牌,生物的氣息也魚龍混雜。
看來,當年帝王家請星宿下凡,讓他護衛天子宮城,鎮守皇家庭院的任務,已不必再繼續。他是時候要回到青龍龍角處繼續端坐無聲寂寞的宮位了。
“喂~大哥你還在嗎?我普通話雖然不太好但你應該能聽得懂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雖然也不是什么有錢人但是你救我一命我一定會好好答謝你的!”黃少天看著貓上去了半晌,居然一點聲音都沒了,一時不由地緊張起來,井上的人不會是以為這是鬼叫所以跑了吧?
男人這才把自己的思緒從看不到盡頭的天上宮宇中拉回來——想起井下還有一個人。
雖然這事情不歸他管,底下這人也是屬于物是人非的一類了。但是念頭一轉,也罷,難得后生可畏,年紀輕輕也念了一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佛偈,他便一拂袖,風起風落,一個穿著臃腫藍衣的青年人便咿呀鬼叫地坐在了井邊的地上。
“嗷!嚇死我了,我怎么上來的?”黃少天用手扇掉羽絨服上枯葉,然后便想起身,一個發力又一屁股重重地坐到雪地上。“哎喲完了,腿扭了嗎?”
“我看看。”一個人靠近自己,十指尖尖,一手扶著另一手的袖袍,方便另一手伸出來,兩指并攏,輕輕地的按在黃少天的皮靴上。
黃少天的眼神一下子就被擒住了,他看著這如玉的手,指尖蓋著一層如白玉般略帶通透的橢圓指甲,接著是修長的手指,帶著微微隆起的指節,再往上的手背平滑如凝脂卻又能略微看到點青色的血管,然后便是撩起袖子之后露出來的手腕,手梗骨突出一個好看的小包,連接著手掌和前手臂。另一只手手心朝上,卻被袖子的青色錦帛擋住了大片的白膚……誒?這是袍袖?!
黃少天自顧自地咽了下口水……再往人身上看一眼,青色的褂子,寬袍廣袖的……
媽呀……
這是鬼嗎……
正當黃少天心理掙扎著要不要看一下臉的時候,對方說話了。
“好了。”
黃少天動了動扭了的腳,一點也不痛了。他馬上揚起頭說:“謝謝!沒事了。”
抬起頭來的瞬間他突然才想起剛剛正猶豫要不要看對方的臉。然而頭已經抬起來,就正好碰上了對方的臉。
那是一張非常正常的臉,五官齊全沒有錯位,沒有吊著長長的舌頭,也沒有獠牙,眼睛也沒有流血,哦,嘴唇也沒有涂得特別艷紅跟當上了太后的嬛嬛或者開了洪荒之力的花千骨一樣。他就是長著人畜無害的一張臉嘛!除了面無表情臉色有點白估計是雪天太冷導致的,除了那一頭烏黑長發跟衣服都顯得太過古風……難道守夜人都必須要打扮成古人的樣子工作?
青袍男子也在看著地上的人,眼神對上的那一刻,他居然被這個凡人清澈的雙眸給攝住了神——雖驚慌卻也不失好奇之意,明媚靈動的眼珠帶著蓬勃朝氣,生機四溢,仿佛眨一眨眼就能掉出一顆星星來。
曾經他也是凡人,封神列入仙班之后也應天子之邀下凡過了幾百年的紅塵歲月,這樣的眉目,他也只見過一個人擁有,自然是在腦中念念不忘的。
斯人已逝,他本不奢求能再次見到這樣的眉目,可這雙眼睛卻又一次出現了——心念:萬般皆造化。
旁邊的貓蹭了蹭青袍男子的小腿,柔聲地喵了一句,兩人才從這對望中回過神來。
黃少天趕緊站起來,趕緊給救命恩人小鞠一躬又道一聲謝,兩眼盯著雪地上繞著圈走的貓以緩解剛剛的尷尬。
“不必介懷,舉手之勞。”其實連舉手之勞都不算,他就是甩手揮袖,手連抬都沒抬起來。“我領你一程吧。”
“真的嗎?”聞言,黃少天開心地說,“哎真是出門遇貴人,這么晚了還麻煩大哥送我出去,這故宮太大了我手機也沒電還沒地圖估計要迷路……誒大哥你叫什么名字啊,回頭給我留個聯系方式唄,出去之后我一定好好答謝你。”
放肆!——如果是剛來鎮守宮廷那會兒被凡人直問名諱,估計就會得到他這句怒斥的話,然后坐等死期。列為仙班的神仙都是不能把自己成仙之前的俗名告訴任何人的,否則就會被他人從生死簿中尋到命理,從此命困他人。
然而王杰希就只是看著這個等著自己答話的男人……也罷,今人大多不信鬼神之說,也不必為難,不知者不罪。于是青袍男子垂眉,轉了個身一邊走一邊說:
“叫我王杰希吧。”
王杰希……聽起來不像是一個那么穩重冷靜的人的名字呢。黃少天看著那人的背影,腦后一個叫不出名堂的鑲金的白玉圈住了一半烏黑的頭發,下方的衣擺隨著腳步飛揚,卻不沾一點地上的雪。
真好看。
03
黃少天摸摸掛在胸前的相機,兩個電池都沒電了,他心想著回去要再備兩個電池。
——畢竟像眼前這個“夜雪君子”沒拍下來這種事情,黃少天已經可以預料到自己可以痛心惋惜個三五年。
他們一前一后地走在紅色的宮墻下。細小的雪安安靜靜地下,自稱王杰希的男人一身青袍,黑發柔順地披散在背后,卻沒法蓋住平整而又顯薄的肩膀,左手帶著衣擺放在消瘦的腰后,右手只看得見手肘,他的步伐很穩,幾乎只有衣袂最末尾會有點微微的晃動,青竹色的衣擺下印出筆直的兩串腳印。那只貓跟在王杰希的腳邊,有時會突然回頭看一眼黃少天,綠瑩瑩的雙眸仿佛在泛著光,嚇得黃少天把舉起來比劃著想象將王杰希框進取景器的手都放了下來。
黃少天尋思著自己堂堂一個知名時尚攝影師,這種時候卻只能睜大眼睛努力記住這個場景。中學時讀過一句“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注1),至此時此刻,他才明白“新雪初霽,滿月當空”再配以美人是何等美景。
“好好看路。”
突然一句沉穩的話從前方飄過來。
一時沒反應過來的黃少天還繼續走了兩步妥妥地被凹凸不平的磚拌了一下腳,踉蹌幾步,差點就要摔到地上,幸好還是穩住了。
“哎呀,這路太黑路太黑,故宮的地面還沒修完吧,白天我也走得夠嗆。”
黃少天一時尷尬地找話,正好看到那只貓側著頭看他一眼就閉上眼別過了頭,無聲地表達著“月光那么好都能平地摔你是裝瞎還是賣萌”的鄙視。
王杰希半轉了身子,看了一眼黃少天,眉眼之下目光灼灼,看得黃少天不自在,仿佛身上有什么東西要被看透了一樣。
“啊哈哈,好蠢……對吧?”黃少天一向被別人說是個話嘮,腦子轉速跟語速都是為了兩片嘴皮子存在的,然而他第一次發現自己也有完全說不出點什么話來的狀況。
王杰希倒沒接他的話,眉眼垂下,帶著細密的睫毛如扇,似乎要攬住天上飄下來的潔白玉塵。片刻,他放在身前的右手突然揚起來,細長的手指微微張開拉伸了一下,重新放回腰處時,復又縮了一個松松的拳狀。
這個簡單卻渾然透露著出世輕塵的仙逸的動作,把黃少天震撼到愣了愣神——差點以為被這個人攝去了魂。
“既然看不清路,應當早些說出來。”王杰希沒有解釋他做了什么,繼續背過身,四平八穩地走著。
黃少天腹議,那現在你知道不也是沒幫我做什么?
這時琉璃瓦下的紅墻中段,從虛幻中,居然破空而出兩列油紙燈籠,僅有月光白的雪地慢慢染上一層薄薄的暖黃,雪地與地磚之間的輪廓被燭光仔仔細細地描了出來。提燈與城墻之間的距離似乎連個成年人都站不了,但提柄卻平平地端著,仿佛就有什么東西在扶著……
縱使黃少天自稱是中學試膽大會連續三年的獲勝者,也突然無端從腳底往上竄出一股陰涼的氣息——
“王大哥有鬼啊!!!!!!!!!!!!!!”
黃少天二話不說——準確而言是一邊說一邊跑,幾乎都要在身后留下6道殘影,速度超乎平生所至——撲向了前面唯一見得著影子的人,王杰希。
可憐那只貓被來勢洶洶的男人嚇得連忙逃竄到五六米外,站穩了步伐才回頭看看,發現主人被抱得結結實實。貓兒頓時一臉委屈地喵喵叫喚,傳遞著“這人突然發狂襲來,我實在禁不住,主人不要怪我啊”的信息。
然而主人卻沒有想貓的失責,王杰希眼神飄忽,心里在驚嘆:身上的神力居然變得如此微弱了。
其實王杰希在聽到聲響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身后的人沖向自己,本來可以一掌把來者拍飛,手都已經繃直蓄起了掌風;卻又在擔憂以這人目前的狀態,被他一拍,魂兒就渣都不剩了,那又會無端生出另一個大麻煩。最后他皺著眉頭,好歹稍微運了功,才不至于被身后的人撞個踉蹌,硬生生接住了這一下撞擊。
不消片刻,被抱的人便回過神來,語氣冰涼地問:“又有何事?”
“天啊這些都是鬼火吧?突然出現還碼得那么整齊而且沒人舉著就飄在空中!這故宮里死過那么多人會不會全都出來拉陪葬的了?冤有頭債有主啊你們不是我害死的不要找我啊……”抱著自己的人從身后飄出慌張急促的聲音,一大串話說得跟不用換氣似得,他的頭都埋在自己的肩后,說話時腮幫子使勁兒在蹭著自己。
這頑徒……以前的子民百姓甚至皇親國戚都是惶恐跪地大喊神明保佑,若像現在這樣“大不敬”地直接“動手”……
“莫慌張,這是螢燈,我喚出來讓你照路的。”王杰希微微抬起自己的手拍拍那雙環抱自己的雙臂。
……像這樣大不敬地直接“動手”的凡人,我居然還撫以安慰……這世道果然不一樣了。
“你叫出來的?”黃少天心里一萬個臥槽,那么說自己抱著的才是鬼?可是抱著的人身板寬大,他身上的青袍沒有看起來的冰涼感覺,滑順的衣料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傳統工藝,就這樣抱了一會兒就感覺非常舒服。理智跟感性之間,黃少天竟然偏向了感性,戀戀不舍地松開了身前的人卻又沒完全放開,心里滿屏彈幕寫著“好想拿回家里當抱枕/萬能的淘寶有同款嗎”。
“如果覺得難以理解,就不要強迫自己理解。”王杰希見他動作都做不順溜,便親自拿著他的手腕為自己解圍解困……
青袍男人突然也僵住了動作。
手腕的溫度……
啊對,只要是凡人,都是有這樣的溫度。
自己這一睡,都快要忘了。
“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是那么相信這個世界有鬼,既然相信有鬼,卻不相信有這種一揮手就施法的設定,也太難為世界的設定了……誒!”黃少天嗶哩吧啦地自我玩味了一番,突然雙目泛著精光,一雙桃花眼瞇著笑意對著王杰希,揚聲道:“大魔術師,我有個不情之請。”
黃少天說話的時候,王杰希已經回過神來,緩緩地放下對方的手,又不著痕跡地拉開了點距離。
“不情之請?”
“那啥,故宮里面不是特別多房子嗎,里面都關著不讓游客進去看。你說有沒有辦法讓我近距離瞅一眼?”黃少天雙眼閃著狡黠,他嗅到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次故宮游的六十塊門票簡直是滾利回本了。
04
黃少天此番從廣東來北京故宮,是因為供職的雜志社約了一個古風主題的拍攝任務,所以才進來故宮找靈感。
進來之后發現,宮殿全是沒法進去的,游客只能在外面瞅瞅;說在外邊瞅瞅也好歹是看吧,來了卻發現游客不是一般的多,里三層外三層,好不容易擠進去了,想抬起相機拍個照,都會被身后隔壁的人推攘,饒是黃少天攝影功力深厚也難以成事。
有些宮殿已經被博物館收拾了出來做展覽場所,那里面陳設的東西,黃少天白天已經見過。王杰希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拍拍黃少天的肩膀,就可以帶著人自由穿梭在各個宮殿之間,不然只靠兩個人四條腿估計走到天亮也逛不完半個故宮。黃少天覺得自己的心臟也是挺強的,接受了王杰希“有點特別”的設定之后,見什么也不再大驚小怪,反而是近距離看到那些精美絕倫的國寶時,就腎上腺素大爆發,激動得差點沒抱著王杰希轉三圈。
內廷的區域溜達完,王杰希帶著黃少天來到紫禁城的前半部,外朝。三大殿是以前皇帝辦理政務、舉行朝會及其他重要慶典的場所,雖然雄偉,但是也是最戚然的,里面幾乎都是空空蕩蕩,放的東西極少。
這個神神秘秘的男人的瞬移也不再是直接到達宮殿里頭。王杰希每次都帶著黃少天先停在殿門外,沉吟數秒再僅殿內。保和殿,中和殿都看過了,最后來到了太和殿。
這次停在太和殿外,王杰希突然問一句,“你可知,三大殿這片須彌石座為什么一棵樹都沒有嗎?”
“沒有樹多好啊,我這人一輩子就跟樹犯沖,不然就不會從樹上掉到井里面了。”黃少天心里這樣想的,不過卻也沒敢就這樣說出來,他偷偷瞅了一眼王杰希,突然腦筋一歪注意到這個男人的兩只眼睛似乎大小不一,心里咋呼緊張了一番,小心翼翼地說,“怕引起火災?”
王杰希微笑了一下,說:“這些都是木建筑,本身就是易燃之物。”
黃少天吐了吐舌頭,別人帶著自己逛了那么久的故宮,也不好意思嫌棄別人無端發問。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虔誠好學:“那你給我科普一下唄。”
“科普”……是為何物?作何意義?王杰希還沒完全理清楚現世的用語,心里念叨著,但是嘴上卻也沒表現出來。
“太和殿象征天子皇權,處于五行中央大“土”的位置,如果在太和殿前廣植樹木,就會犯‘木克土’之大忌。且太和殿地呈方,比作字,視為大口匡,樹即為木,你說,最終呈現為何字?”
“困?”
“然也。帝王威嚴所在之地,豈能成被困之境。”王杰希突然深深地看一眼黃少天,“年輕人,你確定要進去嗎?”
“啊??為什么不去,這個不是整個故宮最厲害的地方?”黃少天脫口而出,突然看到王杰希臉色似乎不太好,便又低聲地說,“如果王大哥不方便就算了……”
“也不是不方便。”王杰希別開了臉,心里想著:也不知是上天垂憐,還是造化無情,屬于這里的人,終究還是回來了這個地方。
王杰希把又寬又長的手伸向黃少天,黃少天驚訝地看看那只手,這是要我把手給他……牽著?難道這地方有結界需要用特殊的姿勢解鎖?為什么突然有點曖昧?
見王杰希依然在不緊不慢地等著,黃少天終于還是把手放了上去。
王杰希仔細感受了一下,所觸碰到的皮膚暖烘烘的。在他刻意的維護下,這只手沒有剛剛見面的時候那么涼了。
“進去罷。”
黃少天被人輕輕一拉,回過神來就已經到了太和殿里頭,幾盞一直跟隨的螢燈在進殿之后便悄無聲息地隱去。殿內早已沒有可用的燭火燈臺,可偏生這里卻亮堂堂的,一時之間,黃少天覺得眼睛都要被眼前的景象刺疼。
白天擠進來匆匆看一眼,最記得是身邊的大媽身上傳來的狐臭味。太和殿內的皇帝御座大概掃了個樣子他便逃命似得跑了。當時黃少天對殿內的印象是昏暗、陳舊,還能聞到腦補出來的霉臭味。
而現在的太和殿,給他的感覺是金碧輝煌,高大深邃。六根貼了金箔的龍柱穩穩抵住高深的屋梁,柱身映出柔和的金光,撒在殿中央。七級臺階托起了一張雕龍髹金大椅,龍椅背后立著莊嚴巨大的屏風,周邊圍繞著各種瑞獸,香爐仿佛在飄著頂級的香料,飄忽細小的煙束輕輕地盤旋往上,帶著黃少天的視線定格在上方的牌匾處——
乾隆御筆,黃底黑墨四個大字:建極綏猷。
“天啊,我我我我,我都要說不出話來了。”
黃少天目瞪口呆,慢慢步入殿中央,走到臺階處,正要抬腳往上走的時候卻又停住了腳。他回頭看一眼王杰希,剛剛一路上,這個男人一直讓自己小心不觸碰那些歷史文物,這個時候他倒也反應過來了,這個男人估計也是故宮的工作人員,能讓自己隨意踏上去嗎?
王杰希的臉色幾度變換,最終像是想通了什么,擠著一雙薄唇說道:“想去,便上去吧。”
要是平時,黃少天也不是個強人所難的人,他一向善于抓取人的情緒喜惡,卻也沒想到,此刻這個曾經“坐擁天下”的位置如此吸引他。他兩手相互蹭著,以此稍稍安撫躁動不安的心,腳步卻穩穩當當地邁上去,一點不帶猶豫,健步走上了這個高臺。
高臺上的瑞獸們仿佛聽到了召喚,明明沒動,看著卻越是生動,龍椅上盤踞著十三條精美細致的騰龍,靈動的身姿,活靈活現的雙目,仿佛在審視著來者。
這是三萬多平方米的太和殿廣場內唯一的一張椅子,黃少天走到其跟前也沒有絲毫猶豫,轉身面向南方的時候,目光如炬,仿佛已經做過了很多次這樣的動作——就這樣坐了下來。
一瞬間,他的腦子里涌入了一大堆不屬于這一世的東西,孟婆藏在龍椅上的往世記憶,一分一毫不差,全都回到了原主人的記憶譜里。
高臺下站著的王杰希兩只手掌交疊,往前一推,彎腰作揖,第一次在黃少天的面前低下了頭。
“天子之魂在上,角宿恭請圣上金安。”
05
“嘿,小金子,我昨天偷聽到了廖大史的話,原來宮城上那些漂亮的樓閣住的是天上請下來的星宿神仙!我且探一探那個仙人,爾等不可告知父皇。”
“誒,您就是角宿啊,看著與常人并無特異之處呀。”
“角宿星!角宿星!今天先生說‘角星為二十八星宿之首,最為善戰。故受到召請時必會排在前列。’唉放心,我沒把你的存在公諸于世啦,我只是想跟你偷師幾招,免得跟其他幾位皇子切磋的時候輸了……才不是打架,只是切磋……但是切磋也不能輸啊,既然必定有人要勝,為何勝者不是我呢?”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不能說?好吧,神仙都是秘密多,但是我總不能一直叫你角宿,大家都知道角宿是神仙啊。我給你起個名字好不好?唔,天仙下凡,護衛天子,當為王族之人,雖不能與王族同姓,就取‘王’姓吧;你是為了護城,屈尊而來,人杰則地靈,可取‘杰’,顧皇城免于火災,乃天下福,可再取‘希望’的‘希’字。就叫王杰希吧?”
“父皇給本王選了好幾個大家閨秀,都來自有名望的家族,然而本王看了母妃送過來的畫像,真對她們提不起興趣來。”
“……母妃喪期結束,本王才能出來見你,杰希,為何本王會……?算了,當我沒說,來下棋吧。”
“神力衰退?記得小時候你告訴過本王,神仙不得凡戀,否則將散盡神力,你該不會……本王……本王絕不同意!杰希,你是什么角色你應該知道,好好盡忠職守才對得住皇恩浩蕩!你竟敢,竟敢!我,我,絕不同意!我……”
“朕也有許久沒見到你了,神仙果然有神仙的好處,你的樣子還是一點也沒變,朕卻已經有些疲態了。長生不老?不需要,皇帝那么不好當, 朕現在都開始怨憤當年為什么要跟幾個王兄王弟搶個頭破血流。還不如早日歸……好好好不說不說,別板著臉,福星都要變兇星了。”
“朕怎么敢耽于國事,且不說天下百姓的擔子放在朕的肩上,如果朕閑下來,就得去面對太后給朕選的嬪妃……朕或許腦子有些壞了,皇后勉強懷上龍子延綿子嗣之后……朕便不想再碰那些女人……杰希,還不如是你……我沒醉……我還想讓你跟以前一樣陪我下棋……杰希……”
“杰希……你說你作為神仙有下輩子嗎?唉,朕糊涂了,說什么傻話……你不老不死,怎么會走輪回之道呢?朕只希望……咳!咳咳!朕只希望,來世不要再做皇家人……朕下輩子最好投胎到海角邊,再也見不到你。咳咳,你的手……不愿給朕嗎?無妨……就那樣吧,朕累了……”
“孟婆,可以給朕……給我兩碗嗎?不苦不苦,這湯真好喝……喝得多了,是不是就能忘得更加徹底?”
06
孟婆忌憚真龍天子的前世的記憶,怕丟進忘川會引起動蕩,于是將這份記憶藏于龍椅之下,以歷代天子之威鎮壓,沒想到這一坐,竟然全都回來了。
黃少天穿著藍色羽絨服,深色牛仔褲,腳踩高幫皮鞋,卻又因為兩世記憶見聞充斥腦內賦予他睿智的新高度,后生的面容竟透露著長者的沉穩凝重,坐在熏煙環繞的龍椅上,昔日的王者風范天子之威悉數重現。等黃少天回過神來的時候,兩行清淚已經占領了自己的臉頰。
“杰希……”
“殿下……都想起來了?”
“我其實是已經死了吧?”黃少天都沒想起來去擦眼淚,泛紅的眼眶下還劃著兩道泛光的淚痕,“你應該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了。”
黃少天自己搖搖頭,沒死的話,王杰希才懶得耗費大量精神帶他穿墻瞬移,到處晃悠;沒死的話,孟婆藏的記憶就會忌憚人間陽氣,不會歸位于自身。
“……”王杰希保持著作揖的動作,頭也沒抬起來,默然。
歷來天子駕崩都有龍息奔涌而上,直沖碧空。真龍天子最后一絲生命化成的呼嘯雖然地上世人感受不到,卻能讓天上的仙班人家都收到。王杰希就是被這股冰涼刺骨的龍息喚醒的,一開始就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沒想到對象居然是他。
“沒有正常葬禮儀典,黑白無常不敢步入這紫微星福罩的紫禁城帶走我的魂魄,如果我游蕩在此地出不去,數十年之后我便徹底成為困于這宮墻內的游魂,無法再入輪回之道。”黃少天一手搭在龍椅的扶手上,正如當年涼氣透骨,一直提醒他要記得頭頂的四個大字。
“殿下龍息尚在,地府那跑腿的小官自是不敢入內,但也絕不敢讓殿下淪落為游魂。”王杰希施施然地放下手,意識自己習慣成自然的時候才醒覺,天之驕子的尊貴地位不是他這區區一個星宿可以犯上的。
角宿星正要重新拱手,邊聽臺上之人嘆氣說,“杰希于我無須多禮,我已經不是皇帝了。”
“當年我也是因為淘氣爬上角樓,快要摔下來時被你接著,才沒丟掉性命,還見到了你。”黃少天用拇指揉了揉額頭,“前一世我對你那么狠,你明明知道井里的人是誰,你卻還要帶我走出午門……你給我解太極殿的‘困’字忌諱,是想提醒我不要再回來?你怎么還是那么善良忠厚……”
王杰希抬眼看,臺上的人已經離開了仿佛那張鋪著看不見的針氈的龍椅。黃少天此時說話已經沒有廣普味,跟自己一樣是官話的腔調。他沉吟:“護帝王之地,守皇家之脈。角宿星護我華夏之功不可磨滅,可惜我族敗落,人心不古,無以祭謝上天的垂憐……”
黃少天一步一步又走下階梯,目光緊緊地鎖住青袍男子,腦海里一遍一遍地溫習著前世相處的朝朝暮暮,心里念叨:
可惜為什么我是帝王家,你為什么又是仙班人?
為什么命運就偏生讓我喜歡上了你?
好不容易熬了一輩子,死后毒誓無論多少次再生為人也不要再遇到你,確實也如愿了,生而為人的時候的確是兩不相見——卻是又在死后魂魄流連紅塵時再遇到你。
“天下萬物皆為造化,然而為什么造化那么無情弄人?”
天子之魂的問題卻沒有得到角宿星的回答。黃少天走到王杰希身前,他比王杰希矮了幾分,王杰希寬袍廣袖地立在那里,他竟然很想回到少不經事的年紀,不顧忌君臣、人神之別,沖入這個男人的懷里——他竟是如此眷戀對方的溫潤如玉、柔情繞指。
好不容易調整呼吸,壓住了心中帶著悲憤的悸動,黃少天終究還是錯開步伐,自己往殿門外走。“有勞角宿星,繼續領我去見黑白無常。”
“殿下,造化弄人縱然無情。”王杰希一個邁步,緊跟在黃少天的身后,語氣終于不是今晚一直以來的泰然安之,而是急促又有力的:“倘若沒有造化弄人,攪動風云,將命中本不相干的人無數次插肩而過,世人怎么修得半生緣分?”
——怨什么造化弄人,如果造化不弄人,怎么讓我們相遇呢?
黃少天停下了腳步。
“仙班之人若對凡人生出情愫,越是深厚,神力便越是羸弱,自古以此告誡眾神,切莫忘記修得正果的艱難。”王杰希慢慢靠近眼前的人,也不知道這一世他遭了什么罪,穿著厚實的衣服,背影看起來也顯得消瘦單薄。“我已經算不了自己被持續削減了多少的神力,每一次念想,就如抽絲一般脫去一點。”
黃少天被他這一番話給震住了,這……是那個驍勇善戰、又恪守仙規的角宿星嗎?他猛然回身,目光盡是藏不住的驚訝——角宿星的表情依然是那么肅穆規矩,他忍不住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我下凡六百年,多少也是看了幾百年的凡塵俗事。”王杰希再一步走近眼前人,雙眸里泛著龍柱上泛下來的金光,晶瑩透亮,不著一絲一毫的掩飾。“我從未后悔過去在角樓下伸手抱住了從天而降的你。”
黃少天這才發現自己沒有聽錯,“角宿……”
“杰希……是你給我起的名字。你有想過隨便給別人起名字,是要負責任的嗎?”王杰希已經走得離黃少天很近很近,近得黃少天覺得,他只要頭一歪就可以窩到對方的肩膀上溫存。
“小皇子殿下,我可以再抱你一次嗎?”
沒等黃少天應聲,王杰希便張開雙手輕輕地將人拉進自己的懷里。
黃少天的記憶中,這個隱居在角樓的仙人從不肯輕易觸碰凡人。自己纏著他讓他指導武學,他也只是言之于口,除了初遇時王杰希為了救人碰過前世的他,二人再也沒有如此親密的觸碰。這一抱,竟是二人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對方的輪廓,以及對方的心意。
“杰希,這一世,我叫黃少天。”
王杰希的大手掌輕輕地撫著黃少天的后腦勺,鼻息之氣微微掃動懷中人的鬢發,聲音極盡溫柔:“少天。”
黃少天滿足地蹭一蹭他的肩窩,鼻音哼出一個“嗯。”
一說蹉跎數百年光陰,二說荒廢兩輩子歲月。
以此換來一刻的兩情相悅,誠心相對,卻也值得。
殿外傳來喵叫聲,看來被他們甩開的貓終于追上來了。
黃少天笑了笑,那只貓可真是盡職。“估計都要天亮了。”
“嗯。”
“我是時候要走了吧?”
“別怕,我在。”王杰希拍拍他的肩膀。
“有啥怕的,見見孟婆老人家,必須要好好道謝,好歹我也承蒙她的照顧了。”晨曦的微光弱微地顯現,黃少天的身影慢慢地淡去。
王杰希笑了笑,看著黃少天的笑容從眼前消失。
“恐怕孟婆她老人家不敢再見你了。”
他捏了個手訣,消失在寂靜的太和殿中,殿內的浮動的金光也悄然消失。
07
黃少天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病房里。
他掃一眼周圍的環境,看到一個趴在自己床邊打瞌睡的人。
“喂……”黃少天想要起來,啪嗒一下又倒回床上,背上真疼。“鄭軒!”
“啊!”鄭軒被驚醒,在床邊大叫地蹦起來。
“病房里保持安靜!”護士姐姐一邊忙活著給隔壁床大爺換吊瓶,一邊頭也不回地敬告道。
鄭軒擦擦眼,“黃少你嚇死我了。”
“我沒死嗎?”
“真是壓力山大,你要死了我是什么?鬼嗎?我才不跟你陪葬呢。”
黃少天被自己的同事扶著坐起來,“哎喲輕點,疼著呢。”
鄭軒一臉黑線,“還好你醒了,不然我們《藍雨》下兩期的雜志一時找不到人來做專欄估計要影響銷量……”
黃少天真想抬手給他的腦袋敲個爆栗,“信不信我跟主編大人告假休養三個月,讓你替我做專欄啊?”
鄭軒吐吐舌頭,反正打嘴仗從來都贏不過嘴炮之神黃少天,自然有人可以收拾他……
然后說曹操曹操到。
“少天,你剛說什么?跟我請三個月的假?”喻文州突然冒了出來,正好帶著一個老醫生,給黃少天做檢查。“跑故宮出了事故,你本人也有責任,你厲害,躺著兩眼一閉什么事都不管,害我跟鄭軒兩人跑了多少地方……”
喻文州和鄭軒告訴黃少天,他是在故宮的枯井里被晨巡的故宮職工發現的,井旁邊的樹在入冬前掉了厚厚一層落葉在井底。因為事先看過天氣預告知道可能下小雪,被嫌棄婆婆媽媽的鄭軒給黃少天貼了好幾片暖寶寶,前胸肚子后背,巴不得連大腿都貼一圈,沒想到卻也救了黃少天一命,沒讓他在井里凍僵。
談話的時候他們保持著編輯部慣有的輕松和諧氛圍,然而在這些看似云淡風輕的笑意背后,大家都知道黃少天是死里逃生了。
死里逃生……
黃少天想,自己只是在井里做了個夢嗎?
喻文州看兩眼黃少天的表情,等到他把一句話說完要換氣的時候,打斷道:“少天把藥吃了,再睡一會吧。”
黃少天就算腦子走了神也可以嘴巴不停地說,喻文州跟他竹馬多年,他能分辨黃少天現在的精神狀態不太好。而黃少天也知道自己被好友看透了,也不做辯解,乖乖從鄭軒那兒接過一巴掌的藥丸,想到自己最近時運不濟,為免吃藥噎死,他還把藥細細分了三次才吃下去。
藥里有催眠的成分,喝了藥倒下改好被子,室內暖氣將他烘得暖暖的,困意爬滿了腦殼。
他真的存在嗎?他說孟婆都不敢見我,是知道我不會死嗎?
悉悉索索的聲音之間,聽到鄭軒嘀嘀咕咕地跟喻文州說:“剛剛黃少不是跟醫生說了幾句,我覺得黃少的普通話怎么變好了,以前ne、le不分,還說不好后鼻音……”
黃少天勉強再睜了一下眼,視線里,隔壁床的護士正好走開,不再擋著窗戶,窗臺上一只貓輕輕一躍,消失了。
貓……
王杰希……
半夜,黃少天偷偷爬起來,隔壁床的老大爺估計晚上睡不著,盯著他看。黃少天打了個冷顫,賠笑道:“上個廁所,不好意思吵到您了。”
大爺歪歪頭,不再看他。
黃少天忍著痛穿好外套,看見大爺的被子都快掉到地上,就過去幫他整了整,還幫大爺翻了個身,也不知道大爺什么病,自己已經翻不動了。
大爺一句話都沒說,換個姿勢繼續閉著眼。
黃少天走出了病房,找到路線圖,小心避開護士,偷偷跑出病房區,終于摸到了ICU外面。
然后就閉目養神。
白天睡太多晚上精神還不錯,他時不時會看看手機的時間,晚上吃藥的時間已經過了十多分鐘,估計很快就有護士發狂地過來找他。這時,不遠處等候的一家子跟手術室出來的醫生聊了兩句,就大聲哭了。
黃少天心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想想這醫院是西醫院,又補了一句“阿門”,雖然里面的人救不救的活跟他沒關系,但好歹也搭了個順風車——
他伸手一抓,抓住了一陣冰涼。
“哎喲!”
黃少天心跳不已,愣愣地看著自己手上抓著的一條白布,白布一頭在自己手里,另一頭呼啦啦地往地下——他看著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正好“撲街”,在地上趴了一個狗吃屎。
慢慢,一直裹在黑袍里的手從地上的人身邊慢慢顯現,最終出現另一個穿著同款黑衣的人,頭上高帽子塌了一點,都往一邊歪了。
黃少天愣愣地再看,黑袍的男人另一手還拉這著個鐵鏈,他順著鐵鏈顯現的速度順著看,最后顯現完畢之后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病號。病號也一臉懵逼,看著黃少天。
一個護士急急忙忙地跑來,身體硬生生從這三人身上穿過,跑到ICU門口,那家人的老母親受刺激太大,竟然暈倒了。
黃少天咧開嘴笑了笑,小虎牙微微地露出來。看來他沒選錯地方,鬼差就是直接來ICU帶走剛去世的人的魂魄,“你們是黑白無常?”
黑無常才把白無常牽起來,一聽問話,“咚”的兩下敦實聲響,兩人就跪在地上:“陛下饒命啊。”
黃少天心里一萬個確認了。昨晚故宮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他很快回神,哼哼地清了清喉,故意用僅有的一點文言知識,問:“你們可知犯何錯了?”
“下官不應該隨便吐槽殿下!下官該死,啊不對,我們本來就死了……”
吐槽……看來陰曹地府也很現代化,不知道裝了WiFi沒。
黃少天挑挑眉,捏著白無常的衣帶條的手拽得更緊,他擔心放開就看不見了。沒想到白無常瞄到他的動作更加害怕。
“哎呀下官是不知道殿下那么6啊,死了有神仙幫你還陽還不算,現在身上帶著陽氣居然還能開眼!”白無常啪啪地磕了兩個頭,“你看我跟小黑醬都沒去故宮帶走,啊呸,請您的份上,您就施舍個天恩……”
“你說什么?”黃少天皺著眉頭喊了一聲,聲音一時拔高,走廊另一邊有人看了過來。他清清喉,細聲問,“你說有神仙給我還陽了?”
“笨手笨腳看你又多嘴了,小心閻王又罰你跪鍵盤還不能打出字!”黑無常面無表情地用力推了白無常一把,然后又補充一句,“不要叫我小黑醬,叫我黑大大!”
黃少天看到兩個高帽子都快要平行伸到自己膝蓋尖,突然有種沖動一腳踢掉他們兩個的腦袋。“快說!”
“昨天殿下在紫禁城領了便當,我們就奉命到城門外等你出來,不過后來等到了角宿星,他說帶他走就行,閻王也給我們算績效發工資,所以你就還陽了。”黑無常說。
白無常用力推了黑無常一把,看著他歪倒在地,哼哼地說,“你比我還多嘴,閻王鐵定要用阿魯巴之刑修理你!”
黃少天眉頭緊皺,顧不上嫌棄陰曹地府的風氣,一手一人抓住他們的衣領,“帶我去找他。”
“啊,按規定,凡人陽壽未盡是進不了地府的啊。”
“我上次死的時候通行證都辦好了沒進去,正好現在用!”
08
“星宿大人?”地藏一直瞇瞇眼,雖然回頭對著身后的人,卻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看得見。
王杰希微微鞠一躬,給地藏菩薩賠了個禮,“此行給地藏菩薩添麻煩了。”
“我佛慈悲,貧僧也不過是走自己的道罷了。”地藏合十回禮。“貧僧既然在如來佛前立愿,超度地府所有往生者,地獄不空不成佛,自當貫徹下去。”
王杰希點點頭,隨后挑起衣擺,在一塊矮石上,盤腿坐下。“那就不妨我再添一點麻煩了。”
“星宿大人的意思是?”
“我在這里等人。”
地藏和悅一笑,兩步走在路邊,避開彼岸花,跟著王杰希坐下來。
“星宿大人等的人,可是令你甘愿耗盡神力,辭去仙籍,并伏于輪回之苦所救的那一位?”
王杰希沉默了片刻,感覺也沒什么好藏的了,便回答道:“正是。”
“此人正值壯年,托大人的福還陽重歸人世,在此等候,恐怕也需要幾十載光陰。”
“無妨,紫禁城我都能守六百年,再花五十年守一方石頭又有何異?”王杰希說完,心念:墮入輪回之后,我們都會忘記彼此了吧……心里兀然一陣揪緊。
地藏菩薩慢慢地搓著他的念珠,語氣平和地繼續說:“天子之魂,命數本就不在秦廣王的筆下(注2)。不知天命,判官再是無情,也不會貿然下判。就算天上下判重投一世,以天子之魂的尊貴,來生必然也不會遭罪。星宿大人何苦呢?”
“三界安定,本無我角宿之事,神力、仙籍又有何用?”王杰希微微抬了抬下巴,“地藏菩薩不像是看重力量與地位的人啊。”
“讓星宿大人見笑了,貧僧話都沒說明白,貧僧是想勸誡大人,既是緣淺,何必放不下,為自己扣上難關,徒增苦惱?”
王杰希手指搓了搓腰間的錦囊,感受里面滑膩的東西。“在我看來,地藏菩薩沒比我好多少啊。”
地藏聞言側耳,臉上笑意盈盈地等著人把話說下去。
“菩薩當年請愿的時候,無我之境,一片至誠,甚至感動了如來佛祖。但你明知道,地獄永遠不會空下來,你永遠也不會成佛。不管你是眷戀這里的什么,還是說你在逃避外面的什么,甚至你既無眷戀且無逃避也是心系在這陰間。依我看,你我所為,不過都是在‘從心’。”
王杰希嘴里說著話,腦袋卻微垂著,想著昔日往事。
青燈下無數個日夜,角宿星施法隱于秘處,目光仿佛中了咒語一般釘在了那位九五之尊身上。他伏案批改折子,王杰希就在他旁邊,看到他困意之下寫錯的字,會幫著把朱紅移位;他出征、私訪、游歷,王杰希不能離開宮城,便將宮廷御貓偷偷練成自己的眼線,盯著他的安全;他睡中驚夢,王杰希就給他施以安神咒,聽到他囈語的內容跟自己相關,就會偷偷藏起那些話,叫伺候一旁的太監一個字都聽不見。
甚至……新月之夜里,偷偷剪下那人的一小束青絲,置于錦囊內,掛在腰間,日日思念。
這些事情,如果挖去了心,單單從腦子里過一遍,就知道不應該做。
然而那么多事情都隨了心,卻獨獨不敢遵從心意跨出人與仙、君與臣界限。
“道是什么?圣人言‘道法自然’,大道順應的是‘自然而然’,你我現在坐在這里也不過是自然使之。”王杰希說完,抬頭看地藏,發現他臉上依然是那個笑,但是眼睛居然睜開了。
兩個異色瞳孔看得卻不是自己,而是幽幽地看著他們的來路。
王杰希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
藍色的羽絨服套在病號服外面,腳上還踩著醫院提供的拖鞋,黃少天衣服沒穿夠,就這樣瑟瑟發抖地走上了黃泉路。
“少天?!”王杰希脫口道。
“誒喲我終于找到你了!”黃少天想跑著過去,小碎步跺得越著急,背上依舊就越是疼得厲害。
才說等個幾十年也無妨,看到人的那一刻,王杰希才知道自己多么急不可耐。
可惜黃泉路只允許往奈何橋走,不能回頭重返人間,王杰希一個激靈就站了起來,卻邁不開步子,沒有法力加持,他的身體硬是動不了,無法迎上黃少天。
等黃少天喘著氣小跑到王杰希身邊時,他覺得自己不管是生理狀態還是地理位置上都只剩半條命了。
王杰希仔細給他擦額頭上滲出的冷汗,知道他背上有傷,想要施法,又想起自己已經自斷神力——沒想到那么快就后悔了。
“你怎么就一點話都不說。靠!你以為你給我還陽我就會很感動嗎?”黃少天回過一口氣就開始抱怨。“這位鬼差大人,誒哎看著好和善啊,你一定是好人對不對!這個我朋友,走錯了路,我來找他回家的。”
地藏慢慢從地上起身,佛主賜給他的袈裟讓陰間的濁氣熏得黑漆漆的,也難怪黃少天沒看出來他是個和尚。“施主,黃泉路來去就一條直路,豈有走錯之理?”
黃少天抓著王杰希往自己身后推了一下,動作太大疼得他齜著牙,說:“我們魯迅先生,幾十年前來過這兒的那個大咖,說過‘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變成了路’。所以呢你看著還是一條路,其實它有很多很多路……”
“少天,”王杰希扶住眼前的病患,“此乃地藏王菩薩,莫要失了禮數。”
黃少天瞪了瞪眼,再看一眼這個慈眉善目的光頭,才注意到他手上還掛著個念珠——這是多久沒洗澡了?
“哎喲菩薩大人莫怪,我這不就是沒見識嘛。”黃少天趕緊說,心想這人看著比黑白無常聰明多了,不能甩垃圾話忽悠啊,于是正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一定要帶著他走了,你……”
“施主,貧僧在此并非有公務在身,只是仙家舊友光臨此地,特來陪同,送一程罷了。現在也敘過舊,貧僧就不打擾了。”地藏說著,就雙手合十微微一鞠,瞇成一條縫的兩只眼睛藏在他的光頭下面,隨后就隱隱消失在空氣中。
黃少天心里惴惴不安,生怕這個菩薩哪里蹦出來把王杰希拐跑了,拉著王杰希,“趕緊走!”
“黃泉路不可回頭。”王杰希扶住人,“你作什么跑進地府來,特地來叫我受罪嗎?”
“見到我的時候你明明一臉高興,上輩子你真會藏,從來沒見你露出這樣的表情。”黃少天白了他一眼,撅著嘴唇哼了哼。
活靈活現的一個人就在王杰希面前,他覺得沒了神力加持,他愈發難以控制自己了。
“別那么多廢話了,快拿著,這是我從黑白無常那里拐來的工作證,有了它就可以往回走了。”
黃少天給王杰希一個木令牌,正要走路,卻被人箍著肩膀牢牢鉗制住,一張俊雅的臉近在咫尺。
“可以嗎?”王杰希問,“我真的……可以嗎?”
“你已經不是神仙了,我也不是皇帝了……我這輩子清清白白當了二十多年單身狗,”黃少天覺得自己被迎面而來的鼻息熏暈了腦袋。“除非你……”
王杰希直接用一雙薄唇堵住了黃少天的話。
黃少天閉上眼小心翼翼地回應著,像是舍不得現在的溫存太快結束。這個吻很溫柔,淺淺的沒有攻略性,兩個人每一次動作都小心地珍惜著。
突然兩滴清流掉在黃少天的臉頰上。黃少天睜開眼,看到王杰希眼角的淚花,正好對方也睜開了眼,如此近距離對視,兩人突然都尷尬了起來,緊張地分開了嘴唇。
親一個都哭了,真是……黃少天噗地就朗聲笑了,伸手把臉上不知道是誰的眼淚擦掉。
也不怪誰,這可是兩個人幾百年兩輩子,幾乎用盡一切換來的啊。
09
也不知道地藏菩薩在地府做了什么思想工作,王杰希回到人間,地府也沒有任何鬼差來尋事生非。
他們從溫泉路出來的時候,與一路幽魂交錯而過。突然黃少天看到一個老大爺,竟然是他在醫院的隔壁床。老大爺生時病重動彈不得,死后竟變得手腳靈活口齒伶俐,聊了幾句就弄清楚了兩個小年輕(王杰希確實看著年輕)的兒女情長,嘆一口氣,便給王杰希耳提面命交待了些事。
重回陽間,王杰希便以老大爺當年被人販子拐走的孫子的身份去醫院給老大爺辦了后事。
留下看護的鄭軒,一愣一愣地看著黃少天用一天時間就把人家隔壁床的帥孫子拐了,他從來沒聽說黃少是彎的啊,瞬間覺得壓力山大。
“哎,我給老大爺蓋了一下被子,沒想到便宜了你,白賺了一間二環的四合院。”
黃少天看著王杰希,雖然他為了便利剪掉了那一大把柔順飄逸的長發,但也托了短發的福,俊逸的臉部輪廓被逆光渲染得非常漂亮,脖子的線條藏于白襯衫的領口里,透露一種古樸典雅的味道。不需要相機,某時尚攝影師靠雙眼都能把這個畫面拓印下來了。
“老大爺沒了孫子,又白發人送黑發人,孤苦伶仃郁郁而終,我蒙受恩情,是要代其子孫為其守孝三年……”王杰希學著削蘋果,以前用神力輕輕松松做到的事情,對他來說都需要重新練習了。
黃少天腦咕嚕一轉,鄭重地說:“現在不做守孝那一套了。”
“反正我也無事可做。”王杰希做了幾百年角宿,貢品的金銀拿去兌現金,生活無憂。
但是黃少天臉色都變青了,“那我怎么辦?”
“你?守孝的不是你啊。”
“你要守三年孝,我不是要守三年活寡嗎?”黃少天說完,啪地捂住嘴,嘴巴比腦子快果然壞事……
王杰希低著頭忍著笑,隨后又想起什么,帶著藏不住的笑意問,“妻子才說守寡,少天你……”
“不!打住!停停停!蘋果怎么還沒削好,我上輩子劍法很好的,我教你吧。”
老大爺不在之后病房就只剩下黃少天了,王杰希四下一看,拉著黃少天的下巴就親了上去。
“不要慌忙,我們現在可以一起走這一輩子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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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關于00那部分角樓的起源傳說,我是參照http://www.doc88.com/p-2837149534879.html這篇文章里面的民間傳說來寫的,民間傳說不嚴謹,還請考究黨輕拍。
注2:“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出自余光中的《絕色》。
注3:傳說中陰曹地府是由十殿閻羅王所掌控的,其中,秦廣王專管人間的長壽與夭折、出生與死亡的冊籍;統一管理陰間受刑及來生吉兇。地藏菩薩,當年曾經在佛前許下大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佛主如來見他一片至誠,就命他鎮守陰曹地府!對枉死之鬼魂與以超度。資料來源百度百科:陰曹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