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高峰期已經過去,夕陽的余光給來去匆匆的行人鍍上溫馨又疲倦地金色,破例額外多工作了一個小時的我可沒有心情去享受一天的結束,對我來說,這一天大概才剛剛開始。
慢慢踱步到公司三樓,順著走廊一直向前,很快能看到常年鎖閉的偏門附近那臺老舊的紅色自動售貨機。我走上前拍拍售貨機的面板,靜靜擺放在透明面板后面的飲料輕輕顫抖了一下,隨后我問道:“昨天吃晚飯了嗎?”
“吃過了。”售貨機內傳出沉悶的聲音。
我繃緊的神經這才放松,“吃過了”是一個讓人心情愉悅的回答。這對話想必令人吃驚,更讓人吃驚的是,剛才回答我的確實并非是藏身于售貨機的某人,而是售貨機本身。
閑聊晚飯,是我和它之間的默契。
“味道如何?”
“不咋樣,太油了。”它抱怨著。
“……油一點能量高,你就能多堅持幾天。”我信口胡說。
“滾,你自己還不是只吃瘦肉!”它不客氣地反擊。
我在它旁邊席地而坐,點燃一根煙。
“糾正你一下,至少紅燒肉我都是吃五花的。”吐出一口煙,我說到。
售貨機沉默了一下,畢竟再怎么能說會道,也不過是售貨機而已。
“喂,我不是故意戳你傷心事啊,其實紅燒肉也沒那么好吃。”我怎么忘了,這個售貨機或許是被鬼或者幽靈之類的東西附身才活過來,保不準是個深深懷念人世間美味佳肴的家伙,我戳到它的傷心事,不會讓它一怒之下把我也吃了吧,盡管他曾明確告訴我他吃過晚飯的三四周內不會再進食,但萬一……
“愚蠢的人類,擁有了無限的生命,區區紅燒肉算什么。”半晌它不屑地說。
那你就不要搞這種可怕的冷場啊,我心說,無限地作為售貨機固定在一棟大樓里,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少用你那同情的目光看我。”售貨機冷冷說到,我算是知道了,今天我真是說什么做什么都不對,靜靜看它一眼還要被說一頓。
我咳嗽一聲,站起身,“那下個月的吧,下個月——”我算了算,“下個月14號可以嗎?”
“廢話真多。”它哼哼到。
我投入兩枚一塊錢的硬幣,按下最便宜的礦泉水前的按鈕,咣當一聲后,伸手從取貨口拿出礦泉水。
“你這是節儉還是窮?”售貨機嗤嗤嘲笑著問,“哪天我高興了給你個大特價,最貴的水按最便宜的賣給你。”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還是免了,我可不想被警察叔叔抓走,到時候你又不會承認是你干的。”
“我當然不會承認是我干的。”它意味深長道。
我已經走出幾步,不過這最后一句話還是分毫不差地傳進耳朵里。
大半個月以前,頂頭上司老莫無視我無聲的抗議,堅持要我和齊天明一起完成這次的維修設備設計。我憋著一口氣,簡直恨不得把桌子掀了。
世界上就是存在相看兩生厭的人,每一個成年人都應當有此覺悟。我和齊天明就是如此,凡事他都壓我一頭,最開始的梁子就是他的從天而降徹底粉碎了我被提升為小組長的可能性——而這,本是兢兢業業的我應得的。
我自認不比他差,可不知是運氣不好還是怎樣,自從他來了以后總感覺諸事不順,一到公司看見他那張看似人畜無害的臉就來氣。此次給某公司設計專用的維修設備,本來也該是我帶著一個后輩完成,卻不料老莫如此無情無義,竟讓我去給齊天明打下手——當然,表面上我們是平等的,不存在誰指揮誰這一說。
苦熬了大半個月,設計接近尾聲,老莫和客戶對于初步方案都表示滿意,我估計以我的水平即使沒有齊天明后續的詳細設計也毫無問題,恰好我忍無可忍了,于是決定徹底除掉齊天明!我看得很清楚,有他在,除非是另尋他處,否則在這里是沒辦法按照計劃走上人生巔峰的,讓我離開又不舍得,畢竟這家公司的各方面待遇都是一等一的,試著在網上投了幾次簡歷,都沒有比這里更好的工作。
只好鋌而走險了。
計劃很簡單,就是利用那臺詭異的自動售貨機來完成。
我不清楚是否還有人知曉那臺售貨機的秘密——吃人的秘密,我也是無意間躲過去抽煙的時候目睹了那駭人的場面。當時我并沒有立刻認出被吃掉的那人是誰,只是憑直覺認出是一個瘦削的男子。蒼天作證,當時我渾身僵硬,冷汗如雨,明明應該是本能地大喊著,但不知為何,沒有一絲聲音從喉間發出,周圍也是一片安靜。
那男子若不是立刻斃命也應當在恐怖地大叫,但是,依然沒有任何聲音。回想起那時,甚至連售貨機吞咽的聲音都沒有,至少也該有些許衣服摩擦的聲音才對啊。
男子的身形最后完全消失在取貨口,包括身上公司統一的西裝和襯衫。
回過神時我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猛喘粗氣的時候,售貨機忽然向我搭話,而我,竟然在頭腦一片混沌的情況下沒有立刻逃跑或暈倒,反而漸漸冷靜下來。
它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抱怨:“骨頭真硬,沒肉。”
大都市造就了我的麻木和冷漠,幾天后知道同一棟樓某公司有位男職員下落不明,我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如果我真的跑去和警察說,自動售貨機吃掉了那人,我離精神病院大概也不遠了。
或許我們都太寂寞,一個郁郁不得志的單身男子,一個永遠挪不動半步的自動售貨機,在鋼筋水泥的殘酷森林中相遇,即使是孽緣,也多少讓我平淡乏味的生活有了幾分不一樣的色彩。我漸漸習慣了在偶爾的加班后到它身邊點一支便宜的香煙,隨意聊兩句,畢竟除了它,也沒有誰愿意聽我的牢騷了。
只是后來,它不僅聽,還興致勃勃地提出為我解決掉齊天明這個眼中釘。
“雙贏啊,這是雙贏。”它沉悶的音色也掩蓋不住興奮之意。真不知道一臺自動售貨機從哪里學來的“雙贏”,只是下一頓晚飯有著落了吧。
香煙馬上燃盡,往常我不會在它這里待這么久,這一次破例了。
事情卻沒有按照我的計劃發展。
在齊天明欣然同意和我到一個監控絕對拍不到的角落抽根煙放松一下時一切還很順利,只是隨著他的目光落在幾米遠的自動售貨機上時,我忽然莫名心里一緊。
他停住腳步,轉過頭對我笑笑,慢條斯理地摘下眼鏡,拉起我一只手,把眼鏡放在我手心,深邃的雙瞳深不見底。然后用力握握我的手腕,輕聲說:“幫我拿著。”隨后竟一閃身便沖到了自動售貨機旁邊,速度之快令我完全無暇反應。
“啪啪”兩聲,只看見兩條黃色的紙帶拍在了售貨機面板上,隨后他右手按在售貨機面板上向右一劃,立刻劃出一道紅色印記,我后知后覺地發現,那是血跡。
自動售貨機在顫抖,我也在顫抖。
沒有聲音,依然沒有任何聲音,不同之處在于這一次是售貨機任人宰割,同樣之處在于我還是那個倒霉催的觀眾。
我向后跌坐在地,比起上一次最后給售貨機行了個大禮,似乎略有進步,只是姿勢不夠優雅。
齊天明已經解決了售貨機,神情一派輕松地向我走來。說實話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我只是看到他的背影和手臂的動作,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完全不明白,不過售貨機所在的地方只剩了一堆破銅爛鐵倒是格外刺目。他不由分說拉我起身,似乎是知道我腳軟地站不住,半推半抱地把我扶到墻邊。
“你撿回一條命。”他低頭看我,微笑著說,“這個怨靈我就收走了。另外——”他左手食指點點我的額頭,“——它抹掉的記憶我幫你恢復了。”
頭腦中霎時回憶起許多內容。
第一次和吃人自動售貨機的相識,并不是我所以為的那樣平靜,那之后的威脅、引誘數不勝數,只是那份記憶被全部抹掉,我竟還當它是個可以聽聽內心牢騷的對象。而它殺人的頻率,也并不是它欺騙我的近乎一個月一次,而是三四天就要吃掉一個人。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目光如此訴說著。如果它吃人的頻率如此之高,那周圍怎么會沒有人察覺,多人失蹤可不是小事情。
“你看看周圍。”齊天明示意我。
我緩慢地轉動腦袋,映入眼簾的是落滿灰塵的地面,殘破的天花板,臟兮兮的玻璃窗,裸露在外的管道電線,一切都在告訴我,這里至少兩個月沒有來過人了。
我感覺自己快要喘不上氣了。
全都想起來了,那時我目睹的被售貨機吞掉的男子,其實就是我自己!可是,我是怎么……
齊天明像是聽到了我內心的驚恐和疑惑,說道:“你的魂魄在最后一刻逃出了肉身。很幸運,你沒有死,但也不算活著,畢竟你的身體是沒有了。”
我看見他的嘴唇一張一合,但是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這個怨靈很狡猾,它利用你的魂魄來吸引其他人類,同時也掩護住它的氣息,所以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這里。”
他向我舉起右手。
我看見他掌心有隱隱的黑氣凝聚變幻,想必就是他所說的附身于售貨機的所謂怨靈。
“你——好吧,你的魂魄中了很深的幻術,以至于你竟然對所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還是和往常一樣上班下班,其實這棟樓早就因為不斷有人失蹤而無人使用了,包括你就職的公司,不,前公司。”他冷酷無情地說出我失業的現實,繼續說著,“侵入你所中的幻術不難,只是未免會對你產生一點影響,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我努力張口,感覺肌肉都完全不聽使喚了:“感覺怎么樣?我連身體都沒有了還怎么感覺?”
“看來你現在感覺不錯。提醒你一下,”齊天明平淡地說,“以后看見這種東西不要靠近,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最后幾個字他說得陰郁無比,我的冷汗又下來了。
只是以后,我還有以后嗎?我連工作都沒了!
大概是不忍看我滿臉的絕望吧,他躊躇了一下,忽然提議道:“那不如先跟我走吧。”
“啊?”
“你不會以為就你一個人遇到這種事吧?”他頓了頓,“可以先去我那邊待一陣子,在南方一個小鎮。你可以看看其他人怎么做,然后考慮考慮……你的未來。”
未來……多么遙遠的詞,此時卻擺在我面前了嗎?
“等等,你先告訴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有機會你會知道的。”
居然這樣糊弄我,我還想再問,又感覺腦袋越來越沉。齊天明扶住我的肩膀,說:“你現在情況不太好,不要想太多了。”
我掙扎著說:“那我先去把銀行卡里的錢取出來拿上。”
“……”
“跨省ATM取錢收費。”
“……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你已經沒有身體了嗎?”
“……那你去幫我取,把大頭取出來。”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現在什么情況?”
“知道啊,走之前吃一頓紅燒肉吧,南方的紅燒肉不好吃。”
“身體都沒有了還吃什么吃!”
“……”
以后會怎么樣,誰也說不準,或許更加危險,更加艱難,然而有一件事可以確定,我的生活來了一個急轉彎,我只希望,在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之前,能讓我忘記對黑暗濃重的恐懼,抓住最后的機會,且歌且舞且歡笑。
“為什么會是我?”
“因為你有心魔。”
我沉吟片刻,點頭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