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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給自己取號為“檻外人”、“畸人”,她喜歡莊子,渴望能夠像姑射山的仙子那樣遺世獨立,俯視眾生。
可她終究是人,而不是神。
所以她只能在自己給自己擺設的迷局之中掙扎,而不得自由。當內心的清凈蕩然無存的時候,她唯有通過追求外在的“干凈”來自我安慰。
而這樣的矛盾體注定是難以自洽的,也注定是悲劇的。
妙玉在《紅樓夢》中的第一次非正式地出現,應該是在第五回中,借由夢游幻境的賈寶玉之眼所看到的:
后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斷語云: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讀罷紅樓,回過頭來看這四句斷語,妙玉的一生似乎都沒能逃脫這個魔咒。
她所對應的曲詞是:
【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固然,《紅樓夢》中的女兒多悲劇,從上面的斷語和曲詞也可以大概看出,妙玉似乎在劫難逃。
可是,當我們揭去這一層悲劇的面紗,借助曹雪芹的文字和心血,深入到《紅樓夢》所影射的那個真實世界中去,深入到妙玉內心深處的那個真實世界中去的時候,我們又將看到怎樣的真相和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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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妙玉的出身,和黛玉頗有幾分相似:比如兩人俱是姑蘇人士,祖上也都是讀書仕宦之家,又都自幼多病,后來又都是父母雙亡,舉目無親,背井離鄉。而且,還都寄居在賈府。
當年,瘌頭和尚給了林如海夫婦兩個選擇,一是舍女兒出家,二是不讓她見外人也不許見哭聲。林氏夫婦沒選一,二也沒當真。倘若他們選擇了一,舍女兒出家呢?那會不會黛玉的一生就成了妙玉的一生了呢?
不妨大開一個腦洞:妙玉或許就是出了家的黛玉,黛玉就是未出家的妙玉?這兩人互為影子,一如賈寶玉至于甄寶玉一樣?
當然,這只是一個腦洞而已,我們還是回歸到《紅樓夢》的文本中來。
妙玉出場的背景是這樣的:當時整個賈府都在籌備一個非常大的項目叫“貴妃歸省”,正是為了這個項目他們專門建了大觀園,家里也專門買來了許多戲子、尼姑,以備禮儀之用。
管家林之孝家的在買了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之后,在跟王夫人匯報工作的時候,提到了妙玉:
外又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今年十八歲,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
因聽說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去年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精演先天神數,于去冬圓寂了。遺言說他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所以未曾扶靈回去。
曹雪芹借林之孝家的,透露出了關于妙玉的許多重要信息。除去她的出身和才情之外,又兼有她來此地的原因:隨師父來京瞻仰圣物;留在此地的原因:精通先天神術的師父遺言說她“不宜回鄉”。
這些事自然應該是林之孝家的買小尼姑的時候,打聽到的了。而且從下文可以看出,她已經跟妙玉有了初步的交涉,而且發出了入住賈府的邀請。
顯然,一開始妙玉并未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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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當然知道賈府是什么樣的地方,但是這樣的“邀請”對她來說,未免有些太低三下四了。
要知道,林之孝家的是在“采購”小尼姑的時候,順便“邀請”妙玉入住賈府的。倘若她直接答應了,那自己以后的身份,豈不一開始就低人一等,而與那些被買進來的小尼姑們處于同一階層了嗎?
所以她告訴林之孝家的,“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試問,這果真是妙玉內心的真實想法嗎?或許,她僅僅是想要以退為進,抬高身價。
那么,林之孝家的得了王夫人的命之后,叫書啟相公寫個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不知當時妙玉是上轎還是不上呢?是面無表情內心欣喜地上轎,還是忸怩再三不情不愿地上轎呢?
在第十七回的結尾,曹雪芹讓我們“不知后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然而事實是,曹公沒有兌現諾言——妙玉再次出現已經是遠在第四十一回了。
曹雪芹是自己忘記了這件事嗎?恐怕沒那么簡單。
從第十七回到第四十一回,狡猾的曹雪芹利用二十五回的間隔,稀釋了我們對于妙玉進賈府的情形的好奇和想象。這樣做的結果是,他省去了對這一情節的描寫,直接將妙玉面對第二次被“請”的反應留白給廣大讀者。
這樣做或許有偷懶的成分,但或許曹雪芹更多的是在為維護妙玉的形象而考慮:她清高自傲,不食人間煙火,前番剛說完“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接著便拿了請帖做了車轎進入賈府?
這似乎有些說不過去。
這樣的情節不但曹雪芹不忍心寫、不愿意寫、不會去寫,即便是寫了,讀者讀起來,也只是會覺得畫蛇添足,難免會有美食中突然吃出蒼蠅的尷尬。
這便是《紅樓夢》于無聲處吟唱,于無字處書寫的藝術了,這是留白的美。一個真正厲害的文學家,不但要知道怎么寫有字之書,更要知道怎么寫無字之書。
那么,在妙玉消失二十五回的中間,她在做什么呢?她后來又是以怎樣的身份,怎樣的情形出現的呢?前后對比我們便可以發現,在這“失去的二十五回”中,妙玉一刻也沒有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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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時隔許久之后四十一回中,看看妙玉的第一句臺詞是什么呢?
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p>
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p>
賈母接了,又問:“是什么水?”
妙玉道:“是舊年蠲的雨水。”
這段對話的背景是這樣的,劉姥姥二進大觀園,賈母帶劉姥姥及一干人等暢游大觀園。酒足飯飽之后順路來到大觀園中的櫳翠庵吃茶,而此時妙玉已然入住大觀園,成為了櫳翠庵的主人。
從這段對話中,起碼可以看出兩點:第一,妙玉精通茶道;第二,妙玉非常了解賈母。那么,這些功課自然是妙玉入住賈府之后在這“失去的二十五回”中暗暗做好的。
在此期間,妙玉同時應該對整個賈府的情況有了充分而全面的了解。不僅如此,或許她更是早已聽聞公子哥寶玉的性情和軼事,同時也和大觀園中的女孩子們如寶釵、黛玉結下了情誼。
因為就在前面伺候賈母等人吃茶的同時,妙玉悄悄拉了寶釵黛玉二人到自己后面的私房中去開小灶——吃“體己茶”。這里寫道寶釵坐在妙玉的塌上,黛玉更是一屁股坐到了妙玉的蒲團之上。
既然寶釵黛玉都已經來到了后面的私房,那自然是少不了寶玉的身影了。所以后面就出現了四人櫳翠庵品茶這經典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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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中,曹雪芹在茶杯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看是在寫茶杯,其實是在寫人。我們要弄懂曹雪芹究竟想要表達什么,只要弄懂這四只茶杯就好了:
第一只和第二只,是妙玉專門取給寶釵和黛玉的杯子。據說,這兩個是曹雪芹硬生生造出來的假古董,而且是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比如其中一個叫“【分瓜】瓟斝”,但是【分瓜】和瓟是兩種瓜,根本不可能合二為一,當然更不可能兼有、瓟、斝三種形狀的酒杯。
而且,這個器具本身其實是酒器,而妙玉則是出家人。再者,這樣的范制葫蘆器是明代以后才流行的,怎么可能晉朝的王愷就有了,還在宋元豐五年被蘇東坡見過呢?
那么,這件“假古董”的事情,是妙玉不知,還是曹雪芹不知?或者更可能是曹雪芹有意為之,從而因著器具的不真實,而讓妙玉這個人物也顯得虛幻和不真實起來?
以上是曹雪芹用這兩個杯子給讀者留下的問題。
第三個杯子的問題就比較明顯了,這個是“成窯的茶杯”。這杯子先是給賈母用的,賈母喝了半杯后,將剩下的半杯遞給劉姥姥,劉姥姥一飲而盡。
這個場景應該是被妙玉看在眼里,所以下人收杯子的時候,她特意囑托,“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p>
這是嫌劉姥姥用過了,嫌腌臜,不要了。后來寶玉想要討去送給劉姥姥賣了度日,妙玉更是放言,倘若那杯子自己用過,就是砸碎了也斷不給劉姥姥的。
妙玉這么“干凈”,不知和劉姥姥同飲一杯茶水的賈母,又將作何感想呢?當然,賈母是不會知道這些事情的。
有了第三個杯子做鋪墊,第四個杯子的問題就更加明顯了。第四個杯子是給賈寶玉用的:(妙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
曹雪芹刻意用了“仍將”二字,來暗暗強調妙玉的心理活動:這么一個愛干凈的妙玉,自己用過的杯子就算砸碎了也不送人,為什么偏偏就愿意甚至是故意,將自己日常飲茶用的杯子,給寶玉用呢?
妙玉這樣做,難道僅僅是因為寶玉比劉姥姥更“干凈”嗎?恐怕并非如此,那么她背后是否又隱藏著其他的動機和情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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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情種賈寶玉是不知道自己所用的綠玉斗正是妙玉日常所用的,所以才抱怨說給自己了個“俗器”來用。倘若他知道綠玉斗的來歷,那還不得高興到天上去!
除了給寶玉用自己的杯子之外,妙玉還說了一句比較可疑的話。當寶玉吃完茶,她刻意正色對寶玉說,“你這遭吃茶,是托他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p>
妙玉對“寶玉獨自來是吃不到茶的”這件事的強調,不僅多余而牽強,則更顯得她欲蓋彌彰,此地無銀了。
那么,寶玉自己來到櫳翠庵果真吃不到茶嗎?我看未必。
第五十回,海棠詩社眾人就著雪景作詩聯句,寶玉聯的不好,社長李紈要罰他,怎么罰呢?
“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里,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取一枝來,插著玩兒?!?/p>
這里,連老好人李紈,都不喜妙玉的為人,甚至連折她一支梅花都不愿意去?;蛟S即便李紈愿意去討,說不好按照妙玉的性格,她還真有可能討不到,白白的吃一個閉門羹。
寶玉要去,李紈說雪太大,要跟個人看著。黛玉就忙攔著,說,不要跟,有人跟著反而要不到了。
果真,不多久,只見寶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紅梅進來。
于是眾人就著梅花作詩。后來眾人聯句已畢,過了許久,寶玉又去了趟櫳翠庵,妙玉特地再通過寶玉送寶釵、黛玉兩人各一支梅花。
如此來看,這次是寶釵、黛玉借了寶玉的光,而得了妙玉的梅。可見寶玉獨自去櫳翠庵,不僅喝得了茶,而且乞得到梅。
乞梅的這件事,發生在第五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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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的再次出場,是在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的時候。
這天,她給寶玉送了一張小紙條,是粉紅色的箋紙,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p>
寶玉不知怎么回復,正要去請教黛玉,路上卻遇見了邢岫煙。而邢岫煙,是解開妙玉的又一把鑰匙。
原來她們曾做了十年鄰居。當初妙玉在蟠香寺修煉,邢岫煙就在同一個廟里租房子住,僅隔一墻。兩人自此熟絡,是貧賤之交,且又有半師之份。時隔多年又在賈府的大觀園中相遇,自此關系更加親密。
可是當寶玉給邢岫煙看了妙玉的拜帖之后,邢岫煙卻不由得笑了。她說,“他(妙玉)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么禮數?”
當然,話雖這么說,邢岫煙同時也給了寶玉答案。
原來妙玉認為古人中自漢、晉、唐、五代、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兩句是宋朝詩人范成大寫的,鐵門檻意指世家大族,土饅頭為墳墓。
妙玉自稱“檻外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因此寶玉的回帖謙稱自己是檻內人,她便喜了。又,妙玉常贊莊子的文,也自稱“畸人”,意為世上畸零之人。倘若回她“世人”,謙自己乃世上擾擾之人,她便又喜了。
這些話都是出自妙玉好友邢岫煙之口,可見這個閨蜜還算稱職,很了解妙玉為人。而且,連她也都說妙玉為人放誕詭僻,難怪乎連老好人李紈也不大愿意去招惹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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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曹雪芹筆下,妙玉的最后一次出場是在七十六回,這次的出場也很是詭異。當時是中秋佳節,賈府中人賞月之后各自散去,獨湘云黛玉二人沒有去睡。
這也難怪,中秋佳節本來是闔家團圓的日子,而此時的黛玉已然父母雙亡,加上她自己多愁善感,難免又要倚欄垂淚。
湘云為了安慰黛玉,便要中秋夜賞月聯詩。于是二人到凸碧山莊這個清凈無人的地方賞月,此時看家的婆子們早已睡下,時候已經很晚了。
此時二人看著皓月竹影,如置身于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疊紋,頓覺神清氣爽,便你一句我一句聯起來。
只是因為黛玉心境悲涼,二人的詩句也愈聯愈凄,待到“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之句,已然不能繼續再聯下去。
此時萬籟俱寂,突然欄外山石后轉出一個人來,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不必再往下做?!?/p>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妙玉。而這個時候已是凌晨了。
后面的情節便是,妙玉請二人到櫳翠庵烹茶。然后以一己之力,將湘云、黛玉二人所聯詩句的凄涼之風扭轉過來,二人看了,俱是稱贊不已。
在這一情節中,曹公表面上寫的妙玉的詩才,但是卻未必沒有暗暗寫妙玉的內心。
為什么妙玉和湘云、黛玉二人,會在中秋佳節的深夜不約而同的來到凸碧山莊這個清凈無人的地方呢?
這樣的“偶遇”,并不僅僅是偶然。更因為她們內心有著類似的悲傷和凄涼。
9
妙玉雖是帶發修行的出家人,卻同時也是一個花樣年華的青春少女。在中秋節這個團圓的日子,她又怎能不會想到自己逝去的雙親和圓寂的師父呢?
而此時,她又寄人籬下,日后又將怎樣呢?她雖然對寶玉情愫暗生,可是自己的身份卻是出家人。不但要壓抑自己的情感,即便能夠表達出來,她同寶玉怕也不會有什么結果。
人在悲傷的時候,總是想一個人靜靜,一個人走走。去一些僻靜的地方,沒有人的地方,卸下所有的偽裝和面具。靜靜地,放縱一下自己的悲傷。而后,再戴上面具,隱藏好自己,堅強起來面對生活。
或許那個中秋夜,那個凌晨,妙玉正是這樣一步一踱,不知不覺來到了凸碧山莊,卻無意中發現了兩個和她類似的人。
而直到此時,妙玉才真正展現了自己的詩才,那是連林黛玉都要稱贊不已的詩才??上У氖牵竺娴那楣澪覀冊僖部床坏皆恕?/p>
高鶚所續寫的關于妙玉的故事,大體方向不錯,只是未免寫的籠統、武斷,而又殘忍、粗糙。
我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妙玉在八十回之后的故事了,而她的結局也許不該只是被突然出現的強盜所擄走這么簡單粗暴。
但是即便不能知道妙玉的結局,我們仍然可以通過前八十回那為數不多的描寫,來深刻的認識這個鮮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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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本身就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
一方面她喜愛老莊的思想,以檻外人自居;另一方面卻又禁不住拜帖和車轎的邀請而入住賈府。
一方面她是修行之人,向往清凈的境界,本應該斷絕七情六欲,清心寡欲;另一方面卻又對寶玉暗生情愫,將自己杯子給他用,在他生日送去粉紅色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拜帖;
她的一生都是在“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的矛盾中掙扎,沒有人可以對她施以拯救,她自己也不能夠完成自救。所以她“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的悲劇,幾乎是注定的,也是難以避免的。
而妙玉這個人物形象之所以那么吸引人,或許就在于她的真實。
她像極了我們患得患失的每一個人,出世和入世的矛盾,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也展現出了巨大的生命的張力。
或許,妙玉正像是她的櫳翠庵中,那如胭脂一般迎著雪色盛開的紅梅。她就在那一片白茫茫大地中,孤獨而又凄美地盛開著,鮮艷而又莊重。
可是她還是太虛幻,太不真實了。
當烈日融化積雪,當風雨吹打大地,當這個世界還原他最真實的面貌的時候,紅梅早已凋零,妙玉從此難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