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絳唇·靜安

作者:遙不可及????

(壹)

南宋咸淳元年冬,臨安城下了一場雪。

正值新春佳節,這場雪來的極是時候,落在行人如織的長街上,仿若像是鋪上了一層輕軟的鵝毛氈。

不遠處的某座碼頭上,姚牧之望著凝著碎冰的湖面,搓了搓凍的通紅的雙手,濃厚的雙眉上落著數片細雪,仿佛隨時都會墜落。

作為主管三萬禁軍的殿前都指揮司,此時他原本應該在煙雨樓內與禁軍的兄弟們把酒言歡,奈何卻在臨行前因為宮里的一道旨意,不得不來到了這座清冷的碼頭。

也許是感受到了姚牧之心中的不耐,站在他身邊的一名年輕親信小心翼翼的開口說道:“大人,那位傳聞中的公主真的存在嗎?”

姚牧之斜著眼望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的說道:“陛下親自賜予的封號,難道還能有假?”

那名年輕親信回頭望了一眼身后那些神色凝重的禁軍士兵,壓低著聲音說道:“坊間都在傳言,說這位公主根本就不是正宗的皇室血脈,而是金人的余孽。”

“這種話以后不要再說。”姚牧之聞言神色驟然一變,語氣冰冷的說道:“否則即便是你有九個腦袋,也不夠提刑司那群瘋狗砍的。”

聽到提刑司這三個字,年輕的親信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不敢再多言。

沒過多久,一支被數艘斗艦環繞的樓船忽然出現在了漫天的風雪中,沿著寬闊的湖道緩緩駛來。隨后只見兩名穿著貂裘,坦胸露懷的胡人拋錨架板,將樓船平穩的停靠在了碼頭一側。

雪勢漸大,清冽的寒風攜著無數細密的雪花涌來,片刻間便迷亂了視線。

便在這時,一名被數十位護衛簇擁的白衣女子從船舫內走了出來。

這名女子戴著帷帽,臉上遮著一層輕紗,看不清容貌,但想來應該很美。

數不清的紛揚雪花落在她漆黑如瀑的長發上,就像是落進了墨池,綴著幾許霜白。

“殿前都指揮司姚牧之,叩見靜安公主千歲。”看著那道逐漸走來的身影,姚牧之上前一步,神色恭敬的跪倒在地,高聲道:“末將奉旨前來接駕。”

伴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場上頓時響起了一陣叮當的窸窣聲,數百名禁軍士兵在姚牧之的身后黑壓壓的跪成一片。

“都起來吧。”白衣女子看著這一幕,語氣清冷的說道:“帶我去見皇兄。”

晨光微熹,從文德殿的地面移至梁柱上,照著殿內沉默不語的文武百官。

當朝太師賈似道看著那名坐在龍椅上的年輕皇帝,半瞇著雙眼,仿佛就像是一只乏倦的野獸。

“朕不想聽你們廢話,”年輕的皇帝神色激動的說道:“朕只想知道為何北元會突然出兵圍困襄陽。”

“襄陽城乃我國之西門,因此若襄陽失,則江陵失。江陵若失,長江天險則會不攻自破,北元鐵騎便可一路南下,直取我臨安都城。”年已半百的兵部尚書王董抬頭望了一眼賈太師,方才開口說道:“還請圣上即刻下令,讓北伐軍火速馳援襄陽。”

“王尚書此言甚得朕心,諸位愛卿以為如何?”皇帝趙禥看著殿內的百官說道。

百官不語,但目光有意無意間盡數落向了立于年輕皇帝身前的賈太師。

趙禥看著這一幕,眼中微微閃過了一道寒意,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臣倒是以為,此事不足為慮。”不知過了多久后,賈似道睜開了渾濁的雙眼,隨口說道:“北元率大軍進攻襄陽,無非就是窺竊江南之地多富裕,只要我們派使團前去和談,增加每年的進貢數量,想必北元也不愿真的大動干戈。”

“陛下以為如何?”賈似道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微弱,但落在眾人的耳朵里卻不亞于響起了一道雷霆,令人不寒而栗。

“賈太師此言有理。”戶部尚書此時站出來說道:“如今陛下才剛登基不久,若是此時選擇大動干戈,民間難免會有怨言,更何況北伐軍現在仍在山東境內平亂,又哪里有時間去支援襄陽?”

“臣也以為北元此舉無非就是殺雞儆猴,想要從我朝獲取更多的好處。”侍衛馬軍司李陽拱手說道:“與我大宋將士與百姓的性命相比,那些都只不過是身外之物,大可給他們就是,何必一定要再生禍端?”

“臣等附議。”其余的官員此時也紛紛站了出來附和道。

“附你媽的鬼議啊。”然而下一刻,殿外忽然傳來了一道清冷的聲音。

與此同時,那位在殿外早已等候多時的殿前太監高聲宣道:“靜安公主駕到。”

…… ……

…… ……

風雪漸停,寒風呼嘯,吹散了如鉛般陰沉的云,落下一道天光。

大殿內一片安靜,無數目光落在了那道迎著風雪而來的身影上。

“靜安見過皇兄。”白衣女子沒有理會周圍投來的那些復雜的目光,攜著淡淡的天光走到殿前,朝著那名年輕的帝王微微行了一禮,隨后說道:“剛才是哪個狗雜碎要求和的?”

聽到這句話,朝堂上頓時響起了一陣吸氣聲。

“靜安,不要胡鬧。”

趙禥這時開口說道:“這里是朝堂之上,不是在北方的草原,言語莫要如此粗鄙。”

“既然皇兄說我粗鄙,那我們就來點講道理的。”

白衣女子轉過身看著眼前的百官,語氣冰冷的說道:“諸位為何見本宮而不跪?莫非我大宋的律法在你們眼中就是一張廢紙?”

聽到這句話,眾人哪敢造次,紛紛跪地口呼公主千歲,但唯有賈似道依舊站在原地。

靜安公主走到他的身前,神色倨傲的看著他說道:“你為何不跪?難道是本宮不配?”

賈似道微微低首,開口說道:“老臣年事已高,身子骨弱,不方便行此大禮。”

“年紀大了那就回家去種地,賴在這里做什么?”

靜安公主冷冷的說道:“不要以為本宮不知道你這條老狗,素來喜歡以權臣自居,但皇兄愿意忍你讓你,并不代表本宮也愿意。”

這句話聽著有些刺耳。

賈似道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靜安公主說道:“公主一路長途跋涉,又是初來臨安,想必對朝堂之上的事情還不甚了解,因此老臣建議您不妨先行移步前往宣和殿休息。”

隨著賈似道的話音落下,殿外的陰影中驀然多出了數十道神色冰冷的禁軍士兵。

但就在這時,殿外忽然傳來了數道悶響,緊接呼喊聲與兵器的摩擦聲逐漸響起,而且越來越近,直至一名渾身染血的禁軍士兵重重的落在殿外的青石地上。

朝堂頓生混亂,有官員下意識的就想從正門逃離,卻很快被數十名魁梧的身影重新押回殿內。

“靜安,你這是要做什么?”趙禥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開口說道:“還不快給朕住手!”

“皇兄莫要著急。”靜安公主語氣淡漠的說道:“欲先攘外,必先安內。我只不過是替皇兄做出一些決定罷了。”

“另外這些胡人都是我從草原上帶回來的勇士,皇兄不用過于擔憂。”

說完這句話,她的細眉微微一挑,看著眼前的賈似道說道:“老狗,現在你要跪嗎?”

賈似道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神色不復平靜。隨后只見他緩緩的伏下身子,語氣恭敬的說道:“老臣叩見公主千歲。”

“早這樣不就好了?”靜安公主居高臨下的望著匍匐在身前的賈似道,而后走到趙禥的身旁,低聲耳語道:“皇兄覺得這場戲演的如何?”

趙禥朝著她悄悄伸出了大拇指,但語氣卻故作憤怒的說道:“靜安!賈太師乃是我朝重臣,你怎能如此羞辱他?”

靜安公主說道:“本宮本就是一介女子,不知道何為國之重臣,但本宮今日卻想替我千萬大宋子民問一句,北元,我們到底是打還是不打?”

這句話看似在問趙禥一人,實際上卻是在問朝堂上的每一位官員。

“朕當然愿意打!”趙禥面露難色的說道:“可現在朝堂之上哪里還有人可以擔起這份重任?況且現在亦不是太祖所在的那個兵強馬壯的時代,朕又該拿什么去打?”

靜安公主搖了搖頭,說道:“如今各地百姓因不滿元軍暴行,紛紛揭竿起義,一心先要歸宋,但朝廷卻寧愿龜縮在這小小的臨安之地,也不肯出兵相助,照此下去,臨安城只會成為第二個汴京,而今日在場的諸位,也會永遠被印上亡國奴的名號。”

“戰爭并非兒戲,如今元軍坐擁百萬大軍,又先后吞并河北、山東二省,威名遠揚,我等又如何能夠守住襄陽?” 兵部尚書王董厲聲道:“難道公主非要置我大宋于水深火熱中?”

靜安公主語氣平靜的說道:“當年孫劉聯軍尚可在赤壁之戰擊退曹操百萬大軍,更何況我朝據有長江之險,身后不但有江南各省的稅收支撐,北方亦有無數想要歸宋的義軍,若能將這股力量凝成一團,元軍又有何懼?”

“公主殿下說的輕巧,但縱觀歷朝歷代皆是南不勝北,北元現已占據天時地利,兵多且將廣,試問誰人可攖其鋒?”某名官員出聲說道。

靜安公主說道:“我大宋自建朝以來,歷經三百余年,先有岳家軍力憾大金,后有楊家將滿門忠烈,力保我大宋國運不衰,此為天時。我軍以長江漢水為天塹,使北元鐵騎多年始終無法踏入一步,此為地利。如今北方諸省年年戰亂,皆因宋人不甘為北元奴役,渴望重新回歸大宋懷抱,此為人和。既然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朝,何愁有不勝之理?”

“公主殿下即便說的再好又有何用?”侍衛馬軍司李陽這時站出來說道:“將士們聽聞襄陽遇襲,早已人心惶惶,哪里還有一戰之力?”

“這件事情很簡單。”靜安公主波瀾不驚的說道:“還請皇兄下旨,本宮愿連夜前往襄陽,與守城將士同生死,共進退。”

“胡鬧,當年皇叔祖一脈只剩你一支獨苗,朕怎么可能置你的生死而不顧?”趙禥毫不猶豫的回絕道:“我大宋男兒千千萬,何必要你親自前往?”

“皇兄不必勸阻。”靜安公主隱藏在輕紗下的嘴角微微揚起,笑道:“本宮既然生在帝王之家,自然就要替皇兄承擔起這份責任。”

“可朕…”

“懇請皇兄下旨。”趙禥的話語還沒說完,很快就被靜安公主出言打斷。

短暫的沉默后,趙禥看著靜安公主明亮的雙眸間露出的堅定神色,忽然轉身取下懸掛在殿內的君王劍,一劍劈開了身側的桌案。

“即日起,膽有再敢談求和者,一律如同此案。”

(貳)

北元大軍南侵襄陽的消息,就像是一場山火,迅速燃遍了整個南宋。

或許是因為以賈似道為首的求和派,被皇宮內的那對兄妹大肆清洗的緣故,臨安城這次的反應極為迅速,數道圣旨從御書房內連夜發出,命令山東境內的北伐軍馬上回撤,與南大營的軍隊匯合,不惜一切代價馳援襄陽。

同時以煙雨樓為首的情報組織,在北元都城于燕大肆散布元軍大敗的流言,企圖煽動北方各地發起暴亂,然而最令人震驚的莫過于那名剛剛才從草原返回臨安的靜安公主,竟決定親自帶著三萬御林軍奔赴襄陽戰場。

這件事自然遭到了群臣的反對,據說御史中丞甚至在大殿上不惜以性命相要挾,也要阻止那對兄妹棄臨安都城安危于不顧,貿然支援襄陽的愚蠢決定,然而靜安公主只用了兩句話便令那位御史中丞羞愧而退。

“襄陽要是沒了,臨安還能堅持多久?”

“如果你真要死,請和本宮一樣,選擇死在元人的刀下,而不是在這里做一個沽名釣譽之輩。”

沒有人知道,為何靜安公主在這件事的處理上會如此的雷厲風行,根本容不得半點反對意見。但實際上,只是因為沒有人知道元軍的戰斗力究竟有多可怕。

而靜安公主則不同。

她生于草原,長在草原,所以她很清楚那些將金國踏成齏粉的大元鐵騎,到底擁有怎樣強大的破壞力。

和這樣的對手相比,南宋的軍隊就像是只會哭泣的少女,因此一旦失去了襄陽城這道堅固的屏障,整個宋朝就將迎來一場滅頂之災。

這也是她無論如何都堅持要調動全國軍馬,力保襄陽城不失的原因。

羽林軍出城的當天夜里,趙禥看著星光下的戎衣少女,開口說道:“靜安,等你得勝歸來,朕的位置便給你坐。”

這句話其實說的很有意思。

趙禥年幼患疾,無法生育,這也注定了未來的皇太子只能從其他王爺的子嗣中挑選。

當初趙禥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被過繼到先帝名下。所以從這一點上而言,擁有徽宗、欽宗兩位帝王血脈的靜安公主,要比他更加適合成為大宋的天子,反正歷史上女子為帝的事情又不是沒有發生過。

但靜安公主卻覺得這句話很沒有意思。

“你是大宋的皇帝。”她看著眼前的年輕君王說道:“再說做公主挺好的,至少皇兄還能寵我疼我。”

說完這句話,她便轉身上馬離開。

看著那道逐漸融入鋼鐵洪流的妙曼身影,趙禥微微笑道:“朕會在臨安等著你。”

…… ……

…… ……

時光如水,轉眼三年已過。

今夜的襄陽城有些清冷,厚重的城墻上布滿了刀劍刮碰的傷痕,看著就像是被野火燎過的荒原。

靜安公主站在漢水欄畔,望著夜空里的那輪月亮,沉默不語。

這三年內,北元先后發起了大小數百次的進攻,皆沒能夠突破襄陽的外城,但隨著樊城守將王整的叛降,襄陽城唯一能夠與外界相連的通道徹底被元軍堵死,如今城中糧草匱乏,四面皆敵,北伐軍偏又在馳援的路途中遭遇元軍偷襲,慘敗而逃。

想著這些問題,她的細眉微微蹙起。

便在這時,一名素衣男子走到她的身側,沉默片刻后說道:“殿下,煙雨樓最新送來的消息,王整的軍隊就在峴山腳下駐扎。”

靜安公主抬起頭望了一眼這名叫做籣遙的年輕將領,開口說道:“消息的來源準確嗎?”

籣遙說道:“是癡梅派小天真親自送來的。”

聽到癡梅這個名字,靜安公主微微愣神,隨后說道:“我知道了,稍后你去告訴呂將軍,本宮今夜需要兩百輕騎。”

籣遙有些吃驚,問道:“殿下想要做什么?”

“我要活捉王整。”靜安公主沉默了一會,開口說道:“樊城兩萬駐軍因他一人而慘遭元軍屠戮,本宮身為大宋公主,自然要替那些士兵討回一個公道。”

籣遙看著她說道:“殿下應該清楚,城外的元軍足有十萬之眾,僅憑兩百輕騎,即便能夠殺入峴山軍帳,也絕無可能活著回來。”

靜安公主說道:“襄陽城還有呂將軍。”

“呂將軍是賈似道的親信。”籣遙提醒道:“若非殿下親自坐鎮襄陽,只怕他早就成為了第二個王整。”

靜安公主想了想,神色平靜的說道:“其實你也應該明白,襄陽城的失陷只是時間問題。但無論是樊城的那些守軍,還是這些年馬革裹尸的將士們,他們都是我大宋的子民。”

“在他們生時,本宮無法給他們安寧的生活,難道他們為大宋的社稷江山而赴死的時候,本宮也不能替他們討回一個公道嗎?”

籣遙說道:“殿下應以大局為重。”

靜安公主搖了搖頭,說道:“就算是皇兄下旨,本宮也不會改變心意,至少我要讓這個世間知道,大宋不會忘記任何一個子民,更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叛徒。”

籣遙抬起頭,看著那張漾著星光而顯得有些不太真實的美麗面容,說道:“末將知道了。”

…… ……

…… ……

當天夜里,一支由兩百人組成的宋朝輕騎從北門而出,直奔峴山腳下。

但領頭的卻不是靜安公主,而是那名叫做籣遙的年輕將領。

隨后,駐扎在峴山腳下的元軍大營生起了一陣狼煙,隱約還可以聽到有元軍高呼著“敵襲”。

漫天的殺聲中,年輕的宋將單槍匹馬闖入元軍大營,一槍挑落了王整的人頭。

月色下,籣遙朝著襄陽城的方向遙遙舉起了手中的鐵槍,清秀的容顏上沒有疲倦,只有一絲淡淡的笑意。

“叛我大宋者,一律當誅!”

說完這句話,籣遙一槍將王整的頭顱甩落,沖向了前方不斷涌來的元軍。

不遠處的某座山丘上,一名身形魁梧,戴著鎏金棉帽的中年人朝著圍聚在身旁的將軍們說道:“倘若宋人都有此人之勇,諸位以為如何?”

長久的沉默后,站在中年人身旁的某名元軍將領,望著如雨般落向峴山的流箭說道:“大宋將永不覆滅……“

王整被擊殺的消息很快就在第二日傳遍了整個襄陽城,特別是昨夜響徹夜空的那句“叛我大宋者,一律當誅”更是流傳在千家萬戶中。

一時間襄陽城的軍民士氣大振,就連那位整日愁眉苦臉的呂將軍也在這一刻舒展了眉頭。

但靜安公主卻是唯一的例外。

晨光初照,微風拂過了她耳畔垂落的青絲,也拂過了她手中那張寫著墨字的黃紙。

紙上只有一句話。

“殿下想要的公道,末將去討回。”

“何必呢?”靜安公主抬起頭,望著城外漫天的黃沙,負在身后的雙手緩緩握緊,被指甲割破的掌心,染上了一抹血色。

(叁)

咸淳九年春,大宋南方的某座村莊內,有名農夫叫做許源茂。

年輕時他曾在南大營從過軍,與金人和北元都打過仗,只是和那些戰死在沙場的兄弟們相比,他僅僅只是付出了一條腿的代價。

這些年他憑借著當年的退伍費娶了村頭張獵戶家的女兒,還生了兩個兒子,按理說日子也算是過的自在。

然而某日,他忽然在茶館內聽說襄陽城已經被元軍圍困了六年,隨時都有可能被攻破,而朝廷這些年派往襄陽的近二十余萬軍隊,也盡數倒在了元軍的鐵騎下。

當天夜里,他罕見的在飯桌上走了神,即便妻子就在身旁喊了數聲,他也沒有聽到。

“你怎么了?”察覺到自家丈夫的情緒有些不太正常,妻子有些擔憂的問道。

許源茂裝作不經意的說道:“聽說襄陽城就快失守了。”

妻子說道:“那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呢?”

許源茂說道:“當年我和那群元人打過仗,這條腿也是那個時候丟的,所以我想過去看看。”

妻子手中的筷子猛然滑落,看著他說道:“你瘋了嗎?你一個跛子過去干什么?難不成你還要把命丟到那里不成?”

許源茂猶豫了一會,說道:“但我好歹也是大宋男兒,這個時候要是不去,那叫什么事啊?況且這些年我的弓術也大有長進,要不然你們哪里能吃到山里的兔子咧?”

“不行,我不允許你去。”妻子紅了眼眶,說道:“你難道不為了這個家考慮嗎?”

“國之將亡,何以為家?”許源茂輕咳了兩聲,安慰道:“聽說元人那邊流行扎辮子,反正我是不喜歡。”

妻子原本還想在勸阻兩句,但看著自家男人那雙明亮而堅定的瞳孔,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放心,我命大著咧。”許源茂抱了抱一旁的妻子,說道:“今夜我就出發。”

妻子沉默不語,轉身從墻角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些粗衣,整理好后遞到了許源茂的手中。

一旁的女兒這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識的問道:“爹爹,你要去哪里啊?”

許源茂笑著摸了摸孩子的頭,說道:“爹爹要去打仗了。”

女兒開心的說道:“那爹爹一定要打贏!”

許源茂說道:“放心,爹爹一定會贏的。”

…… ……

…… ……

七天后,襄陽城北的某座山林內,一支元人的騎兵正在巡邏。

便在這時,一支羽箭忽然從茂密的樹叢從準確的射進了最前方那名元人騎兵的額間。

這支羽箭的樣式看著有些粗糙,箭頭卻很鋒銳,一看就知道是平日里沒少精打細磨。

巡邏的元軍輕騎兵大吃一驚,隨后迅速的鎖定了箭矢飛來的方向,揮舞著手中的馬刀嗷嗷的沖了過去。

許源茂躲在樹后,看著越發接近的元兵,拉滿弓弦,心想老子臨死前一定要再射中一個,不然豈不是虧了?

然而下一刻,密林間忽然響起了密集的破空聲,一陣箭雨猛烈的從四周的叢林內飛出,當場就把這支二十余人的元軍巡邏隊射成了刺猬。

沒過多久,山林內陸陸續續的走出了近百道身影,他們有的拿著獵叉,有的握著鋤頭,但大部分人手中都握著自制的長弓,一看就知道只是普通的百姓。

或者說他們現在只是百姓,但卻是曾經的宋軍。

這些人的年齡都在四五十歲左右,皮膚布滿了風霜,但笑容卻看著很憨厚。

“牛首鎮王大明,咸淳二年退伍,之前是鎮北軍甲丁貳組的哨兵,各位怎么稱呼?”

“許源茂,咸淳元年退伍,南大營陪戎校尉。”

“陪戎校尉有什么?老子五年前退伍的時候還是北伐軍的飛騎尉呢!”人群中某名農夫打扮的中年男子說道:“大家這是都準備去襄陽?”

“要不然呢?”另一名獵戶說道:“聽說這幾年收的那些新兵蛋子被元人殺了不少,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換做俺父親當年所在的背嵬軍,給俺三百騎就能沖破元軍的大營,直取敵軍主帥!”

類似這樣的場景與對話在襄陽城附近還有很多,很多都是當年因為受傷,或是年限到了而從軍隊退伍的老兵們。

他們離開家鄉,自發的組織在一起,從不同的地方紛紛趕來,只是想為大宋再出一份力。

根據戰后的統計,僅僅只是荊湖北、荊湖南二省,就有超過三萬人的退伍士兵參與了最后的襄陽保衛戰,而這群人大宋最可愛的人,最后能夠回到家鄉的甚至還不足十分之一。

…… ……

…… ……

咸淳九年二月,數十萬元軍將襄陽城徹底變成了一座孤城。

面對這樣一支舉世無敵的軍隊,別說是群山荒野間那些令人頭痛的退伍軍,即便是臨安城裝備精良的羽林軍,恐怕也絕不是對方的對手。

就在這時,元軍派出了一名使者,趁著夜色來到了城主府。

“大汗的意思很簡單,因為你們守城的意志和決心令他十分的感動,所以只要你們愿意投降,他可以保證不會傷害你們的性命。”

搖曳的昏黃色燭光中,那名神色倨傲的元軍使者看著眼前的靜安公主與襄陽府安撫使呂文煥說道:“不知貴軍是否愿意接受?”

靜安公主說道:“回去告訴你家大汗,只要本宮還在,宋朝的鐵血男兒還在,他就永遠不可能攻下襄陽。”

使者聞言冷笑道:“大宋如今哪里還有男兒?”

靜安公主沉默了一會,開口說道:“你想死嗎?”

那名使者神色一愣,隨后說道:“既然殿下不愿意聽實話,那我也就不廢話了,只是殿下可否告知為何而不降?這樣我回去也好和大漢有個交代。”

靜安公主說道:“因為宋人永不為奴。”

待到那名使者離去后,呂文煥方才說道:“殿下,襄陽城只怕是守不住了。”

??????? 靜安公主抬起頭,望著城內那些因為疲憊席地而眠的宋朝將士,語氣平靜的說道:“我知道。”

“不如殿下今夜就率羽林軍突圍吧,我會帶領守軍會盡量拖住元軍的進攻,掩護您的行動。”許久后,呂文煥看著她說道:“這幾年,承蒙殿下關照了。”

“本宮當年離開臨安的時候,就曾經說過要與襄陽城同生死,共進退。”靜安公主說道:“更何況若是襄陽失陷,天下哪里還有我大宋子民的安身之地?”

“只要能活下去,那就是好的。”呂文煥說道:“還請殿下為了這天下的黎民百姓暫且撤離,待到時機成熟之時,再為死去的將士們報仇雪恨。”

“你不必再說了。”靜安公主抬起頭望著夜空中的璀璨星河,最后說道:“本宮的封號既為靜安,便是希望我大宋歲月靜好,國泰民安。”

說完這句話,她便轉身離開了城主府。

…… ……

…… ……

三天后,元軍耗費數年組建而成的近百輛巨型投石車,同時向襄陽城發起了猛攻,沒過多久,襄陽的南門就傳來了失守的消息,數百名手持馬刀的元軍沖進城內,與早已疲倦不堪的城衛軍展開了殊死的搏斗。

當靜安公主帶著數百名士兵趕到南門的時候,正巧看見了一名年輕的宋軍士兵用手中的長槍,刺穿了前方元軍將領的胸膛。

“此人是誰?”

不遠處的一名校尉開口說道:“是下官屬下西營甲丑隊的李恨水。”

“救人。”

聽到這句話,圍在靜安公主身旁的羽林軍第一時間就抽出了長刀,沖向了破城而入的元軍。

然而下一秒,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音忽然在天地間響起。

伴隨著無數鐵蹄的落下,大地震動不安,戰馬的嘶鳴聲聲而不絕。

看著城外漫天飛舞的黃煙,襄陽城所有的軍民,在這一刻都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因為這同時也意味著北元軍的鐵騎很快就會沖進城門,將整座襄陽城化為人間地獄。

便在這時,元軍后方的群山中,忽然走出了一支軍隊。

嚴格意義上而言,這并不算是一支軍隊,因為他們的裝備太過簡陋,有的人甚至只握著一根木棒,臉上和衣服上落滿了風塵。

這支軍隊里的人們在見到眼前的元軍大營后,眼神驟然明亮,隨后悍不畏死的朝著數倍于己方的敵軍陣營發起了沖鋒。

其間有人跌倒,但很快又爬起來,握著手中的兵器再次沖向了元軍的士兵。

領頭的那名宋人望著不遠處籠罩在烽火狼煙的襄陽城,目眥盡裂,高聲喊道:“山東省義軍前來支援襄陽!”

說完這句話,他很快就和部下殺進了元軍的營帳中。

緊接著,又有一支軍隊從群山的另一側走出,這支軍隊的裝備看起來似乎還不如先前的那支義軍,但他們的神色卻同樣十分欣喜,聲音也同樣很嘹亮。

“陜西省義軍前來支援襄陽!”

隨后越來越多的聲音在襄陽城四周響起。

“河北省義軍前來支援襄陽!”

“京西省義軍前來支援襄陽!”

“北伐軍甲丁叁組張志勇!前來支援襄陽!”

“南大營西路軍前來支援襄陽!……”

這些義軍的出現瞬間就打亂了元軍攻城的計劃,甚至就連先前被打散的北伐軍與南大營都重新自發的組建而來,如同洪水般涌向了元軍的軍營。

他們不眠不休的行走了數個日夜,終于在大宋最需要他們的時候趕到了戰場。

即便他們現在已經疲憊不堪,但沒有人敢否認,這些都是真正的大宋男兒。

…… ……

…… ……

靜安公主站在倒塌的城墻外,沉默的看著這一幕,開口說道:“眾將士可愿隨我出城殺敵,共同捍衛我大宋疆土!”

某名只剩下一只手的士兵擦了擦臉上不知何時落下的淚痕,仿佛用盡了吃奶的力氣,高聲應道:“愿追隨殿下,死戰不退!”

“愿追隨殿下!死戰不退!”

這一刻,所有的人仿佛都不再恐懼,同時發出了陣陣怒吼。

其聲震天動地!泣鬼驚神!

靜安公主面帶微笑的看著這群令人敬畏的大宋將士,開口說道:“誰說我大宋無男兒?”

誰說大宋無男兒!

君不見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君不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君不見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君不見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君不見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君不見....鐵馬冰河!入夢來!

…… ……

…… ……

咸淳九年,襄陽城失陷,守將呂文煥力竭降元。

六年間宋元為了爭奪這個歷來被稱為兵家必爭之地的水陸交通要塞,幾乎集結了當時世界上最精銳的騎兵和水軍,動用了當時能夠找到的一切先進武器,雙方的死傷人數超過了四十萬人。

其間南宋曾分別十五次派兵支援襄陽,均以失敗告終。

六年后,臨安城被攻陷,延續了整整三百余年的大宋王朝至此滅亡。

白云千載空悠悠,即便是在很多年后,襄陽城的城墻上似乎還能經常聽到一聲輕微的呢喃。

“本宮的封號既為靜安,便是希望我大宋歲月靜好,國泰民安。”

…………

…………

“后來呢?后來呢?蘭兒還想聽?”

“哈哈哈,蘭兒快跟你嫂子去收拾房間去,下次咱給你講新故事!”

“好!哥哥最好啦!嫂子!嫂子!我來啦我來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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