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一.

我喝了一些酒。

其實我喝了很多酒。

頭開始一陣陣發暈的時候,我在想,他究竟什么時候才會出現把我攔下。

這是我們分開的第20天。然而分開前的20天,我們才剛剛在一起。

有多久了呢?我們的相識。

似乎已經久到只用發黃的老舊照片和同穿一條開襠褲才能形容。

可我才不過剛剛遇到他。

太快的時間線,像是被上帝不耐煩的快進著——我甚至能聽到老爺子嘴里發出來的嘖嘖聲。

我喝了口酒,小腦開始發燒。

剛剛站起來接水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已經走不成直線了。

這才對。

這才有點喝酒的樣子。

我多希望自己能醉。醉后什么都不記得了,更好。

頭皮發麻放大了所有潛在的感官接收器。我的知覺變得異常靈敏。

于是我聽見了他的聲音。

他站在世界的彼端,在午后的陽光中,慵懶的,灑脫的,甩出手里的釣竿。

我愣了愣,覺得好笑。

他的呼吸聲均勻的響在我耳畔。我知道他現在心境很沉穩——如果不算上那一絲絲的洋洋自得。

他又在釣魚了。

這個愛好曾經被我狠狠嘲笑過,我總覺得這是中老年人才會樂的去做的事。

他卻不同意,一臉義正言辭的說,這是磨練人心性最好的辦法。

后來再回味,我才感覺到這話中的嘲諷意味。

最愛磨練心性的人變得急躁。

最不耐煩的人卻已心如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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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他叫吳邪。

是的,跟那本知名盜墓小說的主人公同名。

好死不死還偏偏也住在杭州。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正在逗小黃瓜玩。初春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給他整個人鍍上了一層金邊。追著小黃瓜后面跑過來的我,只看一眼,驚為天人。

我從沒有哪個時刻像那時一樣震驚。

見君方知何為謙謙公子,溫潤如玉。

仿佛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小說人物從書中走了下來,自帶圣光濾鏡站在你面前。

然后一本正經的調戲著你家泰迪。

小黃瓜,是條好狗!

我攏了攏三天沒洗的頭發,把還沒來的及丟掉的垃圾藏在身后,然后裝出一副芊芊淑女的樣子,款款走到了他面前。

正準備開口,他抬起頭來,笑的溫柔。“你先去丟東西,我幫你看著它。”

不按常理出牌。

我喜歡。

等我丟掉垃圾回來,小黃瓜已經開始抱著吳邪的小腿不放,死命的蹭蹭蹭。吳邪一臉無奈的笑著看著我,“你的狗狗精力真旺盛。”

我在心里悄悄比了個大拇指,小黃瓜,晚上給你加肉吃!臉上卻還得裝的一副尷尬的樣子,“實在不好意思,看出來小黃瓜很喜歡你了…謝謝你幫我看著他。”

吳邪笑笑,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沒事沒事,泰迪嘛。不多動也對不起他們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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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這大概就叫命中注定。

當這個人來的時候,你某些詭異的第六感會變得異常靈敏,然后你就知道,這個感覺對了。

我在見到吳邪的第一眼起,就認定了。我管這叫一見鐘情。

那他呢?

我不知道吳邪什么時候開始對我產生好感的。我說過了,我們之間的時間線是被加速過的。

第一次見面,我們就聊了很多。他告訴我他老家養的中華田園犬,像極了嘯天,很酷,不會像小黃瓜一樣隨時隨地操空氣。

他告訴我他在浙大學建筑,課余卻跑到西泠印社打工賣刻章。因為小說的關系,來杭州的書粉看到西泠印社居然真的有個吳邪,都興奮的要命。

他說,他很享受這種給別人驚喜的感覺。

盡管我覺得他只是想紅。

這次聊天很愉快。我頂著一頭油膩膩的亂發跟夢中情人談天扯地。這讓我在之后的24小時中都感到極度的不真實。

回家以后我給小黃瓜晚餐加了肉。

之后的一個星期,我天天去西泠印社找吳邪。

第七天晚上,吳邪請我去了樓外樓。

半斤白酒后我成了他的女友。

躺在床上,看著旁邊睡的四仰八叉的吳邪,我突然覺得,這小子也許很早以前就盯上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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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遇到一個人,我用了一秒。

認定一個人,我用了一周。

陪伴一個人,我不知道需要用多久。

遇到吳邪這一年,我25,他23。

我從美國回家度假,在假期將盡的時候,遇到了還是大五學生的吳邪。

我向來主張年齡不是問題,距離不是問題。但這一次。問題來了。

我這才意識到許多所謂主張不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酒勁上來了。我在逐漸加深的眩暈感中,聽到了吳邪的聲音。他埋怨著,說到底我還是嫌他小,我總是叫他男神,說好話哄他,卻從不相信他。

其實他不小。我也從沒有不相信他。

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

于是我選擇了同他分手,在認識他的第27天。

他送我去機場,絮絮叨叨的,叮囑要我落地趕緊跟他聯系。他還帶了很多吃的要我在飛機上吃,我統統沒有收。

在安檢口跟他擁抱吻別時,我在他耳邊輕聲說,回去吧。我們到此為止了。

我還記得那時候吳邪的表情。

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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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是喜歡吳邪的。盡管聽起來似乎很沒說服力。

但不管信不信,吳邪是我25年生命中,最美好的光芒。

我曾經很多次夢到過他。遠在我遇到他之前。夢中的他很強大,是我的庇護傘。我總是望著他的背影,卻看不清他的面目。

直到同他在一起之后,我才慢慢意識到。原來夢中那個常年伴我前行的人,是他。

我與吳邪分手,不是因為不愛他。

是因為太愛他。

回到美國以后,我很快回歸了高強度的工作。高壓之下,吳邪的存在,慢慢變得模糊了。也許只有在夢中,還依稀能出現他的身影,卻也總是遠遠看著我獨自冒險,不肯上前來。

然而慢慢的,事情開始變得有些不對勁。最早的征兆發生在酒后。

每每同客戶social,需要喝酒的時候,我總會在迷迷糊糊間,感受到很多不屬于我的情緒和知覺。也許是一些略帶傷感的片段,也許是雜亂的聲音,也許是熟悉的氣味。

我花了很多時間才將這些東西的來源同吳邪畫上等號。

說來好笑,吳邪不在我身邊了,我卻慢慢開始感知他的一切。

每次喝醉。總會遇到你。當我的感官被無限放大。我知道你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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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后來,在更多的場合,我慢慢地,開始聽到吳邪的的聲音,感受到他的心跳。我的眼前開始出現模糊的畫面——那是他正在忙碌的視線。

最初我還覺得奇怪,不知道這些莫名的聲音圖像從何而來。

直到有一天,他喝醉了。

顫顫巍巍的從手機的隱藏文件夾中調出我的照片。

該怎么形容這種感覺呢。

正午。陽光正好。會議中的我,突然感覺到強烈的沖擊與眩暈。

然后眼前出現了模糊的影像——我知道那是我的照片。

眼睛模糊了,傷感與迷茫充斥了我的心。我感覺到空虛和渴望。

然后就是斷斷續續的興奮感。

不知從何而來的快感一陣陣的侵襲著我,我在會議當中開始抑制不住的抽搐,戰栗一陣陣沖上我的腦干。

最后一絲理性讓我堅定的站起來,沖出了會議室。

獨自躲在廁所的隔間,我經歷了人生中最不可思議的一次高潮。

這種感覺奇妙,卻可怕。

我的身體似乎被另一個人掌控著——不,應該說是體驗著不屬于我的感覺。

我體驗著不屬于我的興奮,體驗著不屬于我的悲傷,然后是不屬于我的高潮。

直到后來我清楚了我與他之間的其妙關聯,我才慢慢反應過來。

那天丫是喝醉了,拿著我的照片擼。

阿西巴。

我特別想當場一個越洋電話回去罵翻他,卻又覺得,這種事情似乎也說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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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酒精會讓人產生依賴感。

醉酒的恍惚會讓我產生依賴感。

我太過于迷戀恍惚不清時的感覺。以至于后來總愛有事沒事小酌一杯,順便感受感受吳邪正在干什么。

對于這個特異功能,我不是沒有懷疑。

我想了很多辦法來論證這件事情的科學性,自然無果。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與其弄清這種聯系從何而來,不如想清楚它將何去何從。

我慢慢總結出了規律。在我意識最薄弱的時候,我的感官會不可思議的放大,然后我就會與吳邪五感相連,體會到他體會到的一切。

開始只有在喝醉時,后來甚至入睡前夕,將夢將醒時,吳邪的感知都會悄無聲息的溜進我的世界。

然而最強烈的聯系還是發生在吳邪酒醉時。我的神志大略會被他的體感所取代。自從有了那次會議中莫名其妙高潮的經歷,我只能期待這家伙別真的養成酒后必須來一發的習慣就好。

關于如何處理這件事,我想過很多。其實找吳邪聊一聊絕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然而一種說不明的偷窺心理讓我遲遲不愿與他聯系。

我看著,聽著,感受著吳邪的人生,隨時隨地在他的生命中路過——只要我醉了。

我放棄了尋找整件事的源頭在何方。所以我注定忽視那個顯而易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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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一個小時以后,酒勁開始慢慢散去。吳邪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從十多天前我發現自己可以鏈接到吳邪的感受開始,到現在已經有兩周了。我甚至養成了定時偷窺他生活的習慣。

然而說故事的,怎么會沒有翻轉。

我敏銳的感覺到。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同吳邪的關聯,偶爾會出現“信號不良”的情況。而最近,這種情況明顯增多了。

心里有個模糊的念頭,我大概能猜出來這樣的漸弱代表了什么,卻選擇性的忽略去想。

我記得我還同他在一起的時候,吳邪有一次對我說的話。

那天黃昏,太陽已經藏起了大半個臉,站在西湖邊,多少有些清冷。吳邪沒有看我,趴在欄桿上,望著湖心島,送游客的船只還在來來往往,試圖掙最后一波錢。

吳邪說,你不覺得現在的生活很不真實嗎。像是生命的的插曲,隨時隨地有可能歸位。

我站在他旁邊,漫不經心的玩著頭發,沒有搭腔。

他很少露出這么多愁善感的一面。我猜大概是因為我快走了,他有些不舍。

吳邪并不在意我的敷衍,停了一會,繼續說……

他說的什么來著?

很奇怪,我明明對那天印象無比深刻。現在想來竟全然不記得他曾說過的話了。

酒入愁腸化作三分淚。

盡是矯情。

離開吳邪的第三十天。我徹底失去了特異功能。不管我怎么喝酒,怎么迷糊,都再也感覺不到他了。聽不見他的聲音,感覺不到他的溫度。

我坐在床上抱著被子哭了一宿,終于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

吳邪已經不再想我了。

三十天,一個周期,足以讓一個用情尚淺的人完全抽離出來。

也許真的像我一直以來猜想的那樣,我對吳邪的感知同吳邪對我的依戀程度成正比。也正因為這樣,他神志不清時情緒會更加濃烈,我們的關聯也就最強烈。

現在我失去了這種聯系。恐怕只是因為,吳邪已經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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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約了一個老朋友一起去釣魚。

他很驚訝我會主動約他。在此之前,我每每面對他的釣魚邀約,總是非常果斷的拒絕的。

握著魚竿,我靜靜坐在木制的碼頭上。這是一個很安靜的小池子,位置很偏,周圍沒什么住家。卻讓人很容易靜下心來。

Leo看著我有板有眼的樣子,不住地稱奇,直說我有釣魚天賦。

我笑了笑,沒應他。

起風了。帶著些許腥味。魚漂猛地一沉。上鉤了。

她一直以為我不明白她的心思。

其實我都懂。

我在她身邊潛伏了20年,陪伴她走過了大半人生。而她卻毫無所知。

我們第一次相見的那天,她是真的以為上天那么巧,讓她遇見了自己夢中那個人,讓她以為自己的本命神奇的三次元化了。

其實這不是上天的決定。是我的決定。

她喜歡什么,我就會是什么。她認識我不足兩月,我認識她她卻已近二十載。

她似乎比我想象中的愚鈍。在一起十多天了,她卻始終猜不透我自何而來。

于是我忍不住提點她。

我問她覺不覺得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很不真實。

我問她有沒有想過,也許遇到我,只是她的一場夢。

也許,我根本不存在呢?

她沒有回答,笑的嘻嘻哈哈。但我知道她聽進去了。

她其實不傻。

只是喜歡自欺欺人。

回美國的時候,她提了分手。這是她自救的第一步。盡管是意料之中的行為,卻多少還是讓我有點懊惱。

她那么依賴我,卻又那么急著想擺脫我。大概在她看來,我的存在,我們的關聯,到底太過離經叛道,讓她無法接受。她想的越多就會陷得越深。

愛上一個觸不到的人。究竟是痛苦的。

我完全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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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收獲頗豐。

太陽下山的時候,我跟Leo已經釣了滿滿一桶魚了。我收拾好東西,把釣來的魚又統統放回水中。美國人不會吃全魚,我們來釣也只是圖個樂子。

Leo纏著釣線,同我隨口聊著。“說到釣魚我想起來了,他最近沒再出現過吧?”

Leo說的他,是吳邪。

我輕輕嗯了一聲。轉過身去,沒有看他。

“那就好”,Leo大喇喇的隨手收起折疊椅。

“其實去年聽說了你患病的事,還覺得特別震驚。不過你知道,心理醫生一般是不允許為熟人問診的,人格分裂這種事情又太過私密,我也就沒具體跟進你的情況。大概也是那段時間你的壓力太大了吧。不過…唉不說這個了,你好了就好!”

我關上餌盒,站起來沖著Leo笑的燦爛。

是的。

我們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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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灑在路上,將路面映的金閃閃的,像是無邊的,波光粼粼的湖面。

我走在吳邪身后,一言不發。

夕陽勾勒出他的身形,看起來像是罩著一層日系溫暖風的濾鏡。

我看著吳邪,突然覺得他離我很遠。

“在想什么?”他突然開口。

我搖搖頭,停了一會才意識到他看不見。

“在想你。”我頓了頓,開口道。

吳邪輕笑起來,聲音低沉。他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看著我,嘴角勾著笑,表情似乎有些無奈。背光的陰影讓他的五官顯得格外立體。

我像個智障一樣盯著他,怔怔的一動不動。

吳邪笑著搖搖頭,靠過來牽起我的手,將另一只手搭在我的頭頂。

“傻瓜。”他說著。胡亂揉了揉我的頭發,聲音溫柔的像是灑了蜜。“走吧,總還是要活著不是么。”

我有點抵觸,沒有應聲,突然慶幸自己今天洗了頭。

吳邪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俯下身子平視著我的眼睛。

“你走吧,我們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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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夢中驚坐起來。淚流滿面。

窗外,已經凜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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