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公子小刀/離九思
第一眼見著梅子的時候,她正在街頭的拐角處賣煙。
多吉買了盒軟包的如意,這煙味淡淡的,柔順些,吸到嗓子處不會很沖的感覺,正是他喜歡的。十一塊錢,咬咬牙還能挺住。
梅子收了十塊,給他遞煙的時候用余光瞄著四周,她的手有些抖,手指纖長,指甲泛著淡淡的黃。
多吉看著自己被煙熏黃的指甲。接過煙回頭甩了一句,不就是賣包煙嘛,做賊似的。
梅子低著頭,諾諾地,賣私煙要被抓的。
多吉猶豫了一下,又從褲兜里摸出來十塊錢,再來一包吧。
她抬起頭來,那張臉白凈清冷,眉骨處有道剛愈合的疤,隱隱地閃現(xiàn)出一道血線。
后來多吉認(rèn)準(zhǔn)了這兒,沒煙了也要熬著到這來買,漸漸和梅子熟絡(luò)起來。梅子話不多,聽口音不像本地人。她的眼神很深邃,像老家院子里那口井,讓多吉莫名地深陷。
有段日子,出租車活兒不多,多吉總?cè)滩蛔〔纫荒_油門到這兜一圈,透過車窗看一眼梅子。
這一周,他來了三次,沒見著她。
那個下午,多吉索性把出租車停在路邊,捏著空煙盒走過去問蹲在墻根兒曬太陽的大爺:那個賣煙的女人呢?
大爺抬起眼皮瞅他一眼,搖搖頭。
看不見梅子,煙還是要抽的。多吉去不遠(yuǎn)處的零售店買了一包如意,十一塊錢。出租車的生意越來越壞,中午的盒飯已經(jīng)從兩菜一飯壓到一菜一飯,但煙還是軟包的如意,怎么受罪,面子不能丟。
剛出店門,就看見了梅子從拐角處跑出來,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睡衣,一只腳趿拉著塑料拖鞋,另一只腳在水泥地上踩著。后面一個男人正舉著癢癢撓追著她打,嘴里不停地罵著:XXMD,我讓你偷。
女人摔倒了,整個身體抱在一起蜷縮著。那個男人不時在她身上踢兩腳,她沒躲也沒叫。透過散亂的頭發(fā),多吉看到了她那雙眼,灰落、無助中夾雜著不屑。她看見了多吉,嘴角硬擠出來一絲苦澀的笑。
那笑容多吉受不了。他沖上前去照著男人就是一拳,拉起地上的梅子就走。梅子掙扎了幾下,沒掙脫,被他塞進(jìn)車?yán)飵芰恕0l(fā)動引擎時還能聽見那個男人站在馬路中間的叫罵聲。
車停在了城外的河邊,梅子一句話也不說。多吉遞給她一瓶礦泉水,她雙手抱緊了盯著河水發(fā)呆。她要了根煙吸起來,一圈一圈的氤氳繞著她蒼白的臉,皮膚下一根根發(fā)紫的細(xì)微血管隱約可見。
他問那個男人是誰,怎么會打她。
她說那是她男人,男人打老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多吉啞口無言。
梅子說他叫彬子。當(dāng)年,她在酒吧當(dāng)服務(wù)員,他是門童兼保安。兩人一來二去好上了。有一個晚上客人喝高了,拉著梅子讓她陪酒。梅子驚呼時他沖了進(jìn)來,照著那個客人就是一拳。
店老板很緊張,那個客人根本惹不起。后來人家叫來好多人,彬子挨了頓打。那客人放出話來,這事才剛剛開始,慢慢玩。酒吧老板給他們倆個出了個餿主意,讓梅子去道歉。那個客人淫笑著答應(yīng)了,當(dāng)然代價(jià)就是她陪他玩一天。
彬子知道后,只氣得用拳頭砸墻,直到血模糊了一片。她上前制止他,被他一腳踹在肚子上,踢得有點(diǎn)狠,子宮沒保住。
后來,他帶她回了老家。他媽聽說她沒生育能力,直接把她趕了出來。他沒有拋棄她,和家里斷了關(guān)系,帶著她來到這里落腳。他們沒什么積蓄也沒什么本事,他只好又去當(dāng)?shù)氐木瓢山o人看場子當(dāng)保安。
他不讓她再拋頭露面,只能在家樓下進(jìn)點(diǎn)煙偷偷賣,攢個零花錢。他的脾氣越來越差,每每醉熏熏回到家里就像條瘋狗,他嫌棄她,嫌她臟。他控制不住自己打她,可打完后又后悔,使勁兒地打自己。
她從來不反抗,從愛到鄙視、到漠視不過是幾巴掌的距離。每次當(dāng)他打她的時候,她的內(nèi)心都出奇的平靜。
說完這些,她笑著問多吉,你也會看不起我吧。
多吉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臉,又快速地縮回來說了一句,我心疼。
天黑下來,多吉問她去哪?她說再呆會吧。
深秋的河水是安靜的,偶爾被風(fēng)漾起一道道漣漪。兩個人坐在后排,慢慢靠在了一起。多吉的手有些抖,把梅子攬?jiān)趹牙铮柚⑷醯脑律匆娝谋砬樘耢o而溫暖。
他把她抱緊了,梅子并沒有拒絕。
他有些把持不住,梅子摁住了他的手,緊閉著的雙眼淌出淚來。
他放棄了。
沉默了許久,多吉問她以后怎么辦?
梅子苦笑了一下,還能怎么辦,習(xí)慣了。
多吉問她家在哪,他送她回去。她說就在她賣煙的地方,那拐角的樓上有間屋子就是他們的出租屋。
誰也沒再說話,多吉發(fā)動了車。
拐角處有一棟舊樓,紅磚外墻仿佛在傾訴著它的滄桑。樓上燈黑著,梅子的男人并不在家。她說他這時候應(yīng)該在酒吧看場子,晚上回來也是后半夜了。
臨上樓,梅子回頭對他說了句謝謝。
他沖梅子笑了笑,站成了路燈下的一道黑影。
那一夜多吉滿腦子里都是梅子,那發(fā)白的睡衣里滿是傷痕的豐盈軀體在引誘著他,令他徹夜難眠。他想著那個男人此刻會不會正在打她,他似乎看到了她那出奇平靜的眼。
多吉放心不下,第二天一早出車,特意跑到梅子家樓下停了一會。整條街冷清如常,零星的幾個店鋪還沒開門。他舉頭望著那扇緊閉著的窗戶,太陽折射的光從那窗戶玻璃上發(fā)散開來,讓他花了眼。
第三天,多吉終于看到了在拐角賣煙的梅子。他跑過去買了包如意,見梅子的臉上多了一道傷。他恨恨地說要去找彬子說道說道,梅子拉住了他的手,不住地?fù)u頭。
那個蹲墻根曬太陽的大爺盯著他們笑。
他帶著梅子到了城外的河邊,他就想抱抱她。梅子沒有躲避,眼神如灑在地上的月光,零碎而蒼白。
送梅子回去的時候,他把個黑袋子塞進(jìn)她的手里,那里裝了兩萬塊錢。他不知道為什么給她錢,也許就單純地想讓她過得好點(diǎn)兒。
那天深夜,多吉把車停在那個酒吧對面,幾拔客人要打車,他都沒搭理。他一根一根地抽著煙,盯著酒吧門口,腦海里浮現(xiàn)出梅子的眼神讓他心煩意亂。多吉下了車,把煙扔在了地上走了過去。來來往往的汽車燈光照耀著他,整個馬路上橫七豎八的到處都是他拉長的影子。
彬子看到他時愣了一下,攥緊了拳頭。兩個男人最好的交流方式就是拳頭,他跟著多吉到了不遠(yuǎn)處人工湖邊上的樹林,打得累了,掛了彩。話沒說透,兩個人找了個地?cái)倲]串喝了酒,這就是男人吧。
彬子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哭了,說他活得不像個男人,保護(hù)不了自己的女人。
多吉說你打自己的女人才不像個男人。
他說他知道,可就是控制不住,一喝酒他就恨得牙根疼,想動手打人。
多吉說你怎么下得去手。
彬子說他是在酒吧工作時遇見了梅子,她長得白凈,那眼神勾人,看一眼就迷上了她。后來他發(fā)現(xiàn)梅子雖答應(yīng)說嫁給他,又和一個有錢的客人不明不白。本來想和她斷了,自己賤,一看她那可憐的小眼神,總狠不下心來,可還是沒留住她。
后來梅子懷孕了,居然是那個男人的,他老婆帶著人把她打了,重點(diǎn)是肚子打得重了,子宮都沒保住。
梅子找到了他,那時候她太慘了,他說不清是同情還是恨還是愛得放不下,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讓她和以前的男人斷了聯(lián)系也就算了。沒想到前些天那個男人陰魂不散,從外地找上門來。他把那個男人打了,也把梅子打了。那個男人敢再來,還揍他!
多吉打量著眼前的彬子,他在估算著那張長滿橫肉的臉里有多少真誠。他為自己打梅子編了多么光鮮的理由,他是大度而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耍?/p>
彬子有些激動,問他和梅子到底什么關(guān)系?
多吉苦笑著說就算說了他也不信,自己不過是個煙客而已。他指著酒發(fā)誓,自己是有過色心,但色膽沒長大。
彬子罵多吉有病啊,就這,就瞎摻和,這不有病嗎!
多吉舉著酒瓶子苦笑,可能真有病吧。他問酒吧工作好做嗎?
彬子說酒吧這種地方,想干凈太難了,風(fēng)塵女,D—P,釣魚的、黑吃黑的,百態(tài)人生,什么人他沒接觸過。
多吉干了一杯,他想他和彬子其實(shí)都一樣,都是底層的小男人,很多時候活得沒了尊嚴(yán)。他問以后和梅子怎么辦?
他說他攢了一筆錢,他準(zhǔn)備帶著梅子離開這里,尋個小城市做點(diǎn)小生意,過過安靜日子。
多吉納悶起來,他們這樣的工作夠糊口算不錯了, 還能攢下錢來?在底層賺錢多難,多吉再清楚不過,這些年出租不是白開的。
彬子說社會也不是白混的。
喝完酒已是后半夜,多吉開著出租送彬子回家。
坐在副駕駛上的彬子說他看多吉和梅子也是不明不白,這個女人太毒了。
多吉一個急剎,把車靠在路邊,揮起來就是一拳頭,正打在彬子的太陽穴上。這下揍狠了,彬子頭一歪,暈過去了。
直到梅子家樓下,彬子都沒有醒。多吉盯著他,眼里漸漸聚起了兇光,想把他沉到河里或者埋到什么地方去,這個男人要活著,梅子遲早會死在他手上。
車停了足足有半個小時,多吉什么都沒做。他把他拽到背后,一口氣背到五樓,然后敲了幾下梅子家的門,把彬子放在門口。下樓梯拐彎時回頭看一眼,彬子一動未動,多吉沒多想,噠噠噠跑了。
第二天一早多吉如往常開著出租找生意,無意識地又把出租車開到了梅子家樓下,那個拐角沒有梅子。沿街站了些看熱鬧的人,樓前圍著一圈警戒線,停著兩臺警車。抬頭看梅子家的窗戶已支離破碎,剛火燒過的樣子,不時還有煙漫出來,焦焦的墻黑洞般吞噬著他。
多吉跳下車問街邊的人怎么回事。有多事的人告訴他那家后清晨著火了,據(jù)說是人為放火,還燒死了人,警察正查兇手呢。
那個賣煙的女人燒死了?
不會,聽說死的是個男的。
多吉想湊過去問個明白,讓警察給擋了回來。
梅子在哪?他有些不知所措,連續(xù)幾天開著出租車,滿城的轉(zhuǎn)。一個下午,他開車再次來到梅子家附近時,邊上沖上來輛警車把他截停。
多吉連人帶車被進(jìn)到了公安局。
對,是買過煙,是認(rèn)識梅子,可她家燒了,真的和他沒毛線關(guān)系啊。
多吉只能交待這么多,不老實(shí)是吧,警察后來拿出了證據(jù):附近居民胡大爺提供線索,說他和那個女人關(guān)系不明不白,他還打過他家男人,曾帶著女人消失了一天;痕跡分析結(jié)果放火是天快亮?xí)r;酒吧的人證實(shí)那晚彬子上了個出租車,正是他的;從他的出租車副駕駛還提取到了彬子的血跡;現(xiàn)場勘驗(yàn)發(fā)現(xiàn)了他在樓道里的腳印指紋......
多吉承認(rèn),這些都是真實(shí)的。
說吧,那女人去哪了?
多吉說他也在找梅子。
梅子?
警察說老實(shí)交待吧,他是不是和那個女人合謀殺了她男人,放火毀了現(xiàn)場,那女人去哪了,真名叫什么?
原來通過核實(shí)房子是彬子租的,那個女人的信息空白,警察也沒查到。
多吉什么也不知道,他已經(jīng)記不得在看守所度過多少日子了。
警察又來了,他們查到彬子涉嫌敲詐了兩筆錢,一起是現(xiàn)在工作酒吧的老板,一起是外地他曾經(jīng)工作過的酒吧里的一個客人。現(xiàn)在看動機(jī)太簡單了,他和那女人吞了錢殺了彬子?
多吉不住地?fù)u頭。
警察突然又問他用信用卡透支了兩萬現(xiàn)金做什么?
多吉承認(rèn)給了梅子,沒啥,就是看她可憐。
一晃半年多,多吉死活不承認(rèn)他和梅子一起殺了彬子。雖說證據(jù)多對他不利,但仍缺少現(xiàn)場的直接證據(jù),沒有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鏈,最終,法庭宣判多吉無罪釋放。
誰是兇手?
多吉想或許找到梅子才有答案,或許她根本就不叫梅子,這個神秘的女人就像消失在空氣中。偶爾,多吉會想起她,那張白凈的臉,還有那一彎苦澀的笑,那雙眼,他看不透。
七公子小刀/離九思原創(chuàng)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