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故鄉河南周口位于豫東平原上,一個人口眾多的農業大市,太昊伏羲氏在這里定姓氏、畫八卦,是姓氏之根、易學源頭、農耕文化發祥地。淮河的支流沙潁河自西向東貫穿全市,讓這個處在中原腹地的內陸地市有了通江達海的水運資源。而我就出生在潁河岸邊的一個村落,市域內三縣交匯的地方。
01
? ? ? 大年三十的這一天,我像往年一樣隨家人從縣城回到家鄉,去和大伯大娘親人團聚。
? ? ? 兒時的伙伴虎子(化名)老早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回到家鄉時就看到胡同力虎子家門前的路上,錯落有致的停了三輛汽車,讓原本狹窄的鄉村胡同顯得更擠了,我知道那輛別致的suv一定是虎子買的。
? ? ? 80末出生的虎子與我同歲,是前后院鄰居,為人善,性格直爽,屬于農村青年當中比較有想法的。15歲就退學外出務工,他嘴邊總掛著一句話,現在的年輕人,只要踏實肯干,不胡來,都能干的不錯。現實是村里的年輕人很少有像他這樣踏實肯干的,也因此他干的有些小小的成績。
? ? ? ? 虎子愛玩,在外接觸的新事物總愛往家里置辦,過去家里剛蓋好樓房的那幾年,屋里屋外掛滿了彩燈,在村頭尤為亮眼,他母親總說他“胡花錢” 但他喜歡這種新鮮的感覺。前幾年在外做建筑工,他站在吊籃上給樓房噴涂外墻,回家后就購置噴料把家里的樓房重新裝飾一遍,那噴料噴到墻上裹著一層厚厚的砂石,色彩莊重,相比較農村的赤傅墻和瓷磚,這種新材料更像城市里的樓房,至今再回家,胡同里的房子還數他的耀眼。
? ? ? 過年前的兩個月前有機會在外與虎子一起吃飯,談話間我偶然聽說他看上了一輛車,新穎別致,感覺不錯,沒想到年前就買了回來。聽上去就像是趕集買菜一樣,簡單容易。虎子的車是一輛新款的suv“WEY”,充滿了科技時尚元素和設計感,價格不低。
我問他怎么會看上這款車,他說:“感覺看上去很不錯,這款車在鄉下開的人少,很多人連牌子都不認識。”
我疑惑的問虎子,兩口子在外務工,家里是老人和孩子,一年到頭在家沒幾天,花大錢買輛車干嘛呢?不實用吧。
他直截了當的回答:“開著玩唄,在外上班也能開。”
? ? ? 我一點也不意外,他的回答一方面來自于他的性格,另一方面來自于自信,尤其是經濟上。近幾年鄰里都知道,虎子和他愛人兩口子,踏實能干,這些年能存住錢。事實上,僅僅有錢是不足以解釋的。
02
? ? ? 虎子有個小他兩歲的弟弟,一直隨虎子在外干活,但至今未婚。虎子的弟弟不善言辭,年年回來相親,年年未果。在農村,二十五六歲的青年未婚,已屬大齡,相親談對象不是很容易了。前年弟弟先買回了一輛車,人在外務工,車幾乎在家閑置了一年。大年初四的晚上我與虎子聊天,虎子說弟弟今年還“沒開張”,一個也還沒相,女孩兒少了,說媒的也沒了蹤影。在鄉土社會里,人的立足,除了裙帶關系,還需要更多的外在認同。汽車是外在的象征和符號,某種程度上說,是一種籌碼,一家兩兄弟,兩座樓房兩輛車,這一點村里人嘴上不說,但心里大家都明白。村里習慣用“割韭菜”形容相親婚嫁,割一茬又一茬,適齡的女子,人家沒等長成就提前“割”完了,那些十八九歲開始著手相親事情就是為了趕早,年齡相當大的就沒有了。近年來,農村婚娶除了彩禮多、條件多之外,女孩兒少成為了一個普遍的現象,而在“女方市場”形成后又會反向刺激男方的條件。水漲了,船只能跟著高。溢價、排隊約見之事多有發生,加劇了農村婚嫁的結構性矛盾。
? ? ? ? 與弟弟不同,虎子現在的妻子是他娶的第二任,前任妻子是他未到法定年齡時就“娶”回的,通過在外務工結識的外省人。這種事情在農村雖時有發生,但村里人仍有著自己的生活多年的認知真理,還是家鄉邊緣的比較靠譜,這是農村婚娶的地緣哲學。虎子和這位愛人生活幾年后,由于情感矛盾,不歡而散,留下一子。這種感情離散事宜在城市是顯而易見的事,然而在農村,確是一件“大事”,虎子的事仿佛是為了印證村里人的生活哲學是不可逾越的真理。“媳婦跑了”一時間成為村里的言說,虎子承載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后來,虎子仍然外出務工,仍舊以戀愛的方式結識現任的妻子,仍然是外地人,不過未出省。婚后又育有一女,虎子說現任妻子就看上他為人踏實,虎子明事理,他也窮盡所有愛妻子,夫妻倆每年年后外出年前回,相敬如賓,日子過的幸福有味,又讓村里人刮目相看。
? ? ? 與過去多聽到“相親難”故事不同的是,今年聽到的更多的是年輕人婚后的情感出問題,虎子伯家的兒子,90后堂弟年輕瀟灑,家庭條件在農村已屬不錯,有時媳婦生氣離家,有人說是媳婦嫌棄丈夫不掙錢,去年他家也添了一輛新車。
03
? ? ? ? 胡同里越來越多的汽車,像一種催化劑、更像是一種符號在催促和彰顯著鄉村的變革。近兩年每次回老家,都感覺到村里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空氣里仿佛都帶著散發出的荷爾蒙,這種亢奮,除了人們的腰包足了,還有來自外界的影響,讓村子開始變得躁動。
? ? ? ? 前年是修高鐵,與我家鄉的村莊相距十多里的我的姥娘村里。早年間,一戶人家在村口蓋了一處房子,2016年高鐵線路走村口通過,跨到院落一角,政府賠了錢,又重新劃地蓋了新房。我從村民言傳的口中看出了羨慕,有人說這是運氣,也有人說農村土地現在越來越值錢了。農村土地要素從未如此瘋狂過,過去時常有的閑置宅基地一時間變得緊張起來,不少人打起了主意,想搶占先機,開始“拿地”。
? ? ? ? 今年過年間,虎子的叔伯弟兄幾個坐在一起商量事,事關老大家門前的一處空宅子和老母親的院子歸屬問題。一時間爭議四起,不管結局如何,影響弟兄感情是肯定的。虎子看不慣農村里的一些事情,在與我聊天時只是說,父輩們的事情讓他們去定,但是孩子們不能插嘴,下一輩人要是插手,那就不行,虎子的克制與理性讓我一點兒也不意外。
? ? ? 當然這次商量宅基地歸屬是家族蓋房子的正常情況還是有其他因素,不好斷定,也無須去判斷的,但這次回鄉聽到的另一件事確實驚到了我。
04
? ? ? 我家鄉的村莊地理位置相對較偏,交通不順,東距最近的國道有七八里,西面和北面的村落均屬其他區屬管轄,也無交通要道。南邊是河,兩縣的界線。村邊上的穎河是淮河的支流,往下過淮河通長江,可到上海長江入海口。小時候河水量大,河中僅有的船只是往來兩岸的擺渡船,河對岸的公路通往市里,擺渡人不收過船費,只每年在麥收季節,在兩岸的村莊收捐些村民自助捐贈的糧食。如今擺渡船早已不在了,只有再往下游的集鎮上還有個碼頭,陸路公交的開通,逐漸取代了這種傳統的交通模式。幾年來政府也一直在打造穎河成為未來的交通黃金水道,下游境內老舊的河上橋梁也逐一拆除。
? ? ? 今年回鄉,最新的消息是,河對岸再往上游不遠處將建設一座鋼廠,位于豫北靠近河北省的一座鋼廠將在河對岸建設千萬噸級鋼鐵生產項目,項目進行了公示,2017年11月21日有省級媒體開始對其進行報道,一期工程涉及到一個鄉鎮街道包括三個行政村的征遷工作,目前土地征遷工作正在進行當中。同時有人說,家鄉村落西側又有一條規劃交通道,用于鋼廠向東北方向與外界連接,該消息未見公示。
? ? ? “奮斗半輩子不如拆遷兩個月”,有人開玩笑說,說不定哪天會“拆”到,“拆遷”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在這個豫東偏僻的村落里,這在過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下意識到,我的家鄉要迎來變局了,盡管兩側不屬一地管轄,也不一定會“拆”到,但由于地緣關系,區位因素卻迎來了巨大的改觀,人心的躁動,對土地的看重,可能僅僅是個開始,村莊可能正處在膨脹的前夕。
? ? ? ? 沒有人在意,鋼廠搬遷至此是在受到京津冀協同治理影響下進行的,盡管河對岸的征遷工作有一些“故事”在百姓口中言傳,但也沒有人能夠阻擋地方追求經濟突破和發展的步伐。隨著政府基建的不斷投入,過去偏僻的村落正在被現代化的基建所覆蓋,傳統農村正在從外側開始發生轉變。過去整個豫東平原,工業基礎薄弱,產業結構落后,依賴于農業發展的農村人口規模龐大,脫貧致富主要靠外出務工,而鋼廠建設的意義,不僅是家門口添個廠,他對整個區域發展的影響是深層次的,傳統的農業和農村結構將被打破。當然,更深層次的變革是對人、關系、環境以及積淀了上千年的鄉村文化的影響。
05
? ? ? 我想起去年春節期間,我與虎子閑來無聊,從村里走向河邊散步,一路上路過我們的小學,經過麥田,經過村邊上新落成的房屋前,順著日暮方向,河對岸的挖掘機轟隆作響,但那時我還不知道這轟隆作響的機器聲是吹響了沖鋒的號角,這片土地上正在發生急劇的變革。今年再看時,只見水流湍急,河岸上荒蕪飄渺的大地像沉睡的雄獅,那機器聲仿佛就是為了把它吵醒。村里的胡同,掛滿了村民們湊錢置備的紅燈籠,一片歡樂祥和,虎子家的紅燈籠是自己買的,能夠插電旋轉。小時候村里家家戶戶大門上過年貼的年畫“門神”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普遍被人都換成了大紅“福”字,過年時放在門前的“長棍”有些也不見了蹤影。過完這個春節,虎子又要和愛人外出務工了,不同的是今年他們將開車自駕出發。虎子說過年再回來,就要去縣城里買房了,家里雖然有樓房,再去縣城買一套,到時候想住哪就住哪。
? ? ? 站在村后向北望,中原的冬天是蕭條的,黯然無色,枯松的楊樹枝把天空與大地過渡在一起,看不清是霾還是樹稍,架起的高鐵橋梁宛如一條長龍從上頭經過,從村落的邊緣盤旋穿梭。高鐵明年將建成完工,2020年的春節前,返鄉的人,將可以乘坐高鐵從上面通過,透過高鐵的車窗,俯瞰家鄉,人們將第一次從一個新的視角看到自己村落的樣子。有些人家在自己的院子里抬頭就能看到架起來的高鐵呼嘯而過。過去深夜,鄉村里的犬吠聲、雞鳴聲將被高鐵的刺耳的摩擦聲覆蓋,整個村落將變得不再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