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把黃花梨制高扶手南官帽椅的生產時代和產地,有較大的爭議,爭議來自于它身上不符一處的造型特征,從扶手下無聯幫棍的特點看屬于明中期蘇州地區(qū)的典型造法,但從靠背上的雕龍紋玉帶板來看好像有著宮廷血統(tǒng),從制作材質來看,又與若干件故宮藏黃花梨家具相似,我年初去北京時專程去了頤和園一趟,就為了參觀這把椅子,以我個人看過以后的感受,認為這把椅子屬于明制,典型蘇作。
如果從照片上看,對它的體積感很難有直觀的感受,實際上當我第一眼在展柜里看到實物,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小巧,一股南方姑娘小家碧玉的感覺撲面而來,與陳列在旁邊的清三代宮廷造紫檀十二生肖太師椅形成較大的反差,這樣一比較我們應該能直觀感受到明清兩朝宮廷家具和民間家具的不同,宮廷家具往往將外形莊重嚴肅放在第一,然后強調器身紋飾的象征和寓意,而將實用舒適度放在最次要的位置,但是這把南官帽則將人體舒適度和外形上的簡潔明快放在首位,不尚研華,并且我個人認為唯一帶雕工的那塊玉帶板是后加的(后文詳說),也就是說它原本有可能是一件通體光素的黃花梨家具。
用張金華先生的話說,現在我們全世界都在追崇的極簡主義,早在幾百上千年前,我們的民族就已經做到了。就如這把椅子,他是什么人設計的?又是誰在使用?為什么在當時會有人崇尚極簡主義的家具?它是獨此一例嗎?如果僅僅分析他的結構和工藝,倒不如讓我們把時間倒退,了解一下它的生產環(huán)境和品味出處,應該能更準確的理解這把椅子。
實際上如果我們去看宋畫,就會發(fā)現,明式硬木家具的雛形在兩宋時期就已基本定型,比如說宋徽宗趙佶的《聽琴圖》,南宋臨摹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當中的家具造型基本和后來的明式家具別無二致,宋代家具經典的造型和一流的品味為明式家具的發(fā)展提供了成熟的范本,但在宋元明乃至清早期,不得不承認,硬木家具都不是最為貴重的家具類型,在當時,大家更崇尚一種比硬木家具制作更繁縟,取材用料更加本土化,使用歷史也更為悠久的家具品種,大漆家具(我們無意在此著更多筆墨,只是在表明明式硬木家具造型的歷史傳承和社會地位),這一點可能會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如今在國內外的大拍當中,能和明清御窯瓷器同臺展出的明式硬木家具,出身卻來自民間,這一點也可以在大量的明代書刊記載中得到證明,如:
明代范濂在《云間據目鈔》中說:“細木家伙,如書桌、禪椅之類,余少年曾不一見.....隆、萬以來,雖奴隸快甲之家,皆用細器,而徽之小木匠,爭列肆于郡治中,即嫁妝雜器,俱屬之矣。
明代王士性在《廣志繹》中說:“姑蘇人聰慧好古,亦善仿古法為之。……幾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為尚。尚古樸不尚雕鏤。……海內僻遠,皆效尤之,此以嘉、隆、萬三朝為始盛。
明代沈春澤《長物志》序:“幾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貴其精而便,簡而裁,巧而自然也。”
通過如上記載,我們至少能了解三件事:第一,硬木家具是從嘉靖,隆慶,萬歷三朝開始盛行的,并且家具在當時是能充分反映戶主生活品質的重要組成。第二,明朝中后期蘇州一帶社會繁榮富足,百姓安居樂業(yè),手工藝行業(yè)空前發(fā)達,出現了一大批能工巧匠,家具行業(yè)借此東風空前發(fā)展。第三:因為有大量文人階層的參與和設計①,各個作坊之間的競爭、效仿、創(chuàng)新,促使硬木家具獲得了自由而良好的市場環(huán)境。
如果用更加白話的文字說明就是:明中期以后,社會穩(wěn)定富足,百姓安居樂業(yè),這個時期的社會對于家的概念比以往時期更加重要,而家具在一家當中的地位在當時大概只次于房屋,如果拿今天的物件來形容的話就好比這滿大街的汽車,現如今我們家家戶戶都有一輛汽車,富裕家庭開寶馬奔馳,小康家庭開吉利豐田,但不論什么車,總得有一輛,那時的家具也是這個情況,富裕的家庭用大漆家具,小康家庭用硬木家具,農家貧民也得用一套柴木家具,家具很重要嗎?我們再看看明代大貪官嚴嵩抄家時的抄家賬《天水冰山錄》,里面記載抄出的家具有大理石及金漆等屏風389件,大理石、螺鈿等各種床657張,桌椅、櫥柜、幾架、腳凳等共7444件,看見沒有,你說這嚴土豪再有錢,用的著往家里囤這么多家具嗎?不可想象?想想小貝家停滿豪車的停車場,是不是很相似?這些家具當中價值最高的是五十二張螺鈿雕漆大拔步床,每張估價銀十五兩,雕嵌大理石床每張八兩,彩漆雕漆拔步床每張四兩三錢,櫸木刻詩畫中床每張五兩,黃花梨等素漆花梨木涼床每張估價一兩,這個價目表直接向我們說明了當時各種家具在社會當中的地位、檔次。而作為當時的文人階層,由于有較為濃厚的文化積淀和普遍小康的經濟實力,在家具的使用上自然要求卓然不群的品味和理念,太貴的髹漆家具買不起,太普通的柴木家具又瞧不上,于是具有各種優(yōu)質特性的硬木家具則恰好對了他們的脾氣,于是乎,硬木材的興起,工藝的發(fā)展,工具的突破,文人參與的設計等多種元素的碰撞,促成了今天我們看到的這把椅子,這把黃花梨高扶手南官帽椅。
對于這把椅子生產年代的社會環(huán)境和發(fā)展條件,于上可見一斑,下一篇我們回歸到這把椅子本身,看一看當時的能工巧匠是怎樣玩轉極簡主義的。
注:①設計:我們所言文人參與家具的設計這個行為,實際并沒有直接的文獻記錄或者實物證明,只是表達一種文人的要求和品味通過某種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傳達到了木匠的手中,從而讓木匠做出來的家具“文人氣”十足,實際上有一件事是不可否認的,在當時能做出精彩的硬木家具的木匠,他們本身也具有極高的修養(yǎng)和品味。
作者:襲明征文--趙樹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