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耿向順”賬號矩陣開通以來的第185篇原創文章,關于高考結束后在酒店當暑假工的回憶。
首語
距離這段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年了,我卻依稀還記得那時候在酒店端盤子的日子,當年一起共事的十多個同事,雖然再也沒有見過,從偶爾翻到的朋友圈動態來看,他們至今也沒能走到更遠的地方,他們依然還在五線小縣城,結婚生子,做著和16歲那年幾乎一樣的工作。
1
(高中班上的照片,拍攝于2012年)
2013年6月8日,隨著最后一門考試的鈴聲響起,高中生涯就結束了。
自走出考場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我考砸了。
我匆匆走回宿舍,沒有哭,沒有鬧,沒有沮喪,沒有去和同學對答案,沒有和朋友擁抱離別,沒有去和喜歡的女孩子表白,沒有去瘋狂,安靜呆在宿舍里,好像一切如常。
收拾行李,將全班同學簽名的班服折疊好,把自己寫的厚厚一摞同學錄,夾在一本專門寫情詩的筆記本里,放進了行李箱的最下面。將自己的幾年的教材、試卷疊好,塞進大紙箱里,扛到樓下賣紙的地方,賣給了收廢紙的宿管大爺,換到了50多塊錢的零花錢。
其實那時候的我也覺得挺不值的,就和幾年后大學畢業的時候一樣:三年積累的圖書、筆記、本子,就換了這么一點錢,青春和知識,都好像太過于便宜了。
(高中時代的我和同桌兼室友劉小摸)
高二的時候搬學校,我被分到了宿舍樓的二樓的第一間,常年只有兩個人住,中間有一段時間住了四個人。畢業那天晚上,他們都不在。我記得那天晚上,和我一起度過的,是同班好友東哥,我已經記不住我們聊過一些什么了,但大概記得聊了很多關于人生,關于理想,關于愛情,關于家庭的事情,也回憶了一些幾年的一些經歷。
關于東哥,記憶最深的事,是他某次因為一些煩心事,喝了很多酒,吐到了寢室里,我向去開解安慰一下他,就抹黑走進去,聞到熏天的酒氣,我踩到了他的嘔吐物,讓我一個跟頭摔了下去,褲子上和手上全部沾滿污穢。
和東哥一樣的高中朋友,自那年之后,就很少再見了,有些人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和我預料的一樣,并不理想,剛到一本線。我們班是最好的班之一,同學們發揮不錯,大多都上了本科線,也開啟了人生的一道分水嶺。
我到縣城填報志愿,那天晚上狂風驟雨,我找了一個30塊錢一晚上的小旅館,心灰意冷,都沒仔細考慮,就隨意填了一個看起來還算順眼的學校。
年少的我遭遇了人生的第一個滑鐵盧,坐在小單間里嘆息,瘋狂發了幾十條哀嘆命運的動態,班主任老向怕我想不開,就找到我,和我聊到凌晨四點。
我實在難以直視這次失敗,于是就想選擇逃離,一個人躲得遠遠的,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靜悄悄的生活,去放松一下自己,去走出那一段抑郁陰影的時光,甚至有一些不再想念書了,于是一個大膽的想法從腦海里升起:去距離家鄉縣城160公里外的攀枝花打工。
為什么選擇到攀枝花呢?因為在我18年的生命里,最遠到過的、親眼見過的“大城市”就只有攀枝花了,至今想來,貧窮真的會限制想象力。
(我老家背后的山坡)
2
當時口袋里,還有500塊錢,是自己高中時代獎學金還剩下的存款。
我都不曾告訴父母自己的決定,就自己獨自買了去往攀枝花的車票。看著窗外的田野、樹木倒退,景色越來越陌生,內心有些焦躁不安,卻也充滿期待,非常興奮。
這是我自出生以來,第一次一個人走出縣城,去到那么遠的城市,第一次一個人獨立出門謀生,我將這次旅程視為邁向自己人生獨立的第一步,事實證明,我這一走,就真離家越來越遠了,后來的五六年里,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卻再也沒有哪一次如這一次讓我感到震撼。
到了攀枝花后,找了在這里居住的伯娘幫忙,在城里幫忙尋一份暑假工,去了很多地方,都被對方以”不收暑假工“未滿十八歲”為由被拒絕,終于依托關系,找到了一家愿意收留我的飯店,1000元一個月,包吃包住。
現在看來,1000塊錢一個月的工作,簡直是在侮辱人、壓榨剝削無知青少年的行為,但在那時候看來,這已經是一份來之不易的高薪工作了。
這是一家彝族特色的飯店,規模還是有一些大,這里只有我和前臺財務是漢族人,老板是一對四十多歲的彝族夫婦,大堂經理是一個高中畢業后就進入飯店工作的,20多歲,一個黝黑的彝族女人。老板很好,接納了很多學生暑假工,我參與的工作,主要是切菜、掃地、布置桌椅、端菜、招呼客人、表演節目,我是最新來的員工,因此就經常被欺負,掃地、洗碗、值夜班的活,幾乎都我干了,因此經常需要在晚上加班到凌晨一點,在這里我需要學習唱彝族歌曲,跳彝族舞蹈,彈奏彝族的樂器。現在想來,也挺感謝這段經歷的,讓我學會了不少的才藝。
店子里有十多個16-20歲的年輕小工,大多數是本地農村的,初中畢業有輟學打工的女孩子,這里也只有我是一名準大學生,所以他們都叫我“大學生”。
我們住在一棟簡陋的臨時員工宿舍里,連洗澡都需要用盆自己沖、下雨還會有點漏雨的那種。
和我一起住的是一個彝族小伙,我們暫且叫他小盧吧,和我同歲,渾身黝黑,長得有些肥胖,在初中畢業以后,考不上高中,又不愿意上工地,去參軍年紀又太小,索性找人托了關系,到酒店里來端盤子,18歲不到的他,經常在宿舍里抽煙,帶一群兄弟到宿舍里喝酒,有時候在半夜里回來,渾身酒氣,身上經常有打斗留下的傷口,和一群小混混經常在附近一帶稱王稱霸,迫于無奈,我也曾被他“借”過錢。
雖然我清楚我們不是一路人,但因為天天在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有時候也在一起閑聊,他最崇拜的偶像,是陳浩南,在他的世界觀里,兄弟是第一位的,他的經典名言就是“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女生小劉,瘦瘦小小,皮膚黝黑,牙齒潔白,口齒伶俐,很是善解人意,招呼客人的時候把顧客哄得連連鼓掌,晚上就進入KTV和一些朋友們晝夜嗨歌,肆意揮霍青春。這些成熟的做派,很難讓人看出來她才16歲,同樣在初中畢業以后,自己不想讀書了,認為讀書沒意思,于是就從高中輟學出來打工,計劃著再過幾年,嫁個有錢人家,過上安逸的日子。
女生小吳,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彝族小姑娘,皮膚不似其他族人一樣黝黑,有些白皙,經常畫著成熟的妝容,涂著廉價的指甲油,穿得時髦性感,經常和自己的男朋友(或者是男朋友們?),模仿電視劇里的女人們抽著煙,她同樣也才16-18歲,初中畢業進入高中,逃學出來“混社會”。
女生小艷,16歲,家里為了省錢,不再讓她念書,讓她出來打工,一邊幫她張羅婚事,已經提前收了南方家幾十萬的禮錢,如果不出意外,再過一兩年,她就要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比自己大七八歲的男人了,因為悔婚的代價是要賠償幾十萬的彩禮錢,但她那吝嗇的家人怎么可能會把吃到嘴里的骨頭吐出來,還給她人生自由。
........
在這里,我這樣一直好好學習,以考上大學為短期目標的人,倒是真的成為另類了。
回想起來,一路上,身邊的同學,似乎逐漸逐漸就分道揚鑣了,每個人都開始走了不同的道路。
很多小學和初中階段認識的同齡人,因為父母或自己相信了讀書無用論,為了所謂的自由,所謂的賺錢養家,為了所謂的兄弟姐妹情,為了所謂的愛情,終日渾渾噩噩,沉浸在網吧里,流連在KTV,不思學習,打架斗毆,模仿成年人“混社會”。
他們選擇了輟學或因考不上而提前進入社會,十五六歲的年紀就開始為了討生活而奔波,命運大抵相似。
大多數男的剛開始學廚師、端盤子,后來去做裝修、送外賣、搬磚、扎鋼筋、進了富士康流水線.....,有的至今光棍;女的最開始在小飯館當幫工,在茶樓做服務員,在酒店做清潔衛生,后來去了大城市;好一點的去了中職院校和高職院校,去了廣州和成都打工,為了錢嫁給了比自己大很多歲的男人,結婚生子,過上了沒有什么成就但卻還湊合的生活。
他們的行為、價值觀,當時我是很難理解的,但現在我理解了。每個人,都在選擇讓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是富貴,是貧窮,是傳奇,是平庸,都是自己的選擇。無論哪一種選擇,哪一種人生,是一個個鮮活真實的人,都是一次次選擇、機遇積累而成的,每個人在追求自己的人生生活的方式,我都不能以自己的價值觀去評價、甚至是干涉。
幾年過去了,我再也沒見過他們。聽說有人結了婚,有人開了店,有人靠關系賺了大錢,有人回了老家種地,有人還干著和原來一樣的工作在飯店端盤子,也有人因為打架斗毆入了監獄。
3
在這里工作了一個多月后,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了,我和老板提了辭職,乘坐上了返鄉取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長途大巴。
在路上的時候,我暗自慶幸:慶幸自己那么幸運,慶幸我當時沒有和他們一樣選擇離開學校,去追求所謂的“自由”和“金錢”而離開學校,慶幸自己一直沒有放棄讀書這條路,慶幸自己考上了大學,慶幸自己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慶幸自己還有繼續選擇和奮斗的機會,慶幸自己有這樣一段獨自出來打工的經歷。
這段經歷,讓我更加理解了讀書的意義,讀書的意義:
讀書,幾乎不可能讓我擁有萬貫家財,不可能讓我權傾天下,不可能讓我名揚環宇。
卻能讓我在社會上更好地生存下來,逃離父輩命運,自食其力。卻能讓我有更多選擇的機會,讓我在遇到自己想要的事物的時候,不再只能哀嘆命運不公、抱怨社會的殘酷,而是能力、有意識去爭取它們。
卻能讓我建立自己的價值坐標系,明辨是非,去審視自己這一生的意義,對人、對事、對物都有多維度的觀點,為我打開了去看多元世界的可能,讓我能不再陷落在紛繁無聊的瑣事里。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在QQ空間里寫下一段話:
“而今弱冠之年,受大學之來信,逢此良機,吾將去往千里之外,須好學、修身、明志,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好男兒,生當做英雄,亮劍破長空,先斬閻魔,后馭蛟龍。”
6年之后,我不再是那個從來沒出過縣城的鄉巴佬,經常在南來北往的飛機列車上,在大江南北穿梭,卻沒有哪一次旅程,能讓我和那年那次離家出走一樣帶來震撼。
再一次回想起來那段經歷,依然受用。
耿向順
2019年6月8日
編輯&作者:
耿向順
青年公益人,教育、公益、職場領域自媒體,自2013入坑公益一直至今,從事鄉村教育發展、公益品牌傳播、青年能力成長等方面的工作,累計撰寫各類稿件稿上百萬字,運營多個平臺自媒體和社群,全網粉絲140萬+,閱讀6億+人次。
社交媒體賬號:@耿向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