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如意金箍棒。
許多年前,我原是太上老君冶煉的萬千神鐵之一,后被大禹借去治水,觀世間萬物,聽四方疾苦,漸漸通了靈性。治水結束后,我又被送往東海龍宮,在那里度過了三百年歲月。
深海的海水真冷啊,獨自度過的無數個漫漫長夜,我只能感受到周身刺骨的冰涼。
直到遇見他。
他來的時候,整個海面一陣劇烈地震動,海水激蕩,無數的魚蝦如如驚弓鳥雀般四處逃竄,瞬間一片昏暗。遠遠地照來一束光,那光把海水耀上金色的紋路,如熱湯煮沸般滾動著絢麗的泡沫,由透涼漸漸變得溫暖。
那光越近越刺眼,緊接著,一個瘦長高挑的身影從光里走了出來——頭戴鳳翅紫金冠,身穿鎖子黃金甲,腳踩藕絲步云履,身披九尺紅披風。
他踏著滿地絢麗的珊瑚走到我面前,抬眼看我,痛快一笑:“好寶貝!”
他的手灼熱,觸碰到我那一瞬間,我心中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棒身竟也自覺的變作適合的大小。
他嘿嘿一笑,攥著我即刻揮舞起來。海波翻潮,滔天巨浪,我感受到了他通過棒身傳出去的巨大力量,感受到了深海嗖嗖作響的罡風,感受到了他內心的痛快暢爽,感受到了那種藐視天地的不羈桀驁,狷介狂驕。
我的心從來沒有像那一刻一樣撲通狂跳。
“就是它了。”
從此,我與他日日不離。
他在花果山為猴子猴孫施展棍法,大呼“再無人可欺我子孫”的時候,有我;
他以武會友,廣交兄弟,捧著野果瓊漿與牛魔王等人徹夜歡飲的時候,有我;
他只身闖入地府,打判官傷閻王,將數萬生靈在生死簿上除名的時候,有我;
他豎起齊天大圣戰旗,山下烏壓一片萬猴朝擁,灼熱的手中緊緊攥著的,還是我。
深海的三百年日夜讓我周身徹涼,只有他灼熱的手掌,才讓我覺得仿若人間。
“佛尊安好。”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梳著牛角辮,穿著紅色肚兜的小童走了進來。他動作雖輕,還是激起了一層灰塵,在透過門縫照進來的陽光里上下飛舞。
“是你啊,紅孩兒。”他放下手中的木魚,微笑著轉過身,聲音在空曠的殿宇中回響。
“佛尊,請叫我善財童子。”善財童子帶著修佛之人標配的寬和淺笑,雙手合十朝他的方向鞠躬。他額間的紅點隨著他的動作忽明忽暗。我看著他的腰彎成一百三十點八度,那是神佛見禮標準角度。
他愣了片刻,“善財童子,找我何事。”
“如今天界祥和,人間安寧,唯有歷石山一帶尚有妖魔余孽。一百年一度的天界考核大會將至,觀音大士讓我轉告佛尊,若佛尊能將余孽斬殺殆盡,方不負斗戰勝佛之名。”
善財童子又鞠一躬,轉身離去。他沉默了半晌,突然起身疾步走到我面前,伸手撫過我身上的雕紋。成佛五百年了,他的手掌還是那么灼熱。緊接著,他皺起了眉頭。
我身上早已落滿塵土。
二、
我以前在東海的時候,不覺得幾百年那么長。
那時候,龍王最疼愛的小女兒敖玉經常偷偷來后花園玩耍,當她發現立在后花園中央那根定海神針竟然會說話的時候,她便成了我的第一個朋友。
“你和禹一起治水那么多年,他不是你的朋友嗎?”我把這話告訴敖玉時,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禹只適合治水。他永遠板著臉,指揮手下粗魯地把我丟進渾水當中。你知道嗎,第一次下水,臟得我都要暈過去了。人們稱頌他三過家門而不入,我卻知道,他治水途中結識一名女子,從此形影不離,哪里還記得家里的妻子?我不要和這樣的人做朋友。”
敖玉捂著肚子咯咯地笑倒在地,好一會才抹抹眼淚站起來:“你可以和那女子做朋友啊。”
我說:“我不喜歡她。她破壞了禹的愛情。真正的愛,應該是一生一人。”
敖玉又笑了。她總是那么天真爛漫,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她笑起來腰彎得比守園的蝦侍衛還要低,一雙大眼睛比初生的娃娃魚還要單純。深海歲月長,有她在,我終于不那么孤獨。
直到有一天,她偷偷跑去了人間。“那就是人間啊,喧鬧、貪婪、偽善,人人都帶著戾氣。我好失望,直到透過水面看見一雙不一樣的眼睛——那雙眼睛溫柔寬和,好像裝得下整個世界。”
“那眼睛的主人是個和尚,他用寬厚的手掌將我從捕魚人手里救起。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和尚,他不念經,不聽道,他的師父要他繼承衣缽,他不愿。他說的話驚世駭俗。他說——”
“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
? ?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
? ?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
? ?要那諸佛,都煙消云散!”
“他是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他的名字叫玄奘。”
在暗波翻涌的深海,她的眼睛里仿佛落滿天際的霞光。
后來我離開東海,跟隨了大圣,隨他立戰旗,消生死,大鬧天宮,上天入地。想來,不過短短幾十年光景。
而后,便是五行山下漫長的五百年。
重見天日那天我看見一個和尚,他的名字叫玄奘。他牽著一匹漂亮的白馬,那白馬有一雙如初生的娃娃魚一樣純潔的眼睛。
時值傍晚,那雙眼睛里落滿來自天際的霞光。
歲月太長,那十七年的取經記憶早已模糊。我唯一記得的,是他一路斬妖除魔,從最開始的些微猶豫,到后來的棒下生風。紅孩兒一戰,他被三昧真火逼得節節敗退,幸得觀音現身將其制服,收為善財童子。看著自己的侄兒雙手合十隨著觀音遠去的身影,他又跑又跳,開心得像個孩子。
歲月太長,那十七年的記憶就讓它變模糊吧。
再后來,修成正果,獲封成佛。我再也無用武之地,被他擺在殿宇正中,日日與燃香為伍。
師徒四人也很少走動了。
八戒恢復了高大英俊的模樣,日日守著一方凈壇誦經念佛。曾經深愛的月神,路上偶有相遇,也只附上疏離客氣地一笑。
沙僧成了羅漢,頭發束得整齊,再也不怕打碎琉璃盞了。可他還是過得膽戰心驚,一如既往喜歡搜集破碎的瓷片。
長日無聊時,我便幻出人形,趁他不備溜出殿去。敖玉已受封八部天龍廣利菩薩,住處相近,時常執了我手四處閑逛。
“這么多年,你竟還不讓他知曉你的存在嗎?”敖玉問我。
“以前隨他在花果山的時候沒有機會,現在修成正果,戒除了貪嗔癡恨,再讓他知曉,也是給他徒增煩惱吧……至少現在,我還能的的確確地感知到他的存在,還能日日陪在他身邊,這便足矣。太過癡纏,終必痛苦。”
“你真傻,為他付出了這么多,他卻半分也不知曉。當年要不是你,他在煉……”不遠處突然傳來說話的聲音,敖玉噤了聲。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發現我們不知不覺已走到戒癡亭邊。
三、
如來、迦葉、玄奘三人圍亭而坐。
迦葉:“師弟且聽。”
玄奘:“師兄請講。”
“何者為佛?”
“四大皆空。”
“何為四大?”
“地火水風既空,空而不空,不空而空。”
“何者為皆?”
“一切既一,一既一切。不取法相,不取非法相。不取亦不離。”
“若四大皆空,眼前這亭又是什么?”
“心之所見。”
“心若皆空,何以有亭?”
“道法法不可道,空來自在其中。”
“哈哈哈哈!”迦葉大笑,“此亭名為戒癡,不知師弟心中是否放下癡纏!”
玄奘不語。
“金蟬子,”如來忽而開口,“你曾與我立下賭約,賭千年后這世間再無神佛。如今千年已過,你獲封旃檀功德佛,批寶裟,執金杖,與我二人談論佛法,方知回頭是岸。”
玄奘拿起手中的茶杯。
迦葉得意地捋著自己的胡須:“師弟苦行十七年,定知人世疾苦。這世間唯有求神供佛方得安寧,以后休要執迷不悟,再提起無神無佛之說,丟了佛門的臉。”
如來和迦葉走遠了,玄奘端起白瓷茶碗,仰起脖子將杯中茶水似喝酒般一飲而盡。
“敖玉!”眼看她就要沖出去,我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她一把掙脫,無力地靠著墻角,雙手緊攥成拳,粗大的龍筋暴起,襯得白玉般的皮膚有些可怖。她睜大了雙眼,大滴的淚水滾落下來。
“他是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他的名字叫玄奘。”
“他是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啊……”
龍族為天族分支,自古受天帝之命鎮守四海,其繼位婚配皆由不得自己安排。五百多年前,天帝看中敖玉傾城之貌,重金下聘東海,要立敖玉為側妃。
敖玉打暈了喜官,摔壞了聘禮,辱罵了天帝,誓死不從。天帝大怒,將她變為白馬,罰她馱取經人一路西行。
她說,如意,你知道嗎,見到取經人那一刻,我的心都要飛出來了。我知道,我愛上的是一個凡人,命如螻蟻,數十年匆匆歲月過盡,便化為蒼茫大地中一堆枯骨。
我也知道,我身不由己,一生一人的愛,對我來說太過奢侈。可看見他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還是那么溫柔,他的手掌還是那么寬厚,一如五百年前從捕魚人手中把我輕輕接過。如意,如意,我多幸運,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慶幸自己拼死守護住了心里那點可憐的堅持。
從此,嬌貴的身軀扛起了她心愛的人,十萬八千里,毫無怨言。
五百年后,她終于和他站在一起,可卻在佛門,斬斷紅塵之地。
我嘆了口氣。太過癡纏,終必痛苦。
四、
出了大雷音寺,往東北方向飛三千里就是歷石山。
筋斗云在空中不停地上下翻轉,漸漸地白霧散開,眼前便出現一個小小的綠點,那綠點越低越大,山水草木的細節也越發清楚。耳邊風聲獵獵,體內心跳驟起。
不是我的心跳,是他。他在害怕。
歷石山的大王是一只獅駝,見他前來,彎指做了個口哨,霎時間,妖怪遍布山野。他身后揚起一面大旗,上書四字:移山大圣。
獅駝王不等他云駕停穩便走上前來,雙手握拳一揖,笑道:“佛尊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小的們,上酒。”話音甫落,只見兩個小妖端了兩杯酒,送至他倆面前。
獅駝王渾是毛的大手舉起酒杯:“一千年前,曾有結拜兄弟七人,日日飲酒作樂,逍遙快活,喝得正是此酒。我記得這是當年七弟的最愛,他曾連醉七日,醒后感嘆‘若得美酒千杯醉,常做天地逍遙人’。”
“我老眼昏花,人也有些癡傻,猛一看竟覺佛尊和我那七弟有三分相似,便拿了他最愛的杯子接了此酒與佛尊,佛尊可淺嘗一口,聊作消遣。”
我怎會不認得,那年花果山子孫滿林,七個兄弟日日美酒宴歌,他手中時刻握著的,就是這鑲金龍口八角杯……
他沉默良久,突然手起棒落,將杯子打個稀爛。
獅駝王看著滿地金色殘骸,只是一笑,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飲而盡。“啪!”又是杯子碎裂的聲音,獅駝王一抹嘴,眼里開始溢出熊熊火光:“動手吧。”
他卻不動聲色:“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若此刻回頭,我佛慈悲,饒你不死。”
“你說什么?哈哈哈哈……”獅駝王捂著肚子笑彎了腰,好像聽見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話,“我等生來自由,何來命運天定!”
握著我的手一緊。
“你燒掉了生死簿那天,我好開心,我以為,我們的命運,再也由不得別人做主了。可后來我才知道,這不生不滅,神佛管不了的東西,都有一個統稱——妖!”
“不久你大鬧天宮被壓在五行山下,花果山也被一把天火燒成焦土。天罰降下,我們幾個兄弟四處逃命,到最后輾轉只剩我一人,帶著僅剩的部眾來到這歷石山僥幸偷生——哦不,還有你,可我該稱呼你什么?七弟?齊天大圣?斗戰勝佛?還是天界的走狗?”
“這些年,我游遍人間,方知人間哪來什么安寧……神仙仰賴凡人香火,若是天下太平,要神仙何用?若不是眾生皆苦,何人愿意向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他們不管;追求自由的人,他們打壓。然后把這一切歸結為一個詞——天意!”
他身子一顫,沒有說話。
“佛門不是不殺生么?為何還要派你來屠我?哼,只怕是太平有他們粉飾,鮮血有你來承擔!反正你原先也是個妖,就算成了佛,在他們眼里也是個披著袈裟的猴子,哈哈哈哈……”
我的心微微發疼,想起從前在天庭當差的日子,有哪個神仙正眼看過他?即便他神通廣大,即便眾神懼怕,在他們眼里他還是一只渾身是毛的妖猴。妖,生而低賤。
而當他洗盡前身罪孽,做了斗戰勝佛。斗戰勝佛,斗過如來,戰過天宮,沒有勝,偏偏只剩下個佛。
獅駝王揉揉眼睛,似乎眼淚笑出來了:“我多懷念那時候啊,飲酒作樂,逍遙快活。我們天不怕地不怕,發誓要主宰自己的命運,可哪來的什么命運啊,我們最終,不過都是上天的棋子罷了……”他越說越慢,越說越輕,最后竟如醉酒般臥倒在地,現出原形。
“住口!!!”他像是使出生平最大的力氣狂吼,山動樹搖,狂風大作,無數小妖四處逃竄,慘叫聲傳遍山野。
“金箍棒,變!”他將我拋向一片空地,我觸地便瘋狂增長,直至一道金光將歷石山湮沒。
五、
回到天界,八戒匆匆跑來傳信,我們才知道敖玉出事了。
北天門外斬神臺,當我們趕過去的時候,玄奘和悟凈已經等在那里。敖玉被捆仙繩綁在柱上,奄奄一息。
罪名是,弒殺如來。
斬神臺里外三層水泄不通,圍觀神佛皆神色冷漠。如來站在下首,身邊簇擁數百部眾。
他帶著似有若無的微笑,望了一眼血跡斑斑的敖玉,轉頭對身旁的天帝說:“孽障迷了心智,做出這等逆天之舉,我實在意外。然我佛慈悲從不殺生,故只好略施法術將其束縛。我知天帝素來公正,便將此孽障交于天帝處置,相信天帝能給出公平的決斷。善哉,善哉。”說完,他的眼神穿過敖玉向我們這邊瞟了一眼,走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玄奘微微發抖,口中不住地念佛。
天帝慢條斯理地走到她面前,一雙瞇縫眼厭惡地打量著這個自己曾經深深迷戀過的女人:“八部天龍廣利菩薩敖玉,做出弒殺佛祖這等逆天之舉,罪大惡極,處以雷刑,五日后行刑!”
天雷降下,無論神佛,肉身灰飛煙滅,魂魄遁入鬼道,永世不得超生。
我開始發抖。悟空一把攥緊了我。我看向玄奘,他仍是低頭念經,豆大的汗珠從佛冠里淌下來。
“我呸,什么狗屁天帝,一群烏合之眾!什么神仙佛祖,都是披著仁義外衣的嗜血惡魔!殺了我也好,我寧愿墮鬼道,也不要和你們這些神仙為伍!天帝,你處我如此極刑,除了應付如來,怕也是報我當年抗旨不嫁之仇吧!哈哈哈,我多慶幸沒有嫁給你,我愛的男人,即便我跟著他吃苦受累,也比你強一千倍、一萬倍,為了達成他的夢想,我愿意做任何事!”
“三日后行刑!下百道天雷,將她挫骨揚灰!”天帝往玄奘的方向看了一眼,咬牙切齒。
我心如刀割卻無計可施,悟空將手攥得咯咯響,八戒沙僧俱咬牙切齒不敢言。
玄奘仍是低頭,口中的經文越念越快,汗水匯聚成股沾濕了他的衣冠。他手中的佛珠飛速地轉著,轉到九九八十一下時,只聽“啪”的一聲,繩斷,佛珠散了一地。
第一個去求情的是沙僧。他戰戰兢兢地跪在佛祖面前:“佛祖,師妹年幼無知,還請佛祖網開一面,讓天帝免去師妹極刑。”
如來微微一笑:“羅漢,你的瓷片拼完了嗎?”
沙僧落荒而逃。
第二個去求情的是八戒。他往佛前一跪:“佛祖,悟能已經頓悟。”
“哦?你頓悟了什么?”
“佛說一切皆為虛幻,愛為浮云,恨亦為浮云。”
“正是如此。”
“那小師妹……”
“轟!”八戒被如來打出殿門。
第三個去求情的是玄奘。
這回如來先開口了:“求情休提。一命換一命,可。”
玄奘沉默了一會,“好。”
六、
玄奘行刑那一天,一襲白衣,免冠跣足,恰如少年初見。千年前的湖畔讓敖玉愛得死心塌地的,一定就是這副模樣。
雷公懶懶地喝了一口酒,舉起手中的錘子正要召喚天雷,忽聽得遠處一聲斷喝:“住手!”
是敖玉。她身穿銀色鎧甲,手持長矛,帶著東西南北四海兵將闖入刑場,海浪挾卷起腥風,她站在浪頭,一臉無畏。
“不自量力。”天帝朝她的方向哂笑一聲:“天兵天將,上!”
“不自量力?那加上我又如何?”只見云天之外飛來一只巨型雄獅,待走近了,雄獅背上黑壓壓一片小妖,一只渾身是毛的獅駝站在上面,居高臨下望著自己的戰場。
那日大圣令我將歷石山鑿出一個巨坑,讓獅駝王和眾妖入內躲藏。從外面看,恰如一片妖魔除盡的荒山。
天帝喝到:“何人擅闖天庭!”
話音剛落,只見一道金光從天而降,眾妖紛紛讓路,一個瘦長高挑的身影從光里走了出來——頭戴鳳翅紫金冠,身穿鎖子黃金甲,腳踩藕絲步云履,身披九尺紅披風。他一臉桀驁,踏著漫天云彩走到眾神面前,在滔天的波浪里,狷介狂驕的喊聲響徹云霄:“齊天大圣,孫悟空!”
獅駝王領著眾小妖緊跟在他身后。他的身旁,還站著一個扛著釘耙形容可怖的豬頭,一個脖上掛著骷髏項鏈的河妖,還有一個梳著牛角辮,身穿紅肚兜,眼中冒著熊熊烈火的小童。
“潑猴,五百年前你已犯下重罪,如今卻還要重蹈覆轍嗎?”
“呸!俺老孫且不知,不愿活成行尸走肉竟成了罪孽!所謂神佛,不過是沆瀣一氣,利利相圖!”說完他舉棒揮向雷公,我感覺到了他傳過來的深深的怒氣,雷公躲閃不及,竟被一棒打得魂飛魄散。
天帝有些慌了:“若是來救這和尚,何必大動干戈?我不殺了,還你便是!”
“晚了!”大圣咧嘴大笑,一雙眼睛冒出金光:“師父,我要救;你們,我也要殺!我命由我,何來天定!俺老孫今日來,便要逆天改命!”
說完,他向后一揮手,“殺!”
霎時間,海潮翻滾,血雨腥風。兵將的呼喊聲震耳欲聾,兵器間的碰撞聲響徹云霄。
我看見沙僧將自己搜集的碎瓷化為武器,一片片打在曾看不起他的天兵天將身上;
我看見八戒拿著釘耙殺入人群,不遠處站著一位白衣女神望著他,面含擔憂;
我看見敖玉劈碎了鐵鏈,挽住了玄奘的手,這對戀人終于在海浪中緊緊相擁。
暌違五百年,我終于又上了戰場。我感受到他久違的心跳,那才是他,生而不凡,藐視天地,是一個金箍、一卷袈裟困不住的自由靈魂。
我曾無數次幻想過自己可以化為人形,在刀光劍影里,在血雨腥風里,在每一個穿著金甲的白天或傍晚,帶著輕淺的笑走到他面前,與他并肩作戰。
當年大鬧天宮一戰,我只差一步便可化形,只以為征戰結束便能與他相見。誰知他力不敵眾,被丟進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中。
我本生于老君煉丹爐中,三昧真火自傷不了我分毫。可他卻在爐中痛得上下翻滾,撕心裂肺。為了救他,我調動所有法力為他辟火,但求他毫發無傷。
最后,他練就了火眼金睛,而我損失半數修為,化形功虧一簣,身上還留下一條火燒的傷痕。漫長的五百年五指山生涯,我沒能化形;多舛的十七年取經生涯,我亦沒能化形。
而我真正可以化形的那一天,他已成了斗戰勝佛,披上袈裟,敲起木魚,斬斷紅塵事。
如何相見?怎么相見?只能收起相思,對著那青燈古佛,轉眼又是百年。
現在,他終于脫下袈裟,穿上金甲,他不再是被天命度化的取經榜樣、斗戰勝佛,他是此間少年,他是桀驁不馴,他是頭戴紫金冠,身披黃金甲,腳踏步云靴,揮一揮金箍棒,猩紅披風揚起三千波浪的齊天大圣,孫悟空。他又變成一千年前花果山下那桀驁的頑猴,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的英雄。
終于,是時候了。
七、
“大圣,”打斗間,紅孩兒走至他面前,低聲道,“吸收凡間香火的通天臺就在天庭的最東面。只要打破了臺上的靈牌,眾神佛便法力全失,世間便再無什么所謂的主宰了!”
“走!”
此時征戰已至尾聲。滿地尸骸,濃煙滾滾,眾天神皆倒在地上再無還手之力。我們踏過天兵天將的尸骨,一路東行,終于來到通天臺。
那是一個十幾寸見方的小臺,上面立著一個半尺高的靈牌,正從凡間源源不斷地吸取紫色的靈氣。
大圣早已一個箭步上前,將我高高舉,手起棒落,金光刺眼。
再看那靈牌,竟毫發無傷。
眾人面面相覷。
“大圣。”一個白胡子老頭從臺后走了出來。“別白費力氣了,你是打不碎這靈牌的。”
是太上老君。
“這靈牌已被我移到了別處,你現在打的,只不過是虛空幻像。大圣,你已修成正果,我勸你還是不要苦苦糾纏。”
“大師兄,我們分頭找,天庭就這么大地方,翻他個底朝天,不信挖不出來。”八戒舉著釘耙站了出來。
“凈壇使者此言差矣。這靈牌是我于煉丹爐鑄造,除了我之外,只有同樣出自我那丹爐的東西才能將其找到,比如大圣手中的金箍棒。可那又怎么樣呢,它又不會說話,哈哈哈哈……”
我心下一笑,一陣青煙飄過,我已站在太上老君面前。
“你說誰不會說話?”我微笑著看他。
老君驚訝地胡子都要豎起來了:“你……你化形了?”
眾人也皆愣住,只有敖玉最先反應過來,沖上來一把抱住我:“如意……”
我抬頭,正迎上大圣的目光。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我設想過無數種與他見面的場景,可沒想過會是這么的突然……
“你是金箍棒?”他眼里帶著七分愕然,三分了然。
“是,正是那個與你朝夕相處,日日不離身的金箍棒。”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回答,說完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身后的獅駝王沒有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大圣回頭瞪了他一眼,轉過看著我說:“其實我早就感知到金箍棒有靈性,只是一直以為是男身,沒想到……是個這么好看的女娃,”他露出一如既往桀驁的笑,“一時間有點不習慣。不過,以后可以慢慢習慣。”
他最后一句話就像瞬間綻放的珊瑚海,迅速蔓延了我整個心房。有此一句,千年的等待,值矣。
我閉上眼睛默念一段咒語,指著天空道:“靈牌就在我們上方,九重天的入口處。”
老君臉色一白。
“交給我吧!”說完,我騰空而起,向著九重天飛去。
老君的聲音自下傳來:“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為眾生謀自由。”
“你這可是死罪!”
“那又如何,天神都不存在了,何人降我罪過!”
“你可想過此行后果!”
“當然,從此眾生平等,再無命運天定!”
“你可想過你的后果?”
“什么?”
“擅闖九重天,毀壞通天靈牌,你受不了這巨大的反噬!”
“我將如何?”
“灰飛煙滅!”
八、
我是如意金箍棒。
我看見漫天的碎片,那是通天靈牌飄舞的殘骸。九重天真美啊,原來這世間還有比天界更美的地方,到處都是紫色的晚霞。
不,對我來說最美的是他的眼睛,閃著金色的光,映著紫色的晚霞,美得像一個醒不來的夢。可是,這雙有我一半修為的眼睛,這雙我愛了一千年的眼睛,怎么溢滿了淚水呢?
那雙灼熱的手將我從天空中接過,終于,我再也不是以金箍棒的身份,而是以如意的身份,被他緊緊抱在懷中。
“如意……”
“大……圣……”我說每一句話都那樣吃力,我伸出手拂過他的臉頰,“你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你終于自由了,真好……”
我看見玄奘、敖玉、八戒、沙僧、獅駝王、紅孩兒,還有千千萬萬的妖眾向我跑來。不,沒有妖了,這塵世天地間,再也沒有妖了。
“敖玉……”我拉住她的手,“以前我總跟你說,太過癡纏,終必痛苦。可正是你的癡纏,你的義無反顧,讓你和玄奘終成眷屬。我好羨慕你……如果我像你一樣早點說出我心中的愛,那青燈古佛的五百年,是不是就能多一點快樂,少一點痛苦了呢……”
我松開她的手。
他們說了什么我已經聽不清了,我只覺得意識一點點從身體里消散,把深海冰冷的三百年,把敖玉傾城的笑臉,把戰斗時灼熱的雙手,把煉丹爐熊熊的烈火,把那雙金色的眼睛,把藏在冰冷金屬里炙熱的愛戀,把五行山下寂寞的時光,把五百年斷絕紅塵的清苦,把初見的喜悅,把身死的悲傷,都散了,都散了,散在天地間每一個角落。
我似乎在飛,越飛越高,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透明。我低頭看著地上慢慢變小的黑點,低聲念到:
我本無根,生亦無據。拜師菩提,上天入地。
龍宮借棒,花山揚旗。自封大圣,與天同齊。
地府無門,孤身前行。火燒簿冊,生死除名。
上下怒怨,召至天界。打發末職,眾神不屑。
何者為神?仰賴凡間香火,惟愿眾生皆苦。
何者為佛?不生不死不滅,無心無喜無悲。
何者為人?命于神之股掌,一生苦若螻蟻!
何者為妖?妄圖主宰命運,違背神之安排!
去他的命由天定,去他的佛本無心,去他的螻蟻凡人,去他的違天即妖!
我不做神,不做佛,不做凡人,亦不為妖,我只做我自己!
我命由我,何來天定!
天要滅我,我便逆天改命!
我的大圣。你再也不是被天命度化的斗戰勝佛,你是刻在我記憶里的少年,你是桀驁不馴,你是頭戴紫金冠,身披黃金甲,腳踏步云靴,揮一揮金箍棒,猩紅披風揚起三千波浪的,齊天大圣,孫悟空。
你是塵世的寄托,是我不死的夢想。
再見了,我的英雄。
九、
三百年后,花果山內。
猴孫甲:“你看見東海三公主寄來的喜帖了嗎?自從把那唐玄奘招了去做上門女婿,三百年的時間就生了兩對雙胞胎了,真有福氣啊!”
猴孫乙:“我聽說那唐玄奘剛進東海可不習慣了,嗆了三天三夜的水,現在呢,聽說上個月還得了橫渡東海比賽第一名,哈哈哈。”
猴孫丙:“是啊,時間真的改變很多事情。當年大圣將我們復活,帶著我們重建花果山,沒有了天神,我們終于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了,短短三百年,想不到花果山變得這么繁盛!”
猴孫甲:“三百年了,獅駝王家小獅子都會打醬油了,咱們大王到現在還是一個人,哦不,一只猴……”
猴孫乙:“別提了,還不是因為那金箍棒化形的如意小姐……”
猴孫甲、丙:“噓……別提那兩個字!!”
猴孫乙剛反應過來,一道瘦長的身影已經走到身前。“砰!”一個掃堂腿,猴孫乙眼前天旋地轉,反應過來時,已經被掃到四百米外的一顆桃樹上。
大圣收起腿,看著猴孫們遠去的背影,從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
那戒指舊得發黑,上面刻著熟悉的紋路,正中間一道劃痕像是被火燒過似的,格外醒目。
大圣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將那戒指放在唇邊輕輕一吻。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戒指上火燒般的傷痕處,開始一點點、一點點地,散發出微弱的金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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