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記事起，她的天空充滿了沙塵暴。漫天的沙子渾濁不堪，朝她劈頭蓋臉侵襲，每一顆都鋒利無比，碰到肌肉就扎出一個血洞。她沉陷在沙堆中，身上全是潰爛的肌膚，疼痛感一直綿延到內(nèi)心深處。
透過沙簾，可以看到有人。他們在藍(lán)天下自由自在，各自一副優(yōu)哉游哉的樣子。所有人看起來都那么快樂，哪怕是衣衫襤褸的乞丐，也在笑。
她的童年、少年都驚恐不安，像一只骯臟的老鼠，被遺棄了。
“你會愛我嗎？很愛很愛的那種！”每當(dāng)經(jīng)過一個人，她都會想象那個人非常的愛她，愛她到骨子里， 把她帶離困住她的沙塵暴。
“愛”的對象沒有定性，剛開始是隨便誰都行，后來變成男性。從意淫少年男子開始，到成年男人，最后，是老男人。
如果有哪位男性朝她多看一眼，她會立即羞澀低頭，激動到內(nèi)心發(fā)抖：就他了！然后想象和他在一起的各種恩愛場景：幸福快樂，修復(fù)后的肌膚變得美麗無比，透著亮；終于脫離了沙塵暴，和愛人一起無憂無慮的生活著。
然而，和她對視的男人在她重新抬眼后，基本上都已經(jīng)走遠(yuǎn)，并且，不再回來。
“你不要走，請帶走我！”她在心底吶喊。回復(fù)的只有沙塵暴的唰唰聲，還有徹骨的痛。“你們終究都會離開我的！”
2
她終于嘗試著從沙坑里把自己拔出來，人高了不少。然而完全暴露在沙塵中，傷害來的更劇烈，鮮血溪流。
她想走到人們?nèi)粘Ｉ畹牡胤娇纯础Ｃ孔咭徊剑硥m跟著前行。到了別人的地盤，于她，仍舊沙塵肆虐，甚至把一部分沙塵帶給了別人，惹來目光。
茫然四顧，她開始怨恨：為什么把我扔在沙塵中，老天如此不公！聲音所到之處，眼淚潤濕之地，沙子變得更鋒利，似乎要搗毀她的靈魂。
她退回原來的地方，屈身坐在沙子上。手觸碰沙子時，輕輕地摩挲。她沒意識到，手心的沙子不再那么鋒利扎人。沙子不停地從天沖刷而下，望著那些不知來源時而發(fā)烏時而蠟黃的沙流，不禁自問：它們來自于哪里，為什么終年圍裹著她？
這些沙子好像從她懂事時就有了。
很小的時候她愛玩沙子，恨不得天天在沙堆里玩耍不離開。在玩沙子時丟過所有的壓歲錢，丟過最昂貴的玩具，也是在沙堆上，被母親打到無法哭出聲。那個時候好像沒有沙塵暴。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有了。
是誰，讓沙子一直在流淌，這得付出多大的精力！
是誰，讓沙子阻困住了她，這么做又有什么意義？
3
她記得母親說過：你那么愛玩沙子，就讓你一輩子生活在沙子里。看來，母親的話起了作用，難道，是母親讓沙子一直在流淌？然而，母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為什么沙塵暴還在？
難道，是那些看不慣她的人？可是他們各忙各的，似乎并沒有多余精力來管她的事。
早已厭倦被困沙塵，這讓她感覺卑微，痛苦，一無是處并且虛弱無助。
然而，她一直沒有脫離沙塵。
如果，沒有了沙塵的阻隔，而必須將真實(shí)卑微的自己完全暴露，那究竟是一個怎樣難堪的場面！
她在沙塵中持續(xù)痛苦著。這份看得見的痛，也就這樣！
4
“也許你可以做點(diǎn)其它事情，讓自己過得更好。”
“不，我的命運(yùn)很不好，注定一輩子這樣了。”
“其實(shí)有比你情況更糟糕的， 他們過得很幸福！”
“真羨慕啊！”
她開始努力，想去改變自己。只是任何一份努力似乎都看不到前途，也對當(dāng)下沒有改善。在漫漫沙塵中，能看到的只有和別人間的巨大落差，還有徹底的無助。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更不知從何下手。“要是有一個人告訴我該做什么，該怎么做就好了！”
終究，她又退縮回了沙堆深處，無所事事的日子持續(xù)著。
5
一只藍(lán)眼純白小貓來了，要不是瘸著腿，將會是完美的。“要是我不被沙塵困住，肯定會好好愛它，疼惜它！”在她充滿同情的眼光中，小貓孤獨(dú)地離去。好久，她發(fā)現(xiàn)眼前濕了一大塊沙子。
幾棵小草在不遠(yuǎn)處沙子上努力掙扎，眼看著就要被沙塵淹沒，“真可惜，我自己也在沙塵中自身難保，不然肯定會好好養(yǎng)護(hù)它們。”
她從沒有聽到，也沒有意識到，腦海深處一直盤旋著一句話。而這句聽不見的話卻一直在錘擊著她的心：“你，注定這輩子什么事也做不了！”
有一天，她看到一個走丟的孩子。經(jīng)過沙塵暴時，嚎啕大哭的孩子停下來，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好像想讓她抱抱。她猛地苦淚奔涌，內(nèi)心的痛苦翻江倒海幾乎要把她擊沉。“你好可憐，我真想幫助你，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你走吧！”當(dāng)孩子在她眼中禹禹獨(dú)行離去，她肝腸寸斷。從此以后再也不去關(guān)注外面的事。
6
大限將至。
如果說遺憾，最大的不甘莫過于從沒有真正走出沙塵。
此時的她，比幾十年前丑陋一萬倍，身上的肌肉被砂礫切割得像最老的樹皮，干澀的皮膚縫隙里淌著鮮血。人瘦的不成形，岣嶁著身子。
“我都要死了，總得走出去一次吧！”
內(nèi)心仍然緊張，還有熟悉的巨大驚恐，只因?yàn)樗劳鼍驮诓贿h(yuǎn)處看著她，反而覺得一切都沒什么了。她定定神，第二次將自己從沙堆里拔了出來，全身又一次陷入殘酷的肌肉痛苦中。
沒有退路，無法停止。
深呼吸兩次，開始朝前邁步。
越往前走，沙簾看著越稀薄，最后，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幾顆砂礫。
回頭，背后的沙塵幾乎不見！她驚訝。環(huán)顧四周，腳底青草軟綿，邊上樹葉婆娑，天上，藍(lán)藍(lán)的天空好像觸手可及。無比清新的空氣釋放了她，讓她整個地輕松起來。
“你出來了？我等了你好久！”從下面?zhèn)鱽淼穆曇簟?/p>
在一灘泥水里，一個男子身陷里面，用水把頭發(fā)弄成很酷的樣子，興奮地看著她。“你，快把我拉出來！”“我就知道，你總會出來的。”他又補(bǔ)充一句。
“我等了一輩子，沒等到別人拉我出來！”
“不就費(fèi)你舉手之勞么！再說，只有在你這里，我才能安心，做我自己。”
“我擔(dān)心了一輩子，以為出來會遇到什么人，沒想到第一個是你！”
? ? “說這樣的話，你真是狠心又不可理喻！”
等她再仔細(xì)看，原來是幻覺。那汪小水塘里沒有人，她走過去，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7
當(dāng)來到人群，她還是有些許的驚恐，多次有想躲回沙塵暴的沖動。這種時候，沙塵暴就跟在她身后，誘惑著她。
原來，沙塵暴是她的庇護(hù)所，她的家。
她最討厭的沙塵暴，隔離了她害怕恐懼的真實(shí)，以為隔離即心安。沒想到，心安的深處是對現(xiàn)實(shí)的恐懼，沙塵暴只不過是伸手可得的救命稻草，而這稻草，最終也捆縛了她，讓她在漫長的時光里不敢越雷池半步。是她自己費(fèi)盡一生的精力，制造了連綿不絕的牢籠，白白困頓了自己的一生！
巨大的遺憾、痛苦撲面砸來。她被死一般的巨痛錘擊不停，幾乎死去。在最后觸底的一瞬間，平靜不期而遇。
此時，眼中的一切都有了它們原初的樣子。山是山，水是水，心，變得簡單。
宛若新生般，她在人群中輕輕走動，和各種人打招呼，和他們一起做事。最初，她被冷落鄙視，又老又丑，脫離社會太久，很多東西跟不上節(jié)奏；她卑微羞澀，自感不如人太多。而不久后卻又收獲了這輩子從沒有過的新感受：其實(shí)，她是值得有自己的愛和追求的；而沙塵暴的經(jīng)歷，居然也被人們好奇——原來，這也是一份閱歷。
沙塵暴也許還會來，那就來吧！
猶如釋放的丑蝴蝶在枝叢間緩緩翻飛，春天就在身旁。
8
她知道，丑蝶也能飛，在春天飛。起飛了，春天就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