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年，父親剛好四十。
兩歲前我的腳是長在父親懷里、背上、脖子上。遛彎兒的時候，常有人過來招呼道：“老孫，中年得子，有福氣啊!”這時，父親總是會開心地大笑起來。
父親有一輛永久28的自行車。幼兒園三年，父親騎著車，我坐在前邊的斜杠上。微風在耳畔拂過，清脆的車鈴聲和我的絮絮叨叨會愉悅地漫過所經過的每一條小路，每一個小巷。
上小學了，父親買了一輛摩托車。我依然坐在前邊，但我終于明白了，我的父親與別人的父親是不同的。別人的爸爸年輕而時尚，而我的父親鬢角已有點點白發。一日有同學告訴我你爺爺來接你了。那時我是羞愧的。于是我讓父親遠一點，更遠一點的地方接我。
六年的時光好像很慢，又好像很快就過去了。初中時分，父親送我一輛漂亮的捷安特自行車。那時天很藍，陽光正好，我總是騎得飛快。于是父親仍然不放心，又重新騎上了那輛永久自行車，喘著粗氣，追著與我同行。并一直喊著慢點慢點……
蟬聲鼓噪中，我進入最忙碌的高中時代。班上大多數同學都有了汽車接送。而父親卻沒有一點買車的意思，仍然不辭辛苦地用電動車接送我。每天早晨母親總是很早起床為我準備早餐，再喊我起床。有一天，不知怎么的，我終于抱怨著：“如果我家有汽車，我就可以多睡會兒了。”
突然某天父親不甚歡喜地對我說：“孩子，我預定了一輛車，并且已經報名學駕駛了。”我怔怔地看著已經近六十的父親，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天父親照例送我去學校，然后去學車。我卻忽然被通知學校有事停課一天。于是母親讓我去給父親送些早餐。走進駕校，遠遠的，便看見父親佝僂著身子，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低著頭誠惶誠恐的樣子。“你怎么這么笨，人家一學就會，你怎么學都學不會，腦袋是不是給驢踢了？這個月的獎金又泡湯了。”一個教練模樣的人正在大聲訓斥著父親。我趕緊跑過去，也大聲嚷嚷起來：“你沒見他年紀這么大了，反應當然沒有年輕人快啊！”“年紀大就不要來學了!”教練訕訕著：“好好練，不要拖大家后腿。”寒風像刀子一樣刮著，不知道父親站了多久了，鼻子凍得通紅，身體也直哆嗦。我抱著他，父親的身體不知何時開始是那么單薄瘦弱，我大聲對父親說：“爸爸，別學了!”父親卻說：“沒關系，再練練就會了練好了，你就可以多睡會兒了。”聽了他的話，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奪眶而出。那一天，我任性地不肯離去，陪著父親一遍又一遍地在訓練場上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終于父親拿到駕照了。他每天會把汽車擦得锃亮锃亮。我真的可以多睡十來分鐘了。
很快高考的日子到了。臨下車，母親取出了粽子和糕點，讓我都咬一小口圖個吉利。我撒嬌說假如我考砸了怎么辦？父親遞給我水杯，笑著道：“喝點水，別噎著。考砸了也挺好。就在本地上學，做我和你媽媽永遠的小棉襖，多好!”我訝然地望著他，父親的頭發此刻已經全然花白，臉上滿是皺紋，眼睛也變得渾濁了。我中年得子的父親，真是一位老人了!
后來，我大學畢業了，工作了，但竟沒能學會開車。因為駕駛的時候我總擔心會把油門當剎車，害怕著對面的車子會猛然撞過來。我總疑惑著父親當年學車是不是也有我這樣的恐懼癥。他又是憑著怎樣的毅力克服著這樣的心理障礙而學會了開車!
去年，年邁的父親中風了，再也不能開車了。那輛顯得頗為簡陋的車子，只好靜靜地呆在樓下。我時不時地會把它擦一擦。因為，在有陽光的午后，父親總會讓我推著輪椅，陪他一起去看一看，摸一摸那輛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