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狐貍先生


我和繁花寂許多年,直到你出現。


小說作者:棲遲意

【一】

山間清晨,六時整。

迷迷糊糊的我爬出被窩,揉著惺忪睡眼推開小窗,只見外頭川河寂靜,煙草無言。流水潺潺,晨霧裊裊升起,驚落了一溪桃花的春夢。月落而醒的山鳥新奇地瞅著這流水淙淙花滿樹,尖尖的小喙理了理云朵般的羽毛,撲棱棱飄向天際,去銜來今春第一云梨花雨。

我忍不住伸了個懶腰,嘖嘖這光景,還真是清新醒腦啊!

漂亮的晨光逐漸明朗,日頭緩緩升起。無意間瞥見小屋的窗框經風吹日曬有些掉色,我便拎了桶白漆,仔仔細細刷了起來。與其說是小屋,其實無非是一個高大寬敞的廢棄集裝箱,被安置在半山腰的一塊緩坡上。

小屋還安了一頭木頭門,不知道是誰惡作劇地把它刷成了明媚得有些違和的糖果色。內部用隔板隔出幾個小間,前辟四個小窗,碎花流蘇的窗簾被風吹出鼓鼓的帆。窗臺邊懸有小花架,風信子、滿天星和狗尾巴草,呼啦啦地開出了一整個春天的氣息。

廚房傳來咕嚕嚕的聲響,野菌的鮮香在四處浮蕩。我扔下刷子,將一頭亞麻亂發胡亂地揉了揉,向廚房走去。一只火紅色毛皮的大狐貍半支著前爪趴在桌布上,懶洋洋地瞥了我一眼,慢悠悠地從身下銜出一束小雛菊。

“今兒來得可真早!”我伸手接過,輕輕摩挲著它的背,那一身火紅毛皮像極了光滑的上等絲綢,泛著金紅瀲滟的水色。

“嘖嘖,你這一身可值不少錢。”

紅狐先生嫌棄地瞪了我一眼,眼睛濕漉漉的似是兩顆碩大的黑珍珠。

霧氣裊裊的湯鍋,里邊是昨晚剛采的新鮮野菇,切成發絲般細合著蝦球燉以濃湯,野薺菜綠油油的,鮮香四溢。我盛起一大碗殷勤地送到紅狐先生跟前,又給自己盛了一小碗。

紅狐先生傲嬌地舔了舔爪子,慢條斯理地小口小口喝湯。

瞇著眼一臉享受的樣子很是斯文。

“滴滴!”小鬧鐘輕輕震了一下。

我條件反射般從座上彈起,火急火燎沖到洗手間,三下五除二理好凌亂的似枯草一般的長發,還小心翼翼地給發尾打了蓬松的小卷卷。小百合淡香水、裸色唇蜜、從山下小鎮新淘來的纏絲小鐲子,一樣都不落。

整個過程一如行云流水,流暢得不超過五分鐘。

蹦噠蹦噠到門前,鄭重其事地做了個深呼吸。

“篤篤!”果然,敲門聲準時出現。

極力壓住胸口怦怦的小兔子,開門,裝作漫不經心道:“早!”

嵌在門框里的年輕男子像極了一株清瘦挺拔的樹,細絨毛衣領口翻出一節里頭的斜紋素色襯衣。墨綠的郵帽下,眼眉清明,溫和干凈。他認認真真地將手中一大摞信件遞到我手中,微笑著沖我點點頭,隨即轉身離去。

“謝謝。”他轉身,沖我展顏一笑,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

嗯,聲音很好聽,像山中終年不斷的潺潺流水。

“還有……我叫秋暝。”

砰!心頭忽地炸開一朵小煙花!幾個月來他終于自我介紹了,鑰匙大神真是神助攻!我一時間竟激動得雙手無處安放,只好胡亂地抓著蓬草般新染的麻色長發。

“額呵,段小喬……寫文噠!”

他禮貌地抿了抿笑意點點頭,邁開長腿朝山下走去。

我開心地抱著一大沓讀者來信奔回集裝箱小屋,只見紅狐先生窩在窗前鄙夷地瞧著我,搖搖毛茸茸的大尾巴對我方才的行徑表示不齒,然后步子輕盈地跳下了窗臺,緣著綴滿野花的小徑徐徐走向深林。

我默默沖它翻了記白眼,端起野菇湯小口小口啜著。

春和景明啊,心情真好。

【二】

不知不覺,搬進山中已四月有余。作為一名資深自由撰稿人,四個月前租了這么個早已廢棄空置的山間小屋,本想在山中小住一陣子以找些靈感,卻不想一住竟不愿再回到喧囂市井。

養花,打理蔬菜,親手熬湯;花溪,暮云,霧嵐。靈感的閘門,一開便嘩嘩止不住;讀者的來信也似天女散花般涌到手中。

意外遇上一只偷吃早餐的大紅狐貍,這家伙憑著妥妥的顏值,光明正大地成了我這幾個月雷打不動的“早餐友”,且極愛喝我熬的蘑菇湯。當然,紅狐先生頗為紳士,天天早晨捎來一束新鮮晨花,色彩搭配得頗是賞心悅目,將我的小花架塞得滿滿當當。

我還訂了時下最熱的時尚雜志和報紙,每隔幾日便會通過秋暝之手送到我手中。當然,關注的重點自然不是雜志和報紙。起初只是驚嘆郵遞員先生年紀輕輕,面容清雋堪比人氣小生。后來發現人家脾氣謙和,人也好好,曾數次幫我換燈泡,還能神速搞定死機的電腦堪比計算機系大神……那副做什么事都認認真真的模樣真是迷人得不要不要的。

怎么辦呢,感覺要淪陷了……

轉眼便入夏,黃梅時節山中暴雨時至。

夜半被悶雷劈醒,窗外是雨聲繁亂。正欲昏昏睡去時,忽被一陣類似野獸的低吼聲和粗重的喘息嚇出一后背的冷汗。我素來膽大,光著腳悄無聲息地取下早有防備的大劑量麻醉槍,躡手躡腳移向窗邊,悄悄支起一條極小的縫隙——

一頭白虎!

正半伏在屋前空地上!

我驚得汗毛直立,緊緊捂住嘴極力控制自己不發出一點兒聲音,只聽見咬緊的牙關在咯咯作響。恐懼如深海般很快吞沒一切,置手之處皆是冰涼,快要喘不過氣來……

怎么辦?總不能坐以待斃等著成為盤中餐吧?

顫顫地將槍口支進小窗縫,發白的手心早已濕透,哆哆嗦嗦瞄準了虎身。

“住手!把槍放下!”忽然,隔著薄薄的集裝箱皮響起了一沙啞低沉的男聲,嚇得我險些擦槍走火。

“別怕。它只是遇上了偷獵賊受傷了,在這兒休息一會兒,沒有惡意。”那聲音頓了一頓,“天亮前會離開的,放心。”

“你是誰?”我驚魂甫定地抱住那桿麻醉槍,正欲推窗,卻發現死活推不開。八成是被外頭的人給堵住了。

“我是白虎的……朋友……方才從偷獵賊手里救下它時受了點傷,在這避會兒雨。抱歉小姐,現在請別推窗也別出來,安安靜靜待里頭。我這位朋友現在肚子雖不餓,但萬一您吵著它了抓您填肚子,我想攔也攔不住。”

“你受傷了?那……需要藥包嗎?如果不嫌棄,我這兒倒是有應急物品。”

那頭靜了一會,然后聽見一個輕輕的“嗯”。

我小心翼翼地將藥品和紗布通過窗縫輕手輕腳塞了出去。透過細細的小縫,隱隱約約見著是個男人高大挺拔的背影,可頭的兩側好像立著什么東西……看上去像是……像是一對小尖耳?!

再定睛一看,人影消失了……大半夜的,腦子越發糊涂了。用力甩了甩頭,拋開那些奇奇怪怪的幻影,長長地吐了口氣。

“謝謝。”那頭的聲音越發虛弱沙啞。

他的傷,怕是不像他說的那樣輕描淡寫吧。

他,一定傷得不輕吧。

夜雨勢頭漸小,外頭聲響漸息,夜色稠厚似濃云。這樣的驚魂一夜,本應該是驚悸至天明的,可聽著一墻之隔的那個人刻意放輕的窸窸聲響,此時此刻卻是說不出的心安。濃重的倦意如同褐色的糖漿將我重重疊疊包裹,意識開始一點點渙散……

就這么抱著一桿麻醉槍,光腳蜷縮在窗邊將就了一夜。

【三】

山間清晨溫度驟降,極為冷寂。一大早便被凍醒,徹夜的山雨將昨晚的痕跡沖刷得干干凈凈。男人和白虎也早已消失。

想起昨夜驚魂如幻夢,仍是心有余悸。

那個男人,不知道怎么樣了,身上的傷可還好?一人一虎會不會出什么岔子?萬一……萬一那白虎一發性子把救命恩人給吃了呢?

正胡思亂想著,忽地瞥見窗外小徑上一排新鮮有序的腳印,不由松了口氣——看來他沒事。

出門晨練,這才發現昨晚被我胡亂塞出去的藥包和紗布被整整齊齊疊好放在墻邊,其中一瓶碘酒的標簽上沾了一小滴殷紅的血,分外惹眼。

“住手!把槍放下!”

“抱歉小姐,現在請別推窗也別出來,安安靜靜待里頭。”

“謝謝。”

男人低啞的聲線略帶性感,還在耳邊蕩漾著。只是當時沒怎么注意,此時回想起來這聲音竟隱約有些莫名的熟悉,卻說不清道不明在哪兒聽過。

今早來送雜志和信件的是另一位臉生的郵遞員,濃眉大眼,韓國歐巴既視感的大長腿。默默感嘆山下小鎮的郵局真是人才輩出之余,仍矢志不渝地打探秋暝的情況。

“秋暝啊,今晨call我們主任說是昨晚送信淋了雨,重感冒燒得厲害。所以,上面安排我代他的班。”

“他手機號?不清楚,我新來的。”

“單身吧……反正我是沒見過他身邊出現過什么女人。”

“愛好?呃——跑腿算么?據說人家搞IT搞得好好的,非要上郵局面試說想做個郵差當兼職,理由是多跑路強身健體,把我們領導搞得一愣一愣的。”

“……”

“小姐、小姐你放過我吧……我還有別的客戶呢……”

從新任郵差先生口中收獲的信息量過于巨大驚人,感覺自己要幸福得冒泡——莫名的開心!在小床上狠狠打了好幾個滾稍稍抑制了一下春波洶涌的心河之后,又趁著好心情給紅狐先生添了幾條小黃魚干作為加餐。

我以為不過是區區發燒,秋暝不會讓人代太久的班的,可一連四周我都沒見著他。

我以為同樣是高顏值的新任郵差先生可以分散我的小心思,可心口空蕩蕩的回聲告訴我,我在想他。

很想很想。

我想念他一不小心戴歪的好看郵帽;我想念他翻飛的衣角,沾染著陽光的味道;我想念他漂亮清雋的眼眉,和安靜的笑。

快點好起來吧,快點好起來吧。

不要再在雨天送信也不要再生病。

因為月亮的緣故,我的祈禱都算數。

【四】

秋暝曠工的第二十九天,在深山老林快霉出蘑菇的我終于耐不住寂寞,決定下山遛遛。

小鎮很古樸,小巷以色彩斑斕的小石子鋪出好看的紋樣,就是有些磨腳。雕花長椅上吃點心,身旁悠游著白鴿,圓窗小店的甜牛奶香濃醇厚。仰首之上是花墻,日光傾城下花瓣洶涌如海浪。有熏風,捎了悠悠午后三尺暖,緩緩擦過來來往往的人潮。

而想見的那個人啊,迢迢在何方。

世界那么小,你卻那么遠。

郵局矮矮胖胖的門衛大叔被眼前蹦蹦跳跳如小鹿的紅帽子長發女孩嚇了一跳,結結巴巴表示近日雖沒見過秋暝,但保證絕對沒有辭職。

披著五色霞光回到山中,精致的小花架上紅狐先生捎來的小花開得剛剛好。可心情卻莫名地悵惘了起來。

漫步山林,小徑幽幽通往一從未去過的僻靜山坡。當看到那個逆光而立的熟悉背影時,我一時間竟有些緩不過神來,一度懷疑是不是神思過度導致幻象疊生。

“秋……秋暝?”

男人緩緩地轉過身來,然后一臉錯愕地望著同樣一臉錯愕的我。濃艷的彤云在他的頭頂熊熊燃燒,亙古的萬丈霞光仿佛穿越了幾個世紀一般籠罩住他棱角分明的臉龐。

良久,我聽見自己僵硬地開口:“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散步……”他踟躕道。

開玩笑!夕陽西下、深山老林、散步?老娘可是承包方圓十里的獨居戶!

終于,在我針芒般的逼視下,他再次猶猶豫豫地張口:“山里……空氣好。喏,給你。”只見他變戲法似的從身后伸出一束不知名的小野花來,青嫩翠綠的長莖上綴著零零星星的小白花,像是墜落凡塵的點點繁星。

瞧著他古怪的神色,常年短路的大腦終于靈氣了一次——

不會是特地找來看我的吧?!

歡天喜地屁顛兒屁顛兒地接過花,然后繼續熱忱地望著他的眼睛,怒放的心花開在臉上藏也藏不住:“你還有什么要對我說的?”

他怔住:“說什么?”

哼哼,還裝!喜歡我就直說嘛!

那個黃昏的云霞美得流光溢彩,我們共進晚餐。金黃的土豆,青翠的黃瓜,蘑菇濃湯鮮香可口。我在四合的暮色中同他告別,極力化春心為力量,拼了老命地揮手以掩飾內心的激動。結果不合時宜地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一時間羞憤欲死卻無淚可流。

自那以后和秋暝熟絡了許多,每次送信來我總會請他到門前空地的茶座上坐坐。日子久了,他倒也是隨性,常常不請自來。有時伏案寫作不經意的一個抬頭,便能望到窗外的他懶散地倚在鏤花藤椅上,一手展著報紙,一手溫和地撫摸著紅狐先生毛茸茸的后背。

說來也奇怪,一向不喜被人觸碰、傲嬌得可以上天的紅狐先生一到他面前便百依百順,那半瞇的狐眼仿佛在告訴我很喜歡在秋暝手掌下的感覺。

虧我天天花了不少心思給它做營養早餐,原來這家伙是個顏控!

秋暝總是這樣子,話不多,每次來總是安靜地看報。

茶桌旁,花木邊,下著雨的屋檐下。

他的周身是如魚入水一般沉寂無聲的靜氣,世界上所有的聲響與喧囂一到他的身邊便呼啦啦地蒸發得一干二凈。他總是禮貌的、微笑的、溫和的,可這種溫和如同細雪飄下的感覺一般,給人的是恍若隔世的遙遠與淡淡涼意。

他與我的世界,明明很近,卻找不到交錯點。

【五】

那場泥石流來得毫無征兆。

夜半風雨瀟瀟被衾寒,只覺遠處隱隱有隆隆聲響。我迷迷糊糊間正欲翻個身繼續睡,只聽剎那間哐啷一聲巨響,緊接著整個人被什么人凌空拎起。

黑暗中驚慌失措尖叫出聲,恰有閃電一瞬劃亮周遭,眼前人發絲凌亂薄唇緊抿,竟是秋暝?!

“別問那么多,快走!”他一把將我扔到他肩上,順手胡亂給我套了雙鞋,扛著我飛奔而出。

很快我就明白發生了什么。

滾滾的泥石同怒面龍王般自半山高處呼嘯而下,眨眼間便氣勢洶洶地吞沒了我可憐的集裝箱小屋。

若是、若是方才沒有他……

我不敢再想下去。

秋暝以驚人的速度扛著一路飆著刺耳海豚音的我跑得飛快,完全是憑著沿途山勢跳躍而下,那速度哪里像是人類所有!

耳側是隆隆山崩巨響,狂風急雨,還有他粗重的喘息聲。大腦一片空白,唯一會做的事便是本能地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沿途的樹木枝葉夾雜著碎石刮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抓緊了,別怕!”

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被緊緊箍在他懷中,兩人朝一旁的斜坡急急翻滾下去。山坡上的碎石枯木殺傷力絲毫不遜利刃,而我饒是被他牢牢護在懷里,背部和腿上依然疼得失去知覺,五臟六腑更是翻滾顛簸得要裂開。

心心念念的,卻是舍命相救的那個人。

秋暝。

秋暝。

為什么要來?又何苦要來?這山中人跡罕至……你是怎么知道我有危險?你又是……怎么來的?

齒縫里啞聲溢出他的名字,察覺自己卻被箍得更緊。忽聞他悶哼一聲,濃重的血腥味在鼻尖綻放開來。

是他的血。

那么多的血。

心口猛地一陣刺痛,只覺渾身血氣翻涌,緊接著喉頭一甜,再無知覺。

【六】

映入眼簾的是張放大的妝容精致女人臉,好看的栗色瞳孔折射出歡欣的光芒。隱隱約約記起她是山下小鎮一所小醫館的醫生,漂亮得不像話。

“醒了?”

“秋暝……”我搖搖晃晃支起身子,渾身上下疼得厲害。

“哎、哎……你干什么!你還不能下床!”

“秋暝、秋暝……”我牢牢攥住漂亮女人的白衣角,忽然眼淚就怔怔砸了下來,“他沒死對不對?他還活著對不對……”

一團火紅的球骨碌碌滾到了病床上,紅狐先生親昵地蹭著我的臉。

“你先該謝謝紅狐兒老二。”漂亮女人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水蔥似的長長指甲,“是它半夜三更急急領著我到塌方的山腳,才在亂石后發現昏迷不醒的你們。”

秋暝仍在沉睡,好在已脫離危險。

他安靜地躺在面前,渾身上下被裹上了嚴嚴實實的白布,濃艷的血紅猶如詭異的紅蓮開綻。白衣的護士們在周遭進進出出,端出去的是一盆又一盆血水。

刺目而妖冶的殘紅。

我的鼻子一酸,猛地捂住臉,溫熱的液體沿著指縫紛紛落下。當目光觸及他傷勢最重的頭部時,不覺一愣,呆呆望向身側的漂亮醫生:“他……”

“你不知道?”女人的神情相當古怪。

昏迷的秋暝薄唇緊抿,凌亂的發絲間一雙小小的尖耳無力地耷拉著。

若真如漂亮醫生所言——他、他、他居然是只生來人形的狐貍!

我想我需要靜靜思索一下人生。

……

“哎,你要不現個原形看看?這么重的傷,維持人形一定累得很!電視和小說里都這么說,嘿嘿嘿。”

“這就是我的本相啊!”頭纏紗布的秋暝慢悠悠地將一小塊草莓塞入口中,一半認真一半輕飄飄地看著我,“我們狐貍本來就分兩種啊,一種是狐形;還有一種就是我這樣的,生下來便是人形,早就混入你們的世界了,只是受重傷時才會露出兩只尖耳。當年的妲己八成是我們的同類。”

彼時的秋暝傷勢已好得差不多,安靜地坐在病床上,尖尖的小耳也早已恢復了人樣。明媚的日光將他的面龐鍍上一層金邊,五官線條清晰流暢。

我愣愣地看他動了動薄唇,然后一臉沉痛道:“鄰居你知不知道,那天方圓百里,就你家上方出現了塌方和泥石流……”

鄰居?

天知道我和這家伙居然同住在小倉山上!

只是他占山頂絕好風光,我龜縮在半山腰上。他住的是洋氣的智能化小別墅,我蝸居在擁擠狹小的集裝箱。他做著份收入不菲的IT工作,閑暇時當當郵差跑個腿,鍛煉身體散散心;而我只是個文字專欄寫手天天宅在家里,為找不到靈感而發愁。

一時間胸口的悲憤無以言說——憑什么一只狐貍都混得比我人模人樣!

“奇怪嗎?這年頭出來混的狐貍多了去了,人類和狐貍早就混雜在一起,分也分不清啦。瞧瞧,這家醫館的醫生小姐和護士們便是;還有鎮上胡同口周記面鋪的老板記得不?是我三叔;青巷拐口炸魷魚和花生米的胖大嬸兒,曾經也是只貌美如花的狐貍,只可惜因為貪吃嫁給了大排檔老板,歲月是把殺豬刀啊……”

我:“……”

“還有你PC屏幕上供你日日舔屏、雖說在我眼里并不咋地的男人,也屬于我們一族。”

我:“?!”

“話說——”他忽地湊到我面前,細碎的陽光嵌入他深邃的瞳孔,他的眼里藏著一汪溫柔的海,“我拼了老命下山救你,拿什么補償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他倒絲毫不羞赧,半瞇著眼報我以坦然的微笑。

“以身相許怎么樣?”我厚顏無恥地沖他眨巴了幾下眼睛。

“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

“成交!”

【七】

心愛的集裝箱小屋早被亂石埋得不知所蹤,身無分文一窮二白又走了好運從鄰居晉升為正牌女友的我順理成章地住進了秋暝的山頂小別墅,毫不客氣地霸占了別墅中采光最好的一間房。

“進我房間之前你必須先回答我幾個問題。要說實話。”

“好。”秋暝抱著雙臂閑散地靠在門框上,歪著頭好整以暇地歪頭看著我。

一雙狐貍眼精致地像會勾人。

“那個晚上救了白虎在我家門口過夜的是不是你?”

他點點頭。

“所以,之后那么多天見不到人,不是重感冒,而是在養傷?”

“是。”

“那、那天在山坡上遇見,不是為了來看我?”

“嗯。”他居然大大方方認了,虧我自戀了那么久!

“不過,當時誑你說散步是假的,但每天傍晚特地摘花準備第二天送你是真的。這片林子啊,想把寂寞了那么多年的花,都開給你一個人看。”他望著我一點點垮下去的嘴角好笑道。

“希望平日時間過得快一點,給你送信的那個早晨時間過得慢一點,也是真的。”

“一想起你,便滿心歡喜,還是真的。”

怎么辦,我快繃不住要笑了。這只狐貍,甜言蜜語怎么可以說得那么自然流暢呢?!

“等等,你什么時候早上給我送過花?”

“你不會真以為你每天早上從我二哥那里收到的花是用我二哥那小肥爪摘的吧?”他斜睨我一眼,語氣輕快得意。

我只覺得腦子快要不夠用了:“你二哥?”

“嗯。”溫溫的笑意纏上他的眉梢,他向我伸出手,“過來。”

秋暝牽著我止步于一個小小房間,木頭門被漆成鮮亮的彩虹色。我好奇地透過門縫朝里面望去——紅狐先生翹起毛茸茸的大紅尾巴正背對著我們搖啊搖……

“……”

許是我一臉愣怔太過傻氣,只聽得身側人撲哧一聲,笑得眉梢眼角都像是快要融化。

高大的落地窗嵌了燃燒的夕陽。

青空親吻了飛鳥。

熏風搭載了花香。

滿滿當當的歡喜啊,在心口甜蜜地發酵。

【八】

靜佇走廊上的男人久久地望著面前緊閉的門窗,柔柔的橘黃光暈從門縫間絲絲縷縷地滲出來,盡落他眼底,像是星沉大海。半晌,兀自無聲地笑了。

他恍恍惚惚記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冬夜雨雪聲繁,深林空寂。

狐貍生性怕冷,盡管開了暖氣,夜里依然輾轉失眠。無意間推窗望去,一朵漂浮在半山腰的暖暖橘黃倏地點亮了低沉的眸色。

那是從廢棄很久了的林屋小窗中溢出的光芒,暖暖的像枚嵌在夜空里的小太陽,溫柔了從此以后的長夜寂寂。或許連他自己也未曾意識到,從那一刻起,那圓小太陽便悄悄爬進了眉間心上,在荒蕪了那么多年的心口開出了恣意張揚的蓬勃暖意。

愛是恒久清冷孤忍,又有恩慈。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那個人啊,就在永恒的孤獨盡頭,千山萬水、天涯海角,我們總相逢。

是有多幸運,同那個女孩的不期而遇,相知相識,時間正確,地點正確。

她是對的人。他感覺得到。

“吱——”正轉身欲回房間,卻聽見身后門開了。

亞麻色長發的小姑娘光著小腳,正眉眼彎彎地望著他,唇角梨渦清淺。他在她的眼中看見歡喜和依戀。

原來心里住著一個人啊,是藏不住的。

秋暝不覺莞爾,索性大大方方張開懷抱——“來。”

那是他的小姑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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