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文殊閣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為舊文改后新發,文責自負。

1

普渡寺位于蓮花山東麓,坐西面東,從山門到藏經樓,依著山勢漸次升高。

這是一處十方叢林,在附近幾個縣市頗有影響,碰到有法會的時候,就跟鄉里的廟會一樣,非常熱鬧。

這天是農歷七月十三,盂蘭盆法會的第一天。

山門前的停車場早就沒了空位,寺院中軸線上的天王殿、大雄寶殿門口擠滿了人,各處廊廡下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真有那么多信徒嗎?

倒也未必,還是游客居多。

這些人中,有的來看熱鬧,有的來求寧靜;看熱鬧的八成還算滿意,求寧靜的多半難掩失望。

事實上,即便是法會期間,普渡寺也有幾處清凈所在,西北方向的文殊閣就算一處。

當然,位置就要偏僻很多了。

大雄寶殿北側廊廡下,都是拜愿祈福的善男信女,擠過這里,一直往西,爬幾級臺階,有一小段景墻,景墻中間開著圓形洞門,穿門而過,就算走出了普渡寺的主院,人一下子少了很多。

洞門不遠處有條溝壑,溝壑底部是條從山上下來的小溪。溪上有橋,橋上有閣,晨昏四季都可以來這里聽潺潺水聲,所以叫聽溪閣。

溪水北岸與北邊的山脊夾出兩階臺地:較低的臺地上,坐落著觀音閣;較高的臺地需要繞到觀音閣后,往西爬一段很長的臺階才能上去,那里坐落的就是文殊閣。

閣后是青山,山后是藍天,青藍之間,一幅山水佳作。

文殊閣面闊三間,進深三間,重檐歇山頂,金色琉璃瓦,呈正方形。

四面開了兩道門,東為正門,南為側門。

文殊閣建在靠近北邊山脊的一側,與小溪之間留出了一片空地,鋪上石板,沿溝壑邊緣豎起石欄,就圍成了一小塊廣場。

廣場上散亂地養著幾盆金桔、幾樹松柏和各色花草。

廣場西邊是僧寮,懸山頂,頂上灑著青瓦。

僧寮進門是廳堂,盡頭有張供桌,桌上立著佛龕,佛龕里是一尊千手觀音像,像前一尊小香爐,青煙裊裊,左右一紅一黃兩盞油燈。

廳堂南北各有兩間小屋,南邊靠門那間住著一位法師,上定下安;南邊靠里那間以前住過人,現在空著;其余兩間一直沒人住,做了庫房,塞滿了香燭、供燈、法器一類的東西。

下午兩點,定安法師午睡剛起,頂著依舊火熱的太陽,先去打開了文殊閣的兩道門。

閣子里鋪著紅毯,他脫掉鞋子進去,照常拜過菩薩,添了燈油,續上香燭,坐在東門里頭的方凳上讀書,是一本弘一法師的傳記。

從長階爬上來一對有說有笑的青年男女。兩人走到殿門前,男的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可以進里面拜一拜嗎?”

“可以,”定安法師指著門口,“要穿鞋套!”

不知道是敬畏,還是攝于靜穆的氛圍,這兩個人行事總顯得躡手躡腳。一進閣里,臉上就掛起緊張的笑容,也不會走路了,腳尖試探著踩實了地毯,腳跟才跟著輕輕落下,那畫面就好像電影里的慢鏡頭。

好不容易走到拜墊前面站穩,抬頭一看,見大智文殊師利菩薩騎著青獅,左手持青蓮花,右手持金剛寶劍,肅穆莊嚴,他倆連臉上的笑也收斂了起來。

怎么拜佛沒人教過,只能照著電視里演的那樣,雙手合十,俯身跪在拜墊上磕三個頭,嘴里念念有詞,想必有些事情需要菩薩幫忙。

坐在方凳上的定安法師,靜靜看著這一幕,似乎有話要說,猶豫再三還是沒有開口。

等到他倆扶著門框撕下鞋套,恭恭敬敬站在門前道別時,定安法師微微頷首,久久地盯著他們遠去的身影。

他想找人幫個忙,可惜有點不知道怎么開口。

2

游客的身影剛剛從視野里消失,定安法師就看見一個白短袖黃褲子的青年出現在了長階上。一步連著一步,不是跑兩級臺階,就是跳三級臺階,就這么邊跑邊跳地來到了定安法師面前。

這樣子像極了一個人——他的徒弟慧照。

慧照爬長階也是這個樣子,為此定安法師常常說他沒有出家人的樣子。

嗯,是啊,慧照確實沒有出家人的樣子!

青年上來時還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

定安法師有一瞬間的恍惚,聽到聲音,匆忙回了禮。

青年調整好呼吸繼續說:“法師好,我叫王京,是客堂的義工,今天是法會第一天,人比較多,客堂那邊怕您忙不過來,讓我過來幫忙!”

定安法師點了點頭:“好!”繼續低頭讀書。

王京見法師瘦削的臉上布滿皺紋,一道一道垂下來,就像天王殿門口那兩棵榕樹的根須,遙遠而枯寂。

文殊菩薩象征智慧,法師這種不近煙火的氣質,看著就像是參透了世事,真有點應了文殊閣香燈師的身份。

可是法師說完“好”字,就沒再說話,這讓初來乍到的王京有些無所適從,他撓過好幾圈腦袋,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法師,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嗎?”

文殊閣確實比平時人多了些,不過仍然沒什么事情可做。定安法師被問得愣了一下,四處瞧了瞧,指著僧寮廊檐下的一把凳子:“把凳子搬過來吧!”

王京立馬照做,回來又問:“然后呢?”

定安法師道:“坐吧!”

王京脫鞋進門,坐在門框另一側,等著法師安排任務。好半天了,法師一直盯著書,好像忘了旁邊還有個人。

這時候王京才算明白過來,任務就是“坐在這兒”。

好吧,只能坐著。

王京跟佛教結緣是因為金剛經里的一句話: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至于為什么是這一句,王京說不上來,就是莫名地喜歡。

他總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腦子里有許多想法,有的關于人生,有的關于世界,而且只要一想,就必然會讓他陷入一種無邊無際的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東西束縛了,他需要解脫。

王京在省會一所大學讀書,暑假過后該上大四了,這幾天來這邊參加盂蘭盆法會。

幾年來都是這樣。

還記得大一第一次來寺院的時候,早起晚睡,忙忙碌碌,幾乎沒有一點私人的時間,他卻意外地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然而自那以后的數年之間,這種平靜再也沒有出現過,只剩下忙碌,忙碌得讓人平白生出了幾分煩躁。

這會兒定安法師讓他“坐在這兒”,他竟然有些坐不住。

訕訕地捱到五點,定安法師才說:“關門吧!”

兩個人,兩扇門,兩分鐘就搞定了。

“那我走了?”王京不確定地問。

“去吧!”定安法師扭身就要回寮,忽然想起什么,回頭又問,“你會發短信嗎?”

王京已經蹦跳著到了長階前,聽到問話,跑了回來:“法師,你喊我了?”

“你會發短信嗎?”

“會啊。”

“能不能幫我發條短信?”

“好啊。”

王京跟著法師走進僧寮,往左一拐就是他的屋子,很小,八九平方的樣子。

西邊一張單人床,東邊對開扇的窗,窗戶都開著,外面就是廣場,窗下是張書桌,書桌上擺著一摞宣紙,紙上寫滿了毛筆字。

定安法師走到書桌旁,從側邊的抽屜里拿出一個東西,轉身遞給王京:“這是手機!”

王京接過來一看,竟然是諾基亞,可是老古董了。

“寫什么內容?”

定安法師回身從那摞宣紙里抽出一張,兩手展開:“就這個。”

“您的字真好!”王京湊上前,見紙上是小拇指大小的楷字,十分規整清秀:

字諭慧照:

自爾別后,荏苒三載,久未接爾來稟,殊不放心。爾今在何處?近況如何?余甚為懸念!爾不肯來,余不可去,何日方能相聚?

此囑。

王京心想,原來法師也有牽掛的人。

這么老舊的手機,他費了好半天功夫,才敲完了看起來并不長的文字。

“這是電話號碼。”定安法師遞過一張紙條,上面是一串毛筆寫的數字。

王京接過來照著輸入收信人一欄,終于發完了短信。

“感恩施主。”

王京連忙合十鞠躬:“阿彌陀佛。”抬頭時見定安法師臉上閃過一絲微笑,轉瞬又恢復到了初見時的枯寂。

王京一走,定安法師坐在了僧寮門前,手里攥著手機,他在等回復。

夕陽越過屋頂,灑在遠處的廣場和石欄上,看得到山下的高樓。

慧照應該也在某一個這樣的城市里生活吧!

3

二十五年前,定安法師還沒來普渡寺,在一個小廟常住。

秋天的一個清晨,他見門口放著一輛嬰兒車,里面躺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小孩,一雙眼睛滴溜溜地盯著他,兩只肉呼呼的小手不安分地撕扯著身邊的被褥,嘴哇哇地像在說話,可惜說的那些話全都變成口水流了出來。

定安法師抱起小孩,見襁褓里塞了張紙條,寫著出生年月。他四下里掃了一圈,想找找遺棄孩子的施主,沒有看到人影。不過他知道,那人一定躲在某個角落里看著呢。

定安法師有三個徒弟,一個在五明佛學院,一個去了五臺山,另一個四處云游,眼下身邊沒有弟子,看這小孩可憐,就取名慧照,當第四個徒弟養了起來。

慧照長到十歲,顯露出來不少天資:

背經特別快,撞鐘打板一學就會,生了一條好嗓子,誦經非常好聽。

就是有點淘氣,清晨愛賴床,早課打瞌睡,沒事兒愛去廟后的山上玩。

最愛吃糖葫蘆,只要定安法師下山,必然要帶些回廟。

定安法師不想耽擱了這么一個好苗子,想送慧照去普渡寺開開眼界,小廟所學畢竟有限,還是應該去大叢林里多多歷練。

可是慧照太小,心性還沒成熟,一個人去,法師有些不放心。

思前想后,法師做出決定,離開住了幾十年的小廟,陪著慧照一起來到了普渡寺。

起初兩人掛單住在云水堂,沒過幾年,便安心常住下來。不久定安法師又做了文殊閣的香燈師,慧照也跟著一起搬了過去。

倏忽間,慧照二十歲了。

一張臉有棱有角,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僧服一穿,往那兒一站,分外莊嚴。

然而這是在人前,一旦沒了外人,慧照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文殊閣那段長階,慧照向來是連跑帶跳地爬上來。為了這個,常常被定安法師訓責,嫌他不注意出家人的行止。

回到僧寮就更加像個孩子,圍著定安法師嘰嘰喳喳地說東說西、問東問西。

有時候定安法師被吵得不行,呵斥幾句,便又像霜打了一樣,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寮房里頭誦經去了。

就是這一年,慧照被安排在尊客堂做照客師。

4

尊客堂在大殿北側,有點像世間企業的前臺。

來掛單的法師,來當義工的居士,來做法事的檀越,進了寺院,都得先到尊客堂。

到了尊客堂,最先見到的就是照客師。

照客師接待所有來寺院的僧俗人員,然后按照重要程度和職責劃分篩選一下,再報知相應的知客師處理。

知客師處理大事,瑣碎的雜事,常常交由照客師相機行事。

這些瑣事有的歸齋堂管,有的歸云水堂管,有的歸僧值管,很難一概而論。

因此,除了知客師和居士,照客師還得接觸監院、僧值、維那、典座、寮元、衣缽、書記等其他幾個執事和寺院里幾乎所有常住,繁忙的程度可想而知。

除了這些以外,客堂的衛生、天井里的花草、用齋前的打板、法會期間法器的領用、普通施主的供燈或供養,甚至于哪個僧寮壞了馬桶、丟了鑰匙或者斷了水電之類的事情,也都在照客師的職責范圍之內。

毫無疑問,在尊客堂做事非常歷練心性,如果做得好,也更容易受到執事們的器重。

慧照和另一位沙彌心遠,輪流在客堂值班。

值班的日子,每天晨鐘晨鼓還沒響,就得起床洗漱穿衣,匆匆趕去尊客堂給觀音菩薩供完燈上完香,還不到五點。

等到鐘鼓一歇,法師們陸陸續續上完殿,慧照早已站在了廊廡下通紅的大木魚旁邊,五點一到,便開始敲木魚。

共四十八下,合著阿彌陀佛四十八大愿,前二十七下勻速,后面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促,最后鼓槌拉遠,兩聲勻速敲擊收尾。

大殿上緊隨著響起幾下鐘聲,接著鼓聲磬聲交替,沒多久維那開腔領唱:

“南——無——”

眾人隨著唱誦:“南無楞嚴會上佛菩薩……”

早課開始了。

慧照雖然不去上殿過堂,早課也不會落下,跟著大殿上的進度,順次誦讀楞嚴咒、大悲咒、十小咒、心經等等。

下殿后,法師們回去將袈裟換成黃色常服,來齋堂用早齋。

這時候,慧照就從客堂門口起步,開始打板,七步一下,繞大雄寶殿一周,快結束時,板越打越快,倒數第二聲猛地一頓,最后一聲清亮收尾。

板一打,師父們就開始用早齋了。

慧照匆匆吃完飯,先打掃客堂,再給天井和后院的花木澆水,忙完差不多七八點。

寺院里游客漸漸多起來,會有一些居士來客堂供養、供燈或者助印。

從這時候起,慧照就很難有時間做自己的事情了,光是客堂的電話就響個不停,更別說其他雜事也要處理了。

忙到晚上九點多,慧照回到文殊閣,還得在僧寮的廳堂拜著菩薩再誦一部經,或者八大人覺經,或者四十二章經,或者金剛經,也沒有定規。

誦完經才能去睡覺,這是定安法師的規矩。到這時,值班的一天就算過去了。

第二天慧照輪班休息,起床時間稍晚,跟著師父一起去上殿早課。

早齋過后,脫下大褂,換上小褂去出坡。

出坡就是勞動。

寺院的活兒可多了:齋堂前那片菜園子要人照看,山后有段墻體滑坡了要重新壘起來,龍眼早熟了再不摘該落了,庫房有些亂需要整理等等不一而足。

晚上一般會有法師開示,有時候講法華經,有時候講楞嚴經,有時候講菩提道次第廣論,有時候不講只誦,比如地藏菩薩本愿經。

回到文殊閣,照舊要誦一部經,然后才去睡覺。

匆匆忙忙,又是一天過去了。

慧照這么精進,定安法師心里十分歡喜。

5

慧照二十一歲那年夏天,有個晚上值班回來,跪拜在菩薩像前,誦四十二章經。

好幾天了,慧照誦到幾個章節時,本來洪亮的聲音,總會一下子弱下來,有些中氣不足。

定安法師聽出了異樣,來到廳堂,坐在方凳上。

慧照剛剛誦完經,就聽定安法師說:“佛言:人懷愛欲,不見道者……接。”

慧照仍然跪在拜墊上,額頭掛著汗珠,趕忙接道:“佛言:人懷愛欲,不見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攪之,眾人共臨,無有睹其影者。人以愛欲交錯,心中濁興,故不見道。汝等沙門,當舍愛欲。愛欲垢盡,道可見矣。”

定安法師說:“佛言:愛欲于人……接。”

慧照接道:“佛言:愛欲于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定安法師說:“佛言:人從愛欲生憂……接。”

慧照接道:“佛言: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于愛,何憂何怖?”

定安法師聽出了慧照語氣中的猶疑和顫動,他知道這孩子有心思了。

“師父,”慧照帶著哭腔,“我對不住您!”

半個月前,慧照值班,那會兒剛好是正午,知客師都在休息,來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抱著一個帶蓋的竹籃,竹籃里盤著一條白蛇,比大拇指還要粗。

姑娘說:“法師,這是我從一家飯店里救出來的,不敢自己放生,就拿到這里請師父們放生。”

慧照有點楞,姑娘及肩短發,面容姣好,一對眼珠黑如點漆,此時正盯著他看。

“好。”慧照慌亂地拎過竹籃,放在菩薩面前,先稱三遍佛菩薩名號,接著懺悔、皈依、念佛各三遍,最后回向,完成了一個簡單的放生儀軌。

“你不用管了。我一會兒找人拿到秋蘭溪上游去放生,既不會傷人,也不會又被人逮去。”慧照耳根子紅了,不敢抬頭看姑娘。

“感恩法師。”姑娘合掌謝過。

慧照忙道:“隨喜功德。”

姑娘往客堂外走去,剛到門口,回頭望了一眼,見慧照正盯著自己,她嘴角微揚,沖慧照淺淺一笑。

慧照趕忙低下頭。

他的心里好似鉆進了一只小鹿,冒冒失失在他心頭撞來撞來,久久不能平靜。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慧照幾乎念出了聲,可惜不管用。

他的魂好像被姑娘那一笑給勾走了,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總覺得缺了點什么東西。

第三天早課敲木魚的時候,慧照多敲了一下;打板的時候,將板子掉在了地上。

為此,僧值師還特意找來客堂,訓責了他。

慧照變得有些恍惚。

有居士來護持三寶,說供養師父,他寫成了供燈;說助印,他寫成了請經。

更有甚者,人家明明供養五百塊,他卻寫成了三百塊,引得居士老大的不滿,只是看在他是個法師的面子上,不好頂撞罷了。

那一段時間是暑假,姑娘來做義工,常常在寺院走動,他們就總能遇見,或者在客堂,或者在大寮,或者在聽溪閣,或者就在某個大殿的門口。

每到那時候,姑娘總是合掌作揖,說一聲:“阿彌陀佛,法師吉祥。”

慧照漲紅了臉,趕忙低頭回個禮,敗兵一樣落荒而逃。

這是慧照從來沒有過的經歷,他有些興奮,又有些惶恐。

“師父,”慧照繼續說,“我降服不了心魔,該怎么辦?”

定安法師說:“將心來,與汝安。”

法師說的這句話,五燈會元里有記載,是二祖慧可禪師與初祖達摩大師對話里的一句。

“覓心了不可得。”慧照記起來了,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他想,等姑娘回去上學了,他自然就會忘了她。

6

姑娘確實走了,可惜慧照的心沒能收住,也跟著飛走了。

慧照的板越打越差,待人接物總有些心不在蔫。定安法師看在眼里,就跟知客師說了一聲,先換人,頂慧照一段時間。

近春節的時候,蓮花山仍然郁郁蔥蔥,這里位于亞熱帶,一年常綠,只是有些濕冷,屋子里總比外面要陰森些。

慧照坐在文殊閣前的廣場上曬太陽,暖暖的,像是普照的佛光。

那天,有個人來文殊閣拜菩薩,一身長款粉色輕薄羽絨服,帶一頂白色毛線帽。

慧照一眼就認了出來,她就是夏天見過的那個姑娘。他呆呆地盯著她看,一點也沒有注意到站在文殊閣東門的定安法師。

這年結夏安居剛過,就要盂蘭盆法會的時候,慧照留下一封信,離開了普渡寺。

信里都是懺悔,定安法師看得唏噓不已。

別的徒弟都是挺大了才來到他跟前,只有慧照,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二十二年過去了,這孩子就這么離開了。

定安法師知道,慧照一定是去找那個姑娘了。可惜結果不用猜也是知道的。

慧照自小長在廟里,沒有接受過一天的學校教育,除了識字誦經,別的一概不會,姑娘怎么可能看得上他呢?

就算看上他,沒有一技之長,該怎么生活呢?

就算姑娘完全不介意,她的父母難道會同意嗎?

慧照太年輕了,他不懂。等他懂了,就后悔了。

都說出家人四大皆空,像定安法師這個年歲的,就更加不會輕易被煩惱降服。

然而他還是高估了自己,慧照剛走那一年,他幾乎瘦成了皮包骨。

第二年,他時時念佛誦經,漸漸明白了,許多事情不過是因緣際會,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這么一想,身體倒比之前稍稍康健了些。

今年是第三年,他七十四歲,什么也不多想,只是一味地掛念慧照,想知道他在哪兒,吃的怎么樣,住的怎么樣。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見見慧照。

他把那封準備發送給慧照的短信,斟酌來斟酌去,終于寫在了紙上。

他本來可以直接打電話的,可惜他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對這個小徒弟,所以還是決定發短信更好一些。

可他不會,得找別人幫忙,這種事情,他不愿意向同修啟齒,就只能想別的辦法。

有好多次,他看到來文殊閣的游客,想找他們幫忙,可惜話到嘴邊,總是千斤重,壓得舌頭抬都抬不起來,更別說開口說話了。

今天下午遇到王京,定安法師雖然面無表情,可心里早就在思忖著怎么開口,饒是如此,他還是拖到最后一刻才說了出來。

夕陽鉆進了僧寮背后的青山里,連余暉也漸漸消失了,山下的城市里燈光已經開始裝點黑夜了,而文殊閣廣場上卻沒有一盞燈,一點一點,終于全部浸入了黑夜里。

定安法師仍然坐在僧寮門口,手機猛然振動了,他心頭咯噔一下,趕忙打開收件箱,果然有條回信。

“您是哪位?”

定安法師心涼了一截。

他起身回屋,打開燈,戴上老花鏡,拿出寫著號碼的字條,遠遠看著手機屏幕,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敲進去,然后撥打出去。

“喂,你好,你是哪位?”手機里傳來一個陌生中年男人的聲音。

“阿彌陀佛,我找慧照。”定安法師不太習慣用手機說話。

“你打錯了,我不叫慧照。”

電話掛斷了,定安法師攥著手機呆呆站了幾秒鐘,才慢慢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夏末秋初,也不總是那么熱,風從窗戶里穿過來,帶著一絲涼意。

7

夜好長啊,睡了一覺起來,才凌晨一點。

又睡,又起,再睡,再起,終于到了四點半。

定安法師起床洗漱,穿好袈裟,趕往大殿。

他得做些事情,比如上殿過堂,這樣時間可能不會太過漫長。

早齋過后,定安法師坐在東門里頭讀書。王京早早趕了過來,搬了凳子坐在法師對面。

盂蘭盆法會的第二天,文殊閣前的長階上仍然很少有人上來。

一直到快關門的時候,才有一個年輕男子抱著一個男孩,身后跟著一個年輕女人,一家三口出現在了長階上。

王京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同時注意到這一家三口的還有定安法師,他緩緩站了起來,瞇縫著眼,極力望向遠方。

這一家三口爬上臺階后,男子把孩子交給女人,緩步走向前,一把抓住了定安法師干枯的雙手。

男子噙著淚水,眼睛立馬紅了一圈。

定安法師像榕樹根須一樣的皺紋發著光,嘴里不住地吞咽著唾沫,也不說話,顫顫巍巍地往僧寮走去。

男子帶著女人和孩子跟了過去,剩下王京一個人如墜云端,不知道是什么情況。

“師父。”男子剛一走進僧寮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砸在地板上,咚咚有聲,“徒兒不孝!”

男子就是慧照。

定安法師正要俯身去扶,慧照把站在女人身旁的小孩拉過來:“小冬,快叫師公。”

“師公好。”小冬約莫兩歲,也學著慧照的樣子跪在地上,給定安法師磕了頭。

女人隨后也跪了下來,喊了聲:“師父。”

“好。”定安法師看著小冬,活脫脫慧照小時候的樣子,他彎下身子,好費了些勁才抱得起來,“小伙子很沉嘛。”又看著慧照和女人,“快起來吧,什么年代了,哪有那么多規矩。”

慧照離開普渡寺那天就開始蓄發,見到姑娘時,頭發剛剛長起來。

姑娘叫洪異瑤,那年夏天正好大學畢業。

兩個人在一起了。

慧照做照客師時,逢節慶或者法會,總要上佛具市場買些佛珠、手串什么的,作為禮品送給善信。

出去以后,他先是給佛具店打工,隨后就自己做起了佛具生意。

跟他往來的人,很快就發現他是真的懂行,一件東西,什么材質,什么用途,怎么用法,有什么忌諱,他都能一點不含糊地解釋得清清楚楚。

自然,他的生意也就越做越好。

唯一的問題是洪異瑤的父母,他們不同意洪異瑤嫁給慧照,原因顯而易見。

在這點上,洪異瑤比慧照不遑多讓,她一咬牙,離家出走,跟慧照私奔了。

“都不是省心的孩子啊。”定安法師連連搖頭,頓了頓又說,“我見到你們,也就放心了。一會兒就下山去吧,帶著小冬去見見他外公外婆。”

慧照連連點頭,眼淚終于沒能忍住,簌簌直落。

“爸爸,你不是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嗎?”小冬走上前要幫慧照擦眼淚。

“對啊,爸爸沒哭,爸爸就是——”慧照笑著看向定安法師,“就是見了你師公——高興!”

8

七月十五,盂蘭盆法會最后一天,也是最重要的一天。

王京一早就來了,見定安法師已經坐在了東門里頭。

“這么早!”定安法師破天荒地主動跟王京說了話。

“阿彌陀佛,擔心今天人多,就早點上來了。”王京合十作禮,心里又驚又喜,抬頭時見定安法師迎著朝陽,一臉微笑,就連皺紋都沒有以前那么僵硬了,一道一道耷拉下來,有點枯木逢春的意思。

他見了昨天的情形,又想起那條短信,就差不多什么都明白了。

“我去搬凳子。”王京笑了笑,往僧寮廊廡下跑去,路過廣場,正好有兩三朵花開,四五樹鳥鳴。

他突然怔住了,這些美景他以前怎么沒有發現呢?

王京緩下腳步,閉眼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再睜開眼時,只見朝陽灑滿廣場,殿宇映日披輝,四周山林環翠,還有一泓山溪在耳畔潺潺作響。

王京再次感受到了那種平靜。

他突然明白了金剛經里的那句話: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覓心了不可得,安處即是解脫。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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