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縣長把緣來讓到第二進園子。讓侍從打開最好的西廂房。
西廂房共有三間房子。左右兩間分別是臥室和書屋,中間最大,是廳堂。四把紅木交椅,置放兩邊。兩張太師椅,迎著大門。中間一張八仙桌。雕花的長案,倚墻而放。上面放著白玉插屏,一個青瓷花瓶。
墻面上,關老爺夜讀春秋的畫像。紅臉,飄逸的長須,丹鳳目,臥蠶眉。一派圣賢氣象。千秋武圣,讓人肅然起敬。
再看關老爺圣像兩邊,一幅對聯。
國事如是,家事如是,如是是矣。
生也不了,死也不了,不了了之。
“好字,好聯啊!”緣來拈著胡須,朗聲贊道。
“不敢當。師傅謬贊了。閑時涂鴉,慚愧,慚愧。”祁縣長清秀的玉面,瞬時漲紅了。
“哈哈,莫謙,莫謙了。”
緣來繼續點評:“狂草揮就。狂而不亂,狂得飄逸,狂得大氣。草而有度,草得氣象萬千,張馳得法。正所謂一心統領,橫掃天地啊!特別聯上這幾個‘是'字,字字有別,字字見功夫。所謂字字珠璣啊。呵呵,真難得。”
“咦……?”緣來突然發現兩邊對聯有點異樣,嘴里發出詫異。
他轉身問縣長:“怎么回事?兩張對聯并不出自你一人之手。”
“師傅何出此言?”
“哈哈,兩張對聯,都仿的張旭,都是歐柳的根骨。但上聯凝重,筆劃中充滿豪邁,而收筆處干凈,絕斷,略帶煞氣。此人當以行武為業。
再看下聯,飄逸,淡然,有出塵氣象。此人注定修仙訪道之人。”
祁縣長對著師傅,深鞠一躬。
“師傅真是慧眼啊!事事一目了然。此對聯,實為徒兒和胞弟共同寫成。”
“噢……”緣來點點頭。“你還有個兄弟?”
“是。家父叫祁開勝,晚清進士。他老人家,清高孤逸。不容于官場同僚,只好返鄉教書。無奈時運不濟。長江幾年大水,民不聊生。學生不來上課了。家父走投無路,只好隨同宗的遠親,在一個戲班子里搭伙度日。
不久,媽媽生下我和弟弟。我倆是同胞孿生。聽戲班子里的叔叔說,生下我們哥兒倆,父親興奮得徹夜難眠。戲班里的叔叔阿姨,敲鑼打鼓,排練劇目。父親走出走進,要為兩兒子起個響亮好聽的名字。一陣開戲羅鼓響過,父親大叫著沖進屋子。對母親說:‘有了,有了。我兒子的名字有了。老大叫祁德隆,老二叫祁棟強。’
‘祁德隆,祁棟強,……德隆……棟強,祁德隆棟強。'母親重復著。噗嗤……她笑了起來。‘怎么我聽著,好像是在敲大鼓啊?'‘哈哈……'。父親也笑了。‘就是敲大鼓。兩個小子,要敲得震天響,為我們老祁家光宗耀祖。'”
“哈哈……”,說到這里,祁縣長看著大笑的師傅,自己也開心地笑了起來。
“父親是進士出生,很早就教我們讀書用功。他有一把紅木戒尺,是做先生時用的。戒尺上刻了一個漂亮的靈芝。另一面篆書刻了‘勤勉'兩個字。有事無事,父親總喜歡擺弄這把戒尺。可對我們哥兒倆來說,戒尺并不可愛。常常就是惡魔。學生犯錯,戒尺打手心。兒子犯錯,或者學業不進步,戒尺直接往腦袋上敲。”祁縣長摸摸頭,笑著對師傅說。
“小時候,我們哥兒倆的頭上總是疙疙瘩瘩。特別是棟強,天性淘氣,可是沒少挨父親戒尺的招呼。哈哈。
讀書之余,父親求戲班里的武生師傅,教我們練武藝。父親總說,藏器于身,乃君子之道也。‘學成文武藝,貨于帝王家。'學好功夫,將來為國家出力。
在戲班里,功夫最好的是敲大鼓的周師傅。但整個戲班,只有我和棟強知道他的經歷。周師傅參加過義和拳,做過龍頭袍哥。后來為避仇家,埋名在戲班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棟強,發現周師傅在凌晨練功。我們悄悄地跟著他,躲在暗處靜觀。第一天,他站在一棵寶塔形的大松樹邊。只見他抬頭,向樹梢望了一眼。凝神,靜氣。似乎用腳跺了一下,低喝一聲,‘起!'瞬時間,整個身體像被彈了起來。‘嗖,嗖,嗖,'三個連續騰躍。再看周師傅,蕩蕩悠悠,已然站在大松樹的頂冠之上。第二天,周師傅來到一塊空地上,借著依稀的星光,我們看到周師傅從背后的布袋里,抽出一把寶劍。他捏了一個劍訣,隨即右手二指撩天一揚,撤步回身,左手寶劍劃出一圈劍花,一招‘青龍探月’,已經殺出。寶劍翻飛,劃出一道道銀光,濺起的劍花,把周師傅緊緊的包裹起來。淡淡的晨曦中,這團光輝,閃轉騰挪,左挑右刺,上撩下劈。劍風起處,寒氣逼人。看過舞劍的,但是舞得如此輕靈漂亮,如此出神入化,真是平生第一次。直看的我們兄弟倆瞠目結舌,驚喜無比。套劍術練完,周師傅劍交左手,右手下壓,收劍式做完。大氣不喘,收劍。
他平靜地沖著我倆的方向說:‘你們倆個小東西,還不滾出來?都跟了我二天了'。我們倆從樹枝上跳了下來。‘你們也想學?‘我們倆連連點頭。
好。我可以教你們。但有一點,你們對誰也不可以說。包括你們的爸媽。'他嚴厲地說。‘做得到,我教你們。做不到,免談。’‘保證做到!’
我們倆按父親教的拜師禮,給周師傅磕了三個頭。其它敬茶拜香,就從簡了。
師傅很高興,說讓我們倆開開眼。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米,遞在我手上。讓我拋向天空。他抽出寶劍,一陣揮舞。頃刻之間,劍已入囊。收好寶劍,周師傅叮囑我倆,明天早點來,隨即揚長而去。
我們低頭,再看落在地上的花生米,大部分都被劈成了兩半。”
祁德隆說的正高興,突然,衛兵來報。省府巡查專員,已在前廳侯見。
祁縣長趕緊起身,招呼侍衛,好生款待師傅。又對師傅深鞠一躬,說去去就回。
“公事當緊,你去吧!”緣來沖徒弟擺擺手。
祁縣長走了。
喝完幾盞清茶,緣來和侍衛閑話。又仔細端詳一遍哥倆兒的對聯,贊許地點點頭。
緣來打發走了侍衛,在椅子上盤起雙腿,準備打坐。突然,一球白光從窗外飄飄而入。恍惚間,又徑直從墻面上竄了出去。
“孽障,干嘛呢?"緣來穿上鞋子,拿起拂塵,跟出了屋子。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殘月下面,幾株紫槐,婆娑的樹影,拖了很長很長。
緣來追過幾條小巷,看到那球白光,在一排小屋的墻角處,停了下來。
緣來縱身上了屋頂,定睛下看。一個白衣女鬼,雙膝跪倒,正對著小屋叩拜。
輕飄飄,空蕩蕩,陰森森,……,
緣來詫異地望了一眼窗里,暗叫一聲:“不好。”
只見屋子里,一個中年男子,站在板凳上,正把頭往屋梁上落下的繩圈里放。
說時遲,男子蹬翻板凳,整個身體懸吊起來。那時快,緣來手中的碎石,已經飛出,繩圈立刻斷了。
“轟隆”一聲,男子跌坐在地上。
緣來從屋頂跳下,走到門前。高喊一聲,“無量天尊。屋里有人嗎?”
“老師傅, 您找誰呀?”
門開,一張稚氣的孩子臉。
“噢,我要討口水喝。”
“您請進來坐,我給您倒水。”小男孩兒禮貌地把緣來往屋里讓。
“爸爸,來客人了。”小孩兒邊喊邊推開左邊屋子,虛掩著的門。
“爸爸,你怎么摔倒了?”驚叫聲,小孩兒沖了過去。
看到爸爸頸項上的繩圈,小孩兒哭了起來。“你干嘛呢?爸爸,你這是在干嘛啊?”
看著痛哭的兒子,中年男子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把抱住小孩兒,也哭了起來。
“沒事,沒事,爸爸沒事。”
緣來被眼前一幕感動了,覺得眼眶濕潤。他從口袋里掏出幾塊銀元,放在迎門的香案上,對著墻上的觀音圣像,深施一禮。他靜靜地退了出來。
夜已經很深了。弦月西斜,四周靜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