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解

【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 本文參與春季限定“偽證”之形式寫作。

1907年7月初,安慶城的氣溫爬到了盛夏的頂端,而這一年此起彼伏的抗爭事件,也在這最熱的時節(jié)達到頂點,就像城南迎江寺的大鐘轉到晌午十二點,洪亮的聲音久久回蕩。

酷暑下的人們躲在屋檐和大樹下,無精打采地搖著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很快巡撫大人被刺殺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開,人們還沒來得及從這令人錯愕的大新聞中回過神,一場暴雨兜頭澆下,大街小巷欣喜地痛飲著這場期盼已久的甘霖,整個城市都在這一刻舒了口氣。

驟雨過后,日頭已經(jīng)西沉,人們?nèi)齼蓛摄@出巷弄,討起各自的生活。天臺里街東首,一名個頭矮小的中年男人跛著腳走在暑氣未散的青石板路上,整個人佝僂成蝦米,干巴巴的,似被抽干了水分。一輛小推車停在前面,上頭是一大桶酸梅湯,他摸出二十文銅元,買了一碗,邊喝邊朝巷尾的教堂張望。暮色里的教堂巍峨聳立,高高尖頂上的十字架被夕陽鍍上刺目的金黃,瞬間,某種無形的力量攫住了這個枯瘦的中年男人,他閉上眼,神情肅穆,仿佛沐浴在神的撫慰中。半晌,他抬起手臂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又把腋下的報紙小心地塞進懷里,向教堂走去。

教堂有些年頭了,灰白色的墻壁爬滿了藤蔓,彩繪玻璃窗上幾道醒目的裂紋被牛皮紙糊住,那是幾年前遭遇劫難留下的痕跡。門楣上“天主堂”三個字的金漆早已褪色,緊挨著的拉丁文銘牌缺了幾個字母。寬大的橡木門虛掩著,中年男人遲疑了下,整理衣領,挺了挺上身,隨即邁步走進教堂。一股沉郁的香燭味撲面而來,他精神為之一肅,外界的喧囂立時從大腦中散去。沿著走廊拐到右側的一個角落,一間不起眼的告解室隱匿在這里,門已經(jīng)敞開,外面立著塊木板寫著“空閑中”。繡有云紋的布簾將告解室隔成里外兩個空間,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他輕輕咳嗽了幾下,想提醒下簾子后的人,隨后跪在一個厚厚的綿墊子上,雙手合掌,垂下頭。煤油燈“嗤”地亮起,昏黃的光暈透過布簾,一個高大的剪影拉過椅子坐下,開始畫起十字。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們。”口音顯然是一個中國人。

“阿們!”他舉起右手跟著畫十字。

“我的弟兄,身體好些了吧?”

“承蒙神父記掛......沒事了。”突然他想起什么,“您居然聽出來我的聲音來了呀,畢竟這只是我的第二次告解。”

“每日聆聽羔羊傾訴的人,耳朵總要靈敏些?!?/p>

“這定是主的恩典?!?/p>

“我的弟兄,你有什么要向天主傾訴的嗎?”

“我......”他張了張嘴,喉頭突然哽住,好一會,他才繼續(xù)說道,“年輕時我背叛過一個......不該背叛的人。”

“那個人對我很好......我恨我自己,為什么那么懦弱,為什么不能堅強點......那時的我無論我怎么努力,就是辦不到......”

“上主的慈悲高過諸天?!鄙窀嘎曇舴泡p,像哄一個做噩夢的孩子,“祂的羔羊無需在回憶里反復受刑。"

“一個良心有虧的人,一個懦弱的人,如果不懺悔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罪過,又怎么能面對更大的風浪的考驗呢?”

“不管什么樣的風浪,主都將和你一同面對?!?/p>

“我的罪過是三十年前犯下的,希望得到天主的寬恕,也希望天主可憐我,賜予我勇氣,讓我戰(zhàn)勝懦弱,去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事......我要從頭講起,不會浪費神父您的時間吧?”

“了不起的事?......我的弟兄,主隨時都在傾聽?!鄙窀缸讼聛?。

“三十年前,安慶的岳西縣有個叫店前鎮(zhèn)的地方,那里窮得叮當響,土地里刨出的那幾斗糧食,連孩子都喂不飽,不少鄉(xiāng)民就偷偷從蘄春販賣一點私鹽,補貼些家用。本來這是個不公開的秘密,歷任知縣也都默許了這樣的做法??墒悄悄晷聛砹藗€黃知縣,突然提高了鄉(xiāng)民的稅銀糧賦,還嚴令禁止鄉(xiāng)民買賣私鹽,違者要下入大牢。鄉(xiāng)民們苦不堪言,幾位鄉(xiāng)老商議后,決定托人上書官府,求知縣給鄉(xiāng)民個活路?!?/p>

神父的椅子“吱呀”響了一下。

“端午的時候,村中祠堂前有個舞獅會,鄉(xiāng)老們恰好在那里遇到了裴仁禮——裴秀才,大家都是裴家的佃戶,平日也都相熟,幾位鄉(xiāng)老便邀請裴秀才用飯,席間,說起縣里禁私鹽的事,堪堪落了淚。裴秀才是個菩薩心腸的讀書人,一時義憤,便答應為鄉(xiāng)民陳情......”

話音未落,神父手里的念珠突然滾落在地,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

“神父?”他想伸手掀動簾子,又馬上縮回。

“哦,無妨,我的弟兄,你繼續(xù)講吧?!?/p>

“這個事沒那么容易,裴仁禮不過是個落第秀才,家里也算不上名門望族,且裴家家風正派,跟官家素無瓜葛,井水犯不著河水。裴仁禮更是不善疏通,只是常有書生意氣,酒后喜空論國事,哪懂得官場里的彎彎繞??墒桥嵝悴畔騺硎莻€言出必行之人,思慮多日,還是壯起膽量,拿著書表,來到縣衙面呈黃知縣。他這等小人物,知縣怎會放在眼里?況且這私鹽禁令,實是為了給黃知縣親屬經(jīng)營的官鹽趕走競爭對手,搞壟斷經(jīng)營。黃知縣應付幾句,便想打發(fā)他離開,沒承想裴秀才來了牛勁,在大堂上慷慨激昂,痛陳百姓疾苦,說什么:‘望大人體恤下情,目光放遠,切勿殺雞取卵云云’。黃知縣終于按捺不住,吩咐左右將其拿下,痛打三十大板......”

“哎,真是個書生!”簾子后的神父又挪了下身子,椅子發(fā)出更大的吱呀聲。

“是呀,神父,可他也是為了我們平民百姓出頭?。 敝心昴腥颂痤^,看著神父的身影,繼續(xù)說道,“他是個好人,那些打在他身上的板子,也痛在百姓的心上啊?!?/p>

“我的弟兄,你是親眼所見的這些事情嗎?”

“神父,我也曾是店前鎮(zhèn)的村民......當時裴秀才的遭遇傳遍了十里八村......而且......而且我們曾并肩戰(zhàn)斗過?!?/p>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說來話長,那時,我們鄉(xiāng)有位白姓教書先生,他并不是本地戶,而是十幾年前遷來的,飽讀詩書,還懂洋文,頗有才華。我十歲的時候開始跟白先生念書識字,他見我家里窮,慷慨地免了我的學資,平日我便常幫他干些家務,跑個腳力。慢慢地,白先生給我介紹了‘拜上帝教’,讓我打開了另一個世界......拜上帝教,神父您聽說過吧?”

“確有耳聞,是當年天平軍信的教派,跟我們的天主教有很深的淵源?!?/p>

“對對,就是被洪秀全改造后的天主教......彼時的天平軍已經(jīng)覆滅,余黨據(jù)說都被鏟除了,剩下的流亡到了海外。我不曉得他是什么來頭,白先生也不曾透露半分,對我來說他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講的東西,解答了我很多困惑。以前生活的窘迫、親人的離世,還有官府的欺壓,讓我精神萎靡,看不到出路在何方。自從加入了拜上帝教,我感覺很多苦悶可以傾訴排解了,時常還能得到白先生的一些獎勵,讓我心里暖乎乎的,找到了歸屬感。我們加在一起的教徒有八十來人,不過為掩人耳目,每次聚會的人數(shù)最多不超過十人,所以,直到很久我才知道,裴秀才也是拜上帝會的一員。只是開始我們并無很深的交往,偶爾搭幾句話,點點頭而已。白先生說,拜上帝會除了天父,還有天兄、天王,天王雖然已經(jīng)不在,但他還有個侄子尚在人間,在暗中觀察著我們。私下里,我們都猜測這位白先生可能就是那個侄子,不過,我們誰也沒去問,我們都知道這件事的風險,為了信仰,我們要保護好白先生。等我已經(jīng)熟讀四書五經(jīng),準備去考取功名的時候,白先生卻動身前往香港,他說有幾個失散的親人在那邊找到了,他要去跟他們團聚。大家雖然都不舍得他離開,但我們都尊重他的選擇,畢竟內(nèi)陸管控嚴苛,外面的世界更利于拓展教眾,拜上帝教也許會在那邊發(fā)揚光大......惜別白先生,我們這些人便讓裴秀才主事,繼續(xù)開展傳教活動?!?/p>

“我的弟兄,上帝只有一個兒子,那就是耶穌。所謂天兄、天王的說法并不存在?!?/p>

“是的,神父。我后來棄了教,再后來又接觸到天主教,見到正宗的經(jīng)文,才明白之前的謬誤。不過我對拜上帝教還是有感情的,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是如此緊密,而且白先生也修改了不少原有的教義,看起來其實較之前更接近天主教了?!?/p>

“愿光榮歸于父、及子、及圣神,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遠。阿們......”

“阿們!”

“我的弟兄,你繼續(xù)講吧,那個裴秀才后來怎樣了,他的遭遇跟你又有什么關系嗎?”

“其實,我剛才講到的這些,還只是裴秀才遭到的最小的罪,他最大的罪跟我有關系......”男人咽了咽口水,手在褂子上摩挲著。

“全部都說出來吧,我的弟兄?!?/p>

“裴秀才遭了三十大板后,便被下入大牢,牢內(nèi)陰暗潮濕,骯臟得讓人作嘔,那些板子留下的傷口由于沒得到及時處理,長了膿瘡,讓他徹夜難眠。他的妹妹來探視,當場哭暈過去,同在一個房里的犯人,都說他一介書生居然受得了這種罪,真是硬骨頭。消息很快傳回村里,鄉(xiāng)民們徒步來到縣衙,跪在外面,請求縣老爺放人,我當時也在其中......那時覺得自己是有勇氣的,現(xiàn)在想來,不過是個表象,也許是人群給了我力量吧,在真正的考驗面前,還是暴露了我的軟弱,哎,真正的考驗又要快來臨了呀,神父。”

“又要來臨?你指的是現(xiàn)在?”

中年男人向右傾斜下身體,伸展一下那只跛腳,舒了口氣。

“......這個我還是到后面再說吧......黃知縣覺得鄉(xiāng)民們這是在威脅他,便讓衙役們用棍棒驅離百姓,鄉(xiāng)民們義憤填膺,積怨已久的怒氣迸發(fā)出來,抄起家伙,氣勢洶洶沖入縣衙,劫了大牢,救出裴秀才,并一把火燒了衙門府。惹出大麻煩的黃知縣居然換上平民衣服,灰溜溜從后院逃走,此后再也沒有回到安慶?!?/p>

“鄉(xiāng)民們太沖動了?!?/p>

“話雖這么說,但當時的情形,官民之間已經(jīng)勢如水火,黃知縣不去安撫民心,反而火上澆油,遂使局勢一發(fā)不可收拾?!?/p>

“這個黃知縣看來是作威作福慣了。不過,鄉(xiāng)民們怎么應付接下來的形勢......”

“裴秀才被救出后,安徽巡撫震怒,糾集了上千人的綠營兵,準備對店前鎮(zhèn)下死手。鄉(xiāng)民們很快得到了消息,知道此次在劫難逃,惶惶不可終日。大家于是推舉裴秀才為頭領,商議對策,此時拜上帝會的成員極力主張裴秀才率領大家奮起抵抗,言說必得拼上性命,才有一線生機。各村鄉(xiāng)老也都同意了,裴秀才立即根據(jù)鄉(xiāng)里的地形特點制定了防御計劃,囑咐幾位教會成員帶領大家分頭行動。

官軍們行動并沒有那么快,據(jù)說因為軍餉不足,中間官兵鬧事,停在半路不走,加之半道又遇到洋人的軍隊,一言不合,交起了火,耽擱了許久。

這期間,鄉(xiāng)民在拜上帝會成員的組織下,操練武藝,我因識文斷字,也做了一個小頭領,按照指示,把拜上帝教的信仰講給大家,此時鄉(xiāng)民們雖同仇敵愾,但畢竟都有妻兒老小,大敵當前,顧慮家人,難免情緒緊張,聽說死后有個天國,那里人人平等,沒有壓迫,安居樂業(yè),充滿喜樂,便紛紛入了會。之前,出于安全原因,拜上帝教的傳播極其緩慢,意外的,這次的抵抗行動,讓我們的教眾數(shù)量急劇擴張。更主要的,它讓我們更團結,因為只有忠誠的信徒才有資格進入天國。”

“信仰會凝聚人,當年歐洲的十字軍東征,靠的就是信仰的感召?!?/p>

“是的,神父。一個多月后,官軍終于趕到,顯然他們并沒把我們放在眼里,大搖大擺騎著馬開進村里,一個個橫眉瞪眼,準備像切菜那樣把村民的腦袋砍下。但很快,他們就見識了我們的厲害。秘密就在于路上都是鄉(xiāng)民們挖的土坑,上面鋪上草席,蓋著浮土。馬入深坑,士兵們滾落馬鞍,迎頭就遭到我們雨點般的石塊,一片鬼哭狼嚎。后面的馬匹受到驚嚇,互相沖撞,又甩下很多人。鄉(xiāng)民們沖出埋伏點,拿著各種農(nóng)具,還有削尖的竹竿,殺向他們,官兵驚慌失措,完全亂了陣腳,加之村民各個奮勇,人人爭先,官兵很快就大敗而逃,扔下上百具尸體。戰(zhàn)后,裴秀才總結說,鄉(xiāng)民們堅信死后會升入幸福的天國,所以才有了不怕死的勇氣......不過,我那時并沒有機會感受到那種視死如歸的決絕。

當時我的任務是站在高處搖旗,給各處村民傳遞信號,沒有參與戰(zhàn)場上的拼殺。當敵人潰逃,我被大家的勇氣感染,熱血沸騰起來,抓起一把鐮刀,追了上去,沒想到一個官兵擲出一支箭,射中了我的肩膀。現(xiàn)在回想起來,如果當時我能親手殺死一名敵人,也許我就會獲得真正的勇氣,哎!就是因為這次的負傷,讓我失去了讓自己脫胎換骨的機會?!?/p>

“不是人人都有視死如歸的勇氣,即使已經(jīng)獲得勇氣,也有可能會被奪走。”神父聲音變低,像是自言自語。

“有了勇氣還能被奪走?......裴秀才是我真正敬佩的人,他的勇氣即使面對死亡威脅也沒褪去......這個是后話了,我還是繼續(xù)講吧。

趕走官軍后,大家群情振奮,有人建議裴秀才干脆一鼓作氣,拿下安慶城。裴秀才拒絕了這個提議,轉而吩咐大家興建禮拜堂,方便大家日后進行教眾活動。禮拜堂在興建過程中,從安慶城來了一位傳教士,送給裴秀才本書,上面有天主教教堂的圖片,受其影響,禮拜堂也從單獨的大廳擴充了幾間屋子。禮拜堂建好后,裴秀才帶領信眾進行了一次集體禱告,除了念誦經(jīng)文,我們禱告天主護佑店前鎮(zhèn)的百姓,平安躲過這一劫難,還有風調(diào)雨順,糧食豐收等。裴秀才和那個傳教士成為朋友,經(jīng)常向他討教教義,當時我一直疑惑,裴秀才究竟信的是哪個教?”

“我也聽人說過,岳西縣當年確實有座小教堂,原有的建筑本來要拆掉,是一個傳教士出手將其買下,并對它進行了改建。這個傳教士就是現(xiàn)在我們天主堂的第一任司鐸。我來這里任職,也以他做楷模?!?/p>

“中國人做本堂神父,非常罕見啊,聽您的口音也是江南人士吧,神父可是在本地入的教?”

“我是安徽人,不過我是在香港受洗。后來追隨一位神父前往法國,在小修院完成了學業(yè)。”

“這實在難得,神父可說是為我們安徽人爭光了。”

“感謝主的恩典,你繼續(xù)講吧。”

“巡撫得知官軍失敗的消息后,大為震怒,正準備再次調(diào)兵之際,朝廷忽下旨意,命其分出兵馬馳援新疆抗擊沙俄入侵。當此時,北方出現(xiàn)嚴重饑荒,災民流離,社會動蕩。朝廷國庫空虛,軍隊支出勉強應付對外作戰(zhàn),安慶府也沒有更多錢糧,向地主豪紳征繳恐又會增加不穩(wěn)定因素。店前鎮(zhèn)事件,便暫時被壓了下去。逾年,安慶來了一位俞知縣,此人圓滑狡詐,頗有計謀。他并未急于清算舊賬,而是悄悄開始施展懷柔手腕。他先是減免了租稅,又劃定出一小塊地方,準許有官府發(fā)放鹽引的百姓販賣私鹽。換句話說,最初鄉(xiāng)民們的訴求,現(xiàn)在都悄悄得到了滿足。面對這些攻心之計,百姓們慢慢放松了警惕,此時又是秋收時節(jié),很多鄉(xiāng)民開始退出抵抗軍,回家收割糧食。熱血慢慢平息,冷靜下來的人們又開始繳納稅銀,早前的鹽販去官府登記,申請文書,重新操持起販鹽的買賣。之后,官府又發(fā)出告示,稱前陣鄉(xiāng)民的抵抗是忤逆朝廷,加之殺死官兵多人,實是犯下大罪,若要扣上造反的罪名,皇上必然興師問罪;念百姓原是良民,一時沖動,情有可原,然國法森嚴,這罪名須得有人承擔,方可向朝廷交代;村民只要交出幾個領頭的,其他人則既往不咎,絕不株連。”

“這位俞知縣的計策太歹毒了,只怕裴秀才兇多吉少了。”

“確實如神父所言,此計一出,立時就分化了鄉(xiāng)民,大家嘴上雖然說斷不能出賣秀才,做落井下石的小人,但心里早已泛起嘀咕。教民們見情況不妙,一商量,決定把裴秀才送到上海,此時的上海開埠已經(jīng)有段時間,是洋人的天下,只要能平安到達,官府就不能拿他奈何,至于生計,以裴秀才的學識想來不是難事。于是,大家組成了五人護送小隊,我也是其中之一......”

男人停下來,似乎在思考接下來怎么講。一只蛾子飛過來,繞著燈光飛舞,神父伸手撥弄燈芯,濺起的燈花噼啪作響。

“我們先是找了條小船,扮作漁民,沿著長江一路東行,才過小孤山,就見到不遠處厘卡飄著的旗子,以及泵船上架設的弗朗機炮,說明官軍已經(jīng)進駐了。沒辦法我們只能悄悄上岸,找了個農(nóng)家夜宿。半夜的時候,一陣嘈雜聲響起,有隊官兵過來排查,為了掩人耳目,我們從后窗分散逃走,我和裴秀才一組,一路狂奔,在附近的山上找到座破廟,暫時歇息。整整一晚,我們都沒有合眼,當太陽出來,我仗著膽子,去外面查看,這地方離村莊很遠,荒郊野嶺的,看不到人煙,估計官軍也不會查到這里。我讓裴秀才待在廟里不動,把貼身的匕首留給他,自己去找些吃的,走了幾里路,才看到戶人家,他們很窮,沒有什么食物,我只要了一罐水,和幾個饅頭,給了幾枚銅錢。就這樣,我們在廟里待了幾日,可是天天吃這些沒油水的東西,實在難以忍受,尤其是對于秀才來說更是難挨。看看這些日子再也沒有官兵來煩擾,我的膽子大了些,走了很遠,來到村子,在集市上買了許多吃的,主要是些肉食。往回走的時候,在村口祠堂的墻上,我看到張海捕告示,上面畫著裴秀才,說是有膽敢窩藏逃犯的,斬立決,還連累家人,沒收全部土地。如果舉報逃犯,可以拿到賞銀800兩??吹竭@個數(shù)字,還真嚇了我一跳。老實說,我真心動了,畢竟從小到大從來沒見過那么多錢,心里還盤算這些錢能換來多少良田。念頭只是一閃,隨后我就給了自己一巴掌。心里暗暗咒罵:我要是因為賞銀出賣裴秀才,那我還是人嗎?返到住處,看著裴秀才狼吞虎咽地吃著東西,心里才放下了自責。又過了些時日,天下起暴雨,屋頂漏了,裴秀才和我找來雜草和瓦礫堵住了窟窿。裴秀才因此受涼發(fā)起燒,兩天兩夜也不見好,實在是擔心得要命,我就去村里找郎中。沒想半道碰到一個熟人,我裝作沒看見,這人卻一把拉住我,說要跟我平分賞銀。撕扯間,我將他推翻在地,拔腿就跑,我不敢往廟的方向跑,卻一路跑到個驛站,撞見幾個官兵,恰巧地保也在那里,說我是生面孔,便將我抓了起來。不久,那個熟人趕到,把我指認出來......

那些官兵啊,太兇狠了,太殘忍了......他們把我吊在樹上,扒光衣服,讓一只大狼狗咬我......我實在忍受不了呀,天主啊,為什么讓我那么懦弱呢,我也想讓自己堅強,可是我的肉體凡胎先投降了......”

“我的這只腿,就是那時留下的殘疾。”男人換成坐姿,伸出瘸腿,撫摸著。

“哎!那樣的迫害太歹毒了?!?/p>

男人雙手緊緊交握,指甲陷入手背,空氣仿若凝固了,漫長的等待后,他又繼續(xù)說:“我曾無數(shù)次禱告,可天王并沒有顯靈......那一刻,我對拜上帝教就產(chǎn)生了動搖?!?/p>

“然后你就棄教了?”

“是的,神父......后來很多教友都背棄了信仰,不過他們多數(shù)人并非因為懷疑教義,而是迫于官府的威逼——棄教者才能獲得減免稅賦和販鹽的特許?!?/p>

“人之常情,你們恐怕是最后一批拜上帝教的成員了吧?”

“據(jù)我所知,幾年前,廣州還有某個天王后人,搞過一次未遂的革命。”

“革命未見有成功的先例啊......據(jù)說前幾日,有個姓徐的,殺了總督,想造反,還是被抓住了?!?/p>

“確實很難哪......可是這些人都是在為我們的同胞爭取自由啊,是為了減輕他們身上的苦難,為了不再被奴役......”他手指用力攥緊。

“你的思想很有革命性啊?!?/p>

“神父你也是漢人,難道你不同情同胞的境遇嗎?”

“我的弟兄,天主教徒在這種事情上向來保持中立,不過,跟你說實話,我對那些腐敗的官員也深惡痛絕。但是革命者反抗的手段有時候過于殘忍,值得商榷......”

“神父,想必你都聽說了吧,官府的人把徐先生的心剜了出來,還......炒熟,吃掉。”

“傳言未必真實。”神父在胸前畫了十字,“說回你的故事吧,后來呢......”

“因為我的背叛,裴秀才再次被關進大牢,準備問斬,據(jù)說這次他遭受的酷刑遠非常人所能忍受......而我拿到賞銀后,去了上海,做起小生意,幾年后,攢下幾分家業(yè),過上還算安定的生活......可每當夜深人靜,我都會夢見裴秀才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

“我的弟兄,說出來心里安寧些了吧?我們每個凡夫俗子都是戴罪之身,所以我們要懺悔,要贖罪。”

“我應該如何贖罪呢?”

“凡你誠心所行的善工,天主必會看到。”

“維護正義也算嗎?”

“當然,我的弟兄?!?/p>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即將要面對的是什么考驗?”

“哦......這個......其實,我明天要和一位女士......私奔。我們在一起四年了,可是我很緊張......”

“這難道比三十年前你面對酷刑的考驗更大?”

“是的,我這個人緊張的時候手會抖,腿會打顫,額頭出汗......任何軟弱的痕跡如果被她看在眼里,都會被她瞧不起,她愛的是英雄,不是懦夫?!?/p>

“聽我說,我的弟兄,如果她真的愛你,是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

“其實更主要的麻煩是......她是個大人物的外宅......”

“天??!......你們這樣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嗎?”

“所以,我給了她時間,讓她做出抉擇......”男人猶豫了下,接著說道,“她在迎江寺求了簽,說我們在一起必會幸福?!?/p>

“看來她是個虔誠的佛教徒......”神父頓了頓,“明天迎江寺有場法會,據(jù)說很熱鬧,她不參加完再走嗎?”

“她是要參加......法會開完就走?!?/p>

“大人物能放過你們?”

“所以......我們要設法除掉他?!?/p>

“非要如此不可嗎?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大人物?”

“大人物其實是個惡人,作惡多端,他還傷害了我的朋友......”

“我的弟兄,經(jīng)書上說:‘誰若用刀劍殺人,必被刀劍所殺?!?/p>

“《申命記》上不也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男人握了握拳頭,“不管怎么說,神父,我的決心已定?!?/p>

“好吧,我的弟兄......那祈禱吧!天主必賜你勇力?!鄙窀柑Ц吡松らT,“勇德不是無所畏懼,而是依靠天主超越恐懼——像伯多祿行走海面時那樣?!?/p>

“請神父降福?!敝心昴腥似鹕?,畫十字。

“對了,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要在天主前為你禱告?!?/p>

“張吉義”

一陣沉默后,神父也站起身,邊畫十字,邊說,“我們都是迷途的羔羊,唯有主的慈悲能洗凈這塵世的罪孽?!?/p>

張吉義退出告解室的時候,一張報紙掉落在禱告用的綿墊子上。


1907年的盛夏,至今只下了那一場雨。牢房里悶熱得像蒸籠,他上身的背心只剩幾塊布條,黏在傷口上。

他忽然笑了,干裂的嘴唇間滲出血珠。這次自己挺過了毒打,闖過了第一關,三十年前的心結至少解開一大半。

過了陣,獄卒進來,打開了他的八字銬和腳鐐。他心下一驚,難道自己要被問斬了,要吃斷頭飯了?他剛想去問獄卒,那人就轉手離開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死亡的恐懼襲上他的心頭。他坐在地上,抱著肩膀,指甲摳進肉里。風聲掠過窗戶,似鬼怪嘶叫,他大喊了幾聲。

“祈禱吧!天主必賜你勇力!”神父的聲音回蕩在腦海。

他跪下來,舉手畫十字,開始禱告。心里慢慢平靜下來,便倒頭睡了過去。

腳步聲響起,緊接著,是門栓打開的聲音,他立時坐了起來。

提牢官走在前面,后面跟著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夏布長袍,領口別著一枚銅制十字架。

“張吉義,你認識他吧?”提牢官指著身后的人說道。

“裴秀才?”張吉義張大了嘴巴。

“你認出我來了,我的弟兄。”

“神父?”

“我是裴秀才,也是你的懺悔神父?!?/p>

“你,你是人是鬼......你不是被砍頭了?”

“裴神父,這里交給你了,好好勸勸他吧?!碧崂喂偻肆顺鋈ィP上牢門。

牢房里一陣沉寂,裴神父從懷中取出一串念珠,緩緩轉動。

“我沒被砍頭,吉義,那天你在告解室跟我講了很多,但關于我的后來你了解得并不準確,包括鄉(xiāng)民們也沒人知道我真實的經(jīng)過......我確實遭到了毒打,也挺了過來,我一心求死,惟愿替一方百姓求個平安。幾天后,那個俞知縣在一個夜晚提審我,松了我的綁,還奉上茶水。如果......如果我一直那樣在牢中按流程走向死亡,我還能保持個名節(jié)......”神父手中摩挲著念珠,眼神暗淡。

“俞知縣這一放下身段,立時讓我的繃緊的神經(jīng)松懈了。他說只要我提供白先生的具體下落,就可以免了我的死罪。我不信,因為死罪是上面定的,他個知縣怎么能改?他說他已經(jīng)找好人來頂包。我和白先生相識十載,平日我們詩歌唱和,把酒言歡,互相引為知己,他也早就透露了他是洪秀全侄子的這件事,不過那時我關心的是教義,對于革命并無興趣。他去香港后,我們都一直有書信往來,對他的行蹤一清二楚。”

“那后來你出賣了白先生?”

“當一個本來確定要死的人,突然有了活路的時候,起初我是有點無措的,不知道該怎樣抉擇。俞知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還拿出藥膏給我涂抹傷口......我求死的意志開始松動了。他恩威并施,又說,我若不說出白先生下落,就將我的妹妹賣到青樓......家人確實是我的軟肋,尤其是我還有個剛出生的小兒......我的防線立時崩潰了。于是我?guī)麄內(nèi)チ讼愀郏僖馔紫壬雒?.....”

“白先生被抓了?”

“是的,當時被抓的還有很多太平軍的余黨,包括一些從海外回來的同伙。隨你怎么看我,我當時的良心確實受到了強烈沖擊,我便每日祈禱,可是沒有天王顯靈。”

“從此我換了個身份,隱姓埋名,寄居香港。后來官府資助我去歐洲學習,在馬賽加入天主教,成為一名神父......實為官府的暗差?!?/p>

“那是你告的密?”張吉義眼睛盯著裴神父,聲音竟有些發(fā)抖。

“刺殺毓朗大人這樣的大事,我怎能不報?這是我做這份差事的分內(nèi)?!?/p>

“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不是掉了份報紙?”神父面色平靜,“上面正好有毓朗大人第二天要參加迎江寺法會的消息,而且你提到跟你私奔的女人要去迎江寺......我就猜到了。”

“那個毓朗就是殺害徐先生的監(jiān)斬官,是他下的命令,要剜出徐先生的心!”

神父搖搖頭,嘆口氣。

“裴神父!”張吉義猛地逼近一步,幾乎是喊著說道,“你違背了天主的意志!”

“你不也在懺悔的時候撒了謊?”

“我雖然沒有說出全部事實,但是我的確要跟那個女人私奔.....她是毓朗的小妾,被我發(fā)展成了同志,我們相約刺殺毓朗后,就離開安慶。”

“好吧,這些都不重要了......”裴秀才咬了下嘴唇,“今天我來這里的目的......其實是想告訴你,接下來的酷刑你未必能扛得住,如果你能交出安慶革命黨的名單,他們可以放過你,而且你愿意,甚至......以后可以跟我一起做個神職人員,我正好缺個助手,你——”

突然,張吉義撲向裴秀才,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我的記憶里,裴秀才是那個帶領鄉(xiāng)民抗擊官軍的英雄,是不卑不亢寧死不屈的硬漢,是不顧個人得失為鄉(xiāng)民請愿的儒生??墒乾F(xiàn)在居然同官府狼狽為奸起來!”

“說!你也是被逼的!”

裴神父用力推開他,身子踉蹌了一下,一把匕首從長袍中滑落。

張吉義拾起匕首,裴神父撲過來搶奪,撕扯中,匕首沒入裴秀才的胸口。

裴秀才悶哼一聲,身體一彎,摔倒在地。張吉義后退了幾步,頹然坐下。鮮血在地板上緩緩蔓延,裴秀才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他勉力抬起手臂,向張吉義招手,張吉義慢慢爬到裴秀才身邊。裴秀才又指了指胸口的利刃。陳舊發(fā)黑的把手上赫然刻著個”張“字,正是當年二人逃難時,他送給裴秀才防身的那把。

“當——當——當——”窗外迎江寺的鐘聲響起,足足響了十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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