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團小暖
來源:公眾號 團小暖
《沉香屑 · 第二爐香》不是《沉香屑 · 第一爐香》的續作,至少在情節上沒有連續性。交代給還未讀張愛玲原作的人,看本文的時候不用再想葛薇龍。
01
《沉香屑.第二爐香》的故事梗概很簡單,所以作者說道:請你點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沉香屑,因為故事比較短。
男主角,香港某大學教授羅杰安白登,在故事一開始似乎很幸福,他馬上就要娶到美麗又優雅的妻子愫細了。
可是愫細單純得可怕,在新婚之夜離家出走,跑到男生宿舍躲避,找領導哭泣,這一系列無心的行為讓羅杰在圈子中無法立足。
外界都以為羅杰是色情狂,他沒辦法解釋。最終當知曉愫細的姐夫在辭職遠走后還是不堪重壓自殺時,他也打開了煤氣。
愫細的母親蜜秋兒太太平時連女兒們的報紙也要事先檢查。她的大女兒婚后回家哭泣時,她沒有解釋;她的二女兒新婚離家出走,哭訴丈夫是禽獸,她甚至帶著她走親訪友把事情鬧大;或許他的三女兒也是這般結局。
小說像一個急劇升溫的油桶,只待爆炸。
02
故事的開篇很像傳統話本小說里的“入話”,把主要故事用局外人克荔門婷的講述包裝起來。
這個故事是克荔門婷在圖書館里講述的,“一個臟的故事,可是人總是臟的,沾著人就沾著臟。”
十九歲的克荔門婷是剛剛接受性啟蒙的愛爾蘭女孩。
我做出漠然的樣子說:“我很奇怪,你知道得這么晚!”她是十九歲。我又說:“多數的中國女孩子們很早就曉得了,也就無所謂神秘。我們的小說書比你們的直爽,我們看到這一類書的機會也比你們多些。”
這并不奇怪。在很多國人的印象里西方文明自由開放,對性的認識和教育應當比較前衛,但其實當時的西方社會對于性的忌諱程度遠遠大于中國。
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在其著作《性意識史》中提及維多利亞時期:
不僅對(性)陳述內容本身控制,而且要嚴格地規定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什么場合、在什么人之間、在什么樣的社會關系上不能談性。
大學教授羅杰的快樂,來自于他的新婚妻子—— 二十 一歲的愫細?蜜秋兒。
羅杰相信愫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他的新娘的頭發是輕金色的,將手放在她的頭發里面,手背上仿佛吹過沙漠的風,風里含著一蓬一蓬的金沙,干爽的,溫柔的,撲在人身上癢癢的。她的頭發的波紋里永遠有一陣風,同時,她那蜜褐色的皮膚又是那么澄凈,靜得像死。
張愛玲的小說是很耐回讀的。初讀以為這段話極盡寫愫細的美麗,重讀時才發現意象背后的隱喻。
從故事的結局來看,愫細性教育的缺失直接導致了羅杰的悲劇。所以沙漠的比喻極其貼切,看似寫其美,其實愫細的無知就是困住羅杰的沙漠。
美到頂巔的事物往往危險,“蜜褐色的皮膚” 展現的就是這樣一種病態的美,是由內而外的不健康,“靜得像死”讓人聯想到死亡。
小說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揭開愫細的面紗,讓人看到這樣一位純潔女孩的真相。
03
愫細對男女之事絲毫不知,在新婚之夜倉皇出逃,不僅讓自己顏面掃地,更將愛人羅杰逼入絕境。
依照弗洛伊德的定義,愫細和其姐姐糜麗笙都是性倒錯者。
性倒錯者就是“把正常人的性的引導或預備動作當作自己性需要的全部目標。”
在蜜秋兒太太修女式教育,以及對兩個女兒與世隔絕式的保護下,愫細竟對夫妻房事一無所知,對羅杰的正常性需求最多只能接受親吻。
就像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到的:
有關的女孩子是在非常謹慎的情況下培養大的,由于沒有受過性教育,突如其來的性行為是她們難以應付。女孩子們有時認為,接吻就是性交的全部表現。
然而愫細的可怕之處不止于此,更可怕的是她看起來純潔,善良,仁慈,甚至于有著圣母光環的形象。
透過羅杰的眼睛,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愫細:
她把兩只手掩住了眼睛,頭向后仰著,笑的時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白得發藍。……小藍牙齒!但是多么美!燈影里飄著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頭發。長著這樣輕柔的頭發的人,腦子里總該充滿著輕柔的夢罷?夢里總該有他罷?
這段描寫里出現了整篇小說最重要的意象——小藍牙齒。
此處是這個意象在文中的第二次出現。第一次是描寫愫細的姐姐糜麗笙,同樣的一個性倒錯者:
(靡麗笙)她提到她丈夫佛蘭克的名字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來,在燈光下,白得發藍,小藍牙齒……羅杰打了個寒噤。
目睹靡麗笙的怪異行為后,羅杰已經有了不太好的預感,然而愫細的美麗和純真成為了保護衣,讓羅杰一次又一次寬宥和信任愫細。這是普世的“美即好”思維。
顯然愫細對自己的病態性觀念是毫無感知的。在其母蜜秋兒太太的嚴格思想控制下,她始終認為自己是正常的,是善的一方,甚至于想要給羅杰以“愛的教育”,讓他得到所謂的“感化”。
她并不知道,她的純潔圣母的實質,是無知和愚蠢,而這些給了羅杰巨大的心理壓力,最終逼死了他。
04
愫細自始至終都認為自己是愛著羅杰的,雖然事實上她連對于生命的正確認識都沒有,更不用提愛情。
她如此不經意并且徹底地摧毀她愛的人,卻并不自知。
羅杰安白登的眼睛是藍的——雖然很少人注意到這件事實,其實并不很藍,但是愫細每逢感情沖動時,往往能夠幻想它們是這朵牽牛花的顏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兩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壓扁了。
這一段,細細讀來,深思極恐。
愫細壓扁了一朵花,像是壓扁了羅杰的一生。就是這樣,微笑地、優雅地、歡快地、不自知地、毀滅了美。 但人們不會注意,因為她自己也被認為是善與美的化身。人們總是相信美不會傷害美。
05
羅杰有機會擺脫他的宿命嗎?
本來也許是有的。
羅杰在整個事件中表現出來的是一種逃避妥協的姿態。事實上,我們所有人都會一次次欺騙自己,以便在作出選擇后,堅信自己做的沒錯。
事件當天,他驅車十多里來到海邊,等待生活被麻木地蛀空;表面和好后想要通過逃離生活圈,與愫細到夏威夷度蜜月的方法擺脫前嫌;回到香港極力回避別人的目光。
他躲著他們,一半也是出于惻隱之心,同時那種過于顯著的圓滑,也使他非常難堪。然而他最不能夠忍耐的,還是一般女人對于他的態度。女秘書,女打字員,女學生,教職員的太太們,一個個睜著牛一般的愚笨而溫柔的大眼睛望著他,把臉嚇得一紅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識突然發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該作的事來。
如果羅杰在想明白靡麗笙和其丈夫的矛盾根源后,能夠主動拆除愫細的名為純潔的保護衣,讓愫細及早明白藏在其中的無知,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單從故事上講也許會,但如果把故事的象征涵義展開,將其放于社會層面,恐怕羅杰的結局依舊是其宿命。
羅杰自殺前,小藍牙齒這個意象在小說中第三次出現 :
羅杰自己喜歡做一個普通的人。現在,環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眾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覺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殘忍……圈子外面又何嘗不可怕,小藍牙齒,龐大的黑影子在頭頂上晃動,指指戳戳……許許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織的蛛絲網一般的飄黏在他的臉上,他搖搖頭,竭力把那網子擺脫了。
圈子里是“愚蠢的殘忍”,圈子外是黑影指指戳戳。
小藍牙齒又何止是愫細的性觀念?它是這個大眾的圈子,是包裹在純潔仁慈中的無知、愚蠢和殘忍。
愫細所代表的不只是一類人,更是一種無可抵抗的力量。
無知是原罪,而無知套上正義、仁慈、單純等外衣進行傳播,就會形成難以抗拒的破壞力。
在社會同情弱者的輿論下,性倒錯的女人占據了話語權,反而正常健全的羅杰和佛蘭克被視為不正常的人。
他們因此失去了工作、被朋友疏遠,只剩下痛苦的自己。
社會的偏見將他們和世界狠狠地隔絕開。最終以生命的代價為性倒錯姐妹陪葬。
這種群體性的無知會帶來一種特定的“正確”,使愚昧以“共識”的面貌呈現,從而產生毀滅性的力量。
06
這篇小說里幾乎所有人物的眼睛都是純潔無瑕的藍色,是清澈的,能望得見底的顏色。
愫細新婚之夜出逃后,遇到的所有人都選擇相信她,幫助她,自然而然把羅杰往道德的深淵下面推。
愫細把和羅杰眼睛顏色一樣的牽牛花壓扁扔掉,表現的是她對羅杰的無意識的支配欲和破壞力,這種破壞的直接推手是愫細本人的無知。
人人都以為自己在行善,沒有人看到單純背后的無知。于是所有人澄澈的藍色眼眸交疊在一起,就變成藍色的牙齒,噬咬著生命。
07
愫細帶來了無知的原罪,但她終究不代表惡。她的性教育的缺失并不是她自己的錯,而是她的母親蜜秋兒太太刻意所為。
“無知”本身只是一種狀態,雖然它可能帶來極強的破壞性。真正的惡是締造無知和操控無知。
某種程度上說,蜜秋兒太太才是這篇小說里無知的締造者。
身為一個母親,蜜秋兒太太一定懂得男女之事的真正涵義。喪夫守寡的她對女兒們有著極強的控制欲,對女兒的教育采取了完全壟斷的特殊方式。
作為母親,沒有反思自己的過錯,繼續錯誤地引導女兒,將一切問題歸咎于想呵護愫細姐妹后半生的愛人和不濟的命運上。
小說開端就挑明蜜秋兒太太的教育方式:
靡麗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親會容許她知道么?連我們所讀的報紙,也要經母親檢查過才讓我們看的。”
蜜秋兒太太的教育方式造成了女兒們,將永遠無法面對本我的人生悲劇。
最終,羅杰在知道佛蘭克的死訊之后,崩潰了。
他把煤氣關了,又關了門,上了閂,然后重新開了煤氣,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擦火柴點上火。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漸加濃;同時,羅杰安白登的這一爐香卻漸漸地淡了下去,沉香屑燒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08
海派作家擅長從飲食男女的視角來闡述都市情愛的紛雜、人情的錯綜。
張愛玲的作品很難改編成成功的影視劇,雖然有改編成過電影、電視劇播放,但是幾乎沒有任何一部能成就經典。
王安憶作為同為書寫女性在上海這個繁華都市中欲望與掙扎的女作家,認為張愛玲“對現時生活的愛好是出于對人生的恐懼,她對世界的看法是虛無的。”
這種悲涼的底色與人生的虛無感,或許就是強調戲劇性的影視作品所無法呈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