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搬家那會兒,我還很小,也就七八歲,從貧民區一個很老舊的土坯房(應該是建于革命年代,可能從我爺爺或者太爺爺時代就開始住,都能算得上是文物了)搬到了村北頭剛建的大瓦房里,當時我爸說這房子等我以后結婚的時候都能用。瓦房窗子留的特別大,剛搬進來的時候還沒安窗簾,從屋子里就能看見太陽,白天就算下雨屋子里也特別亮。那時家里沒什么家具,一間大屋,兩個大窗子,一個窗子邊擺著一張名義上給我學習用的桌子(因為光線好),另一個窗子邊擺著我的床,桌子和床之間用爸媽結婚時的大衣櫥隔開,而他們住在另一間屋子里。
我玩樂之余就會在那張桌子上寫寫作業什么的,小時候成績好,爸媽也不怎么管我。我尤其喜歡在桌子上貼貼畫,在我整個小學生涯中,那張桌子被糊了好幾層,有神雕俠侶里的小龍女,有還珠格格里的紫薇,還有迪迦奧特曼什么的,大部分貼畫都是我在學校跟李大嘴炸金花贏來的。
重點是那張床。當時我還尚未順利進化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所以膽子還比較小,但是窗子比較大——晚上睡覺的時候尤其大。我面對著窗子躺著,一抬眼就能看見外邊空蕩蕩的院子,院子里陰影斑駁,忽明忽暗,我老是覺得院子里有人走動,就一動不敢動地蜷縮在被窩里屏氣靜息仔細聽著,就像是驚弓之鳥,一有動靜就渾身緊繃,隨時準備撈床底下早就準備好的棍子,有幾次還差點大喊抓賊。
更讓我抓狂的是那些窗前明月光的日子,執著的月光穿透層層迷霧風雨無阻準確無誤地打在我的臉上,外邊的涼風也嗖嗖的一直吹到我臉上,像是有人在耳邊說話,凍得我渾身雞皮疙瘩。我懷疑窗戶上的玻璃是不是沒了,但又沒勇氣爬起來去檢查,就只好用被子蒙著頭,不過我很快就發現這不是個好辦法,一會就喘不過氣來不說,被窩里的味道也不太好。于是就跟我媽說晚上睡覺冷,要求加被子,兩條被子壓在身上,感覺就安全多了。即便快到四五月份,我還是不敢只蓋一床被子,只是熱得不輕,夜里常常就把被子蹬了,第二天早上又被凍醒。
不久我又想出了辦法,為了避免上述慘痛經歷再次發生,我換到靠窗子那頭睡覺,腦袋就在窗子下。當時想出這個蠢主意的我沾沾自喜,心想以后再也不用擔心這些怪力亂神了,直到那個月光明媚到令我至今記憶猶新哭笑不得的夜晚。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一輪圓月當空,銀輝普渡大地,世間一派和諧社會的景象,天空澄澈的能看見圣誕老人的驢車。我還沒來得及睡著,就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響,一睜眼就看見月光照在床前的巨大陰影,一只碩大的老虎正走到我頭頂,低頭就要來咬我的脖子,我立時毛孔收縮毛發倒豎,不由“啊”得一聲尖叫,沒想到老虎被我嚇跑了。我媽聽到叫聲馬上跑了過來問怎么了,我驚魂甫定,指著窗外說有老虎,她看了看窗外,當然什么都沒有,大晚上的哪來的老虎,但聽見了兩聲貓叫——那時候野貓多的是,而且喜歡半夜在墻頭上溜達,干些捉捉老鼠或者約約會之類的事。第二天我在窗臺上發現一只死老鼠,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媽的,都是月亮惹的禍。
老虎事件之后,我媽也發現了系統中的安全漏洞,為了兒子的健康成長,家里不久就安上了姍姍來遲的窗簾。此后我睡前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先把窗簾拉上,而且務必拉的嚴嚴實實,以此安慰我幼小的心靈。于是我終于睡了一段時間夢寐以求的安穩覺,可是好景不長,我又患上了愛瞎想的病,有時候我會想會不會有女鬼躲在我床底下,等我睡著了就出來摸我的頭或者吸我的元氣(鬼片看的有點多),越想就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然后我慢慢發現,只要你心里有鬼,走到哪兒都不會覺得安全,即使加十層窗簾蓋十床被子也沒用,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膽子大起來,或者干脆找塊布罩住眼,什么也不想呼呼大睡。每天晚上經歷一番掙扎后也是睡,倒下就睡也是睡,睡了這么些年也沒記著哪天有鬼來串過門。
后來我便迷上了武俠,電視里的那些大俠的武功奇遇讓我著實著迷。經常把床單披在身上(形象有點像超人)冒充絕世高手,只要我一出招便無人能敵,有時候還會照著秘笈打個降龍十八掌,“亢龍有悔,嘿,哈,哈!”我更樂意的是躺在床上想象我颯爽的英姿和絕頂的武功(現在的話叫意淫),霎那間天昏地暗,一轉身我變成了雄霸武林笑傲江湖的豪客,肩負匡扶正義、拯救天下黎民百姓于水火的重擔,有一次我還救了公主,她一下就被我的魅力折服,義無反顧地愛上了我,要跟我走遍天涯海角。。。想著公主我就再也不怕那些牛鬼蛇神了,我是注定要成為大俠的男人,怎么會怕這些,公主還等著我去救呢。
那時我還有一本插圖版的格列佛游記,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我最喜歡趴在床上看那些插圖,對小說里描寫的小人國充滿向往,那里的人只有手指那么高,那兒的羊我一口可以吃掉三個……我把被子都纏在身上,想象自己來到了小人國,睡了一覺醒來發現被他們捆在用一座森林做出來的木板床上,有上千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人爬到我身上,他們在我的胳膊上跑來跑去,慶祝捉拿到了巨人,有的甚至跑到了我的臉上。我稍一用力便把他們的繩子弄斷了,一口氣把他們吹的人仰馬翻。初中時學了一篇古文是沈復的《童趣》,大意是寫了小時候干的那些蠢事,愛好跟我這個差不多。
真正讓我懷念的是那些我坐在床上看小說的日子,從喬峰到諸葛亮,從堂吉訶德到尼摩船長,哪個小小的空間幾乎承載了我少年時期所有的仰望和幻想。我曾經花了一個暑假的時間看完了十大名著,每十天看一本,每天看十幾個章節,那時 那個天真的孩子讓現在的我都感到慚愧。
下雨的時候,坐在窗前的床上,一場秋雨一場寒,初秋的風帶來一陣陣涼意,把毛毯披在身上,隨身體里放上一盒磁帶,看雨點打在窗子上,順著窗臺留下來,然后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匯成一條小溪。幾棵草在秋風中搖曳,遠處的楊樹在秋雨中靜穆的佇立著,葉子隨著秋風秋雨嘩嘩往下掉。我能這樣靜靜的坐一個上午。那時候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這種愛好,現在想來,這可能也是一種所謂的“情懷”吧。
林徽因說,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我想,或許現在的我們都缺少這樣一種心緒,讓我們不至于在這個生硬的世界里集體失憶。因為一些回憶,愛上一間房,甚至一張床,可能就是成長帶給我們最好的禮物。每個人心里都會有一個柔軟的地方,藏著你的歡樂和悲傷,當你把心打開,尋著那段抹不掉的痕跡走過去,就能找到最初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