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綠茵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借著油燈微弱光亮,老人家一針一線用破布頭縫一個娃娃,身邊年幼孫女睡得香甜,或許在夢里吃上了香噴噴的米飯,她唇角上揚,還不懂何謂貧窮,何謂宿命。
老人家臉上滿是褶皺,歲月讓她蒼老,看著娃娃,她還是忍不住流淚,年幼被賣前一天,她媽媽也給她縫了個娃娃。
她一生顛沛流離,再沒見過家人,只有那個娃娃代替家人陪著自己。現在,孫女也要如此。
女孩名叫春草,一大早起來,媽媽熬了一鍋濃稠米粥,還特意蒸了一小碗蛋羹。
餐桌上,蛋羹被推到春草面前。
小女孩嘗一口蛋羹,咂巴出味道,笑著把蛋羹推到父親面前。她說:“爹,你吃吧,你還要去碼頭上工,吃了蛋羹有力氣?!?/p>
生計壓得男人無法喘息,轉過頭,這個漢子眼圈泛紅。
上午人牙子帶著銅錢走進春草家,一串銅板就是春草的價格。
臨行前春草奶奶把娃娃塞進春草懷里,“以后想家了就看看娃娃,它替奶奶守著你。”
春草媽媽早已泣不成聲,她摟住春草,恨不得把女兒揉進懷里。
人牙子見慣離別,也不催促。
最后,人牙子牽起春草,春草抱著娃娃,一步三回頭,她還懵懂,不懂分別,只是一眼一眼,想把家人模樣刻在心上。
昏暗船艙里,幾個女孩靠在一起,每天只有半個黑面饃饃充饑,不知過了幾日,已經有一個女孩因為暈船、水土不服被帶走了。
船靠岸之后,女孩們被帶到一個院子,簡單梳洗之后就先給老鴇過目,幾個白凈女孩被留下了,然后是有錢人家挑婢子,余家管事婆子看春草小小一只,眼神干凈,年紀也和家里四少爺相仿,買回去伺候少爺剛剛好。
春草跟著婆子從角門進了余氏府邸。
小花園里大小姐余安寧正在捕蝶,忙活了小半天,戰績依舊為零,她心里煩悶,正好婆子帶春草經過,余安寧像是找到新玩具,她走到春草面前,打量這個一身粗布、摟著丑娃娃的女孩。
想了一下,她伸手扯過春草娃娃,扔在地上。春草過去撿娃娃,余安寧就繞到春草背后,抬腳踢春草后背,春草沒蹲穩,摔個狗吃屎。
余安寧哈哈大笑,心情愉悅了不少。
娃娃被扯出個口子,露出里面破舊棉絮,春草很心疼,她爬起來怒視余安寧,管家婆子一看不好,走過去一個耳光甩著春草臉上,“賤蹄子,你那是什么眼神!”打完春草婆子又巴結著余安寧,“大小姐,這個丫頭剛進府,沒規矩,奴婢帶她去后院好好教著,沖撞大小姐是老奴管教不嚴,求大小姐責罰?!闭f完,婆子領著春草跪下。
余安寧心情暢快了,隨便揮揮手,讓管家婆子帶春草下去。
婆子扯著春草衣領進了下人房,她拍打春草后背上醒目鞋印。
“咱們婢女,就是主家奴才,命賤,你還敢瞪大小姐,以后不能有下次了?!逼抛诱f完遞給她一塊點心。
春草吃完點心,那股奶味依舊留在唇齒間,春草眼睛亮晶晶看著婆子,完全不記恨剛才那一耳光。
婆子笑了,“你啊,還是孩子,不過規矩不能廢,你就在院子里跪著吧,等我忙完給你講講當奴婢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p>
青磚又冷又硬,春草跪在那不一會兒腿就麻了,婆子留了個丫頭看著春草。
那個丫頭拎著掃把,一邊打掃一邊盯著春草,只要春草姿勢不對,她就會過去提醒。
“新買進來心野,敲打幾回就知道怕了。大家都有這一遭?!毖绢^沒覺得不對。
夜幕降臨,管家婆子從正院回來,春草已經跪了大半日,現在又渴又餓。
婆子讓丫頭取一塊白面餅,遞給春草。
她看著春草狼吞虎咽,無奈地說:“婢子雖苦,但吃穿不愁,你守規矩,好日子在后頭?!?/p>
這話婆子自己都不信,她一把年紀,伺候夫人一整天,伏低做小、謹小慎微,這算什么好日子。
天天白天罰跪,晚上學規矩。一晃半個月,春草那一點點婆子眼中的桀驁不馴跪沒了,她低眉順目,認可自己不過是個婢女。
一晃經年,春草伺候少爺余安家四年了。
余安家在余家小輩行四,是長房嫡出,將來會順理成章繼承家業。
“四少爺,文房四寶備好了,您看合不合用?!贝翰萁o余安家收好書包,今天是四少去新式學堂第一天。
“春草,聽大哥說學堂里都用鋼筆,你當我還在私塾嗎?”余安家抬起胳膊,讓房里另一個丫頭夏花伺候更衣。
余安家在學堂里見到女同學,也是驚掉下巴,私塾里可沒有女孩子。他自己家姐妹都是請女先生在家教會認字,不做睜眼瞎而已。
小小少年,接受了新舊思想碰撞,開始獨立思考,讀書更加努力。
春節假期,余安家窩一直窩在房間里看書。老太太和太太看著心疼,讓一屋子丫鬟仆婦想辦法。
春草笑著提議:“不如讓四少爺跟大爺和大少爺一起去送年禮,一來聯絡感情,以后做事方便,二來也讓四少爺出門見見風,好過憋在家里?!?/p>
春草已經十歲了,人機靈模樣好。大太太越看越滿意,心想,“等這丫頭大一點兒正好給安家當通房,等安家娶了正頭娘子就給她抬成姨娘,也是一份體面?!?/p>
隔天四少爺安家跟著庶出大伯父和他長子也是余家最年長孫輩一同挨家挨戶給世交故舊送年禮。
平時大爺帶大少爺都是各家大管家接待,如今余安家這個嫡孫上門,接待就成了各家嫡子,門戶小一點甚至是家主直接接待。
大少爺心里酸澀,“爹為余家忙了大半輩子居然不如余安家一個十歲娃娃?!彼麌@息過后心里生出嫉妒和不甘,“如果余安家死了,沒有嫡孫,那我這個長孫就能名正言順繼承余家諾大家業?!?/p>
余家這一輩余安家最喜歡大哥,大哥比他大快十歲,小侄子都會跑了,大哥在給侄子帶禮物時總不會落下自己那份,都說長兄如父,余安家對大哥全是孺慕之情。
隔壁縣城盧家是年禮最后一家,路途稍遠,需要在盧家過夜。
傍晚吃過飯,余安家在客房讀書,盧家也拉了電燈,看書不傷眼,他如饑似渴吸收書中養分。
大哥拎著酒壺敲開房門,晚飯已經小酌過幾杯,現在他想拉著自己這個小兄弟再喝幾杯。
“大哥,女人應該讀書明理,我想讓春草上學,然后一夫一妻一生一世,有了知識,春草就不一樣了,家里就會同意讓我娶她?!庇嗉野惭凵窳辆Ь?,好像眸子里有光,那是少年情竇初開模樣。
大哥忍著好笑,應付著:“你多喝酒早點長大才能娶媳婦?!?/p>
“多喝酒就能長大嗎?”余安家反問,不等大哥回話,就抓起酒壺,一口接一口喝光了所有酒。
那可是燒刀子,饒是成年漢子也不是這個喝法。
余安家醉了,倚在大哥懷里,任大哥把他拖到馬車底下。
清晨第一縷光,余家車隊啟程回去,一行四輛馬車,走出好幾里才發現余安家沒上車。
大伯叫下人趕快回去找,沒想到余安家就陳尸在盧家門外不遠處,身上還有車轍壓過的痕跡。
盧家下人和余家下人碰到一起,都趕快通知主子。
這一年除夕,余家上下一片縞素,老太太和大太太哭得死去活來。
大哥扶起老太太,鄭重開口說:“安家走前說想讓春草上學,然后娶她給自己當媳婦?!?/p>
老太太和大太太心里一凜,不約而同想到,“是春草建議安家去送節禮,現在安家沒了。都是春草,客死安家?!?/p>
大太太顧不得悲傷,讓人把春草帶來,一頓板子打下來,直接扔到門外,任她自生自滅。
那個特殊時代有時就是如此可笑,真兇不受責難,卻讓無辜之人承擔怒火。
鼓浪嶼冬天沒有嚴寒,春草混身是血,她一點一點往前爬,聽夏蘭說,外國傳教士會收留無家可歸的婢女,給一口飯給一個工作。
春草硬撐一口氣,這是她最后指望,沒有大家族會收留被趕出門的婢女,夏草才十歲,可生活早教給她堅強和忍耐。
好不容易爬到教會門前,夏草看見一雙藍色眸子,她安心暈了過去。
昏迷中,她看見余安家穿著學生制服,背著斜挎包跟她告別,如同每一個送他去上學的早晨。
少年滿臉天真,亂世里,他還沒來得及開啟人生就走了,春草淚流不止,身邊白衣天使忍不住在胸前畫起十字架,“多可憐的孩子,求神憐憫她。”
春草年紀小,傷好后被牧師送去女子學校。
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和少爺一樣讀書,春草激動喜悅,她暗下決心,帶著四少爺那份,更加努力學習。
二十歲那年,春草從北平醫科大學畢業,她應牧師之邀,回到鼓浪嶼成為一位婦產科大夫。
醫生宿舍環境不錯,連床單都有種消毒水和陽光曬過的味道。
春草從不多行李里拿出一個丑娃娃,這是她憑回憶親手縫制,奶奶送自己那個,留在余家了,大概早被丟到不知道哪里。
余家現在是大少爺掌家,據說娶了七房姨太太。家宅不寧,很被維新人士唾棄。
這天,夏草值班,幾個余家婆子扶著大肚子姨太太走進醫院。孕婦很危險,春草直接安排手術,姨太太生下個六斤重大胖小子。
把病人送回病房,春草摘下口罩,她苦笑搖搖頭,“沒想到碰見熟人,夏蘭居然做了大少爺姨太太。明明那時候夏蘭一心想嫁同鄉小哥。”
第二天一早,余家大少爺在醫院鬧開了。
“你們哪個畜生扒了我媳婦褲子,一群男人害人清白?!?/p>
“你們這群畜生信什么毛子神,敢讓爺頭上頂綠,我砍死你們。”
幾個護士攔不住人,春草走出辦公室。
她摘下口罩,鄭重地說:“我是您太太主治醫師,我保證這次接生醫護人員全是女性?!?/p>
大少爺看這群女人拋頭露面十分鄙夷,他扯著嗓子:“你們醫院沒男人嗎?還想讓一群賤女人解決問題!”
醫院里還有些病人,大部分本身窮苦,沒錢治病。還有一些是接受過西式教育,看重西醫的闊氣人。
但在這里,不論身份,他們都只是病人。
“余大少爺,醫生救人,不分男女,何況產科現在只有我一個大夫。”說來心酸,產科男大夫在國內很難找到患者,春草依舊在耐心解釋。
“春草,你是春草!”婆子扶著夏蘭艱難走出病房,夏蘭用手指向春草。
余大少爺仔細一打量,得意起來,“春草,早聽說毛子送你去上學,不過現在你賣身契還在余家攥著,這個醫院你別干了,回去伺候太太夫人吧?!?/p>
春草愣住了,多年在外求學,她早忘了賣身契一說。
幾個余家婆子直接上手,準備把春草綁回余家。
病人們不干了,有幾個孕婦還在等春草看病,于是病人家屬和余家小廝婆子打在一處,連院長都驚動了。
院長是個傳教士,黃色卷發,藍色眸子,他同時也是這邊教會牧師。
那時傳教士是在用宗教同化國人思想的工具,可他們自身漂洋過海、背井離鄉,為國人做出那些善事也是真的。
傳教士能說一口流利中文,他把余大少爺請到辦公室。
“按這里風俗,可以請您放春草醫生自由嗎?”
“我余家花錢買人,她想自由,不可能,除非你把她買下來?!庇啻笊贍敶蚝盟惚P,一定狠狠要上一筆。
“你需要我支付多少錢?”傳教士語氣平淡,這不是他第一次為婢女贖身。
“春草十歲離開余家,算借給你,她現在是醫生能賺錢,你就按一年十兩算租借費,春草本人算五十兩,你給我一百五十兩,春草就歸你了,你想怎么弄她都行?!闭f到最后,余大少擠眉弄眼,一副猥瑣模樣。
“你稍等一下,我聯系一下警署?!眰鹘淌渴疽庥嗉掖笊偕缘?。
電話需要手動撥號,過了一會兒電話撥通。
“吳警長,余家人公然挑釁我們荷蘭政府,一個婢女要我一百五十兩。我們女王陛下一定會為我做主?!眰鹘淌磕贸鰵⑹诛担x開荷蘭前,他被女王授予勛章,他自己本身也出身貴族。
吳警長也是頭大,國力衰微,洋鬼子個個不好惹。但之前母親病危,多虧洋人醫院救了命,這份情,吳局長領,和大部分國人一樣,他骨子里念舊、知恩。
傳教士示意余大少接電話,幾分鐘后,春草以白銀十五兩賣給傳教士,她自由了。
夏蘭來醫院復診,帶來春草那個丑娃娃。春草被打出門,夏蘭自作主張把娃娃藏起來,她懂那是春草對家最后一點念想。
夜里,春草睡不著,窗外青山樹影,她抱著丑娃娃,小時候坐船到鼓浪嶼,故鄉應該靠海,除此之外,她早已不知道家在何處。
不久之后島上出現大規模鼠疫,幾乎所有公共場所都關閉了,又有不少感染者因此死去,一時間人心惶惶。
醫院也關閉了,春草和其他大夫就住在醫院宿舍,醫院門口放了不少食物,是傳教士準備給百姓充饑。
醫院門口是越來越多鼠疫患者,門內傳教士鄭重給醫護人員開會。
“神不會見死不救,我準備重新開放醫院,是否留下,請各位慎重決定,這關系到生命,求神與我們同在。”傳教士說到最后在胸前畫十字架。
春草沒有信仰,她接觸過三民主義、也聽過共產主義者慷慨激昂,現在,她再一次正視這個宣傳神和愛的宗教,盡管,她還是不相信。
醫院里,有醫護人員選擇離開,春草毅然留下,在危難中拯救生命,這是醫生天職。
再次見到夏蘭,她感染鼠疫,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眶凹陷,牙齒脫落,像是風燭殘年,和大好年華毫不相干。
“春草,你命真好,當丫鬟有少爺喜歡,少爺走了,還有人供你念書,成了大夫,我不服,我不想當姨太太,我不想給大少生孩子,我后悔,沒和心上人一起回家,是大少爺逼我,我不服,為什么偏偏我命苦,我不服。”
夏蘭抓著春草袖口,聲音微弱,她用盡所有力氣,到死都在恨命運不公平。
鼠疫過后,十室九空,傳教士也沒幸免,他就葬在教堂后那片墓地,和許多感染鼠疫死去的人一起長眠。
當日本軍艦開進海灣,鼓浪嶼徹底淪陷,漁民出海受限,許多漁民沒了收入來源,反抗也在底層勞動人民間暗暗興起。
繁忙工作之余,春草喜歡逛街,一間間小鋪子,糖果店、成衣店,還有她最愛的書店,滿是人間煙火。
春草漫步街頭,一個婦女迎上來。她拉住春草,焦急地說:“大夫,你別往前走了,趕緊回去,這里不安全。”婦女語氣一頓,還是沒忍?。骸疤珣K了,小鬼子不是東西?!?/p>
春草不明所以,露出不解表情。
婦女指著巷子深處,說:“里面日本兵在處理乞丐,您沒發現街上沒人乞討嗎?”
春草心臟瞬間收緊,她推開婦女,沖進巷子。幾具尸體鋪在地上,都被開膛破肚,死者面容扭曲,一看便知死前受盡折磨。
幾個日本兵剛殺完人,興致高漲,看春草模樣不錯,也不顧地點,直接撲倒春草,撕扯她身上衣服。
細雨綿綿,春草被輪番玷污,她手指骨節分明抓撓地面,指尖早已血跡斑斑;她眼睛空洞,望著陰霾天空,像是要將自己抽離出這屈辱。
日本人完事后舉起刺刀,準備解決春草。
“停手,不許殺她?!弊o士長金發碧眼,也是一位傳教士,她領著幾名醫生沖過來。
日本政府對西方人有幾分忌憚,上行下效,日本大兵不會隨意針對外國人。
女護士長脫下外套蓋在春草身上,幾個醫生都紅了眼眶。他們背對春草站成一排,擋住日本兵視線,就算已經于事無補。
日本大兵猥瑣地對他們比中指,挎著槍走出小巷。
春草被同事護送回醫院,之前攔她那位婦女很自責,“如果自己跑再快一點兒該多好,哪怕一點,春草醫生也能少遭一點罪?!?/p>
春草在被子里瑟瑟發抖,護士長握住她右手,一遍遍為她祈求救贖。
溫柔聲線里春草漸漸平靜,她閉上眼睛,淚水溢出眼眶,漸漸哭聲越來越大,嚎啕間那些恐懼終于發泄出來。
冬去春來,春草依舊在醫院救死扶傷,抗戰進入焦灼,連普通消炎藥都是戰備物資,外國女護士長只因一場感冒,就把生命留在華夏大地,她同樣葬在教堂后那片墓地。
每年清明,春草會帶著白色菊花探望他們,也有其他人受過幫助,他們會早早過去,獻上一束花。老百姓不信洋教,也不關心神長什么樣,他們雖然不理解,但會感激。
抗戰勝利,舉國同慶。
春草已經接生超百名嬰孩,救活很多病危產婦。在鼓浪嶼,春草醫生極受尊重,甚至黨和政府也對她提出表揚。
世界很大,或許會有不同聲音,但愛能跨越隔閡,那些跋山涉水而來,只為傳揚他們所信的傳教士們也曾為這片土地做出貢獻,這片土地都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