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說鳳凰是因為邊城中的翠翠,第二次聽說是因為《艽野塵夢》的作者陳渠珍。研究它是因為他的傳奇愛情故事。
這是發生在風馬藏地的一段艽野塵夢,關乎于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羌塘和鳳凰。男人是一員武將,名喚陳渠珍,湘西鳳凰人,清末民初時,持戈駐藏大臣趙爾豐帳下。
陳渠珍武備學堂出身,膽氣過人,文采武功亦為人上人,初從戎,便千里戍疆迤邐康藏。自打這個出類拔萃的年輕人一入藏地,紅頂子的仕途、跨民族的愛情便紛沓而至。雪壓槍頭馬蹄輕,彼時的陳渠珍正是少年得意揚鞭策馬的人生節點。
奈何少將軍一頭撞上的是大時代,他遭遇的是近代中國百年大折騰的當頭炮。辛亥革命時藏地亦有同盟會起事,協同遍布邊軍的哥老會,攪得漩渦四起。
陳渠珍本新派人物,同情革命,但畢竟清廷遺臣,忠義難兩全,氣節名節難雙保,故而率部眾百二十人臨淵抽身、冒死遁走。他本不想帶這么多人上路的,無奈士卒們攔馬相告:陳管帶,我們和您一起走,咱們一起回家。
說是誓死相隨,一點都不夸張。前路并非坦途,他們要走的是九死一生的羌塘荒原,那里平均海拔近5000米,比拉薩海拔高出近2000米,是世界屋脊的屋脊。一個羌塘的大小,相當于兩個浙江,秋冬時節,那里是最耐磨的游牧者們也不敢輕易涉足的茫茫荒野。 陳渠珍計劃取道羌塘草原,翻越唐古拉山入青海抵漢地。踏上這條路時,他不是沒有評估過要面對的苦厄,要直面的劫難。但所有人都唯其馬首是瞻,除了挺直腰板,他并不能再有什么猶豫。
羌塘路茫茫,無給養無得力的向導,一路上極盡苦寒,斷糧長達七個月。部眾接二連三饑寒暴斃,幾乎每天都有人永遠地仰倒在雪原上,赤面朝天,連一席裹尸的草席都沒有。荒原之上,好像沒什么比找死更容易的事情了。 初上路時的眾志成城蕩然無存,真實的人性伴著足底的寒意漸漸滋蔓到天靈蓋。
人性的丑惡比藏北大風雪還要凜冽,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恣意橫生,人性的絕境中,甚至連陳渠珍都難以自保。隨從親信全都凋零了,唯剩其妻西原萬里生死相隨到漢地。西原是工布江達的藏族貴裔女,二人的相遇相知是場奇遇。
陳渠珍曾在工布江達有過一段安寧的駐防時光,他本性情中人,愛結交豪客,林芝貢覺村的藏軍營官加瓜彭錯就是其中一個。一日,加瓜彭錯邀他做客,宴飲中,陳渠珍第一次見到了加瓜彭錯的侄女西原。
西原那時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變身男裝,為客人表演馬上拔竿的精湛馬術。西原矯健敏捷的英姿為陳渠珍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向加瓜彭錯極力稱贊。后發現是一明媚小女子,更是驚訝異常連連感嘆。
席上,加瓜彭錯笑說既然如此錯愛,那就將西原許嫁給你吧。西原嬌羞不語,當時陳渠珍以為不過笑言而已,也就漫然答應。不料幾日之后,加瓜彭錯真的將盛裝的西原送來。
女裝扮相的西原楚楚動人漂亮得驚人,顧盼間的一回眸,一下子揪住了陳渠珍的心。? 她是朵含苞帶露的格桑花,一遇見他就綻開了,一生只為他陳渠珍一個人開。
誰能想到在這離家萬里的藏地,一言之戲竟結如此姻緣。二十余歲的陳渠珍自此墮入一段驚心動魄的愛戀之中,終其一生也無法和西原這個名字再剝離干系。
他未曾想到,這個女孩,會如此的愛他。婚后西原隨夫征戰,她不畏流矢烽煙,屢屢臨危受命。尤其是波密之役,她于陳渠珍及其部屬有居功至偉的救命之恩。
那一次她跳下一丈多高的圍墻,扭身伸開雙臂,接住了自己的男人。
她不是他的袍澤弟兄,不是他的屬下,她只知道她是他的女人。她并不覺得自己是在付出或奉獻,只把這些,當成自己應盡的本分。彼時的西原,不過是不到二十歲的一個小嫁娘。
日復一日,她對他的愛幾乎濃縮成一種信仰,一種可以舍生忘死放棄一切的信仰。她是他的愛人、母親和護法綠度母,他要走羌塘,她萬里相隨,她本藏女,不會不知前路意味著怎樣的生死……就算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安抵漢地,今生她也幾乎無緣再度重返西藏。
真正的絕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會迅速被打破,所有人的優勢劣勢一古腦地被擠壓在一個水平線上。有些時候,對于高海拔的生存之道,漢地來的軍士們反而不如她一個普通的藏女。
可危急關頭她依舊是挺身而上,不論艽野之上人性淪喪到何等齷齪的地步,都無法改變她的丁點兒本色。
餓極了的漢兵要殺藏兵果腹,相對健壯的人要啃食同袍,她不畏刀斧挺身為弱者呼號。可茍延殘喘的人們早已回歸到最原始的叢林法則中,哪里還管她靠人性的本能來苦苦恪守的文明底線。
她又冒死帶人去獵來野驢野狼,只為保住羸弱者的性命。野驢野狼不常有,沒被餓死的弱者只好一個接一個地被他們的同類吃掉。西原所做的一切,漸成徒勞。
她為死者垂淚,為保不住的他的親隨而垂淚,她抹干淚水后誓死保住她的丈夫,她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只是一個瘦小纖細的女人。
陳渠珍幾次透支到衰竭,欲倒地不起,西原持槍護衛左右,護犢一樣地看著他。
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糧給他吃,還假裝自己已經吃過。她逼他吃最后一塊干肉的時候說:“可以沒有我,不可以沒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樸素純潔的一切深愛著他,愛得就像始祖的先民一樣笨拙,她以一個女人所有的一切愛著她唯一的男人……沒有人比她更配得起“愛人”這個詞匯。
情之所至,緣訂三生,相依為命到絕境時,他們倆訂下三世盟約:六道輪回中,愿永為夫妻。
一個漢族落魄軍官,一個藏族貴胄女兒,茫茫雪原上依偎在一起,呢喃著的聲音被風吹散又聚攏。旁邊是死去的人和沒有任何生機的世界,不是長生殿。那一刻他們是不再恐懼害怕的兩個年輕人,生死之事忽然變得無足輕重。反正天上地下,能與君相隨,死又何妨。
情之所至,或許感動了雪域護法,艽野中的神袛網開一面,沒有收走他們的命。西原懸起一口真氣,終于護送陳渠珍安抵漢地。
整整七個月,夢魘一樣的艽野,終于走出來了。從出發時的百二十人,死到最后只剩六七個人,彼時已是1912年的初夏。
西原一到了漢地就沒了。用盡最后一絲心力的西原燈油耗干,逝去在西安城。臨終前,她遺言道:“西原萬里從君,一直形影相隨,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與君中道而別……愿君南歸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隨行了。”她用她的命來愛他,仿佛她這一生一世的任務只是來伴君一程,現任務已然完成,已然到了規定離去的時間。
一位亦正亦邪、橫跨三個朝代的江湖匪王,一位經歷漢藏傳奇婚戀,寫出《艽野塵夢》這種痛徹心扉愛情的傳奇官人,一位九十多年前就已徒步穿越青藏高原的奇人--陳渠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