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林四兒沿著通往縣城的土路一搖三晃地往前走,手中拎著一件舊外套,這是二哥穿小了的。
因為昨天又和吳老大干了一架,林四兒被父親狠狠地揍了一頓,趕出了家門。
父親想趕林四兒出門不是一日了。每次他只要和村里小孩打架,都會被父親暴揍一頓,趕出家門。那時候他還小,每次都死皮賴臉趁父親半夜睡著了偷偷溜回家。今天又被父親趕了出來,林四兒決定不再回家,因為他已經十二歲了,不再懼怕野地里的鬼和狼。
十二歲的林四兒又瘦又小又矮,但在他自己心里他已經是大人了。
林四兒知道,父親從小就不喜歡他。在父親眼里,家里四兄弟,他最愛惹禍,隔三差五,不是把東村的張老二打了,就是把西村的李老六揍了。每次只要被揍的人家找上門,父親總是不問青紅皂白,當著人家的面暴揍他一頓,替人家消氣。
其實,林四兒和村里的孩子打架從來不是為他自己。林四兒打架下死手,沒人敢惹他。林四兒也從不主動招惹別人,他之所以經常和人打架,完全是因為他的三個哥哥太慫太懦弱,經常被人欺負還不敢還手。因為父親說過,打人就是不對。
“但凡有一個肯出頭,能輪到我?”林四狠狠地踢飛了一塊石子,石子飛進樹叢,驚得一只山雞撲棱棱飛到溝底去了。“讓人欺負死算了!”林四兒又踢飛了一塊石子,他再也不想管哥哥們的爛事,更不想因此被父親毒打。“我為誰呢?”林四兒又一腳踢了出去。路上的石子不計其數,林四踢飛一塊發一句狠罵一句人。每一塊石子就像一發發憤怒的炮彈,轟向林四兒心中的壞蛋,這些壞蛋包括和他打過架的人,也包括他的哥哥和父親。
林四兒一路走一路踢,踢累了就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歇一陣兒。歇好了接著走,接著踢。村子在他的身后越來越遠,他小小的身影被日頭照短又拉長。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林四兒終于走到了縣城北關橋下。肚子早餓得咕咕亂叫,林四兒又饑又渴,可身上一個镚子兒都沒有。
林四兒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溜達。他希望能遇到一個熟人,好賴弄口吃的。林四兒走過商店、車站、餐館、居民區、工廠、夜市……正是飯口,到處飄著飯菜的香氣,可沒有一口屬于他。
從日落黃昏一直轉到最后一家店鋪關門,他也沒有遇見一個熟人。無奈之下,他只好又回到北關橋下,他記得橋下有個涵洞,打算在那兒對付一晚,等天亮再想辦法。
午夜的街道像山林一樣陰森恐怖。昏黃的路燈無精打采地照著路面,斑駁的樹影忽明忽暗,有亮兒的地方還好,沒亮兒的地方黑乎乎一片,像深不可測的山林溝壑,由于陌生顯得尤為可怕。林四兒在街邊找了一根棍子,拎在手里壯膽。好不容易走到北關橋下,林四兒才松了一口氣,借著路燈的微光向涵洞摸去。
剛走了幾步,一道黑影擋住了去路。林四兒嚇了一跳,連忙后退。然而為時已晚,身后也冒出了一道黑影,他被堵在了中間。
“錢留下,人滾蛋。”一個聲音惡狠狠地說。
本來已經餓得七葷八素的林四兒聽到這句話反倒來了精神。早晨被父親打了一頓,又餓了一整天,一肚子邪火正沒處撒,眼前這兩個家伙主動送上門來,林四兒心中狂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老子有錢會來這鬼地方!”話音未落,林四兒手中的棍子已經捅向了面前那小子的小腹。在那小子吃痛倒退的當兒,林四兒一撤手,抽回棍子捅向身后那小子,接著一個轉身掄起棍子掃向身后那小子的腿部,只聲咔嚓一聲,棍子斷了,耳畔傳來一聲慘叫,估計那小子腿折了。一招得手,林四兒不去管他,拎著半截棍子沖向前面那小子,劈頭蓋臉一頓狂揍,砸一棍罵一句“老子給你錢!老子給你錢!老子給你錢……”直砸得那小子跪地求饒才罷手。
林四兒回頭看見后面那小子還抱著腿趴在地上,才放下心來,一屁股坐在道沿兒上喘氣,眼晴仍死死地盯著兩個躺在地上獵物。空著肚子與人干仗還是頭一遭,林四兒累得冒了一身虛汗,歇了好一陣兒才喘過氣來。
“你倆給老子過來!”林四兒沖趴在地上的兩個家伙吼道。
“你不打我,我就起來。”前面那小子拉著哭腔道。
“慫包!”林四兒鄙夷地吐了口唾沫,問道,“有吃的沒?”
“我有。”后面那小子弱弱地道。
“有還不快給老子拿過來。”林四兒罵道。
“我的腿好像斷了!”后面那小子也哭了。
“活該!”林四兒罵了一句,拎著棍子走了過去。嚇得那小子趕緊從懷里摸出一塊燒餅遞了過來。
林四兒一把奪過燒餅,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咬了上去。燒餅太干,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有水沒有?”林四兒嘴里含著燒餅問。
“洞里有。”后面那小子說道。
“有還不快給老子拿來,找打啊!”林四兒喝叱道。
前邊那小子趕緊從地上爬起來,一路小跑從涵洞里拎來半瓶水。林四兒接過來,咕咚咕咚灌了兩口,才將那口燒餅沖進肚子。林四兒不再理他們,一口燒餅一口水,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這是林四兒第一次享用自己的戰利品。他的確餓壞了,吃相有點難看。
一塊燒餅吃完,林四兒摸摸肚子,感覺跟沒吃一樣。林四兒看了前面那小子一眼兇巴巴地問,“還有吃的沒有?”
“還有一點兒,在洞里。”前面那小子說。
林四兒呼地一聲舉起棍子,作勢要砸。嚇得那小子一溜煙從洞里拿來了半袋干吃面、半根火腿腸、半包煙和一個打火機,恭恭敬敬地遞了上來。
林四兒接過戰利品,本想立馬吃掉,轉念一想,還是忍著口水把干吃面和火腿腸揣進了衣兜里。“涵洞歸我,你倆滾吧!”林四兒瞪了兩個手下敗將一眼,徑直走向涵洞。
涵洞不大,剛好能容一人平躺,地上鋪著硬紙板,是個睡覺的好地方。林四兒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著,深吸了一口,仰起頭向漆黑的夜空吐了一個圓圓的煙圈,心中萬分感激這兩個倒霉的家伙。
縣城離林四兒家有四五十多里地。之前他跟父母來過幾次,賣點兒山貨土產,再買點家用物品。獨自一人進城還是第一次。望著黑乎乎的街道,聽著橋上不時傳來的隆隆車聲,林四兒根本無法入睡,況且他還擔心那倆小子回來報復。林四兒手里拿著半截棍子靠在洞壁上,想理一理下一步的打算,可腦子里一團漿糊。陌生的城市,未知的明天,小小的自己。怎么辦呢?想了兩個多小時,林四兒也沒想出個頭緒,最后迷迷糊糊睡著了。
二
黎明時分,林四兒被掃地聲驚醒,揉揉惺忪的睡眼,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好不容易醒過神來,一把撿起掉在腳邊的半截棍子,警惕地四下張望。
遠處一個老大爺正在不緊不慢地揮動著掃帚,離大爺不遠有兩個人背靠背坐在路沿上睡覺,一高一矮,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原來是兩個花子。
林四兒從洞里出來,走到兩人身邊。只見一個滿臉血污,另一個膝關節上綁了兩根棍子。林四兒皺了皺眉頭,手在后頸搓了幾下,懊悔自己下手太重。林四兒見兩人睡得正香不忍打擾,蹲在道沿上等他倆醒來。照理說他現在應該跑掉才對,他沒離開是在納悶這倆家伙為啥沒走。好奇害死貓,說的就是林四兒。
“你是誰家小孩,大清早不去學校,蹲在這兒干嘛?”掃地大爺掃到林四兒腳下停了下來,盯著他問。
“跟他倆一樣。”林四兒向那倆小子努了努嘴道。
“唉!”大爺嘆了口氣繼續掃他的地。
大爺的問話吵醒了那倆小子。扭頭看見一個又瘦又黑的小孩兒手里拎截棍子死死地盯著他倆。高個兒揉了揉眼睛,打死他都不相信,昨晚揍他倆的竟是這么個小屁孩兒。別說他倆不信,傳出去整個北關都沒人信。
“你倆叫啥名字?”林四兒饒有興趣地問。
“我叫火棍兒,他叫鐵錘。”高個兒一臉沮喪。
“我叫林四兒,昨晚不好意思啊!鐵錘,你的腿怎么樣?”林四兒關心地問。
“貓哭死老鼠——假慈悲。”鐵錘并不領情,伸手摁了摁膝蓋,感覺不怎么疼了。扶著火棍兒慢慢站起來,挪了兩步,好像能走。鐵錘高興地咧開嘴對火棍兒說,“老大,我腿沒斷!”
“真的嗎?讓我看看。”火棍兒解開綁在鐵錘腿上的木棍,挽起褲腿瞧了瞧,見鐵錘小腿面上腫了一個大包,還是有點兒不放心,道,“你再走兩步我看看,到底礙不礙事?”
鐵錘依言走了兩步,還跳了一下,感覺有點疼,但走路沒問題,應該沒傷著骨頭。高興地一下子蹦進火棍兒懷里,摟著火棍兒的脖子又蹦又跳。林四兒見鐵錘的腿真沒事了,長長吁了一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火棍兒見林四兒要走,拽著鐵錘擋在了林四兒前面。
“干嘛?”林四兒舉起棍子。
“交交交,交個明友。”火棍兒緊張地有點結巴,“常言道,不打不相識。我倆商量過了,如果你不嫌棄,我倆想跟著你混。”
“跟我混!你看我像是出來混的人嗎?”林四兒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么玩意兒。
“你都餓得問我們要吃的了還嘴硬。”鐵錘現在心情非常好。林四兒沒把他腿打折,也算手下留情。
“我餓成哪樣也不和你倆一起混。”被手下敗將小瞧,林四兒咽不下這口氣。
“你別瞧不起我倆。”火棍兒撇撇嘴說,“活計有點臟,但錢干凈,至少不用天天餓肚子。”
“你倆做什么的?”火棍兒和鐵錘的鄙視成功引起了林四兒的好奇。
“撿破爛的,你呢?”火棍兒驕傲地問。
“臭撿破爛的,顯擺個毛線。”林四兒嗤之以鼻。
“一看你就是個外行。”鐵錘正色道,“別看大街上垃圾筒那么多,誰撿哪一片是有規矩的。撿錯了地方,輕則挨頓罵,重則挨頓揍。不信你撿撿試試。還有就是撿破爛的地域也分肥瘦,肥的地方廢品多好撿,瘦的地方廢品少沒準。比方說車站那一片,一天下來,輕輕松松賣個幾十塊,想吃啥買啥。”
“想必車站那片不歸你倆吧。”林四兒聽出來了,鐵錘是在給他下餌。
“你要愿意入伙,車站那片咱們分分鐘拿下。”鐵錘個子不高,心眼兒不少。他和火棍兒在北關混了兩年多,地盤雖沒搶著多大,見識卻長了不少。對付林四兒這種生瓜蛋子,激將加奉承最管用。他倆眼饞車站那塊肥肉不是一天兩天了,可惜每次挑戰都被揍得屁滾尿流。昨晚雖被林四兒揍了一頓,但林四兒那股子狠勁再次燃起了他倆搶奪車站的希望。
“車站歸誰?”林四兒問。
鐵錘道,“歸麻袋。麻袋手下有兩個小弟,一個叫燒雞,一個叫土豆。咱仨打他仨就是切西瓜。”
“你倆會打架?沒看出來。”林四兒搖搖腦袋撇撇嘴。
“你搞突然襲擊,不然誰揍誰還說不定呢。”鐵錘明顯比火棍兒能說,“算啦,不說這個,成者為王敗者賊,我倆沒打過你,以后你就是老大,我倆叫你四哥,咋樣?”
“我當你倆的老大?還叫我四哥,拉倒吧,你倆心里頭打什么算盤以為我不知道,走了!”林四兒說完扔掉棍子揚長而去。
“牛個錘子,肚子餓癟了,沒處睡覺的時候,還得回來。”火棍兒望著林四兒遠去的背影陰陽怪氣地道。
林四兒不想以撿破爛為生,他想找個正經營生。至于有多正經他也不知道,反正要比撿垃圾正經。
清晨的北關街道一派熱鬧景象。街道兩側擺了許多早餐攤,攤邊擺著小桌子小板凳,有不少人坐在桌邊吃早餐。
現炸的油條加一碗豆腐腦,油潑辣子又紅又旺,咬一口油條,喝一口豆腐腦,看得林四兒直流口水。剛出爐的燒餅聞著就有食欲,再夾上現剁的燉五花肉青椒鹵雞蛋花干兒,咬上一口滿嘴冒油。剛出鍋的大肉包子,配上一碗胡辣湯,那滋味不敢想!還有熱氣騰騰的葫蘆頭泡饃、雞蛋灌餅、小籠包、煎餅、稀飯,麻花、饸饹面……林四兒走過一個個攤位,口水流了一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來錯了地方,兜里一分錢沒有,跑到早市瞧熱鬧,不是找刺激嗎?然而整條街都在賣早餐,各種香味肆無忌憚地往鼻孔里鉆,饞得他口水直流。
好不容易走出早市,路過一所學校。林四兒看到許多小朋友,穿著漂亮的校服,背著漂亮的書包,手里拿著牛奶,臉上洋溢著笑容,開開心心地和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說著“再見”。林四兒又是羨慕又是嫉妒。他小學沒上完就跟著父親下地干活了。想想自己上學時破舊的書包,補丁摞布丁的衣服,林四兒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傷害。
正值早班高峰,行人步履匆匆。女人穿著時髦的裙子,踩著漂亮的高跟鞋,背著時尚的小挎包。男人穿著襯衫T恤,手提公文包,一個個皮鞋擦得錚亮,頭上打了摩絲,發型一絲不亂。林四兒看看自己手里的破舊衣服,想想村里人一年到頭灰頭土臉。林四兒覺得城里就是好,什么都好。
從天亮晃悠到早市收攤,除了流了許多口水,林四兒連一口水都沒喝上。昨晚吃的那塊燒餅早消化得一干二凈了,肚子不停地咕咕亂叫。林四兒找了個背巷墻角蹲下來,做賊一樣從兜里摸出半截火腿腸,三口兩口吃進了肚子。吃完后四下看看,見沒人注意他,這才若無其事地站起來繼續溜達。
路過一家飯店,林四兒看到一個穿紅色制服的姐姐正在給一排穿藍色制服的姐姐訓話,邊上還站著幾個廚師模樣的胖子。林四兒遠遠地站在墻角,想聽聽她在講什么,聽了半天,一句也沒聽懂。等到紅制服姐姐講完大伙解散了,林四兒才慌忙蹭過去,攔住紅制服姐姐。他看出來了,她是這幫人的頭兒。
“姐姐,咱們店要不要打雜的?”林四兒試探地問。
紅制服姐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問,“小弟弟,你多大了?”
“虛歲十三。”林四兒答道。
“十三歲不在學校上學瞎逛啥?我們這兒不收童工,趕緊回學校吧。”說完扭著屁股進了飯店。林四兒碰了一鼻子灰,這才知道還有童工這個說法。
走過一家商店,林四兒見店門口停著一輛卡車,工作人員正在卸貨,連忙跑過去幫忙。結果被訓了一通,說他瞎搗亂。
在一個陡坡上,林四兒見一位老大爺弓著背吃力地拉一輛裝滿貨物的三輪車,連忙跑上去幫忙,車子上到坡頂,大爺連聲謝謝都沒說,踩著三輪車走了。
這一日,林四兒走過木工坊、豆腐坊、油坊、磨坊,走過酒店、飯店、商店、理發店、服裝店,走過工廠、學校、機關、幼兒園、家屬院、居民樓。穿大街走小巷,一日看盡繁華,卻沒找到一處可落腳的地方。
林四兒饑腸轆轆,渴了就趴在街邊自來水管上喝兩口,始終沒敢動懷里的半袋干吃面。那是他留著救命的。夜幕又一次降臨,霓虹閃爍,觥籌交錯,到處歡聲笑語。夜市比早市還要熱鬧。
林四兒有點想家了。想家里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想家里暖暖的被窩。但是他不想回去,倒不是怕挨父親的揍,而是怕看父親那張臉。
鬼使神差,林四兒又回到了北關橋下,遠遠地就望見火棍兒和鐵錘斜靠在橋下水泥墻上,一臉壞笑地等著他。看到他倆這副囂張的嘴臉,林四兒真想沖上去再揍這兩個家伙一頓,可他現在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等林四兒走到近前,火棍兒和鐵錘立刻一前一后堵住了他,嬉皮笑臉地道,“錢留下,人滾蛋!”
林四兒咬著后槽牙沉聲道,“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鐵錘看著火棍兒道,“有人腦袋都餓耷拉了,還嘴硬。”說完兩人相視哈哈大笑起來。
林四兒氣得說不出話來,像只斗敗的公雞,低著頭癱坐在路沿石上。他現在連和這兩個家伙斗嘴的氣力都沒有了。
“想好了沒有?”火棍兒收住笑聲問。
“唉,人要是不用吃飯該多好啊!”林四兒長嘆一口氣。
“廢話,不為這張嘴,我能上天你信不?”鐵錘憤憤地說。
“先給老子弄口吃的,吃飽了才有力氣干仗。”這句話一出口,林四兒算是答應入伙了。
“得嘞,四哥!”火棍兒就近找了一家地攤,給每人點了一大碗面。知道林四兒兩天沒怎么吃東西,火棍兒鐵錘各自從碗里撈了一筷子面放進林四兒碗里,搞得林四非常感動,差點兒落下淚來。人在落難的時候,一筷子面足以讓你以命相許。
三
四哥的名頭很快在北關拾荒界打響,人小手黑打架不要命。
林四兒將麻袋打翻在地,自己頭上也被干了幾個血包。麻袋最終同意退出車站,由林四兒三人接管。接管車站后,林四兒并沒有將麻袋三人趕走,而是合伙一起干。火棍兒和鐵錘開始不同意。林四兒告訴他倆,車站是塊肥肉,獨占收入雖多,難免經常有人惦記,有六個人鎮守,沒人敢找事。收入雖薄點兒,但避免了不必要的爭斗。他不怕與人打架,只是不想自己真正變成壞蛋。
十五歲前林四兒一直在北關車站撿破爛。為了守住這塊肥肉,他們沒少和人干仗。有了之前餓肚子的經歷,林四兒明白了一個道理,沒錢就是孫子。所以每天無論撿多撿少,分的錢他都會留一部分攢起來。他不僅強迫自己攢錢,也要求火棍兒、鐵錘、麻袋、燒雞、土豆和他一樣。林四兒人生的第一桶金就是從一個個礦泉水瓶、一張張廢紙片積攢起來的。
十五歲生日那天,林四兒請大伙每人吃了一碗面,宣布他不再撿破爛了,準備收破爛。收破爛比撿破爛范圍廣,輻射地盤也大。紙箱酒瓶、廢書舊報、廢銅爛鐵……一切別人廢棄不要能賣錢的,都可以收。每天走街串巷,不用守著一塊地方死等。
林四兒講完后,問麻袋、燒雞、土豆仨人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干。火棍兒鐵錘不用問,麻袋仨人卻面露難色。事實上,三年來他們只是嘴上答應攢錢,實際兜里沒剩下幾個镚子。本來每天分到的錢不多,能吃飽肚子就謝天謝地了,哪有心思勒緊褲腰帶攢那破玩意。再說了,本來就是爛命一條,有今兒沒明兒的,攢錢干什么,等人搶啊。在他們看來,林四兒想靠撿破爛攢錢純粹就是個笑話。
收破爛要有本錢,還要有運輸工具,沒錢就沒法干。林四兒慷慨地將車站的地盤還給了麻袋、燒雞和土豆,帶著火棍兒鐵錘開始收破爛。
林四兒早看出來麻袋、燒雞、土豆和他仨根本不是一條心。人各有志,不可強求。火棍兒鐵錘不一樣,他倆有恩于他,雖比他年長,卻愿意叫他一聲四哥,因此對他倆林四兒從來不慣著。
當看到三輛舊三輪車從廢棄的廠房騎出來后,麻袋、燒雞、土豆才明白,林四兒也從來沒把他們當自己人。一直以來,林四兒在他們眼里就是一個小屁孩兒,仗著打架不要命他們才懼他三分,沒想到這小子人小心大。
與麻袋三人分道揚鑣之前,林四兒就與火棍兒鐵錘商量好了。收廢品雖不起眼,但好賴算個營生。既然一起干,就要想辦法往大了干。一個人力量有限,攢錢也慢,三個人加起來,那就不一樣了。既然是合伙還得立個章程。三人商定,林四兒繼續當頭。每天的收入除了留足基本生活費外,余下的全部攢起來。林四兒負責保管,鐵錘負責記賬,火棍兒沒念過書只能在旁邊看著監督。至于攢錢將來做什么,到時候再說。
三個人每天清早起床,一起吃過早飯就分頭收廢品,然后拉到廢品收購站賣掉,晚上收工后交錢記賬。每人每天上交的錢數都記在自己名下,錢雖放在一起,但仍是自己的,將來愿意合伙,誰投的錢多,占的比例也多。之所以放在一起,是為了避免重蹈麻袋、燒雞、土豆的覆轍——人在吃飽飯的時候,容易忘記挨餓的樣子。記在個人名下,也避免了偷奸耍滑。反正自己給自己干,誰也不吃虧。
這世上很多事想著容易做著難。撿破爛有撿破爛的規矩,收破爛也有收破爛的規矩。林四兒三人躋身收破爛行列,第一個受影響的就是麻六。麻六常年在北關一帶收破爛,最近幾天,等他睡足覺開工后,發現幾乎收不到多少東西,好像北關人突然沒有破爛要賣了。職業敏感性讓麻六意識到,有人把筷子伸進了他的碗里。
這日麻六起了個大早,果然在一條巷子里撞上了正在從一位大娘手里收破鐵鍋的鐵錘。麻六毫不猶豫沖了上去,一把將鐵鍋從鐵錘手里搶了過來。
鐵錘收到這口鐵鍋,心里正美著呢。這可是他這幾日收到的最值錢的東西。有了這口鍋,今天交錢時自己絕對不會再墊底了。誰知剛付完錢,有人竟沖上來搶鍋。鐵錘自然不干,三拉兩扯就與麻袋扭打在一處。本來鐵錘就是三個人中最不會打架的,麻六人高馬大,又久經沙場。幾個來回,鐵錘就被摁在了地上揍得口鼻出血。麻六也不客氣,直接將鐵錘收來的半車廢品搬到了自己車上,并在三個車胎上各扎了一個大洞,撂了句“敢搶爺爺的飯碗,見一次打一次!”蹬著三輪車揚長而去。
鐵錘挨揍不說,車子還被扎了,收來的東西也被搶了個精光,弄了個血本無歸。鐵錘趴在地上哭了半天,心灰意冷。本來就不富裕的本錢折了一大半,還要修車子。最主要的是,有麻六騎在頭上,這活根本沒法干。
眼看著今天這破爛收不成了。鐵錘哭夠了從地上爬起來,找了個水龍頭,洗了洗臉上的血漬,推著癟了氣的三輪車一瘸一拐回到住處,窩在床上生悶氣。
林四兒和火棍兒晚上收工,在平時吃飯的小攤等鐵錘,左等右等也沒看見鐵錘的影子,兩人感覺不對勁,趕緊回到住處找鐵錘。進了破廠房,點著窗臺上的煤油燈,見鐵錘躺在床上,二人才放下心來。鐵錘見他倆回來了,沒精打采地坐起來,把早上的遭遇講了一遍。
林四兒聽完看了看鐵錘的傷勢,見沒有傷筋動骨,便去藥店買了瓶紫藥水,順路帶了些吃的回來。處理完鐵錘的傷口,三人草草吃了點東西。林四兒對火棍兒說,“兩個事,一個是鐵錘受傷買藥錢、修三輪車錢和被麻六搶走的本錢,這些錢咱仨平攤。道理呢,鐵錘這頓打是替咱倆挨的,如果今天麻六堵住的不是鐵錘,必定是咱倆中的一個,那么現在躺在床上的也肯定是咱倆中的一個。所以咱們再立個規矩,以后凡是為大家的事產生的一切費用,咱仨共同承擔,這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另外一個就是麻六,這家伙是個麻煩。本來我想著北關這么大,憑本事吃飯。既然麻六不仁義,那咱也別客氣。這個麻煩不解決,日后咱就別想過安生日子。既然他喜歡用拳頭說話,咱明早就去堵他。他不是說見一次打一次嗎?咱就和他戰斗到底,打贏了不用廢話,叫他滾蛋;打輸了咱養好傷接著打,直到打贏打服打到他滾蛋為止。至于打法,和以前一樣,我打頭陣,你倆配合。”商議已定,各自休息,一宿無話。
麻六揍完鐵錘,還繳獲了不少戰利品,心里很爽。晚上犒勞了自己一碗油潑面。第二天睡醒,麻六在路邊吃了五根油條,喝了一碗豆漿,騎著三輪車,搖著用舊軍用水壺做的鈴鐺,哼著小曲進了昨天揍鐵錘的那條巷子,迎面就被三個半大小子堵住了。麻六連忙剎住車定睛一看,發現其中一個就是昨天被自己揍了的小子。麻六立刻明白,這仨小子是來尋仇的。麻六從車上跳下來,順手從車廂里抽出了一條鐵棍。
林四兒已向鐵錘確認過,眼前這個一臉麻子的大塊頭就是昨天搶他東西的人。他才不管你是麻六還是麻七,低喝一聲“干他!”迎著麻六沖了上去。麻六見沖上來的是個小個子,雖然沒把他放在眼里,手下卻一點沒敢怠慢,掄起鐵棍照著林四兒的頭砸了下來。個子小的好處就是靈活。林四兒見麻六手中鐵棍呼呼帶風砸了下來,一擰身躲到墻邊,掄起鐵棍掃向麻六的小腿。對付大塊頭唯有攻下盤,這是他在村子里打架總結出來的經驗。人家個頭大,砸頭你夠不著,砸腰砸背自己力量不夠,即便砸中了也是不痛不癢,唯有小腿凈是骨頭,一旦擊中,輕則屈膝下挫,重則直接倒地。這招是林四兒成名絕技,一擊必中。麻六今日也不例外,左小腿吃痛,撲通一聲單膝跪地。火棍兒、鐵錘正好趕上,一人一棍分別砸在了麻六的背上和肩上,直接把麻六砸得趴在了地上,接著就是一頓亂棍。麻六沒想到這仨小子配合挺到位,一點兒機會都沒給他。
麻六陰溝里翻船,只能任打任罰。賠了鐵錘車錢和一車廢品錢,并保證從此不在北關出現,此事才算罷休。
經過此事之后,為防止麻六卷土重來,從此三人每日一起行動。
麻六吃了虧,并沒死心,在街上踅摸了半個多月,見這三個小子形影不離,沒有一絲可乘之機,只好想辦法去搶別人的地盤。在社會底層的灰色地帶,叢林法則依舊適用。為一線生機而以命想搏,雖然野蠻,但卻有效。在林四兒、火棍兒、鐵錘的生存道路上,血和汗就是他們生存的本錢。
四
林四兒、火棍兒、鐵錘三人合伙的廢品收購站開業那天,沒有鮮花,沒有彩帶,甚至連一聲鞭炮都沒有。來祝賀的是從前與他們一起拾荒的伙伴,還有這幾年收廢品認識的同行。誰都沒想到,同樣是流浪撿破爛,不過幾年工夫,林四兒他們仨竟翻身開店當老板了。
林四兒當然還是他們仨中最矮的,皮膚依舊很黑,但很結實,眼睛不大但透著精明。火棍兒是他仨中年紀最長的,一米八的瘦高個,站在那兒就像一根棍子。鐵錘身材中等,不胖不瘦,一身疙瘩肉。自從那年被麻六揍得皮青臉腫之后,鐵錘每天早上天不亮便起床,繞北關街道跑十公里。晚上收工后,再打兩小時沙袋。
廢品收購站開業之前,林四兒拎了兩瓶好酒特意拜訪了老東家季二爺。
季二爺是北關最大的廢品收購站老板,資金雄厚,為人豪爽。除了收廢品外,還經營著一家運輸公司和一家塑料加工廠。林四兒他們之前收的廢品也都是賣給季二爺,時間久了與季二爺也混熟了。
季二爺聽了林四兒的想法呵呵一笑道,“沒看出來啊,要當老板了。原以為你仨和其他收廢品的一樣,沒想到幾年下來攢出本錢了,不容易啊!你們放膽干,不用管我。你也看到了,二爺我不光靠這個廢品站,還有別的生意,不在乎少收幾車廢品。”
林四兒陪笑道,“您大人大量,不與我們小輩計較,但我們畢竟是從您鍋里搶飯吃,您不點頭,我這勺子也不敢伸過來。”
季二爺笑著在林四兒頭上拍了一下罵道,“你小子,勺子已經伸過來了,我還能攔著不給,你也忒小看你二爺了。”
“二爺賞飯,林四兒感激不盡。”林四兒拱手一禮道,“我是這么想的。我們呢本錢小,只收紙品,廢銅爛鐵我順手給您收下,省得賣廢品的人多跑路,攢夠一三輪車就給您送過來,您給個本錢就行。”
季二爺擺擺手說,“你這什么意思,瞧不起二爺。廢品收購站利潤主要靠這些廢銅爛鐵,給我了你賺什么?”
林四兒老老實實道,“就我們那點兒本錢,半車廢鐵沒攢夠本錢就沒了。您愿意收,就是真心實意同意我們干。您要是不收,我們只能想辦法干別的了。”
季二爺道,“原來你小子找我,不光想從我碗里搶飯吃,還想著讓我幫你擦屁股。”
林四兒陪笑道,“瞧二爺這話說的,我這也是沒辦法的法子。”
季二爺正色道,“你只要不亂行里規矩,收購價格隨我走,凡是你送到我這兒的東西,金屬每公斤多給你五分錢,其他的每公斤多給你兩分錢,怎么樣?”
這樣優厚的條件林四兒根本不敢想,連連拱手道謝。
林四兒仨人的廢品收購站開業后,每天留一個人看門,另外兩人繼續走街串巷收廢品,畢竟是剛起步的小本生意。
過去走街串巷收廢品是迫于生計,林四兒的注意力只在廢品上,對于街上的人和事關注的比較少。如今蹬的還是破三輪,干的還是老本行,可是人見了一口一個“林老板”叫著,無論是真心還是玩笑,至少讓他覺著,在這條街上自己總算混出了個人樣。
前幾年收廢品,街道不是這兒修路,就是那兒改水道,路面上到處是建筑材料,還有挖出來的土石,騎著三輪車轉來繞去,很不方便。特別是遇到下雨天,更是泥濘難行。幾年下來,林四兒發現街道越修越平整了,石子路換成了水泥路,三輪蹬起來省力多了。道邊的花池,街心的花壇,也越來越漂亮,每天還有專人打理。街道變漂亮了,樓房也越修越高了,人們的生活也是日新月異。腰上的BP機換成了手機,自行車換成了摩托車,有錢的老板還買起了私家車。大超市取代了百貨商店,各種專賣店一家挨著一家。
城市在變,林四兒的心勁也在變。他并不想一輩子和破爛打交道,看著層出不窮的新鮮事物,林四兒一刻也沒停止尋找新的商機。每天晚上,他都和火棍兒鐵錘坐在一起談論自己的見聞和想法,他相信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說不定哪天就找到了適合他們的新項目。
火棍兒和鐵錘這幾年跟著林四兒,從跟人打架搶地盤,到開店入伙當老板,思想也在不斷變化。過去想的是如何填飽肚子,現在想的是如何賺錢。跟著四哥有肉吃,這是他倆內心的真實想法。雖然整天和破爛打交道,但衣服穿得干凈了,頭發也整齊了。鐵錘還談了個女朋友。如果不蹬破三輪,三個小伙子走在大街上,也是一個賽一個的帥氣。
自從鐵錘有了女朋友,火棍兒有點坐不住了。他比鐵錘大三歲,按說應該他先有女朋友。總結經驗得失,火棍兒覺得小麗之所以相中鐵錘,就是因為他有一身疙瘩肉,所以火棍兒也加大了體能訓練,只要有空閑,不是舉啞鈴就是做俯臥撐。一段時間下來,疙瘩肉沒練成,人瘦得更像火棍兒了。對談女朋友這事,林四兒不著急,他年齡最小,機會多得很。
廢品收購站開張一個多月,終于攢夠了一卡車廢紙。林四兒他們的資金也基本見底兒,再不出手就周轉不開了。
經季二爺牽線,林四兒聯系好了買家,價格還是跟著季二爺走,準備明天裝車。初步算了一下,這車紙賣出去,本錢翻了將近一倍。
為了感謝季二爺仁義,林四兒特意在如意飯店訂了包廂。 這是他們仨第一次坐在裝修豪華的大飯店包廂里吃飯喝酒,仨人特別興奮。
季二爺特別給面兒,放開量陪三個小輩喝了一頓,席間還給他仨傳授了不少生意經。聽了季二爺一席話,林四兒覺著這頓酒沒白請。
回到廢品收購站,仨人意猶未盡,又開了一瓶,聊了半宿,才昏昏沉沉睡去。
酣睡中的林四兒被濃煙嗆醒,睜開醉眼一看,自己已經置身火海。他以為是在做夢,接連幾聲猛烈地咳嗽讓他迅速清醒過來,然而為時已晚。大火很快就燒毀了他們收來的所有廢品,也燒毀了他們住的房子,包括他們自己。
林四兒到死也沒明白這場火究竟是怎么著起來的。懷揣著夢想的林四兒、火棍兒、鐵錘就這樣飛灰煙滅化為塵土。
警察勘查現場發現,有汽油燃燒的痕跡,斷定這是一起人為縱火案。可惜大火燒毀了所有證據。林四兒廢品收購站縱火案,一時成了懸案。
二十年后,在審理一起電動車盜竊案時,警察從一個叫麻袋的慣犯口中得知,當年林四兒廢品收購站縱火案,是一個叫麻六的人干的。麻袋當夜在門外替麻六望風。麻六在洗浴中心被抓獲后交待,指使收買他縱火的是一個姓季的老板,人們都叫他季二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