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乾昌
賈雨村這個人不簡單。他跟甄士隱倆人,一“真”一“假”兩條線,貫穿紅樓始終,都是提綱挈領式的人物。當然,圍繞著他的爭議不斷,褒貶不一。今天試著撥開云霧,探勘一二。
如何評判一個人的優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點與看法。三國志里說:“察其言,觀其行,而善惡彰焉。”就是說,要評判一個人,首先看他說了什么,再看他做了什么。因為語言和行為是一個人內在的外化表現。
我們首先來看看他說了些什么。
賈雨村出場的畫風堪稱高大上。一出場就語驚四座,出口不凡。先來看他的這兩句詩——
玉在匱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
此時的賈雨村不過是個寄身破廟,身著舊衣弊履的落拓書生。但一開口,滿懷雄心壯志溢于言表,何等豪邁!以詩言志,自命絕非久居人下之人,缺的只是一個機會,倘若命運垂青,時機一到便要一飛沖天。
中秋月圓之夜,和甄士隱把盞言歡之際,他又吟詩一首——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前兩句寫中秋月,乃描述實景。到了后兩句,氣象陡轉。儼然已經把自己幻象為眾星捧月的super star。要“人間萬姓仰頭看。”他不但要出人頭地,而且要人仰視。這詩,透著輕狂,卻也氣度不凡;出口成章,吹牛都不用打草稿。讓“神仙般”人物的甄士隱為之傾倒折服。
再看這一首——
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甄府的嬌杏無意間好奇看了賈雨村兩眼,他便認為嬌杏巨眼識珠,有意于自己。雖是自作多情的意淫,卻也說明賈雨村并非故紙堆里爬出來的書呆子,起碼有情趣,不古板。
再看他的相貌——
“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
標準的傳統美男子形象,簡直帥到不要不要的。活脫脫一個才貌雙全的如意郎君。
當甄士隱拿銀兩和衣服資助他趕考時,他“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重義輕財,何其灑脫!
得了資助,不辭而別,星夜趕路。他留下了“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這樣的話。不唯迷信,只唯事理。通達而不迂腐。
當他高中得官,得知恩公甄士隱遭遇之后,囑咐甄家娘子“……外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
他答應尋找士隱失散之女,可謂知恩圖報。
從冷子興口中得知素未謀面的賈寶玉時,他更是說出了“……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這樣貼己知心的話。不但有才,更有見識。
后面對“正邪兩賦”生人的長篇鴻論更是讓人刮目相看。非旦有見識,更有思想。
……
凡此種種言論,印證了那句話——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乍看起來,這個賈雨村不但胸有文墨、志向遠大、氣度不凡、瀟灑倜儻、有情有義。關鍵還能夠洞明世事、人情練達。這就完全不同于那些埋頭死讀書,空有一肚子八股文章的腐儒了。一個有才華,有理想,有見識,有思想的四有青年呼之欲出。
若只聽其言,這樣的賈雨村,不單普通人為之折服。就連神仙人物一樣的甄士隱和才德一流的探花林如海都對其稱贊有加、敬為上賓。他日后的飛黃騰達、平步青云、人生得意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人們沒有理由不欣賞,不喜歡他。不但不該不欣賞不喜歡,簡直可以說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然,并卵!
前面說過,了解一個人要聽其言、觀其行,方能善惡彰顯。我們已經知道他說了些什么,接下來還要看看他做了些什么,做的如何。
得了資助的賈雨村和甄士隱把酒言歡至三更,他五更就不辭而別了。可見他是一夜沒有睡覺的。就算實現雄心壯志的心情緊迫,也不至于連兩個時辰都等不了吧?五十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夠那時的一個莊戶人家好幾年的生活費了。受了這么大的恩惠卻不打招呼就走,于情于理都有些不近人情。而薄情之人必然寡義。
在甄府偶遇丫鬟嬌杏兩次無意間的回眸之后,賈雨村自作多情,以為嬌杏是個巨眼英雄。“……便狂喜不盡……”。
我們都知道曹公用筆,字字珠璣。這里用了一個“狂喜”,意味深長。賈雨村是什么人,平日里是個飽讀詩書的謙謙君子形象。他終日夢寐以求能夠出人頭地。得了甄士隱厚銀相贈,也不過“略謝”而已。而此時,為了甄府一個丫鬟沒來由的回目而視,他竟然惘顧斯文,且狂且喜!這狂喜怎么看都透著一股小人得志的味道。依經驗來看,當一個人獨處,直面自己時,情感往往是最真實的。當眾謙恭儒雅的賈雨村被直面自己內心真實時的賈雨村揭去偽裝,打回原形。
當賈雨村果然高中得官,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的經過甄士隱的老丈人封肅家門口時——
“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鬟于是隱在門內看時……”。
“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見過的。于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
此時的賈雨村志得意滿,身著“烏帽猩袍”坐在轎子里,當是洋洋得意,目中無人。卻偏偏看見了“隱在門內”的姣杏。這哪里是偶遇,分明是有意而來。一朝得志,賈雨村首先想到的不是恩人甄士隱,而是自己的意淫對象姣杏。而他夢寐以求的姣杏也不過是覺得轎子里的人有點“面善”而已,隨即“丟過不在心上。”
。這也側面印證了賈雨村當初的意淫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
后來,賈雨村雖然也為恩公甄士隱的遭遇“傷感嘆息了一回”,也對甄士隱的老丈人一家封銀以贈,也算有點良心。然而從他首先想到嬌杏而非報答恩人這一點,我們有理由推測,如果他不是為了這個自己心中的“巨眼英雄”的話,還會主動上門拜謝,如此慷慨嗎?說到這里,你也許覺得這只是推測,畢竟人家確實是表達了感恩之情的。
那么,賈雨村接下來的表現恰恰印證了這種推測的合理性。
賈雨村口口聲聲答應幫忙尋找丟失的英蓮,可一轉眼,他卻“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面對恩公下落不明的女兒,他一句“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輕描淡寫間就開了一個空頭支票給敷衍了過去,卻“乘夜”娶了個小老婆。他這是得多饑渴啊!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妾制,以他此時的身份地位,納妾這事兒,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來,何必夜里偷偷摸摸?這完全不是正人君子的做派。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被納妾之后的嬌杏“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作正室夫人了。”
轉眼一年半過去了,賈雨村忙著跟小老婆嗨咻造人,再忙著把小老婆扶正,找英蓮的事情早忘到了九霄云外,提都不提。這里,曹公的一個“只”一個“又”用的傳神而恰切,把賈雨村小人得志后的迫切得意表達的淋漓盡致。
只可惜,小人得志的賈雨村,得意忘形,馬失前蹄。升了知府卻因“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那個滿腦子忠君報國思想,不甘久居人下的賈雨村一旦得勢便把本來面目暴露無遺。如果說得勢之前那個表面上謙謙君子的賈雨村還能處處偽裝的話,此時的他已經徹底放棄了假面,赤裸裸的干起了貪贓枉法之事。由一個偽君子變成了真小人。
也許有人會說,當時的官場本就是一灘污泥濁水,為何偏偏要求賈雨村獨善其身?也許他有他的苦衷。但通過前文我們可以得知,賈雨村不是一般的書呆子、腐儒一類。他有見識,有思想,他“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初入官場的賈雨村并非想象中的白紙一張。他對社會對人性是有著自己清醒獨到的見解的。他對自己為官以后的所作所為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就是要“人間萬姓仰頭看。”因此他不但“貪酷”而且“侮上”。搞得“人人側目,民命不堪”。如果說尚未出頭的賈雨村還能做個掩人耳目的偽君子的話,一朝得勢的賈雨村已然撕下假面,把仁義禮智信放做一旁,徹底暴露出其卑劣本性。
被罷官以后的賈雨村“……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并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協,卻是自己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
有人把這惺惺作態視作豁達。當然,一個當年寄居破廟,受人資助,做了幾年官,娶了小老婆,并“積”了些“資本”的賈雨村此時有資本小小“豁達”一下。可他真的就那么豁達嗎?當偶遇舊友冷子興,又聽說朝廷啟復舊員時,他又忙不迭地巴巴求著林如海寫推薦信去了。這就是他的所謂豁達。
提到冷子興,這個人值得一說。
“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
冷子興是個商人。我們知道古代商人地位是比較低下的。所謂士、農、工、商。作為社會上層的知識分子是不大瞧得起商人的。商人逐利是本性,有時候是不要原則的。而這個冷子興卻和接受過良好儒家教育的賈雨村氣味相投,“最相契合”。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看一個人的品性,看他身邊的朋友便知一二。
等到賈雨村攀上了林如海和賈政的高枝,有了賈家做靠山以后,就更加的老辣成熟了。于是便有了“葫蘆僧判斷葫蘆案”時的荒唐演出。初時為官的賈雨村還不太懂官場規則,甚至“侮上”,不聽話。可東山再起以后,再判斷葫蘆案時,當一番慷慨激昂,正義凜然的陳詞被門子一聲咳嗽打斷以后,他即刻敏銳的意識到案子可能暗藏玄機。門子拿出“護官符”并授以判斷之策,賈雨村虛心接受且使出比門子更高明的手段,以恩人甄士隱女兒英蓮的身家性命為投名狀贏得了仕途的一片光明。為了根除后患,他把那位以為遇到貧賤之交的門子“尋了個不是,遠遠的打發走了”,玩兒的高明,卻也為他以后的下場埋下伏筆。當曾放言要尋找下落的英蓮真的出現在面前,在權貴與恩人之間,在丑惡與良知之間,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前者。把一個孤苦丁玲、命運多舛的英蓮推向虎口,最終死于薛潘悍妻之手,致死連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此時的賈雨村已經由一個真小人榮升為奸雄。
賈雨村此后的官越多越大,膽子也越來越大。為了幫賈赦搶一把扇子迫害無辜,不擇手段。以至于連平兒都咬牙罵雨村是“半路途中那里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可見雨村仗著賈府的權勢干出多少“合法”卻“枉法”的惡事。這些惡事最后當然會反扣在賈府頭上。屆時以“合法”的理由來置賈府于死地,以實現他進一步高升的目的。此時的賈雨村已由奸雄轉變成了酷吏。并最終恩將仇報,親手抄了賈府。
賈雨村一步一步從最初的偽君子變成真小人,再由真小人蛻變為奸雄,最終成為包藏禍心的酷吏。可見,那個當初光彩照人的四有青年形象從一開始就是他的靜心設計,周密規劃。
至此,我們已經看出,這個出口華彩文章,滿嘴忠君報國思想的賈雨村盡管表面看起來是個有才華,有理想,有見識,有思想的四有青年。實則是個虛偽無情,薄恩寡義,有才無德、工于算計、擅弄權術、奸詐狠毒的雙面人。
他處心積慮,隱藏太深。以至于甄士隱和林如海都被他的假面蒙蔽。許多人也因為欣賞愛慕他的才華而忽略了他虛偽狡詐的本性。我們知道,判斷一個人才,首先看他的德與才。司馬光在“資治通鑒”里說“是故才德全盡謂之圣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而賈雨村恰恰就是一個才勝于德的小人。
道德可以彌補智慧的缺陷,而智慧不能彌補道德的缺陷。一個有才無德的人對社會來說,其才越大,官位越高,造成的傷害可能越嚴重。才華絕不應該成為賈雨村這個偽君子賴以包裝、掩飾自己的華麗迷彩。我們也應該擦亮眼睛,不能被他才華的光芒迷失了追尋真相的本領。
其實,曹公對于賈雨村的態度很明確。之所以一開始對其才華大加展示,讓他賺足了人們的眼球,享盡了贊譽,只不過是通過這種強烈的對比以增強作品的戲劇效果,為后續的反轉做足鋪墊。以如此手法映襯出甄士隱的“真”和賈雨村的“假”,以及類似賈雨村這樣的偽君子的道貌岸然。
這里有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細節。就是賈雨村在黛玉母親去世以后閑來無事,溜達到城外的“智通寺”遇到的那個老和尚和賈雨村之間的“交鋒”。賈雨村看到智通寺的破對聯上寫著“身后有馀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他覺得“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
于是“想著走入,只有一個龍鐘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
其實這個“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的老和尚恰恰是個道行已臻化界的“掃地僧”。曹公筆下看來的隨意之作,卻沒有一個字一句話是多余。安排老和尚出場自有深意。由曹公對賈雨村才華的不吝描寫來看,是惜其才的,希望賈雨村看到“身后有馀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的諄諄告誡有所醒悟。希望“掃地僧”能夠點化他。
但此時,處心積慮,一心出人頭地,飛黃騰達的賈雨村已經徹底迷失,忘了初心,漸行漸遠。他“不耐煩,便仍出來……”。徹底失去了回頭是岸的可能。
由此可見。賈雨村本質上就是一個言行不一的偽君子,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一個不擇手段的奸雄,一個包藏禍心的酷吏。一切的光鮮亮麗不過是一場處心積慮的表演。也因此導致了他以后必然的悲慘下場。他的悲劇是自找的,也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