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裊裊的煙霧在香爐里不知蜿蜒著怎樣的故事,空蕩蕩的房間里,如今只剩了些積滿灰塵的紫檀家具,訴說著一紙繁華易逝的落寞滄桑。窗格疏漏地滲進一抹夕陽的光,斜斜地停靠在斑駁的匾上,蛛絲層層,依稀可見三個遒勁的大字——“榮祿堂”。
檀香凝視著這三個字,再看看周遭這破敗的景象,不知怎的,只覺蒼涼無限,福祿壽喜,人之所盼,然而禍福天意豈能如人所愿。就像這宅子的主人,寫下了“榮祿堂”三個字,卻也保不住這宅子的百年榮祿。
她是因一幅畫而愛上這座老宅子的:
畫中的女子側身坐在酸棗木椅上,她的側臉被熏香繚繞的霧氣襯托得愈發朦朧,一身淡青色的旗袍,勾勒著二三水墨蘭花,上好的浮光錦鎖出盈盈的腰身,不語默立時是“靜影沉璧”,讓人愈發猜想行走起來的那“浮光躍金”,交織的衣影蕩漾出的,該是怎樣的萬種風情。不過那風情是沉靜的,因而徹底隔絕了俗套,沉靜使她的氣韻愈發空遠和渺茫。
她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安靜的存在,仿佛所有的時間、空間,在她蒼茫的凝視中都漸漸淡去,只留下一種永恒的幽深,像是要把人吸進無盡蒼茫夜空似的那種幽深。她就那樣坐著,仿佛已經在那里坐了千千萬萬年。
這幅畫和這座古宅的繼承者,是一個人,這個人此刻正在落日的余暉中發呆,辭掉她辛苦奮斗了十幾年的工作,來到這偏遠僻靜的古宅里發呆,連她自己想想都覺得荒謬得可笑。
可她轉而覺得,定義“荒謬”,本就比荒謬本身更可笑,這個世界本就沒有什么道理可言,就比如說她小時候造句說太陽光是很疼的,就被老師糾正說,“什么叫太陽光是疼的?太陽是不會疼的!你應該說太陽光是溫暖的!”她從此知道了太陽光存在的道理就是應該溫暖,當一個人選擇做別人的“太陽”時,他也就喪失了“疼”的權利。
檀香學的越多,她的句子就造的越好,只是當時她不知道,當一個人學會定義的那天起,她就要做好準備接收自我的遺失。
如果不是最好的朋友的突然離世,她也許還會在這條軌道上繼續按部就班地行駛,可是這年輕嬌嫩的離別,卻像突然狠狠地在她后腦勺打了一記悶棍,她一瞬間才知道:人,原來是會死的。她突然覺得委屈,因為在過去的幾十年時光里,她所接受的教育是“忍耐”和“等待”,但現在她卻突然感覺被愚弄了:原來苦楚的盡頭不是幸福,等待的盡頭竟是死亡。
過于鮮明的認知使她驚出了一身冷汗。她想,當年《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一定也被驚出了一身冷汗,所以她才會感慨——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02
施洪在鏡子前不緊不慢地打著自己的領帶,充滿他的內心的,是無盡的空虛,然而當女友把咖啡遞給他時,他看起來仍然興致勃勃。有時生活就像一場戲劇,觀眾只需要看懂演員想要她看懂的那一部分就足夠了,施洪喜歡現任女友這種適時的“遲鈍”。
施洪在來美國之前,也曾有幾個中國女友。施洪對于女人的審美,像他自己承認的那樣,一向流于“淺薄”,對于聰明卻不美貌的女人,他熱衷于和她們成為朋友,卻不會和她們成為戀人。可他卻又是最殘忍的那種暗戀對象,因為他不會因為你的逾矩而掉頭離開,卻也不會在你日復一日的脈脈含情中感動沉淪。
他大概是那種人,在接受你的擁抱親吻后可以用最自然的語氣說,“只是禮節性的,對嗎?”
這樣的男人,使人咬牙切齒、退避三舍。可是當你躲在三舍外拿著望遠鏡張望,你又會訝異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瞎了眼”的同類。
施洪在自己的理論中心安理得,于是別人竟然也漸漸覺得他理直氣壯。他越是殘忍疏離,她們越是不可自拔,只能說,有時候,女人比男人更熱衷于征服游戲。
對于一個女性來說,征服世界,只是對她能力和才華的肯定;而征服男人,尤其是像施洪這種一心多用的男人,才是對自己最純粹的那部分女性魅力的肯定。
對于男人來說,則恰恰相反。所以女人對于男人,常常是如此“不可理喻”的存在。
施洪接到好友曼妮的邀請回國小聚,正好他下一季度的攝影主題就是關于中國風情,所以他欣然赴約,并請曼妮介紹給他一些比較有中國特色的住處。
思忖片刻,曼妮答道,“我們不如住到我朋友檀香那去,她剛剛修葺了她家傳下來的古宅,你一定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