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改變的事物
2015-07-22
在我年輕力盛的時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沒力氣時又一件接一件來到生活中,欺負(fù)一個老掉的人。這也許就是命運。
通驢性的人
2015-07-22
多少年后,當(dāng)眼前的一切成為結(jié)局,時間改變了我,改變了村里的一切。整個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黃昏里感嘆歲月流逝、滄桑巨變。沒人知道有些東西是被我改變的。在時間經(jīng)過這個小村莊的時候,我?guī)土藭r間的忙,讓該變的一切都有了變遷。我老的時候,我會說,我是在時光中老的。
2015-07-23
我的生活容下了一頭驢,一條狗,一群雜花土雞,幾只咩咩叫的長胡子山羊,還有我漂亮可愛的妻子女兒。我們圍起一個大院子、一個家,這個家里還會有更多生命來臨:樹上鳥、檐下燕子、冬夜悄然來訪的野兔……我的生命肢解成這許許多多的動物。從每個動物身上我找到一點自己。漸漸地我變得很輕很輕,我不存在了,眼里唯有這一群動物。當(dāng)它們分散到四處,我身上的某些部位也隨它們?nèi)チ恕S幸淮嗡鼈儾换貋恚蚧貋硗砹耍冶悴荒苋胨N业哪暝鲁闪诉@些家畜們的圈。從喂養(yǎng)、使用到宰殺,我的一生也是它們的一生。我飼養(yǎng)它們以歲月,它們飼養(yǎng)我以骨肉。
逃跑的馬
2015-07-23
馬和人常常為了同一件事情活一輩子。在長年累月、人馬共操勞的活計中,馬和人同時衰老了。我時常看到一個老人牽一匹馬穿過村莊回到家里。人大概老得已經(jīng)上不去馬,馬也老得再馱不動人。人馬一前一后,走在下午的昏黃時光里。
馮四
2015-07-23
在世上走了一圈啥也沒干成的馮四,并沒受到責(zé)怪,作為一個生命,他完成了一生。與一生這個漫長宏大的工程相比,任何事業(yè)都顯得渺小而無意義。我們太弱小,所以才想干出些大事業(yè)來抵擋歲月,一年年地種莊稼,耕地,難道真因為饑餓嗎?饑餓是什么?我們不扛一把锨,勢必要扛一把刀、一桿槍或一支筆,我們手中總要拿一件東西——叫工具也好,武器也好。身體總要擺出一種姿勢——叫勞動、體育或打斗。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便驚愕地發(fā)現(xiàn),我們正和冥冥中的一種勢力較著勁。這一鋤砍下去,不僅僅是砍斷幾株雜草,這一锨也不僅僅翻動了一塊黃土。我們的一輩子就這樣被收拾掉了。對手是誰呢?
一個人的村莊
2015-07-22
整個白天村莊像一個夢景,人都到地里去了,留下一座空村。你找一個人,只能找到一院空房子,院門緊鎖,或者敞開著。一個人的家閑置在光陰里,樹靜靜站立,墻默默開裂,鳥悄悄落到屋頂又飛去。人不在時,陽光一樣公平地朗照著每一個院子,不會因為誰不在家而少給誰家一束光明。
2015-07-22
他過著一生中又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擺在眼前的活,還和昨天一樣多、一樣重,也一樣輕松。生活就是這樣,并不因為你生活了多少年日子就會變得好過。農(nóng)活更是如此,不是你干掉一件它就會少一件。活是干不完的,你只有慢慢地干著活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完。
2015-07-22
許多人年輕時都這樣,手伸得長長的,把本該是好多年后干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攬到某一年里,他們自以為年輕力盛,用一年時間就能把一輩子的活干完。事實證明,他們忙到老都沒有閑下來。
2015-07-22
他喜歡躺在草中,靜靜地傾聽谷物生長的聲音、人和牲畜走動的聲音。人寂靜下來的時候,就會聽到遠(yuǎn)遠(yuǎn)近近許多事物的聲音。他們組合在一起,成為大地的聲音、天空的聲音。一個人在荒野中,靜靜地傾聽上一年、兩年,就會聽上癮,再不愿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他明白了大地的和聲并不缺少他這一聲,卻永遠(yuǎn)缺少他這樣一個傾聽者。
2015-07-22
人一生中的某些年齡可能專為某個器官活著。十七歲之前我的手和腳忙忙碌碌全為了一張嘴―吃。三十歲左右的幾十年間,我的所有器官又都為那根性器服務(wù),為它手舞足蹈或垂頭喪氣,為它費盡心機(jī)找女人、謀房事。它成了一根指揮棍,起落揚萎皆關(guān)全局。人生最后幾年,當(dāng)所有器官懶得動了,便只有靠回味過日子。
2015-07-22
當(dāng)時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在為以后制造回味呢。我掀開狗窩頂蓋,看見我的狗老死在窩里,剩下一堆白骨。它至死未離開這個窩,這座院子。它也活了一輩子。現(xiàn)在發(fā)生在這堆白骨周圍的一切是不是它的回憶呢。
2015-07-22
但在我周圍,肯定有個別人不能像我一樣度過冬天。他們被留住了。冬天總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個人,先是一條腿、一塊骨頭、一副表情、一種心境……而后整個人生。 我曾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把一個渾身結(jié)滿冰霜的路人讓進(jìn)屋子,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那是個上了年紀(jì)的人,身上帶著許多個冬天的寒冷,當(dāng)他坐在我的火爐旁時,爐火須臾間變得蒼白。我沒有問他的名字,在火爐的另一邊,我感覺到迎面逼來的一個老人的透骨寒氣。 他一句話不說。我想他的話肯定全凍硬了,得過一陣才能化開。 大約坐了半個時辰,他站起來,朝我點了一下頭,開門走了。我以為他暖和過來了。 第二天下午,聽人說村西邊凍死了一個人。我跑過去,看見這個上了年紀(jì)的人躺在路邊,半邊臉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被凍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還深藏著一點溫暖,只是我們看不見。一個人最后的微弱掙扎我們看不見,呼喚和呻吟我們聽不見。
2015-07-22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我的一小爐火,對這個貧寒一生的人來說,顯然微不足道。他的寒冷太巨大。
天邊大火
2015-07-22
很小的時候我便知道了發(fā)生在大地上的一件事情——父親告訴我:所有的人們正在朝一個叫未來的地方奔跑,跑在最前面的是繁華都市,緊隨其后的是大小城鎮(zhèn),再后面是稀稀拉拉的村莊,黃沙梁太小了,邁不動步子,它落到了最后面。為所有的人們斷后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這個小村莊身上,村里人卻一點不知道這些。
2015-07-22
多少個夜晚我趴在這個小窗口,望著村后黑乎乎的無垠荒野,真切地感到我是最后面的一個人。 我傾聽著一夜一夜穿過荒野隱隱而來的陌生聲音,冥想它們是遙遠(yuǎn)年代失敗的一群,被我們拋棄的一群,在浩茫的時間之野上重新強(qiáng)大起來,它們循著歲月追趕而來,年月是我們的路,我們害怕自己在時間中迷失,所以創(chuàng)造了紀(jì)元、年、月、日,這些人為的標(biāo)記也為我們留下了清晰的走向和蹤跡。
最后一只貓
2015-07-22
不論收多收少,秋天的田野都叫人有種莫名的傷心,仿佛看見多少年后的自己,枯枯抖抖站在秋風(fēng)里。多少個秋天的收獲之后,人成了自己的最后一茬作物。
樹會記住許多事
2015-07-22
如果我們忘了在這地方生活了多少年,只要鋸開一棵樹,院墻角上或房后面那幾棵都行,數(shù)數(shù)上面的圈就大致清楚了。 樹會記住許多事。 其他東西也記事,卻不可靠。譬如路,會丟掉人的腳印,會分叉,把人引向歧途。人本身又會遺忘許多人和事。當(dāng)人真的遺忘了那些人和事,人能去問誰呢。 問風(fēng)。 風(fēng)從不記得那年秋天順風(fēng)走遠(yuǎn)的那個人,也不會在意它刮到天上飄遠(yuǎn)的一塊紅頭巾,最后落到哪里。風(fēng)在哪停住哪就會落下一堆東西。我們丟掉找不見的東西,大都讓風(fēng)挪移了位置。有些多少年后被另一場相反的風(fēng)刮回來,面目全非躺在墻根,像做了一場夢。有些在昏天暗地的大風(fēng)中飄過村子,越走越遠(yuǎn),再也回不到村里。
走著走著剩下我一個人
2015-07-22
玩過多少年、多少代之后,捉迷藏成了一種無法失傳的黑暗游戲,它把本該由許多人承受的一個瞬間的黑全部地留在玩過它的每一個人心里。
最后時光
2015-07-24
我寧讓土地荒棄十年,也不愿我心愛的妻子荒睡一晚。十多年前,我寫下的這些天真的詩句竟道出了一個深刻無比的哲理:人無法忍受人的荒蕪。
尋找“一個人的村莊”
2015-07-24
可是,我們不會在任何一戶人家中找全這些東西。沒有哪戶人家把所有農(nóng)具都置全了才開始生活。
有些農(nóng)具一年才用一兩次。有些農(nóng)具好幾年用一次,甚至用一次就再沒用了。人都把這件農(nóng)具忘了,或者它都放朽掉了,這件農(nóng)具的活卻又突然出現(xiàn)了,讓人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