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本陳舊的日記,而是一封過了時效的信,記錄著所有有關你的事情,只是我恰好記得它們發生的時間和那時的天氣。
2009年3月24日 星期二 天氣:雨
只差一秒,我就可以趁著黃燈,一鼓作氣穿過眼前的十字路口。偏偏騎在前面的你,在被堵得僅容一人通過的路口,停了下來,讓整個本來還可以勉強流動的人潮,瞬間困成一潭死水。
黃昏的街道,飄搖著冷雨。我停在雨中,不禁打了個哆嗦,心想這下完了,語文補習又要遲到,肯定免不了遭受一頓冷嘲熱諷。
信號燈做著100秒的倒數,數字停留在45時,你回頭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笑,又好像沒有。我認出你,是隔壁班那個莽撞的男生。
高一新生籃球決賽,你硬是拉著我替你們班加油,絲毫沒有察覺我已經石化的表情。直到有人提醒,我是你們對手班級的同學,你才傻笑著松開手。而我的手腕上留下了曾被無意抓緊的,深深的紅色指痕,燒灼地像要印到我的骨頭里。
略顯尷尬的初次照面,在任何可供浪漫主義自由發揮的電影和小說里,無疑都會埋下愛情的種子。然而生活終究是現實主義當道,以至于時隔兩年半,我依舊只能用“隔壁班那個莽撞男生”來稱呼你。
為什么沒有喜歡上我呢?注視你后背的時候,這個想法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襲來,連我自己也是嚇一跳的。
盡管不過是眾多普通高中女生中平凡的一員,一般相貌,一般成績,可怎么說呢,我還是抱有期望的,期望高中生涯能有一段不平凡的戀情,可供日后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講述給自己的孩子聽。
但我現在才意識到,原來這樣的愿望是那么強烈,竟讓我做出了長大以來最出格的一件事,跟蹤。
沒錯,在你對我似有若無地微笑后的第45秒,我逃掉了補習班,在本該左轉的下一個路口直行,悄悄地跟在你后面,心臟緊張地敲打著密集的鼓點。萬一暴露,就死不承認。我甚至想好了說法:“這么長這么寬的馬路難道只有你可以走?”
不過后來發現那完全是多余,你沒有再回頭。
再后來我大膽地越過隔開我們的兩個人,直接跟在你身后,腳的頻率漸漸與你重合。間隔的路燈不斷將我的影子從后面送到前面,有一小會,它的頭會貼上你的肩。
我就這么小心翼翼地數著它們一次次的重疊,不甘心卻又快樂得忘乎所以。
直到你在省立醫院的小區門口,突然右轉。在你右后方的我,沒有準備,于是仿佛電影里特技鏡頭,擦著你剛經過的自行車后輪,驚險通過。
反應過來的時候叫出聲來:“啊,嚇死我了!”
再朝你看去時,你也扭頭看過來。像兩條垂直的射線,我們相交后沿著不同的方向義無反顧地前行,可視線卻在延展開的平面里久久地交匯在一起。
現在想來,也不是會嚇到值得大叫的經歷。大概只是那時,心里的無奈忽然養出了一條期待被你注視的游蛇,爬上了我的喉嚨。
終于引起了你的注意。
那晚值得開心的事,還有收獲你的家庭地址,盡管不那么詳細,盡管過不了一段時間,我就會知道那里根本不是你家。
2009年4月1日 星期三 天氣:晴
到底是臨近畢業,對平淡無奇的青春心有不甘,一時沖動,才跟蹤了你。被發現后,又害怕你會把我視作跟蹤狂一樣的危險分子,擔心在學校會遇到異樣的眼光,糾結著要不要解釋明白。
然而,第二天,天氣晴好,風平浪靜。
或許你真的只是把我當做恰巧同行的同校女生而已。我們仍是坐在一墻之隔兩個教室里的高三學生,彼此相安無事。
可在那之后,還是有什么是改變了的。
常常,行走在校園里,抬頭就會看見你走在我前面,慢悠悠地步伐,拖著頎長的影子。會以不知道哪種心情,加快速度,走到你前面。
你一定也曾無意間抬眼,在意起眼前時常出現的瘦小背影和她海藻一樣天然卷的披肩長發,在腦后束成馬尾,隨著跳躍的步伐舞動。有時她會故意回頭張望,余光卻永遠落在你棱角有致的臉龐。
你一定意識到有這樣一個女生,否則,不會在不經意間掃視到站在操場圍欄邊等待朋友的我時,像忽然想起什么,將視線又掃回來,定格在我身上。
突如其來的目光,讓我心底的秘密驚慌失措,找不著地方躲藏。
我們在相隔不到三米的距離里,看著對方,周圍涌動著廣播操結束急著趕回教室的學生。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空氣好像也在逐漸升溫,四周的人影開始模糊不清,時間的長度也難以辨別。像動畫里魔法師設下的結界,宇宙變得好像只剩我們兩個人。我的眼神從你劉海下露出的隱秘額頭,跳到筆挺的鼻梁,到線條銳利的下顎,再到結實修長的四肢,終于無處可逃地,看向你的眼睛。
你知道嗎,你的眼睛幽深得像兩條漆黑的隧道,我一點也揣測不出深藏其中的思緒。
在想什么呢?有話要說嗎?還是這只是你愚人節無聊的惡作劇?
答案無從知曉。你沒有說話,沒有動作,單純地一直和我對視著。看了多長時間?幾秒?幾分鐘?總之,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夏晨,踢球嗎?”
突兀的聲音從遠處的球場傳來,破壞了哪里的平衡,時間恢復正常的維度,悄然流動。
“哦,就來——”
你沒有留戀地轉身走遠。我目送你成為操場上小小的墨點,混在其他穿著深色上衣的男生中間,無法辨識,突然有點失落。
夏晨,那是我第一次聽說你的名字。
夏晨,有人對你說過,你的名字真的很好聽嗎?
夏晨,其實我是想問,那個時候,你到底為什么要那么一直看著我呢?
2009年4月10日 星期五 天氣:陰天
你的凝視成為我世界里最龐大的未解之謎,一度闖進我上課走神的腦袋里。
難道是我對你沒完沒了的注視惹你厭煩了嘛?可是,那時的你不置一詞。沒有說話,某種程度上,應該算是種默認吧。不是喜歡,但也不至于討厭。
對你內心揣測的拉鋸戰幾乎每次都倒戈向積極希望的自我安慰,它們像泡在水里的海綿,肆意膨脹成沒有根據的自信。自信到以為只要有一個契機,我們就能在一起。
課間碰見劉經偉,我高中時代最要好的男生朋友。他站在你班級門口,手里卷著一本物理習題。閑聊時,得知他是來還書的。
開始也只是隨口問了句:“是誰的?”
“說了你也不認識。”
“你不說怎么曉得我不認識。”中間很隨意地斗起嘴來。
“初中一好哥們的。”
“到底是誰呀?!”
態度最終變得莫名其妙地堅持。連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么要執意問出很可能陌生的名字。只覺得腦袋里閃過一道白光,它鬼使神差地控制住我的思想。直到對方在我不懈糾纏下無奈松口,我才明白,那就是所謂預感的東西,讓我等到這樣一個與你有關的巧合。
“夏晨,你認識嗎?”
怎么可能不認識呢?你的名字,填滿我課堂筆記里的所有空白,一筆一畫全是我對你的想念。盡管它們早已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卻還是在面臨流向現實海洋時,失去勇氣。
所以,我沒有回答。
當劉經緯以一副“看吧,我就說你不認識”的神氣俯視我時,我卻在心里盤算,如何不刻意地,讓你注意到,我們生活的軌跡里,存在著他這樣一個交集。
于是,我奪過他手中的習題:“我來幫你還,不就可以認識了!”
仿佛數學的遞推公式:A=B,B=C,那么A=C。我所希望的是,我高中時代最好的男生朋友,是陪你走過初中時光最鐵的死黨,那么至少,我們也可以成為彼此說得上話的朋友。
四個班一起上的體育課前,你奔跑在綠茵場,我就坐在不遠處的雙杠上,呆呆地遙望。腳下是你和朋友們放書包的地方。那個軍綠的NIKE背包,和你一樣,特別而略顯張揚。
想過直接上球場,把書還給你。肯定會引起一些八卦的議論。說不定,還有你朋友們起哄的口哨聲,滿足我小小的虛榮心。
可就像之前說的,我還沒做好剖白心跡的準備,在此之前,只得在場外靜靜等待。
終于,你獨自下場,揮汗如雨地走過來,大概是口渴了。我跳下雙杠,和計劃好的一樣。
我會走到你跟前,把書遞過去,撇去人物關系的解釋說明,忽略想成為朋友的啰嗦請求,單單是直截了當的一句:“劉經緯讓我把書還給你。”然后酷酷地走開,這樣就足夠了。
這是個堪稱完美的計劃,避免了做作的搭訕,也留下了充分的線索,讓你可以認識我。雖然交出主動權,心里有些不安,卻總有不知哪來的信心,讓我相信,你一定會聯系劉經緯,詢問關于我的點點滴滴,也許今晚,你就會打電話給我。
但是,計劃之外的,是我并沒有機會站在你面前。
那個女生,對我來說,就像一個意外,從你背后一路小跑過來,在我到達之前,更早地停在你身邊。她笑著遞出一杯奶茶,像只溫順乖巧的小貓。牛奶般白皙的肌膚,發出淡淡光芒。
但這些大概都不是阻止那時的我走向你的理由,真正讓我腳步戛然而止的,是你接過奶茶,回應了她同樣明朗的陽光般的微笑。
女生和你說了些什么,開心地比手畫腳。你安靜地傾聽,偶爾簡短回復兩句。突然一陣風吹來幾片陰云,云的邊緣在地面投下的陰影,漸漸畫出明暗的分界線,將你們與外界分隔。
非常默契地,你們同時抬頭,仰望天空,又同時低頭,相視一笑。然后流出短暫的沉默,你凝視著她。我猜,你看她和看我時不同,眼睛不再像空洞的隧道,而是柔軟的湖水,波光里浮動著她的影子。又一陣風吹亂她的頭發,你伸手溫柔地將她的碎發梳向耳后,動作輕描淡寫,表情卻十分認真。
那個小小的操場上,我是你們唯一的看客,站在不近不遠的地方,你們卻不曾注意到我的存在。
世界沒有轟然崩塌,悲傷也沒有洶涌成河,只是無端的,哪里有根猛然抽緊的弦“嘣”的一聲,斷了。隨后,一片空白,寂靜無聲,仿佛暫時性失憶,我忘記自己為什么會站在那里。
等到消化完眼前的事態,自己也清醒了很多,對于你,從最開始,就不該寄予任何希望的。
畢竟我對你的了解,幾乎為零。就像我翻看你練習冊時,還覺得很驚訝,你干凈利落的書寫,與給我的魯莽的初印象不符。可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高一還很青澀馬虎的你,完全可以在兩年后,成長為我記憶以外的用墨藍色筆跡答題,紅色筆跡修正的,一絲不茍的優等生。
我對你,真的什么都不了解。
反而關于那個女生的傳聞,從進入高中以來,倒是有意無意地,聽到過許多:初中開始保持至今的優異成績,持續蟬聯的學生會文藝委員的頭銜,校草級別的歷屆前任男友,以及醫生世家的家庭背景。
那么多的傳言中,不曾提到過你的名字,然而,喜歡一個人時,每個女生都可以化身福爾摩斯,敏感地在某個細枝末節的地方,發現蛛絲馬跡。
我騎車跟著你的晚上,你轉進的省立醫院小區,不是你的家,而是她家吧。
明知道事實就是這樣,晚上回家,還是鬼使神差地撥通了劉經緯的電話:
“哎,那個夏晨的父母是醫生嗎?”
“不是,是做生意的吧,為什么這么問?”
“那有親戚是醫生?”
“沒聽說過哎,怎么了嗎?”
沒有回答,直接掛了電話,怕對方聽出我軟下去的聲音。意料之中的答案,可聽完之后,盡是難受。并不知道和誰傾訴,如何發泄,好像吞下一個被失落無望的火焰慢慢撐起的熱氣球,整個人快要炸開般的難受。
這些,你肯定都不會知道。你也一定不會知道,那個默默把練習冊留在你書包上的人,是我。
2009年4月27日 星期一 天氣:晴
升旗儀式后的校長講話,老生常談,讓人提不起精神。但是隨后,教導主任宣告通報批評的名單,卻瞬間在沒精打采的隊伍中間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事情的經過大概是那個文藝委員和男生逃掉晚上的學校補習,躲在操場楊樹下手拉手聊天,沒想到被風紀老師抓了現形。
女生是學校風云人物,大家幾乎同時將視線轉向她,隨即,又在一些人的帶領下,投向了事件中不知名的男生。
后來,也沒人管教導主任臺上的諄諄教誨,大家就在底下悉悉索索地議論起來,身邊也有認識他們的女生八卦說,男生和女生是青梅竹馬。
我沒怎么在意聽,目光在亂糟糟的人群里,追著你的身影,就過去了。
你雙手插在校服褲的口袋里,脊梁彎出平緩的弧度,低著頭,一只腳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草坪,沒有要加入任何討論。
她和他的故事,是你早就知道的嗎,還是你也跟我一樣,吃了一驚,發現男主角竟然不是自己。我不清楚這算不算你的失戀。但當下,的確能感受到,灑向你的那片日光,染上了些許暗淡的顏色。
盡管無法傳達,我想,我懂得你的心情。
下午放學在教室前,偶然碰見你一反常態地拒絕了別人踢球的邀請,說是要去圖書館。我便偷偷地跟在后面。
那個時段,圖書館幾乎沒什么人,你選了張空桌,靠窗坐下,從書包里取出一本書,讀得很入迷。似乎是第一次,我們同處于一個封閉的室內空間,你看起來和那個在雨中騎行,風中奔跑的陽光少年,完全不同,身上的氣息過分安靜,帶著某種張力,擴向四周。或許當時你正讀著悲傷的情節,因此眉間還透著一股憂郁。
我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忍不住用手指比劃出一個相框,將你框在里面。多么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地停在這里。
這樣的話,你,舊書本散發出的歲月的香氣,還有夕陽投下的溫暖而美好的光線,就可以一直留在我指間的距離里。
你沒有留意到這些小動作,只在我選擇你對面靠走廊的座位坐下時,抬頭看了一眼。我內心并不坦蕩,沒敢選擇正對面的位置,也沒敢看你,只在余光中快速掃到了書名,《挪威的森林》。
坐下后,我假裝認真地做起作業,偶爾偷瞄一眼你的進度,僅僅這樣而已,卻滿足到不行。
你讀得很快,沒多久,右手那半邊就只剩下薄薄的幾頁。又過去十分鐘,你合上讀完的小說,把它放到曾經借閱的地方,然后回來,單肩挎著背包走出圖書館。
我這才敢起身,徑直快步走向你放書的那排書架,在從上往下數第二排的地方,找到那本《挪威的森林》。我是那么急切地想要得到,以至于根本沒在意身邊的小個子女生,也在奮力地墊腳去夠它。
就在我取下那本書時,那個女生也剛好觸及它的邊緣,于是我們握著不同的兩端,自然地順著自己胳膊被牽扯的方向,看向對方。希望對方讓步,卻也看出彼此都沒有這個意愿。
結局是我更早一步的發力,書最后歸我借走。
填寫插在書頁背后的借閱卡時,發現在你之前借走它的人是那個文藝委員,心里有點小小的不是滋味。想著你大概真的和我喜歡你一樣,喜歡她吧。可簽完名,察覺自己名字和你的名字連在一起時,那種不快就又迅速被一種莫名而隱秘的快樂所替代。
后來讀完小說,我還曾這樣安慰過自己,做不成被深愛的直子也沒什么的,那就做綠子吧,畢竟最后陪伴在渡邊君身邊的,是綠子呀。
2009年5月22日 星期五 天氣:晴轉雷陣雨
幻想成為綠子,但第一次認識計劃的失敗,又讓我很沒底氣,不知道如何接近你。盡管這期間,我們也曾命運般地,在一星期里,非常偶然地撞過三次滿懷,樓梯口的轉角,老師辦公室,還有令人尷尬的衛生間門前。
每次頭腦里都會爆裂出空白,還來不及開口,你就已經匆匆確認一眼我沒事后,道歉走開。之后我都會臉紅心跳地懊惱,怎么會這么沒用,那些時候,隨便說點什么也好。
總之,這樣的插曲,并沒有讓我們熟識起來。
我依舊是那個只能站在遠處,默默注視你的女生。即便這樣,還是漸漸了解到很多你的小習慣,甚至還有連你自己也不清楚的,關于你的事情。
比如,喜歡NIKE遠勝于ADIDAS。
比如,學校補習參加了周五晚的生物班,會到附近的麥當勞打包“巨無霸”當晚餐,而且每次都把里面的酸黃瓜挑出來扔掉。
比如,放學后,幾乎都和同學踢一小時球再回家。但為了應付晚上的課業,運動完后會放棄平時愛的雪碧,喝一杯冰咖啡提神。
還有比如,你所好奇的,這段時間,每天在你書包旁,偷偷留下一杯冰咖啡的神秘人物。
第一次收到咖啡那天,由于它的來歷不明,你還猶疑著要不要喝,四下張望了一番,看到坐在看臺的我,唯一逗留在操場卻不踢球的“閑人”,視線短短地停頓后,你又再次舉起咖啡,仔細觀察著,發現好像沒人動過,也就欣然喝起來。
之后幾天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你一定以為咖啡是我送的,才會在追球跑到我這邊時,分心地扭頭看我幾眼,用那種瞇起眼睛,略微皺眉的猜測的眼神。
那時候因為你,我習慣性地會在操場晃蕩一會再回家。一個人繞著跑道不停地走,實在累了,就坐在看臺,翻翻雜志小說。但又從來都不是專心地在走或是讀,眼睛追隨你,從球場一端到另一端,來來回回。
所以,我也是從你驚訝地表情中才注意到,原來那杯咖啡,是非常突然地出現在那的。
你在心里設定了默認答案,忽略了真相的存在,喝咖啡時,總是望過來,像是在道謝。可我沒有跟你解釋,畢竟你也沒有真正來問過。
三天過去,我越發在意起那個一直默默送你咖啡的人。除了好奇心使然,還有一部分負罪感在作怪--我大概真的占了不小的便宜,本該落在那人身上的目光,現在就這樣誤會地,全部轉移到了我這里。
終于第四天,我選擇坐在你書包附近的空地上,一邊看你踢球,一邊等她出現。
中途正踢得火熱,她端著咖啡走來,看到我坐在那,略微愣神頓了一秒。我們有短暫對視到,彼此內心驚詫的感嘆號應該都不如想象中的那么龐大。
其實早在圖書館的時候,意識的湖底就感知到對方的存在了吧。只是沒有浮出水面的跡象,也就任由它不痛不癢地游弋在不需要被承認的區域里,直到小個子女生帶著她的咖啡,把它強行地拖上了岸,曝露在灼熱的烈日下。
高中時期的戀情,單純透明得像水,就連情敵這樣的字眼都不會著重強調在“敵”上。見面當然還是會多留意對方幾眼,但沒有惡語相向,更沒有其它多余的舉動。有時,由于挑選男生的眼光相同,甚至有種不可思議的同理心。
但又絕對不可能成為朋友。私下里,會無止盡地拿自己和她比較。那些被她襯托的優點,成為驕傲的資本;那些被比下去的缺點,又變成煩悶的自責。
我和小個子女生,就是這樣的關系。
她的個頭,身材,成績,家境,沒有一個是能比得上我的,稱得上“還行”的中等五官中,也只有那副雙眼皮是我沒有的。然而,擁有這么多“資本”的我,依然會為朋友隨口的一句,她名字和你的很配而沮喪難過。
“夏晨和梁雨晴。誰呀?名字都和天空有關,很配哎!是哪部小說里的男女主角吧。”補習班上,外校的朋友指著我筆記本里你們的名字,說出這樣的話
害怕它們變成預言。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她都沒有主動告白,三個人的生活形成了三角,恒定地穩固著。
我原以為,屬于我和她的單戀,都要這樣平淡地消逝在五月的尾巴里。直到學校上課的最后一天,我在衛生間的隔間,無意聽到這樣的對話。
A:“放學一起去吃麻辣燙?”
B:“好,不過我要先去趟天臺。”
A:“干嘛,你不會真的要去告白吧!”
B:“哎呀,你小聲點……”
A:“沒聽班主任說嘛,要高考了,戀愛的高考前就不要吵架了,想戀愛的也等考完再表白。他要是拒絕你了,你還有心情高考?梁雨晴,你分分輕重好吧!”
B:“可憋著不說,我更沒心情考試,不如干脆豁出去一次。”
不如干脆豁出去一次。它們在我腦中循環播放,梁雨晴那堅定得仿佛得到一切的聲音,像記出其不意擊在我胸口的重拳,痛得我驚慌失措。
不告白的話就不會被拒絕,不被拒絕就不意味著失去。聽到她們的對話之前,我抱著這樣的想法,已經不再幻想轟轟烈烈的青春。覺得這樣也不錯,即使是暗戀,即使沒有結果,也可以在時間的治愈下,用足夠多的修辭矯情地歌頌出一個殘缺唯美的結局。
但是,她要向你告白的消息,卻讓那原本離我很遠的“失去”,攜著鋪天蓋地的巨浪,朝我襲來,近在眼前的逼迫感,令我感覺快要窒息。
最后一節體育課,四個班的班主任們竟然都大發慈悲,決定放我們自由活動。我的身體雖在跑道上打著羽毛球,心神卻陷在亂七八糟的焦灼里,這才在接朋友的高飛球時,沒有注意到早已飛出場外,滾到我腳下的足球。
“哎!”
盡管提醒的聲音急迫,卻來不及敘述情況,我還是踩了上去,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跌下,已經做好了疼痛的準備,卻出乎意料地落在了一只有力的手掌里,接著被猛地抱了起來,我倚靠在你懷里,來不及做出反應。
而那句接在“哎”后面的“小心一點”,這時才封裝在像要把什么堅硬的東西融化掉的溫柔聲音里,裹著呼吸的溫度,輕觸我的臉頰。
以那塊肌膚為中心,輻射到整個身體,微微地發麻。
啊,不想失去呀,溫柔的聲線,以及溫暖的懷抱,統統不想失去!我看著你,心里這樣呼喊著。
它們是那么迫切,那么強烈,那么歇斯底里,流淌在血液里,浸透著肌肉,浸潤著皮膚,以至于在你松手離開時,身體更快一步做出反應,本能地抓住你的衣服。
你驚訝地回頭。
緩過神來的我,沒有想好應對的臺詞,但腦袋里又開始回響起那句“不如干脆豁出去一次”。
對,干脆豁出去一次,我命令自己鎮定地看你的眼睛,問:“
“同學,下課后可以去下天臺嗎?我有話對你說。”
第一次和你說話,居然就在預謀一場表白。
“哎?哦,可以。”
還好你急著回球場,沒有問原因,讓我稍稍松了口氣。
的確,我是故意選擇天臺的,因為知道梁雨晴要去。盡管前面說到高中女生都很純情,但關鍵時刻,還是學起了劇里的女二號,使起了無傷大雅的小計謀。
天臺上,我和你面對面站著,偶爾有風輕輕拂過,已經開始有雷雨前悶熱的味道。
幾乎只是前后腳的時間,梁雨晴也剛好上來,面對天臺入口的我看到她,非常故意地接近你,并且大膽地握住你的衣袖,晃動著。
她誤會我們的關系,哭著跑下樓梯。你聽到哭聲回看時,她已經消失樓道里。我這才又退回原來的位置。
這大概是我從小到大,對別人做過的最壞的事了。雖然也覺得很對不起她,但那時覺得只要能表白成功,就可以什么也不管不顧。
“同學,找我有什么事嗎?”
你終于開口問。
“夏晨同學,我……”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你是?”
我糾結著后面的措辭時,你又繼續順勢提出了心里的疑問來填補冷場。但它們卻讓我后面的告白冷了半截。我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著你。思維被冰凍起來,意識到時,淚水已經止不住地流得滿臉都是。
你也被我突然的眼淚嚇到,慌忙解釋:“我知道你是隔壁班的女生,只是,只是不知道你的名字……”
因為暗戀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而哭成淚人。這在日后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無稽之談,但當下的我,真的很在意你不知道我名字這件事。
我和你之間曾經有過那么多偶遇,對視和巧合,我們還有共同的好朋友。你甚至猜測過我就是送你咖啡的人,猜測過我可能喜歡你。如果你也喜歡我,你一定會想方設法地獲得我的名字,如果你也喜歡我,你一定會從那么多細微的線索里,打聽到我的名字。
結果,你不知道。
結論,因為你不喜歡我。
理科生最擅用的反證法。
“你……你沒事吧?”
你猶豫著走近一點點,我卻往后躲了躲。想到你不喜歡我,又抽噎得更厲害了,話也說不完全:
“沒,沒事,我找你,只是想謝,謝謝你體育課,課上扶了我一把。謝謝”
為了驕傲的自尊心,告白的劇本臨時改成了感謝的臺詞。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好笑,當時的我還給你鞠了九十度的躬,然后沒等你回話,就捂著臉頭也不回地跑了。
你一定覺得我很奇怪吧!
2009年6月25日 星期四 天氣:晴
學校的畢業典禮選在了報考后的第二天舉行。
聽劉經緯說,你報考的四所大學全在南方,而我恰恰相反,選擇了去北方。因而,不出意外的話,以后碰面的機會幾乎為零。那么這天,就是我最后一次見你的日子。
可偏偏一天里,學校里所有的活動,都把我們兩個班安排在了錯開的時間里。仿佛生活中真的存在電視劇里阻隔擦肩而過的兩人命運相逢的廣告牌,只是巨大而無形。
一番哭哭笑笑后,班級內部的告別儀式也宣告結束。我離開時路過你們班,教室里早已經空空蕩蕩。
我沒有立刻回家,而是一個人逛遍了整個校園。如果說需要這樣一種形式,對珍藏了三年青春的地方,說聲再見,是故作矯情;那么對這一舉動最實際的解釋,就是我還在期待著,能在學校里的某個角落,奇跡般地遇見你。
可惜,哪里也沒有你。
那天我沒有騎車,通往公交車站的路特別漫長,沿途蔥郁的梧桐樹,紛紛站成歡送的模樣。
車站一個人也沒有。我靠著廣告燈箱,盯著眼前一輛輛飛馳而過的車子發呆。頭頂樹枝上的知了,好像要用盡生命去鳴叫夏天。一瞬間,喇叭聲,知了聲,盛大得填補了我心里柔軟的凹陷,讓我忘記了希望破滅時,那里發出的凄凄風聲。
接著,你竟然真的出現了,在車站地另一端,從廣告燈箱遮掩著的一側,慢動作播放似的,探出身來,從左手和右腳,到干凈的側臉,到微彎的脊背……
若不是你看見我,動作稍有遲疑,我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正考慮過去和你打招呼,你的右手也進入了視野,十指緊扣地牽出一個女生,是梁雨晴。
“世界上哪來的什么奇跡,不期而遇怎么可能沒來由得變成命中注定!”我感嘆著自己的天真,“還好沒有貿然行動。”剩下的時間,非常識相地和你們保持著原本的距離。
你攔下一輛出租車,為她打開車門,還小心翼翼地在她上車時,護住她的頭,很紳士。然后自己也跟上車,和她一起離去。
全程,你一直背對著我,像是故意的。
就這樣,我的單戀,就在高中最后一個眼淚和汗液都一齊被烈日蒸發的盛夏,在絕塵而去的出租噴出的灰黑色乙醇汽油的尾氣里,燃燒殆盡了。
2016年3月7日 星期一 天氣:晴
不是沒想過,如果和你表白,那時和你牽手的,會不會是我。
然而,距離這樣想已經過去了七年。
我在美國讀了碩士畢業回來,決定回母校看看。七年來,由于各種原因,這是我第一次回去。
學校改變了很多。響應擴招,曾經的走讀制改成了走讀寄宿混合制,并建起了學生宿舍;原來只有一層食堂,被挪進了三層建筑,還增加了民族食區;操場的草皮重新維護過;圖書館也變了模樣,添置了自動借閱機,借書要手動填寫借閱卡的時代,一去不復返。
但我還是在這些變化中,找到了我們讀過的那本《挪威的森林》。它已經被翻得老舊,泛黃的書頁上還有油乎乎的指印,不過還好,還沒有被管理員丟棄,讓我又拼湊起了高中時的點點滴滴。
我懷著復雜的心情,一頁頁地翻看。書頁最后等待我的,竟是那時我們填寫過的借閱卡,它還停留在過去的時光里。
文藝委員的名字,你的名字,我的名字,還有后來加上去的梁雨晴的名字。
原封不動地記錄著七年前的秘密。
我良久地盯著借閱卡發呆。終于決定,偷偷把它裝進上衣口袋。離開時,我手里攥著它,突然想寫封信給過去的你。
因為那段屬于我的酸澀美好的回憶,同樣是你年少時不可磨滅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