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賈寶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不足為錯。其實還在更早的時候,這一點已經有所表現。
他周歲時,政老爺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我們不妨替一個周歲的孩子想想,筆墨紙硯與鮮艷芬芳的脂粉、珠光寶氣的釵環究竟哪個更有吸引力?這是一個天然的選擇,是出自本性的選擇,因而也是最人道的選擇。從那一刻起,賈寶玉就把這份選擇凝固了。
說賈寶玉好色不假,凡是聰明清俊的女孩兒,他沒有不留情的。林黛玉固然是他的最愛,寶姐姐"雪白的胳膊",也曾引動他的"羨慕之心"。
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他也會"不覺又呆了"。他和襲人"兩個的好,是不必說了";晴雯也是他心中"第一等的人",還有鶯兒的"語笑如癡",鴛鴦的白膩脖項,都曾讓他不勝其情。
然正如警幻所說:"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雖可為良友,卻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也就是說,如果像賈璉或者像賈迎春的丈夫孫紹祖一樣,"一味好色",雖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卻是世人所能夠理解的。就像賈母說的:"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的住呢?從小兒人人都打這么過"。
而賈寶玉的"意淫",卻不是人人都有的,這使得他成了"古今不肖無雙"的角色。
賈寶玉在這個問題上的"奇",第一是奇談怪論。比如他的"水""泥"理論:"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里,這不是平等,而是顛倒,是矯枉過正的一種破壞。
第二是奇怪的行為。第44回,鳳姐潑醋打了平兒,寶玉忙把平兒讓到怡紅院,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個不是罷。"
平兒笑道:"與你什么相干?"
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姐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
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下來,拿些個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
一面說,一面吩咐了小丫頭子們:"舀洗臉水,燒熨斗來。"
襲人特特地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裳??雌絻合戳四?,寶玉又勸她擦上些脂粉。還走至妝臺前,將一個宣窯磁盒揭開,親自將里面盛著的一排十根的輕白紅香四樣俱美的玉簪花棒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
又給她一個盛胭脂的小白玉盒子,笑道:"鋪子里賣的胭脂不干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唇上足夠了,用一點水化開,抹在手心里,就夠拍臉的了。"
簡直就是一個美容顧問。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艷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開的一支并蒂秋蕙用竹剪刀鉸下來,替她簪在鬢上。平兒走后,見衣服上噴的酒已干,便拿熨斗熨了疊好,見她的絹子忘了去,上面猶有淚痕,又擱在盆中洗了晾上。
天哪,看看寶玉做的事:伺候平兒更衣、洗臉、上粉、抹胭脂、插花、熨衣服、洗手絹,究竟誰是主人,誰是丫環?可他卻把在平兒前稍盡片心,算作今生意中不想之樂,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喜歡女孩子,卻不以淫樂悅己,反而甘心為丫頭們充役,還自稱是"作養脂粉",這在世人眼里如何不是"似傻如狂"?在現代誰不想要一個這樣的男朋友。
傅試家派來的兩個老婆子只見了寶玉一回,就議論說:"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呆了嗎!"
那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還聽見他家里許多人說,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