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中常見的門派之爭,一般都是正邪對立,涇渭分明。真實生活里的敵對,則比較復雜,尤其時間一長,怨恨不斷累積,下手會越來越重,慢慢地,雙方的手都不太干凈,對與錯的界限,也越來越模糊。
中唐的牛李兩派之爭,是個典型案例。
一開始,新科進士牛僧孺、李宗閔在科舉考試中議論朝政,批評宰相李吉甫的為政失誤,李吉甫哭訴于皇帝,牛、李先遭一輪降維打擊。這是李吉甫挑事,不對在先。
李吉甫去世后,兒子李德裕成長起來,繼承父親的夙怨,與牛僧孺、李宗閔一派長期互相攻訐,彼此都有以私廢公的行為,就很難分對錯了。(李德裕之事,見本號歷史文章“你一膨脹,讓孩子很難做”、“有沒有文化,跟有沒有文憑不是一回事”。)
李德裕一代名相,功業卓著,攻擊手段不似對方那般陰狠,被對方迫害得也比較慘,后世輿論對他比較同情。
老子結的怨,兒子沒有退路,確實無可奈何。不過,對于另一個互懟的長期冤家,李德裕負有全責,他把自己的孝順,建立在了別人的倒霉失意上面。
唐憲宗時期,淮西節度使病故,兒子要求繼位。李吉甫為了維護朝廷權威,建議出兵討伐,獲得了皇帝支持。
正在調兵遣將,李吉甫突然暴病去世。按照古時禮制,大臣去世,朝廷要給予謚號,對其一生功過蓋棺論定。
太常博士擬了一個美謚:“敬憲”,有個叫張仲方的官員提出異議。
張仲方承認李吉甫有才學、有功勞,可是私德有虧,還慫恿皇帝打仗,不配得到過于美化的身后之名。
這是個書呆子,你說李吉甫就說李吉甫,干嘛扯到皇帝支持的戰事上去。憲宗當然很不高興,把張仲方貶到外地。
過了很多年,唐敬宗的宰相與張仲方是同年(進士),張仲方被召回朝中擔任諫議大夫。
古代歷朝都號稱“以孝治天下”,可想而知,對于非議去世父親的人,李吉甫的兒子肯定恨得牙癢癢。
李吉甫的大兒子李德修很有性格,不愿與張仲方同朝為官,自己申請出京,去外地做官。你對俺爸爸不敬,俺不想看見你!
好兒子、真孝子。
張仲方在李吉甫的兒子眼里不算好人,但他擔任諫議大夫是合格的。荒唐的敬宗讓淮南節度使王播進貢三十艘船供他玩樂,張仲方激烈反對,敬宗讓步改為十艘,淮南老百姓的負擔輕了很多。王播賄賂宦官王守澄求肥缺,也是張仲方聯合了一些正直大臣在敬宗面前揭穿此事。(王播之事見本號歷史文章“你笑我日暮途遠,我覺得永遠不會太遲”。)
這樣一個好官,李吉甫的二兒子李德裕卻饒他不過。
李德修以“你來我走”的行動表達自己的不屑,他踐行孝道,并不妨礙別人。李德裕不一樣:不管你說的在不在理,辱我先人,整你沒商量。
唐文宗年間,張仲方在朝中擔任散騎常侍,是從三品的高官。這時候李德裕初次拜相,大權在握,快意恩仇,把張仲方貶官趕出京城。
第二年,李德裕在朝爭中失勢,罷去宰相,去外地做節度使,他的對頭李宗閔做了宰相。
李宗閔的原則是:“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他把張仲方召回京城,官復原職。
張仲方沒高興多久。一年后,輪到李宗閔失勢,被流放外地,李德裕的盟友鄭覃坐了宰相位子。
鄭覃的原則是:“盟友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張仲方收拾收拾,乖乖離開京城去做地方刺史。又過了一年,鄭覃聽到風聲,說他幫著李德裕排擠大臣,就大發慈悲把張仲方調回京城,然而沒有官復原職,打發他去了秘書監。
秘書監就是圖書館。可憐張仲方進士出身,雙科登第,積年的高官,到了七十一歲的時候,反而去坐冷板凳整理圖書。
一年后張仲方身故,不知道是不是悲憤成疾。
李德裕為了自己行孝,把張仲方逼得余生坎坷,當時的輿論對此多有批評。
類似的事情,李德裕還不止做了一次。
韓愈的女婿李漢,從小拜韓愈為師,學問有成,性格也像老師一樣剛直。韓愈對弟子非常欣賞,所以把女兒嫁給他。
李漢進士出身,又有文章功底,文宗讓他修撰《憲宗實錄》,也就是整理憲宗朝的史料,編輯成書。
李吉甫是憲宗時期的宰相,當然不會漏掉,李漢秉筆直書,把老李的功過得失寫了個一清二楚。
孝子小李又不干了,李漢從此上了李德裕的黑名單。
雙李斗爭法則:李德裕想踩一腳的人,李宗閔就有義務拉一把。在李宗閔當政期間,李漢一路飆升,官至御史中丞,差一步也是宰相了。李漢投桃報李,也幫著李宗閔擠兌李德裕。
時運輪換,李德裕一得志,李宗閔就落魄,李漢跟著被貶為外地,并被朝廷詔書規定為二十年不得重用。直到唐宣宗時期,李德裕在黨爭中落敗,被貶死于天涯海角的海南崖州,李漢才回到京城。
這三個姓李的,一腔怨憤,半生纏斗,哪有贏家。
《新唐書》在其他人的傳記中,提到李德裕后來重訂了《憲宗實錄》,竄改史事,為父親大唱贊歌。到了宣宗朝,他被奪職流放,《實錄》又被改了回去。孝子做到這樣,確實過分,并且無濟于事。他的睚呲必報,害人害己,還加速了唐帝國的衰落。李吉甫泉下有知,相必也不樂見此后果。
李德裕能力過人,當國期間,對外擊破回紇,對內平定藩鎮,并能抑制宦官、改良制度,文治武功都頗有建樹,如果能顧全大局,消弭派別斗爭,歷史地位會更高。梁啟超認為中國古代有六大治政高手:管仲、商鞅、諸葛亮、李德裕、王安石、張居正,李德裕的知名度最低。他的功業可稱,但他的孝悌之義,只是私義。只有犧牲私義,成全為國為民的公義,才真正算得上千古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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